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箜篌
凝紫每回都似有意無意提及後宮,似乎在告訴她些什麽,又似乎輕描淡寫了了帶過,苦薏眸中微微一動,胸中感激,只是礙人不能言謝,面上蘊了溫婉的笑意,清泠泠道:“如此,幾位公主也愈加得皇帝厚寵了。”
“公主本就尊貴,而其中長公主最受帝寵,據說她誕下時有赤雁落香樟,與那位蕭瑤侯主一般的情形。後來二人同行,五彩慶雲繞鬓,非凡之軀,只有盛世才有祥雲出,所以皇帝格外寵溺,她要天上的月亮,皇帝也想法給她摘下來呢,當年皇帝要去侯府奪了蕭瑤屍體,還是長公主攔着,說蕭瑤已羽化成仙而去了,皇帝深信不疑。”凝紫秀眸一抹清輝,瓊鼻溢了花樣光澤,極為慧美。
她語中提到蕭瑤侯主,水蘇等人不由眼風晃了苦薏一眸,原來小姐與長公主一般都是赤雁落香樟,怪不得皇帝寵愛呢。
苦薏溫笑如荷。
長公主果真守信,如約擋住皇帝前往蕭家要蕭瑤的屍體,否則她哪裏能偷安五年光陰?
仿佛綿綿的秋水撩過心湖,蕩一絲漣漪在睫,苦薏黛眉一痕若隐若現的笑:“長公主本是福澤祚厚之人,理當如此。不知衛皇後壽誕,凝紫姑娘會進京否?”
“三翁主指了暖雪前去。”凝紫華瞳含了興致,意味深長看她一目。
失落層層迫上心翼,苦薏眸中一錯,默默不語。
“巴清,七翁主會前往。”凝紫肅穆道,如梅眼神凝在她瞳,溫聲道:“你我多年相知,若信得過,我替你把物事捎給七翁主,七翁主感恩姑娘,只愁找不到報答的機會,不知巴清姑娘意下如何?”
苦薏心尖一顫,四年來,若非她中間傳遞信息,她和阿房哪裏得以用物事交流?
“多謝!”苦薏鄭重握一握她的手,把一串低光荷珠釵捺進她的掌中,清簡的面上,一臉沉靜:“巴清感念姑娘,得緣于你,是我的福澤,也是上蒼對我的厚愛。請七翁主轉告長公主一句話,梨花留香,碧雪長歡。”
是了,是該讓長公主曉得她落在何處,曉得她過得安好如珠。
“梨花留香,碧雪長歡。”凝紫低念,唇角一簇欣然:“你放心,我絕不辜負!”
雙荑緊勾,仿佛知心長相重。
苦薏晃一晃她的手,退後一步,深深施了一禮。
這一禮,是她所有的期翼與感激。
凝紫伫立不動,端端受她一禮,才是最純淨的相知吧。
熱氣稍散,涼風習習,天地的變化不過瞬間之間,而人心,已多了落實與安然。
送走凝紫一行,苦薏提議集市走一走,或許心境太好,一時不太想去往購置的密宅。
水蘇浣嫣雙雙高興應承了,許久未出園子,把那少女淘氣的心性又顯了出來。
集市本是繁華熱鬧處,路通四方,商賈雲集,游俠浪子,女闾優樂,無一不盛。各酒肆門前的幌子泛着金光随風飄舞,招引着疲憊的過往來客,亦或尋歡作樂的豪門公子。
幾人尋尋覓覓,越覺太過奢華,不是合适的去處。有的要麽簡陋不堪,如今幾人也大了,淑淑女子了,再不肯輕易邁入那粗俗的小客館了。
水蘇秀眸微眯,指了遠遠晃動的小粉旗,眉眼聚了一團嬌色,歡快道:“看,那叫‘合歡軒’的,門前幾株合歡開得正豔呢。”
合歡本是夏季花事,此節提前開放,着實令人眼前一亮。
“合歡軒”上下兩層,素樸簡約,仿佛尋常人家的碧玉,在侈麗的商鋪街顯得落寞無奇,來投宿的客人也零零落落,卻是個個衣着豐美,眉眼神色間,有荒淫的滋味,叫人瞧着,有些不爽感覺。
若非那幾株吞紅吐絲翠碧搖曳的合歡樹,苦薏只當是普通作坊,不在眉睫。
三月流火,緋紅一片,一樹沁脾風光,帶來些許涼意,葉似含羞草,低碧垂瑩,襯着細長如羽的纖巧花姿,把這煩惱天抛了一幹二淨,不免心意晏晏,些許清靜恬愉,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濃,适可而止地化作一抹安然。
幾人進來,竟是想不到的清雅精致所在,雖小巧,卻是玲珑可人,幹淨整潔,怡人心目。
幾人随意擇了一席臨窗坐下。
合歡花秾麗欣然,一并斜伸烏木萱草紋窗棂前,盛開在客旅風塵仆仆的眉眼,風情款款,無比柔美華心,看來主人是極靈雲妙煙的心竅,深谙客愁它鄉的苦楚,特意用這合歡解愠成歡,破悶為笑。
“合歡蠲忿,萱草忘憂,雖是世人益情性之物,其實何曾解忿解憂,真正的憂愁如流水幽長,仿佛冬日的冰雪裹進人的五髒六腑,即便春風輕呵,依然寒徹骨髓,哪裏是一草一木潛移默化的呢?”苦薏嘆息一語。
“然而這小巧玲珑的裝飾,到底也是花解語的柔腸。”水蘇笑着接口。
“有絲道理。”苦薏心底喜歡這雅致所在,但不喜樓下太過熱鬧,清越道:“小兄,可有更好所在?”
