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湘妃

習習涼風,伴着他語意森森,夾了碎碎冰棱,眸光仿佛利劍瀉下,一泊寒珠。

“黑小怪,莫非你怕欠我人情?你放心,我永不讨債!我忙得很,日日想着掙銀子,只恨分身乏術呢。”苦薏莺莺呖聲,如青玉彈竹,悠悠雅雅裏,有綿秾的梅韻,極是好聽,若非那幾分莫名的淘氣,倒是很讓他惬心怡意。

“掙銀子?”逯羽語氣似霜,淩空而下,黑衣立在眼前,眸光如獸迫着她:“蠢丫頭,你月母親這些年都不管你麽?”

苦薏面上一涼,牽了長裙,俏皮笑道:“黑小怪,慶兒拜托你了!我讓保母預備下你的飯菜,院裏吃些新鮮,都是我們自種的呢。”

末了,轉身往山下跑去。

逯羽腳下一挪,伸手攔住她的去路,目光如劍,唇角浮了絲冰涼的情緒:“告訴我,她真的心狠如斯?”

他的雙眼冷凝得駭人,似惱似怒,一雙寒潭深水似的幽靜黑瞳,似蘊了戾氣的冷箭,緩緩穿透人心,一絲不肯從她面上撤去,仿佛要噬去她的俏笑與自尊。

苦薏紋絲不動,美如牡丹的眸子漸漸失了笑意,只慢慢垂下眼睑,抿緊眼淚,再擡眸時,揚了揚清麗的下巴,湉湉芊柔道:“我與月母親雖則五年未見,卻是心有靈犀,我們彼此相信這是最好就足夠。并非她長伴身旁才是舐犢情深,有時不見勝過相見。”

苦薏伸出雙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恢複一抹俏皮:“有它,就有活路,難不倒我卓苦薏!”

逯羽眼尖,她粉嫩的手心厚繭層層,有淺淺的傷痕,因皮膚太白,落入眼簾,怵目驚心。本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侯主,卻為了生存,整日弄花撷草,弄得傷痕累累,若非她會些調理肌膚之術,這雙手只怕也是如枯藤般不堪入目了。一介弱女子,獨自承受着拘禁人生,若非她幼時的特殊生涯,着實難以度過。

心頭突突,劍眉微暖,眸光稍霁,唇邊飄過一縷淺淺的色彩,淡得覺不出柔和,只蘊了漠漠道:“我寧肯相信她心狠,也不願曉得她再來什麽苦衷,傷人痛己。”

“月母親正因為疼我們才放任自流,她心底或許有悲,然而坦蕩如斯,你莫怪她。”苦薏口中微苦,明眸烈烈,有豔豔的殷殷情切。

逯羽冷冷一嗤,含了悲色:“薄情原是最深情!危險之地,絕了疼愛才是舐犢情深,真真可笑可嘆!坦蕩如斯?世間豈有棄情絕愛而坦蕩如斯?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他長衣展展,白發飄飄,人影晃至山頂竹軒,手中多了把黑寶劍,順手一揮,斬斷數十枝湘妃竹,一壁揚了痛徹的聲音道:“這湘妃竹雲紋紫斑,紅如赤血,白似雪蓮,你不如做了扇骨筆洗,也是極好的銀子,留它礙眼。”

黑衣翻卷,掌中劍挽狂花,仿佛雨線離天,下了一陣翡翠雨,葉落竹斷,裂成片片,整齊有序,揚了苦薏裙邊一地翠綠鮮紅。

苦薏既喜且呆,正有此意,只是苦于沒有力氣折竹罷了,他的神色有些癡狂,似乎對這湘妃竹充滿了怨怼。

果然,逯羽長臂一握,攥了卓慶在腕中,冷冷道:“湘妃斷魂,不過一癡耳,男兒練劍,豈能女子淚下獨舞?我帶你找一個好去處!”

黑靴輕點奇石怪木,幾個縱橫交錯,一黑白一湖藍轉瞬無蹤,只餘一叢叢的湘妃竹委委屈屈,淚斑凄凄,仿佛為那寒霜滿滿的人面遺了一掬斷腸淚。

荊蝶杏眸十分不舍,望了一地的殘竹破葉,手足無措。

“去吧,我來收拾!你師傅也是個癡人!”苦薏面上淡若清風,一臉優柔,仿佛水樣的清澈純淨。

荊蝶持锏追逐而去,她的身影姣美如蝶,在花叢翠樹中穿梭翻舞,一葉橙雲飄在層巒疊嶂間,格外醒目靈逸,少小年華,正是不識人間愁的滋味。

苦薏悠悠一嘆,似同情,似不舍,或許還有旁的情愫,眸中帶着一星愁悵,抱了逯羽削好的紅斑碧竹恍惚往“飄香居”而來。

結绮苑色色亭榭軒觀,畫廊雕壁,綠琉璃瓦,黃金鑲柱,白玉階,紅石地,飛檐翹獸,懸玉挂珠,煞是賞心悅目。數排屋宇,幾十間精舍抱廈,一皆仿着皇家宮殿式樣而建,氣派端麗,風格各異,掩在蒼樹翠柏間,愈加瑰氣堂皇。

