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子夜
? 東唐天華八年,舊歷正月廿一。
宜嫁娶,出行,交易,開市。
這日,東唐皇帝大婚,娶前朝左相、當朝帝師李之女為後,舉國歡慶。
入夜,東唐國都昭城內一片張燈結彩,街道兩旁的街道無論商戶、民居門楹飛檐都系着彩綢,挂上嶄新燈籠——登高遠看,明亮的燈火星星點點,美不勝收。
一年之中難得放松幾次的城內民衆呼朋伴友,夜游昭城。
沿街的小販伴随着掀鍋時熱騰騰的白氣,賣力的吆喝——只需五六個銅板,或是皮薄餡多的雲吞,或是湯鮮味美的面線,引得路人游客食指大動。
楊柳依依,湖光潋滟。玉郎嬌女,游人如織。
東唐城內的千山湖相對于坊間的煙火熱鬧,而是雅士文人更多。
銀鈎懸照,灑地鋪銀。湖邊似有燈火,忽明忽暗,原是頭戴輕紗錐帽、氣态高雅的豪門貴女扶着侍女,親手将精致的蓮燈放入湖內。
或是布衣釵裙的豆蔻少女小心翼翼的把簡單的船燈點燃,小小的河燈承載着少女無人可述的春閨心事,搖搖晃晃的飄遠。
一旁,半懸的各色花燈藏着雅趣燈謎。三三兩兩,文人雅士,對月成詩,游湖為對,自是一番風流潇灑。
李府內,臨湖小居。
不同于昭城內的熱鬧喜慶,林安曾經居住的兩層小閣,如今人去樓空,顯得頗為冷清,只有門廊間高高懸挂的大紅錦綢,昭示着這裏喜事臨門。
頂樓閨閣并未點燈,明月皎皎,清輝斜照。
一矮桌,兩蒲團,二人臨窗相對。
李嘉和傾身擡手執起酒壺,為自己老父斟上一杯花朝酒——
“今日大喜,父親當飲一大白。”
李相端起酒盞,清洌的酒水間月影破碎。
“好酒易得,人難團圓……”
一聲沉重的嘆息幾不可聞。
李嘉和擡頭看向他,月光下的李父雙鬓微白、倦容蒼老,他意識到自己的父親這時真的不再是那個在朝堂上與元氏分庭抗禮、唇槍舌戰,意氣風發的東唐左相。
“父親不必太過憂心,她此去是禍是福還未可知。”
“福禍難料……”李父飲了一口酒,“畢竟是個局外人,又是萬事未知的樣子,恐怕……”
李嘉和沉默片刻,手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搖晃,“父親,天下之大,誰是局外人,誰又是局中人。”
李父一愣,随即苦笑一聲,“是啊,天下之大,誰都是局中人……”
說完,他複飲一杯,伏在案上哈哈大笑,眼淚順着眼角的皺紋滑落,一會兒傳出細微的聲響,不知是在笑還是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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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夜放花千樹,璀璨明亮的煙火一蓬一簇的連放不休,夜幕下,好似春景繁花,但又轉瞬消弭。
林安明媚又憂傷的看着窗外一層又一層絢爛多姿的煙花炸開,感覺自己過一會兒也要像這些煙花一樣,随風飄散……
她坐在窗邊看了一會兒,哀嘆一下自己前途渺茫的人生道路,越想越傷心,幹脆就關上窗戶,又坐回了條案前。
林安低頭看了一眼案上的錦緞托盤,一只碧玉飛鳳在燭光下瑩瑩生輝,栩栩如生,只可惜在底端盡是斷面,讓人生出暴殄天物的痛惜之感。
這年頭羊脂籽料多少錢來着?看着成色,這雕工,林安表示可能自己切八個腎估計都不夠還,這貌似還是皇後印玺。
林老二:“……”讓我死……
正當林安糾結着一張臉,一本正經的考慮自己要不要以死謝罪,擺脫痛苦的時候,原本被她緊緊關上的窗戶“吱呀——”一聲,慢慢打開了……
林安:“………………”這個時候就不要演鬼片了親。
還帶着沉重鳳冠的黑發女孩被這聲響一驚,差點将案上的托盤掃落在地,她連忙将托盤放好,雙手一抖,一塊深紫緞布規規矩矩的的蓋住上面的物體。
做好這一切,林安連滾帶爬的竄到那張紅的閃瞎狗眼的拔步大床上,佯裝端正的坐好。
一陣清風徐來,深紫色的緞布,明黃色的流蘇散亂,一室靜谧。
床上的人默默地一點一點向床的深處縮去,咦?床好硌啊,差評……
但還是感謝皇帝的土豪性格,準備了一張大床。林安蹭了蹭手心的冷汗,不安的捏緊手指。
窗戶似乎開的又大了一點,晚風吹進房間,燭影搖曳,挽在床兩邊的帷帳不知為何散開,兜頭兜臉的糊了林安一臉,床邊鎏金的鈎環發出“叮……”一聲輕響。
林安手忙腳亂的将蓋在自己臉上的重紗帷幔掀開,偏偏是頭頂上那繁麗堂皇的鳳冠鈎住了輕薄的重紗,急的她滿面通紅——
“呵……”,一聲輕笑在黑發女孩的耳邊響起。
林安有些急躁的動作猛地停了下來,表情僵硬的坐在那裏,保持着雙手高舉的姿勢。
呵呵,這回特麽的是誰啊啊啊啊?!!
