第34章 自拘
苦薏眼裏無她。
她的眼睛凝在修魚翦篁的身上,她的怒火仿佛要焚去結绮苑的存在,或許,當年的牡丹夫人駐她心中一如不醒的惡魇,即使她死了,曾經呈現的尊貴與寵冠依然讓她耿耿于懷。
一群僮仆諾諾,如狼似虎,以迅捷的姿态掃蕩鮮碧嫩紅。只是,結绮苑大得驚人,花草也多得富比帝宮,沒有幾天時光,大約是除之不盡的。
修魚翦篁剜一目苦薏,眉眼擰了劍勢,唇齒冷酷:“卓苦薏,是誰允許你擅自讓苑中花草重生的?你難道不知我早有禁令,只準結绮苑結荒布草麽?水蘇,你們作死!兩保母傅母恁大年紀也忘記不曾?去尋保母傅母來,重重治罪!荊蝶呢,一起提來棒笞!”
水蘇等人吓得面色一變,一溜跪倒在地,不敢擡頭應答。
樗萱冷漠的眼神擡一擡手,幾名家僮摁倒水蘇堇蓠浣嫣,粗壯的紅棒打在她們纖弱的身軀上,發出可怕的撕裂聲。
紅棒毒辣,每打一棒,血不濺,卻是暗傷毀體,仿佛鮮紅的血都滲透到了紅棒上。紅棒,就是卓家的家法。提起紅棒,卓家的奴仆無人不懼。
水蘇等人咬緊牙關,面色凄苦如晦。
“慢着,嫡母,請他們住手!女兒有話說,嫡母聽畢再行責罰不遲。”苦薏心痛如焚,容色不得不恭敬十分。
修魚翦篁冷笑,揮一揮手,家僮住手,水蘇等人仆倒地上,一皆痛得似要昏過去。
苦薏斂一斂神,婉婉上前,行禮如儀,語調清泠低柔:“嫡母,不關她們事。女兒曉得嫡母禁令,女兒只是覺得苑中荒涼可惜,與富可敵國的卓氏身份不相匹配,故而自作主張,開荒清草,或許有一絲鮮色可人,也是極好的。不曾想,花草種子生命力遠甚過人,竟是蓬勃生機,一發不可收拾,并非女兒薄薄一力便可除去。再則,以嫡母至尊,區區一個結绮苑哪裏得挂嫡母鳳睫?結绮苑如今不過茍延殘喘,得過且過,不複當初光華,僅僅是容身之處,還望嫡母成全苦薏卑弱之心,苦薏不敢忘恩!”
“不敢忘恩?果真如此麽?”修魚翦篁冷笑在眉,紅唇微勾:“結绮苑當初的主人以卑謀尊,僭越女君,一介不知打哪兒來的野婢子也敢寵冠華庭,結果還是違逆不過天意滔滔紅顏早逝。卓苦薏,你人身居在此,最好莫作它想,否則,你會走一條不歸路。我容你已是格外開恩,要知道你犯下欺君之罪,足夠誅滅三族。”
“女兒明白,女兒定當剔透心骨,修德修心,自拘結绮苑,寸步不離。”苦薏語意恭敬,彎了身姿,仿佛青竹被厚雪壓下。
“自拘結绮苑?”修魚翦篁唇邊含了意味深長,眸光掠過一道利華:“卓苦薏,你自願拘禁自由?”
“是!女兒自願拘禁自由!只請嫡母命人鎖住結绮苑,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女兒保證,從此我苑中的任何一個人不再踏出結绮苑半步,嫡母旦凡封苑,任由我們自生自滅。”苦薏雙瞳一泊淡薄的笑容,仿佛生與死不過爾爾。
樗萱一旁暗暗乍舌,自拘無疑求死,她死也就罷了,順帶着一幹人等,也真是絕物了。
“好!我便宜成全你的苦志!封苑最洽我心!”修魚翦篁冷笑:“你月母親必因此與我心生龃龉,你用何作憑證?”
苦薏取下頭上的雮塵珠釵,盈盈一笑:“嫡母将它交給月母親,月母親自然懂我的心意。”
修魚翦篁接過珠釵,瞳中一錯,釵的顏色瑰麗無比,極絢的紅。
雮塵珠也叫鳳凰膽、紅蠶石,乃是天然寶石珠,通體豔如火,萬毒不禁,補陽去陰,膽中有火炎精華,天地間一等一的極陽之物,鳳凰眼又分鳳眼和月眼,以鳳眼最為尊貴,而此枚珠釵恰是數粒鳳眼制成,仿佛數雙智慧的眼映着暖日,愈加晶瑩剔透,灼傷人心。
她握在掌間,睇她一目,眸華冷冽如刀,狠狠一割:“卓苦薏,沒有了這極陽紅蠶石護佑,你的體質就如殘燈碎絮,随時煙消灰滅!你既選擇生死随天,我也與蒼天賭一賭,看你如何苑中茍活下去。”
“苦薏不敢與嫡母賭什麽,苦薏只求瑟縮一隅。嫡母不妨四年半後打開結绮苑,我們若死了也是天意,若活着也是天意,到時請嫡母任我來去自如。”苦薏唇角噙了初春的溫意,眉眼淡淡拂風,格外疏離寂寥,仿佛眼中空無一物。
紅蠶石是月母親給的,就當還君明珠。
“好,卓苦薏,是你自找,怨不得我。”修魚翦篁清漠一嗤,甩袖離去。
樗萱美目上下瞟一眼苦薏,仿佛看着怪物,丢下一句:“自虐倒也罷,累及無辜便是蠢!”