壽春公卓觀膽子忒大,若是被有心人探訪一二,只怕九個頭也不夠殺的吧。

即使富有天下,民宅焉能豔比皇家?僭越屋制,要滅三族的。

卓觀,他想做什麽?

苦薏不願深想,心中揪緊,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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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宛如一匹上好的錦緞旖旎鋪陳,無比壯美。

日落星呈,雲卷雲舒,又到與凝紫接洽的日子。

苦薏帶了水蘇浣嫣離開結绮苑,依舊直奔集市。

雖是陽春三月,卻是烈日如金,仿佛一早就熱出人的躁氣來,天氣有些反常。

浣嫣翻出碧簫握在手中,似要借它如翡翠般的寒涼折去陽光的一半燠熱。

水蘇也執了菡萏湘妃團扇,柄處垂了藍珠流蘇,輕輕一扇,拂過清涼的滋味,有爽爽的氣息撲面而來。

苦薏忍着熱騰,取包折結,把穿枝葡萄雲鶴紋碧竹筆洗,簇花綠地香色絲帕,梅花紋蓮花紋鴛鴦藤紋金銀藤紋絹縧,各色流蘇珠,通草榻笥通草釵環,碧翡湘妃竹簫纨扇,擺了一地的琳琅滿目,格外眩人。

保母新編了葫蘆細瓶冬瓜靈獸形奁,樣式精巧新穎,配了苑中絕世花兒骨朵,更顯脂粉香氣卓絕,惹人流連忘返。

苦薏自繪的飾品豐富多彩,選了上等的低光荷珠子,粒粒晶圓,一皆用極富麗光潤的顏色煮過,枚枚如翡翠,泛着珰珠的色澤,極受女孩兒喜愛。價錢雖貴了些,恰遇了那有錢人家的小姐丫頭們堆金垛玉繁翠疊麗地出來游市,都是見習慣了寶貝的,不過片刻功夫,連她們頭上的通草花兒簪子都買了去,若非浣嫣水蘇死死護着,只怕留給凝紫的物事都要一搶而空。

“小姐,想不到新制了些式樣,如此讨人喜歡。”浣嫣歇口氣,眸華一痕不解:“小姐,我們顧淮南王府的貨尚且來不及,為何要弄這些花俏?”

“依樹一枝,終不是長久之計。”苦薏回她一句,雙眼人群中尋覓。

“小姐,凝紫姑娘還要些時辰呢。”水蘇搖一搖她的手臂,溫柔提醒。

苦薏淺笑:“我曉得,我今日才發現,富貴人家的女子真是不少,或許她們未來才真正是我們所倚靠的活計。”

“小姐,你有新的打算?”浣嫣驚訝道,翁主足夠富貴,還要旁人作甚?

苦薏點她一指:“好浣嫣,好花逢秋敗,好景難百年。”

“可她是帝室宗親!”浣嫣固執辯道。

水蘇睇她一眼:“浣嫣,你執着起來跟堇蓠真是棋逢對手,叫我不敢小觑了。”

“不敢小觑什麽?”一道清越如泉的聲音劃入耳鼓,格外親切醇厚。

幾人擡眉,凝紫如一朵山茶花般婀娜站在眼前,相熟久了,愈加覺得她親厚如姐妹般,看見她就看見了幸福與希望。

四年多了,她如她們一般都出落得楚楚動人,美目如水空靈。

苦薏起身迎上前,溫婉笑道:“她們鬥嘴玩來着。凝紫,你今兒來得早些。”

“是,翁主想要些時令綢緞,一早天氣燠熱,我怕誤了回去吉辰,就提前出發了。”凝紫握握她的手,長睫扇動,仿佛一簾春光,潋滟迷人。

“翁主幾時再進京?”苦薏不經意地問。

“衛皇後壽誕。”凝紫捏捏她的掌心,語意如綢滑耳:“自從陳皇後犯了巫蠱罪,被廢長門宮,皇後鳳位空虛兩年了,如今衛夫人誕下皇長子劉據,皇帝龍顏大悅,冊衛夫人為皇後。衛氏一門真真顯貴了。”

衛夫人立了皇後,長公主更加尊貴無及了。

苦薏心中替她歡喜,眸華露了幾分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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