一雙手靈巧而熟練的将林安頭上勾勾連連的紗帳取下。
林安:“……這位好漢,有何貴幹……”
“呵呵……”,一陣低沉略啞的嗓音響起,“聽聞東唐皇帝迎娶李相之女,小人特來湊個熱鬧。”
湊你妹!林安毫不顧忌的翻了一個巨大白眼,再不走,勞資要喊人了。
來人靈活的從床上跳下,林安扶着自己腦袋上的鳳冠,擡頭看去——
“哈哈哈哈哈——”那人已經褪下以往李府侍女的普通裝束,換上了一身玄色武服,未帶釵簪,只用一根銀紋玄底發帶将頭發高高束起,端的是英姿飒爽。
“皇後娘娘,新婚之夜過得怎麽樣?”天璇笑眯眯的看着小臉煞白的林老二,“屬下特來照看。”
只見東唐新晉的皇後娘娘胸口劇烈的起伏了幾次,滿臉猙獰笑意,她咬着後槽牙,一字一頓的回答:“好!好的很!你等着!”
天璇并不在意林安毫無恐吓的威脅,只是毫無形象、大大咧咧往地上盤腿而坐,從自己的衣服裏掏出一個油紙小包——開吃。
林安:“……”
天璇:“吧唧吧唧……”
一股帶着濃郁桂花香氣飄過同樣盤腿坐在床上的黑發女孩的鼻下。
林安有些錯愕的看着吃的滿臉幸福的天璇,一時間有些無語,直到自己的五髒廟又在上演關公戰秦瓊的大戲時,才發現她折騰了一天就只吃了幾塊糕點之後,
更餓了……
一整天的提心吊膽,全靠腺上激素撐着的林安一旦放松神神經,就感覺那香甜的桂花醬的味道像是有意識一般,直往鼻子立鑽。
皇後娘娘艱難的咽咽口水,轉開視線,“好了,你看完了吧,趕快走趕快走。”好香好香好香!!!!!!
吃着正盡興的天璇奇怪的擡起頭,嘴角上沾着點糕點的酥皮,“娘娘放心,屬下會在陛下來之前,照看您的。”
誰要你照看啊啊啊啊?!!林安抓狂的想到,又不是幼兒園小盆友,啊,好餓好餓好餓!
黑發女孩面帶猶豫的跳下床榻,盤着腿,和天璇面對面,“你,那個,是什麽?”
被詢問到的人淡定的将一塊桂梨酥塞進嘴裏,含糊的回答:“南德的特産……”
“哦——”,林安看似漫不經心的應聲,實則雙眼發綠的盯着油紙包,“好吃嗎?”
“……嗯?”天璇歪着腦袋,吧唧一下嘴,斬釘截鐵的确定,“很好吃!”
林安:“……”妹的,讓我吃一口會死啊啊啊?!
正當林老二考慮着要不要來個虎口奪食、一飽口福的時候,只聽見“咔嚓咔嚓”的聲響,擡頭一看,就見天璇一邊舔着嘴角的碎末,一邊将吃完的剩下的油紙團吧團吧,塞進自己的袖口……
林安:“……吃完了?”
天璇:“那是當然,咦?你的表情好奇怪?”
那、是、當、然?!餓的強胸貼後背的林安肝膽欲裂的內心咆哮,你特麽的嘴是有多大?!
吃飽喝足後一臉滿足的天璇大人表示盯了一天哨兒,有點累,看看一角的銅漏,默算了一下時間,幹脆站起來拍拍屁股,“等一下陛下就會過來,我就先走了。”
還沒等她走到窗邊,袍角就被一只手拽住,“你幹嘛?”
