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契約
結绮苑依然忙碌。
沒有人知道那夜黑白老怪來過,也沒有人曉得他送來了安身用的黃金。
苦薏依然親手調香弄粉,堇蓠配色,水蘇制餅,浣嫣和脂,而兩母負責包裝,各司其職,有條不紊。
荊蝶和卓慶每日負責采花撷草,餘閑時光,陪他在竹苑讀書習劍。
将軍劍譜,他已能倒背如流,每日舞着碧竹劍,倒也其樂融融,何況身旁有荊蝶如蝶翩跹,時光仿佛永遠是快樂的,如果不去記憶的話,一切于他,是幸福歡愉的。
他無邪的歡笑,落入苦薏眸中,是點點的安慰。
到底,她能給他的,也唯有幾年的安靜生涯了。
珍惜和寧的每一天,是她最大的知足。
餘下的,靠她人為。
與暖雪約定十日再遇,苦薏如期而至,只不過堇蓠換了浣嫣。
浣嫣和水蘇待要趕到集市,苦薏攔住二人:“不必了,我們晚些再去。”
“小姐,集市早間人多,晚些怎麽處?”浣嫣愣了愣。
苦薏微笑,唇邊一抹篤定:“她們既是翁主的人,當是淮南王府邸的貴眷了,人多時節不會出現,大酷暑的,我們白白坐在那裏做麽子?不如找地方休憩,吃好喝足再來罷!”
她是侯府千金,自小懂得貴家府邸婢女外出采購好等到人少時出現,一來避嫌,二來免得無事生非,謹慎是婢女們必修的功課。
浣嫣雙瞳閃爍,不解其意。
水蘇有了上回的經歷,雖心中忐忑不安,到底相信小姐的智慧,一拉浣嫣,笑道:“小姐怎麽說怎麽做吧,我們走,還去上回那家小館舍歇着。”
苦薏點頭,噙笑不語。
浣嫣悶悶的,只好随她們去了路邊一家小館舍,要了間小卧,存下包裹,悄悄出門逛了一遍臨街商鋪。
等到陽光漸消烈色,苦薏三人方背了包裹來到集市,在先前的地方鋪上粗布,耐心等待。大約半個時辰後,暖雪才帶着幾個丫頭姍姍來了,只是不見晴雲和胧粉,凝紫傍在她身旁,笑眸彎彎,仿佛帶露的紫玉簪花,娴娴玉立,婉婉動人。
暖雪換了一襲寶藍色長裙,裙帶飄逸如仙,雙頰潔白如玉,敷了胭脂紅,顏色偏濃,失了天然風韻。
她袅袅伫立面前,面無表情道:“果然是貿易人,守時得很。”
苦薏起身施禮:“暖雪姑娘之約,小女不敢有違。”
“你們的香粉的确勝人數籌,三翁主喜歡得緊,從此後,你專貢我們淮南王府,不準私賣,如何?”暖雪眸光犀利,仿佛聚了劍光,有淩人之勢。
苦薏唇邊噙了如蓮的笑意,溫潤如玉道:“小女香粉得翁主喜歡,甚是榮耀。這不準私賣,可有期限?”
暖雪一愕:“期限?淮南王府妃嫔宮女上千,有此一家足夠你富貴長久,還要什麽期限?莫非你有更好的人家?”
“沒有!小女祖輩數代經商,因父母過世,家境每況愈下,小女才不得不外出做點小買賣,但小女待幼弟長成後想離開此地回歸故鄉,勢必貿易也涉及旁處,故不敢與暖雪姑娘契約。”苦薏柔和的目光涓涓從她面上流過,仿佛有不得已的苦衷。
暖雪皺眉沉默,面色凝了霜寒。
凝紫俏俏一笑:“暖雪姊姊,依她吧。雖然我們奉三翁主之命,到底不能強為。這位姑娘,你既有擔當之心,自然不會失信于人,依你年紀,也不過十四五歲左右,想你幼弟長成也須些年數,不如,我們與你訂下五年之約,五年後,你自由買賣,或者看情形再續約,暖雪姊姊意下如何?”
暖雪舒展秀眉,淡淡道:“如此可行!”
“巴清從命!”苦薏行禮如儀。
凝紫望她一目,唇邊含了興味:“巴清?姑娘也喜歡巴清麽?”
