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紅圭

千年紅,千年不枯,吸盡天地精華,紅澄近火,能解百毒。一株千年紅,千金難求。而此間,卻是深藏了數百株,株株約一尺高,極為稀有。

“牡丹夫人叫它‘紅圭草’,據說長在深谷,極少被人所知。醫書記載,此草四季如石榴紅豔,嬌美絕倫,草中仙姬。只是葉片尖削如刀,草根帶刺,采它時若不留心,破血而廢指,除非用低光荷蒂須即刻止血方得平安。”堇蓠眉心微滞,一縷痛色鎖眸。

水蘇撫撫她的肩,續道:“牡丹夫人天性喜歡異草,鐘情紅彤之色,壽春公寵愛夫人,想方設法弄了來,取名‘紅圭草’,圈養在這凝碧亭裏,夫人四季喜歡坐在亭子裏,每每心事重重,瞧過草兒,就清爽明媚了,我們私下裏都說‘紅圭’是夫人的紅顏知己呢。只是夫人不許我們去碰,所以才種在這裏,四周一皆山石圍住,只能亭上遠觀。”

“當年小玩淘氣,攀援山石下到亭底,采了一束紅圭草,結果手指斷盡血流不止,等夫人折了低光荷來救,已是藥石罔效了。從此再無人敢問禁了。”浣嫣悄溜了堇蓠一眸。

“小玩?”苦薏低念,眸光掃向堇蓠,心底暗驚。

“是家兄。”堇蓠瞳華一掬水霧,垂首望了亭下,容色漸漸恢複平靜道:“這處禁地是主母唯一未曾顧及,所以才留下一蓬紅麗。我是想,紅圭草既如此毒辣,想必也是能代替血果的。”

“‘千年紅’比刀劍無情,比人心柔軟,專克劇毒,哪怕鸩毒,遇上它也是冰消瓦解,何況陰花之毒?千年紅比血果更好。”苦薏攜住她的手,輕輕一晃:“謝謝你,堇蓠。”

堇蓠勾勾唇,努力壓下悲傷,溫聲道:“小姐,怎麽得到它呢?”

“我自有辦法!只是苑中有低光荷嗎?”苦薏蹙眉,低光荷産自西域,專貢後宮,尋常人家哪裏得來?

“有!”浣嫣熱情接道:“飄香居前的荷池便是。每年低光荷一綻青碧,主母必然要遣人來毀掉,然而低光荷卻是取之不盡般,年年照舊生長,再過些時光,應該現葉了。”浣嫣驀然情緒低落下去:“等葉子翡翠,主母又要來了。”

“小姐既然自拘,主母哪裏會來?”水蘇目光柔順,暖如日光望向苦薏,齒生惆悵:“小姐,等低光荷亭亭玉立,我們是否還能活着?”

“會活着!”苦薏簡短一句,仿佛銅釘砸地,堅實人心。

她的眸光那般鎮定,那般篤厚,又那樣清澈如月華,宛若能化去所有的悲傷與失落。

“小姐,我們相信你!你既然選擇自拘,必定有你的理由。”水蘇溫婉動人。

“與其活在旁人的驚懼不安間,不如選擇自拘希望之中。有時候,看似自囚一般的生活,其實不過是韬光養晦罷了。你們為我挨過一次毒杖足夠,我再不會讓你們受第二番苦楚。再則我讨厭與旁人糾纏不休,不如避讓為靜。”苦薏柔和似水的目光一一晃過衆人,淺笑如梅:“卓氏富可敵國,僮仆上千,據說人人都會一技謀身,寧做卓家仆,勿受漢家爵,做了千戶列侯也不過一年幾十萬之資,而從卓家離開的僮仆,人人能賺百萬財富。那你們呢?”

“小姐是說我們用技謀身?”水蘇眉眼一亮。

堇蓠和浣嫣相視一眸,詫異的目光蘊了困惑。

“小姐,就算我們人人會些手技,又如何外出?”堇蓠擡目遙遙而望,結绮苑的大門已經鎖了十來日,苑中過活,也不過靠了平時的存糧,偶爾有惜秋悄悄扔過來的物事。

“天無絕人之路。”苦薏胸有成竹一笑,明眸含慧,仿佛智珠在握,溫情掃一眸凝碧亭亭下,婉婉嘆道:“一紅一碧,皆是美玉精神,牡丹夫人孤高自許,豔得極致!若是我能得見一面,想必也是敬仰歡喜的。”

水蘇等人默默,垂頭望着那深深山谷間一叢叢幽麗獨瑰的紅圭草,面上無限哀傷。

先前的談笑晏晏,驟然蘊了鉛雲沉重。

苦薏轉眸微笑:“走吧!讓牡丹夫人香魂安靜為好。我們別處瞧瞧!”