“有的,有的,幾位姑娘可有什麽擅長的技藝?”店僮嬉笑,眼光少了份尊重。
“我們來小憩一會子,要什麽技藝,真真奇怪。”浣嫣瞪他一眸。店僮用怪異的眼神細瞅了瞅幾人,搖搖頭,咕嘟一句,谄媚笑眼,領她們上了二樓包房。
苦薏等人要了幾杯清茶,點了幾樣可口的小菜,說說笑笑用餐畢,倚在窗前撫弄着合歡花玩耍,順手摘了幾朵暈紅的合歡,放在白瓷茶盞內,倒去第一開,飲了二次茶水,有清清幽幽的芳香,合歡花花瓣黃綠色,花絲粉紅,纖長如羽,在白色的盞內旋轉如雲,嬌雅了幾人等待天黑的焦心。
簾外倏地有泠泠箜篌的脈脈細音。
幾人凝神靜聽,一皆訝異,酒肆裏也有如此清雅的曲中妙手?真真令人不可小觑了去。
是誰撥弄柔麗的心弦,美如斛珠傾落,又如燕子呢喃細語,仿佛泉水咚咚,皎月潔潔,琵琶聲徹一宇,随着百合香的氣息撲地追簾,缱绻情深,如一枝牽牛藤彎彎纏纏,綿綿攀在肩胛眉心。
苦薏屏耳傾聽,優雅的篌聲由歡快漸次靡绮,夾着放蕩不羁的笑聲,次第變成嗚咽,琴聲如泣如訴,仿佛有無限的委屈和驚惶。
“公子,小女粗姿鄙貌,配不得公子華衣錦繡,求公子放了小女!”一聲滄桑語音,壓抑着憤怒與哀涼,應是一老者的音色。
“瞎了眼的,滾開!污了本太子的月華衣,你十個指頭都不夠賠的。”怒斥裏一并不屑的笑聲:“小美女,做了本太子的姬妾,日日錦衣玉食,有何不好?來,陪本太子喝酒。”狎昵的粗俗,不堪入耳。
“太子?民女與老父親相依為命,只求太子放了民女,民女感恩戴德!”淡漠的莺婉清音,宛如春風呵醒芍藥的旖旎,如弱柳搖曳,一把極美的音韻,眩人心魂。
“來吧,美人兒,推三阻四,風情萬千,愈加勾魂攝魄了!”似乎那手放肆在芳華潋滟的妙姿清骨上,眼前呈現一幕幕侯府被抄婢女受辱而亡的情境,依稀有女子哀憐的苦求,有老人掙紮叫罵的慘聲,苦薏熱血沸騰,再也忍耐不住,拔腳掀簾,如冬風卷卷。
水蘇浣嫣吃了一吓,伸手攔她不住,只好攥了粗袱匆匆尾随。
苦薏上前一把推開錦衣華服的淮南太子劉遷,冷如霜降:“太子強搶民女,不知淮南王如何無為而治百姓呢?”
劉遷惱怒盯她一眸,鷹隼的目光似要噬她骨血一般,咬牙一嗤:“哪裏來的黃臉婆,膽敢幹涉本太子的私事?”
苦薏挈過一襲櫻草色的箜篌女,果然姿色絕麗,秋波宛轉,溫柔多情,粉面酡豔,明眸對視之際,隐隐一絮不耐煩之意。
苦薏微怔,把關懷的句子生生泯了回去,對她抱以溫婉一笑,回眸冷冽道:“太子殿下一國貴儲,宮中少不得美女如雲,何苦難為了這位箜篌姑娘?傳揚出去,對太子殿下有何好處?只怕淮南王也是清譽掃地,自毀雲臺了。”
劉遷英俊潇灑的玉臉,仿佛蒙了煙塵,黑瞳鎖怒,握緊月華衣腰旁斜挎的寶劍,厲色道:“放肆,我淮南國秋千功業,豈是你媸顏卑女雌口妄議的?”
“口碑載道,太子殿下莫非忘記沸反盈天麽?”苦薏盈盈一笑,仿佛秋葉浮在春風裏,枯黃的肌膚,有光澤濃麗。
箜篌女子抱着箜篌望向二人,姿儀灑落之餘,眼神中一縷奇異的光芒一閃而過。
苦薏有些眼錯,難道此女并非尋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