“巴清以一介嫠婦女流,富可敵國,財富足以與秦始皇分庭抗禮,然而她以仁義淑賢得鄉裏敬重,并周全當地百姓富貴平安,一壁獻上百萬水銀予秦始皇建築皇陵,秦始皇奉若上賓,并造女懷清臺懷念于她,乃千古巾帼名揚正史。恰好我姓巴,就改名巴清,以示敬仰。”苦薏落落蘊笑,接過她欣賞的眼風,回以真摯一眸。
“想不到凝紫于市井之中得遇知音,姑娘它日必當春暖花開。”凝紫朝她斂衽施禮,舉止認真,極為尊重的姿态。
苦薏連忙還禮,心中流過一抹歡喜。
“不是敬仰巴清,而是心忒大了。”暖雪冷烈剜她一波,唇齒噙了譏諷:“僥幸得了翁主的眼色,就巴巴兒的供奉起巴清來了,天下只有一個巴清,更沒有第二個秦始皇,陛下哪裏會瞧得上你如此幹巴巴之人?省省吧,莫閃了舌頭,連累翁主。”
“是,巴清明白!巴清不敢奢望遇到陛下,更無意名揚正史。”苦薏恭敬道。
“量你也無力名揚正史,時時存着自知之明才是妥當人生。今兒帶來些什麽?”暖雪眉角揚了揚,懶得把她放在眼裏。
“除了上次的一百奁各色花樣脂粉,另調了一百奁國色天香,再有一百盒茉莉胭脂,茉莉胭脂顏色濃淡相宜,添人妍色。姑娘試試可喜歡。”苦薏示意浣嫣打開一盒茉莉胭脂。
胭脂嫣紅,蘊含光澤如珠,點在唇上,有清清雅雅的香氣,對鏡自照,果然顏色鮮醇,華色自生,添了幾分柔美氣質。
暖雪心中歡喜,面上卻是不露聲色道:“尚可,三翁主瞧過再作定奪。”
“這盒金魚戲蓮胭脂特地送給暖雪姑娘,與旁的盒裝不同,因錦鯉費時耗力,就請保母另編了一盒靈芝式樣,請暖雪姑娘帶給三翁主,希望三翁主喜歡。”苦薏雙手捧了金黃色的胭脂盒,蓮花形盒上一條錦鯉鮮活如真,游在蓮花瓣間,憨态可掬。
暖雪接過金魚戲蓮胭脂盒,有些愛不釋手,再瞅一瞅靈芝胭脂盒,紫紅色的芝體婀娜多姿,似千年血靈芝一般,秀巧可人,宛若真的靈芝,格外別致,芊眉漸漸泛開溫色,淺笑道:“甚好,三翁主一定會喜歡。皆是吉祥寓意,難為你心慧福至。”
“巴清福至得緣于暖雪姑娘,若非姑娘,巴清如何攀緣翁主?姑娘才是巴清命中貴人!”苦薏語中恭敬,眸華悄悄瞟一目凝紫,她才是她的貴人。
凝紫對她眨眨眼,秋瞳粲笑如秋日的海棠,展腕托了一枚國色天香在掌,國色天香的奁子用妃色草編成大朵牡丹模樣,香味奇特,似濃非濃,似淡非淡,又雅又酥,極是好聞。
“國色天香,好奁好香,不虛此名。暖雪姊姊,這些瞧着比上回的更好,三翁主正要進宮給衛夫人賀壽誕,自然按例觐見陛下皇後,每回的禮兒都不能重了,此節腦仁都愁壞了,或許國色天香契合了她心意。”凝紫珠光灼灼,興奮煽動如羽長睫,翩跹閃閃,俏媚暗生。
暖雪就她手中聞了,眸華一亮,又如蝴蝶的羽翼一晃即逝,清漠道:“合不合翁主的心意,只有她用過才曉得,先帶回去,讓翁主挑選。再則,離歡妃死後,陛下不準宮中私用熏香,就是花香也是有禁忌的。何況皇後從酂侯事件後,被陛下賜居甘泉宮,說是恩寵有加,不過是暗處懲罰罷了。實則早傳來消息,皇後弄什麽媚道之術,請了女巫宮中作法害人,早已被廢黜長門宮冷居了,怕是從此再難得見陛下了。”
“還是暖雪姊姊消息靈通,我雖聽了傳聞,卻不敢問翁主。果真廢黜了,真真想不到,皇帝‘金屋藏嬌’也不過虛浮罷了,令人唏噓。”凝紫搖頭嘆息,皇後再尊貴也有階下卑微時,何況旁人呢?
“皇後恃寵怙驕,遲早被廢,誰叫她害了離歡妃呢,咎由自取,有什麽值得可憐可嘆的?”暖雪賣弄似的睇她一眼。
“姊姊何意?蕭門是害于皇後之手?”凝紫驚道。
“小聲些,被人聽去了告官,說我們私下裏議論朝政,是要殺頭的。”暖雪嗔她一目,四處瞧瞧,低聲道:“皇上喜歡離歡妃,天下無人不知,當然礙了皇後的眼,所以就與游俠勾結,放了胡人居次,偏偏那胡人居次藏身蕭府,害得蕭門被冠上謀逆重罪。事後皇帝清醒,才氣不順責罰皇後去了甘泉宮。再不久,皇後就弄了媚道之術,皇帝正好借由廢黜了。”
苦薏句句入耳,心如刀絞,竟是皇後作法設怪,與修魚翦篁勾結一處?
她不敢深想,手心沁汗,低眉順耳傾聽。
“皇上在離歡宮高挂離歡妃畫像,日日拜仙求神的,期翼得見離歡妃一面,哪個妃嫔敢去觸黴頭?更不敢亂用香料了。如今後宮事務一應衛夫人執掌,偏偏衛夫人尚樸疾華,所以翁主送的禮兒不敢輕了,也不敢俗了,這香事宮中最是繁華侈麗,眼下又添了用花忌諱,翁主未必上心呢。”
她語調似冷還傲亦有自豪,仿佛宮中事她如翁主一般熟悉在心。
字字落入苦薏耳中,卻是鈍痛襲來,撕裂胸腔一角,皇帝的懷念,是她解不開的禁锢。
皇帝,我們之間,已是冰封十尺,再也回不去那無邪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