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涯
苦薏等人興高采烈在集市上轉了幾圈,又拐了幾家綢緞鋪生活用品坊,置辦了些急需品,直蹭到天黑,才沿着原路回到結绮苑外牆。
幾人四處瞅瞅,月下無影,路上因宵禁早無人煙,堇蓠才學着杜鵑鳥叫了五聲,牆頭迅速出現浣嫣的俏影,放下小巧的飛梯,幾人敏捷翻進了結绮苑。
鄯保母等人方把焦灼的心放松了,色色眉開眼笑,對苦薏又敬又愛,一次出手,就賺了如許銀子,過秋過冬的衣料都松松置下了。
解了暖,日後不過圖個溫飽,好歹還能攢些銀兩。
苦薏卻是一語驚人:“慢慢積下銀兩,我再另圖別處,悄悄買了宅子田地,一起另外過活,方是長久之計。這幾年少不得要辛苦保母傅母和姐妹們,我們努力着,四年半後,必然解脫苦海。”
水蘇興奮道:“我相信小姐!小姐怎麽說我照做!”
堇蓠樂了:“是誰攔着小姐,不讓高價來着?”
水蘇秀臉飄紅,瞪她道:“你還不是急昏了!”
衆人笑得打跌,笑聲随了涼風送出很遠,驚動門前一樹紫燕,叽叽喳喳地繞樹盤旋,仿佛與他們一同歡慶。
“都聽小姐的,保母拼了這把老骨,多編些花樣,新式百出才妙了,也顯得我們實誠,等賣出了名聲,自然不愁銷路了。”鄯保母樂呵呵,捏了一把黃草,一壁編了半個圓葫蘆式樣。
荊傅母揉揉腰,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我這腰也不疼了。”
蕭慶上前蹲下,雙手拍打着她的腰,眉睫舒展道:“傅母,我幫你捶捶就不疼了。”
“好好!勞駕小公子,傅母幾世修的福祚呢!”荊傅母回手摸摸他的頭,眸心慈愛泠泠。
引得衆人又是一場好笑。
夜色迷離,“飄香居”裏各各忙碌,幹勁十足,即使打着呵欠,也沒有人願意停下手中的活,時間換銀子,銀子換希望,希望就是捏在手間的花粉與柔草,富足的日子裏不知糟蹋多少花草,如今一瓣一根都是寶貝。
果真應了那句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秀麗豐美的苑子,讓女紅也得展所長,此時人人才發現,原來平日裏所學的針黹活計也是能夠開拓一片天地的,用了真心,草木也換得绫羅綢緞,何況她們會的東西多着呢。
苦薏一再催促,衆人才戀戀不舍放下活計,各自去睡了。
苦薏熄了燈,站在園子裏伸了伸懶腰。
雖疲累,卻是歡快如泉水淙淙。
月光漸漸亮如白晝,星子也閃了千百萬顆,仿佛撒了珍珠粒子一般,潔亮人的心。
苦薏對月輕語:“牡丹夫人,你一定要保佑我得償所願!苦薏答應您,必替您和三小姐報仇雪恨!”
語氣堅定,缱绻深深,乏意襲來,不由握嘴打了個呵欠,轉身準備回屋,驀然一脈黑影飄至眼前,低聲道:“我來了!”
“黑白老怪?這麽晚,你還未睡麽?”苦薏吓了吓,立即歡喜叫道,又怕驚醒了衆人,連忙掩唇,一手拉了他跑離屋子遠些。
“夠遠了,可以說需要幫什麽忙了嗎?”逯羽冷臉如霜,甩了她的手,面朝荷池,一荷碧葉紅花,被月色籠了蒼茫如煙,唯有香氣襲襲,令人迷離恍惚,仿佛置身缥缈的瑤池仙境。
二人彼此映在月色的陰影裏,看不清各自的臉。
苦薏換了柔聲道:“黑白老怪,你的傷好了嗎?”
“好了!”逯羽冰涼如昨,不領她的情。
“老怪,跟你客氣簡直就是多餘!”苦薏沒好氣道,這個人什麽時候才像初升的暖日呢?
她望一望籠煙碧荷,沉了沉道:“我請你教慶兒武功!”