天璇歪歪腦袋問道。
“那個,問一個事兒……”,林大小姐目光飄忽,不太自然的問,“皇後印玺值錢不?”
英姿飒爽的大內暗衛有些奇怪的低頭看着面前的人——
年輕女孩的臉上有着并未掩飾好的緊張和一點期翼。
天璇眼珠一轉,一個新造的印玺而已,能有什麽重要的,嘴上卻說的是:“百年難遇的天山碧玉,內造局的工匠足足雕了三年,看到那個飛鳳了吧?啧啧啧……”
林安聽着她意味深長的咂嘴,表示心好累,感覺不會再愛了。
說完,她就原路返回,只在半敞的窗沿上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
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啊……
林安癱在一邊,灌掉幾杯已經有些冷的茶水,來安慰自己快要翻天的五髒廟。
一番牛飲之後,皇後娘娘打了個飽嗝,楞了一下,有些煩躁粗暴的對着模糊銅鏡扯掉頭上沉重華貴的鳳冠,引得一陣叮咚細響。
林大小姐揉了揉緊繃的頭皮,舒了口氣,死狗一樣的趴在錦被大床上,明明是精神已經疲憊不堪,但是胃部傳來的火燎之感卻提醒着,她正處于饑餓的狀态。
這時,由遠及近的傳來一聲聲渾厚的傳音,
“——陛下駕到!”
原本腦袋還有些昏沉的女孩“騰”的一下直起身,一把扯過紅蓋頭,蓋在自己頭上,靜靜的等待。
在那一方小小的蓋頭下,林安可以清晰的聽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
呵呵,摔了個價值連城的皇後印玺,換個人特麽的心也跳的好快。
端坐在那兒的林老二表示,這不但要賠錢貌似還要賠命嗷嗷嗷?!
沉重的殿門被人整齊而緩慢的打開,兩列宮侍低首而入,一道欣長清瘦的身影緩步進來。
林安聽着先是輕而整齊的步伐,之後又是一道穩緩的腳步聲,她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層冷汗從額頭上泌出——腫麽辦腫麽辦腫麽辦?!會不會被發現啊啊啊!!
她微微調動已經快要僵住的腦袋,低眼在蓋頭的縫隙下看着自己的爪子,默默地生出一種感覺。
讓你手賤!讓你手賤!!
如果不是手賤的拿了一臉笑眯眯的超市推銷員塞的折扣券,也就不會在莫名奇妙的小巷裏莫名其妙的穿到這兒!
如果不是手賤的拿起看着就是一堆軟妹幣的印玺,也就不會手抖的摔了!!
好想剁了這雙爪子,以平心頭怒火啊啊啊!!!
一室的宮侍斂眉低首,長期的宮中生活讓他們早早的就明白了什麽是宮廷生存法則,,站在一旁的诰命夫人眼角掠過妝臺上随意放置的鳳冠,連忙心驚膽戰的收回視線,嘴上卻安穩的道起賀詞——
“一祝陛下皇後福壽綿延。”
“二祝陛下皇後白首同心。”
“三祝陛下皇後子孫康健。”
語畢,為首的诰命從身後的侍從手中取過托盤,雙手舉托,奉給站在那裏的冷峻身影。
男人一手挑開覆在托盤上的薄錦,修長的手指執起鑲玉錾金的小巧秤杆,緋色映着蒼白的顏色,無端的有一種豔麗。
他随意颠了颠手中物件,另一只手示意一屋子的人退下,站在後面的诰命們低頭相視一眼,恭順的行了大禮,依次退出。
沉重的殿門再一次的被緊緊關上,一聲“吱呀”像是敲在林安心上的一擊重錘,敲的她大腦一片空白——
求問一個戰鬥力為負五的渣,怎樣單人刷副本BOSS?!在線等!急!!
不容林安多想,眼前突然明亮的光線讓她不适的眯眯眼,等到終于适應,她終于見到了這一切始作俑者。
驀地,呼吸不由自主的放輕,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君子如玉,清貴無雙。
那人便是如此,縱然端的弱冠及年,風華無限,但修眉肅目,銳意逼人,自有一番迫人氣勢。
林安艱難的咽咽口水,移開視線,開口:“那個,晚上好……”說完之後,就想一巴掌怕死自己,晚上好,呵呵,過一會兒,你就可以和閻王say hello了……
男人似乎對頂着一腦袋雞窩、面色尴尬的年輕女孩并不在意,他先是走到放着“罪證”的桌前,随手到了杯酒,在手中靈活把玩。
林安再一次的深深認識到自己一張嘴就能蹦出個心的感覺……媽蛋,快點喝好嗎?!喝完趕緊睡?!最好是一杯倒?!