數人旖旎下山,沿着院牆信步停停走走。

王侯世家,富商大賈,庭院深深,皆因了院牆深深吧。而卓家的院牆不是一般的深和寬,苦薏用手敲了敲,似幾重牆壁的光景。

“小姐,我們這重牆不比旁的院子居中,因夫人愛靜,就選了最裏邊的院落,我們時常聽見馬聲嘶嘶,想必牆外就是官道。”水蘇撫着銅牆鐵壁幽幽道,曾經是給人安全的牆壁,甫時成了出入的障礙。

苦薏唇邊綻了淺笑:“如此才好。”

水蘇三人不明所以,三道水波凝在她面上,苦薏但笑不語,順手折了一枝紫荊花在手,聞着香氣慢慢往前踱去。

拂入眼簾的,一林湘妃竹雅雅如君子,若非人為破壞,這些竹子理應是數丈高了。

苦薏眸華微暗,嘆道:“可惜,不能做飛梯了,還得等幾年。想其它的法子吧,總有辦法出入的。”

浣嫣秋瞳一豔:“小姐,原來你想借飛梯出入!有的,鄯保母那裏還收了些上好的湘妃竹,夫人極愛湘妃纨扇骨,鄯保母就命人砍了好些備着,這些年也沒舍得用。”

“湘妃竹到底細了些,不如用南竹更好,荊傅母怕熱且喜歡吃竹筍,就在她從前居的抱廈前種了許多株,雖然被毀盡,但保母說只要有根在,一株南竹大約一月光景就夠幾人高了。眼下禁苑,正合時節呢。”水蘇歡喜接道,原來小姐早未雨綢缪了。

堇蓠展眉笑道:“果真天無絕人之路,小姐好謀算。只是我們出去又如何?”

“你們應該熟悉從前苑中的光景。”苦薏捏了一朵紫荊花插入堇蓠的鬓邊,微微一笑。

水蘇一臉神往:“從前苑中花開似錦,香氣不絕,我們一年四季都無須制香餅,光這花香草香就聞得人醉醺了,夫人在世時也頂多弄弄胭脂,泡泡花茗,如今卻是難能了。”

“不然!很快一切都會恢複原貌。這園子裏許多好東西,白白浪費了,太可惜!從明日起,你們留心着,我們收了花兒草兒并樹上那些好果子全部曬幹,放在窖裏存着,說不定哪日用得着,這些東西食藥兩用的,外面想找都找不來。再則有時想着無時總是好的,再富人家也會一清二白,我們酂侯世家先前那樣輝煌,不過一夜間就沒了。”苦薏捏了一朵豔麗的紫荊花在手中揉搓,眸色黯然:“你瞧,剛剛香豔雙雙,轉瞬就成了落紅成泥,可見人都要珍惜當下的,到時哭一缸子淚也是無用的了。”

“小姐說的極是!婢子一會子準備些袋子,閑了在園中到處采采,必有上好的東西收起來,吃不了的都曬着,先前三小姐冬天想要一碗雞筍茄子湯,偏園中沒有自種茄子,也沒有備下,我們愁得不行,後來還是惜秋姑姑悄悄求了玫瑰夫人才得了。”提到那宗子事,水蘇眸華霧汪汪的。

“玫瑰夫人?她與牡丹夫人親厚麽?”苦薏撫撫水蘇的肩,轉移話題。

“很是親厚,苑中就她二人最是知己。可惜牡丹夫人逝後,玫瑰夫人也得了一場大病,聽說至今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形同枯草了。就是芄珠小姐也聽說被禁閉了,傳揚玫瑰夫人被牡丹夫人邪住了,玫瑰苑一衆都視為不祥,只有管事的才能出去領月例物事,比三小姐好不了多少。”浣嫣搶道。

“哦?太巧合了。”苦薏秀眉微鎖,凝她道:“芄珠小姐又是誰?”

“玫瑰夫人的愛女,卓家七小姐,與三小姐一般絕世美人來着,都是壽春公最寵愛的掌上明珠呢。二人因各自母親親厚,所以她們也與別人情愫不同,相與得很歡。芄珠小姐今年該是十一歲光景,我們也有五年未見了,不知她過得好不好?”浣嫣愁眉憂眼,悒悒不樂。

“都是受寵惹的禍吧,富家與王侯将相家都一般情形,你們莫愁,三小姐能支撐五年,那麽她們同樣能。芄珠,聽名字當是活潑可愛之人,不遜三小姐。”苦薏婉婉安慰。

“也是,芄珠小姐聰明絕頂,也個性灑脫,想必會好過些。”水蘇續道。

苦薏溫笑:“如此最好。你們安心,惜秋姑姑曾是牡丹夫人侍婢,自然曉得牡丹夫人與玫瑰夫人情厚,會設法讓月母親周全了她們。有月母親在,芄珠母女必是安然無恙,等我們度過危機,會設法與她們聯系上,而眼下唯有靜安為上。”

衆人且喜且憂,各各無語,只聞裙裾窸窣聲。

繡履踩在花紋翠石甬道上,有清幽幽的滋味。

惠風和暢,心暖情開。

未來的路也許是荊棘叢生,然而總要踩出一條光明的道來。

有了這層希望,人人從懷念卓苦薏的苦楚中萌出一絲歡愉。

春天是花開,也是香軟,更是明媚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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