“不行!我為什麽要教他?”逯羽生硬道,語調裏有不容商榷的意味。
苦薏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淘氣晃了晃,溫順如水:“黑白老怪,我曉得你不肯,但是你欠我一個人情,你必須還了我才對得起你大俠的名義。”
“我不是大俠,只是一個等死的老朽。”逯羽寒似冬潭。
苦薏失笑道:“就算你等死,也是沒有任何虧欠和遺憾,欠了我,你難道心安?”
逯羽默默。
一陣香風飄過,拂動他月白色的長發,仿佛思想在搖曳難寧。
他凝望着池面,淡如霜雪擠出一句:“好,我教他,現在不成,四年後的今日我必來!”
“四年後?”苦薏手中一滞,從他臂上滑落,有些失望,四年後,算上初來時光将是五年整,她也将離開卓家,她哪裏去找他?
逯羽面似死水,無情無緒道:“我将帶亡妻回珠崖,了了她的心願,再來找你,我不會踐諾。這裏是二十斤黃金,你們不必再去集市辛苦,早脫離卓家為上。你們搬到哪裏,我都會找到你們。蠢丫頭,不必謝我,這黃金是用你的翡翠葫蘆瓶子換得,放心使用!”
“瓶子上有卓家标記,倘若被卓家發現必然找結绮苑的麻煩。”苦薏驚了驚。
“我去掉标記了,賣的對象是異族商賈,等卓家發現,瓶子早帶離中原了,無礙。”逯羽淡漠一語。
苦薏努力把眼瞪大些,可惜對的是他的背影,看不清他的臉,心底一突,口中忍不住問道:“異族人?豈不是要跑塞外去?”
“不勞你操心!管好自個兒安危便省心了。”逯羽睇她,她的面龐隐在黑暗中,但分明感覺那雙好看的明眸俏麗妩媚,搔在人心,暖暖的柔。
“如此說來,你也甚關心我!”苦薏歡喜笑道:“黑白老怪,與我好生說話,行不行?整日兒苦大仇深的模樣,難不成你與我有世恨?我才不信呢,我與你從未相識,哪裏結怨?”
“蠢丫頭,說你蠢還真是蠢!我與你無仇,就不能與你上代有仇?”逯羽譏諷,語氣不暢,有微微的懊惱,何必跟她廢話?
然而不知怎地,就是很喜歡與她鬥鬥嘴,難道自己太寂寞了?還是她身上有一股子天真無邪,令人無須設防。
“那好,讓我看清你的模樣,萬一改日狹路相逢,我如何認得你?”苦薏腳下一移,挪到他的側面,還未來得及正眸,他粗暴一推:“我認得你即可!”
語畢,手中扔下一物,腳下點地,縱了幾縱,黑衣飄袂,仿佛天山金雕,迅速消失茫茫暗夜。
苦薏呆立不動,裙上沉重,宛若墜了鉛石,一時邁不成步。
珠崖?隸屬南越國境內的島嶼,據說是天涯海角一隅。
他是南越國人麽?
苦薏一時猜不出頭緒,也懶得去費神,只是因了希望落空,心底有些惆悵。轉瞬想到,四年後他會再來,慶兒才不過十一歲,正是習劍的佳期,未誤吉時,也算對得起他。
她矮下身來,提起黑布包裹,好沉。
黑白老怪,你原來什麽都知道,曉得我們在此受苦遭難,所以你才出手相助?
苦薏朝着一池碧荷凝神,他用翡翠葫蘆瓶子換了黃金,自然有法子去掉瓶身花紋內的“卓”字标記了,而且賣給異族人,也算是萬無一失了。
他是真的想幫她,且令她些無思想負擔。
“蠢丫頭,不必謝我,這黃金是用你的翡翠葫蘆瓶子換得,放心使用!”短短一句,卻是他一片良苦用心。
似乎他懂得她。
這是否就是忘年之交呢?
苦薏眸華如天際的皎皎明月,美而純淨,漾了十分的溫暖,他的存在,竟是如此令她安心。
黑白老怪,我等你。
她一眉堅定,仿佛一池低光荷,無論旁人怎樣毀去,它的根依然青昂如故,破水而亭亭玉立,不為應時,只為它的冰質。
夜色如此美,美得人心微酲。
苦薏支頤坐在翡翠石上,涼風陣陣,蕩去酷暑的熱潮,心格外安寧靜逸。
望月淺笑,仿佛月中現了那個人的影,羽公子,你在哪裏?
苦薏想見你,蕭瑤也想見你,女子的思念是晴光,你是碧雪,遙遠的你,會有感知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