那人眼眸一轉,将旁邊女孩僵硬和緊張的表情一覽無餘,心下有些好笑,面上卻仍是古井無波。
林安戰戰兢兢的看着他拿着杯酒,好似無視她一般,步履從容的又走到了妝臺前,單手掂起被人随意撂在那兒的鳳冠。薄金碎銀,奢麗典華。
一臉生無可戀的林老二不知那人所欲何為,生怕他一個好奇将蓋着錦緞的托盤掀開,然後東唐可以收獲史上最短命的皇後一名,哈哈哈哈,想想還有點小激動呢。
哈哈泥煤啊?!激動泥煤啊?!
林安焦慮的咬着指甲,內心無比期待着睡覺時刻的到來,你說人身安全?哈哈哈哈,像皇帝這種自帶種馬技能滿點的人來說,幹扁平胸的妹子不是他的菜啦……
皇帝好似終于放下了鳳冠,一口飲盡金盞中的美酒,薄而淡色的唇侵染一點水色,“蘇女官甚是想念你,明日可請她來殿中一敘。”
皇後娘娘:“……”我想靜靜,別問我靜靜是誰。
坐床沿上一臉別扭的女孩艱難的開口:“呵呵,不勞您費心了,我好的很。”早上才遠離滅絕,我要好好的珍愛這得之不易的生命啊啊。
那人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說,也未招來宮侍伺候,只是自已寬衣解帶,華麗厚重的皇帝禮服扔在地上,十二旒的金冠也被随意的置在妝臺上,與林安放在那兒的鳳冠倒是成雙成對。
他僅穿着白色單衣,居高臨下的看着還呆呆坐在床上的皇後娘娘。
無辜臉的林老二眨眨眼,您老幹嘛這樣看着我啊?她迷惑了一會兒,低頭看看那松軟寬大的大床時,好似明白了什麽。
林安:“您老好好睡,祝您老睡個好夢……”
說完,林老二默默起身,從上面掀走一層厚厚的緞被,看到宮侍們精心布置的“早生貴子”的床面,還十分貼心的用手攏成一堆,拿蓋頭包好,一粒都沒剩下。
快要餓死的林安表示:好開心,有吃的啦。
感謝封建社會的土豪階級,土豪的寝宮中并不是只有一張床,同常還會在一側放上一張羅漢床或者是美人塌。
從來沒睡好的林安表示:好開心,不用打地鋪。
一連串好開心的林老二高高興興的抱着一床厚軟的被子和一包幹糧,一溜煙的蹿到了早就看好的榻前,熟練無比的鋪被子,快速的吹滅稍遠的一圈蠟燭,然後幸福的嘆息着滾進了被子裏。
林安:“……”要感動哭了。
皇帝:“……”好蠢。
皇帝倒是默許了林安有些大不敬的行為,掀開緞被,側身躺了進去,閉目休息。
偌大的寝殿裏,紅蠟垂珠,燈火昏黃。
林安熄滅了外圍的一圈燭光,只餘面前的幾支燈柱,驀然間,好似所有的溫暖都集在這小小一角。
東唐皇室已建國一百一十年有餘,賀為皇姓,時歷五位帝王,黨派之争,門閥之亂,從未停止。
賀氏由門閥起勢,門閥卻猶如國之毒瘤,日益嚣狂。門閥清流之争,愈發激烈。
賀夜昭閉目躺在他大婚新床上,透過薄薄的眼皮,感覺到一點溫暖的光,恍惚間,他好似想起了好久之前,自己的父皇母後還在世,十年分歧,一生相濡。
這世間,世事無常的多,平靜圓滿從來都不屬于他們這種人。
他微微蜷起身子,像是怕冷一般。
接下來的棋,要怎麽走,要看他想怎麽下。
賀夜昭思考着,冷峻的眉峰在暖光下,攏成一道深影——
林安:“嘎吱嘎吱嘎吱——”大紅棗好甜嗷!花生也好香嗷嗷!!
“——咯吱咯吱咯吱……”
吃完紅棗吃花生,花生沒了有桂圓,桂圓太甜蓮子上。
林老二吃的熱淚盈眶,可以吃的人生真的好幸福!!
賀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