苦薏寂寂無聲,眉峰一簇冰華。
一群人如風卷盡,霎時苑中又恢複了平靜,仿佛一切從未發生過。
兩保母傅母方從隐身的角落裏蜇出,伸手欲扶傷痕累累的水蘇堇蓠浣嫣,苦薏急忙道:“兩母且慢,她們受了內傷,還是擡來春凳送她們回屋養着,切莫再雪上加霜。”
鄯保母慌不疊自責:“真是老糊塗了,荊姊姊,我們快去擡了春凳來。”
荊傅母連連應諾,二人扭頭去搬春凳了。
苦薏朝着假山柔聲叫喚:“慶兒,荊蝶,快出來幫忙。”
荊蝶牽着蕭慶的手雙雙跑了過來,伶俐道:“小姐,我們去采草藥治傷,小姐前些時候教我的都記住了。”
“好,去吧,小心些!”苦薏親厚一笑,荊蝶小小的年紀已是圭角初露,緊急之中曉得護幼主并自保了。它日,必是美玉一枚。
兩人前腳走,二母擡了春凳過來,幫着把三人擡進了飄香居。
飄香居,是從前牡丹夫人的燕寝,眼下苦薏所居。飄香居金碧輝煌,繁華似錦,有數十間卧室,左右兩側還有庑房耳室,苦薏為了照應方便,讓苑中所有人都居到了一起。
分散本是寂寞的根,團聚才是其樂融融的苗。
數月的相聚,這一群老少寡弱已緊緊凝結。
苦薏用荊蝶和慶兒采來的草藥搗碎敷在三人傷處,內飲藥湯,十日後傷勢痊愈了,暗痕也無。三人歡喜地給苦薏深深鞠了一禮,綿綿的情意蕩漾一眸,宛如秋水流麗。
浣嫣迫不及待道:“小姐,我去瞧瞧血果。”
“不必了,已經被他們毀了。”苦薏淡淡一笑,心底泛開苦味。
浣嫣美眸黯然,沉沉道:“小姐,是我沒用,未能保全血果。”
“不怪你!”苦薏伸手撫撫她的眉,柔聲道:“小小年紀,皺多了眉可不好,留下褶子怎麽處?天意難為,一切聽命吧。”
“小姐,血果沒有了,你的容顏就恢複不了嗎?”水蘇擔憂道。
“無礙,我再想想法子,或許還有旁救。你們不用擔心。”苦薏安慰一語。
“小姐,是不是聚集五樣顏色藥物,即可解去毒素?”堇蓠瞳華閃爍,仿佛夜晚的星光灼灼,眸中存了一絲希望。
苦薏溫溫笑道:“五樣要各有所長,才能治住毒素,雪珊瑚花克肺毒,青絲玉草制肝毒,黑骨花降腎毒,金掌草壓脾毒,血果治心毒,少了一樣便是無效了。堇蓠,你莫非有更好的藥草?”
堇蓠唇邊綻了如菊的笑意:“小姐随我來!”
苦薏盈盈望她一目,若有所思,點點頭,随她一同前往。
結绮苑是卓家最大的院落,也因牡丹夫人最受寵愛,所用所有一皆是最好的。苑大山多亭多,而角落一處凝碧亭因苑中枯萎失了碧色,苦薏甚少走至這一處。
如今極目眺望,凝碧亭也是翠色郁郁了。
幾人齊齊上了凝碧亭,才發現亭中圓凳皆是極品的檀香紫檀,落坐紅檀凳,有清幽幽的香氣萦鼻繞心,四周花樹凝玉懷瓊,确是一個清靜雅致所在。
“小姐,你往下瞧瞧!”堇蓠依在她身旁,指着亭下,一眸喜芒。
苦薏俯首往下展眼,倒吸一口冷氣,這亭原來如此高,建得甚是巧妙,若非那蓬蓬豔麗如火的草色,有眩目的感覺。她定下心氣,細細再瞧,不由心頭一突,扼制不住歡欣叫:“千年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