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迷雲
? 東唐,昭明宮。
正月廿四,皇帝大婚,停朝三天,今日是群臣朝見的日子。
高大雄渾的含元殿靜靜地矗立在晨曦之下,半輪紅日半懸在明瓦之上,無形中帶着無可言說的威嚴與迫人的壓力。
青石扶欄,龍尾三道。螭頭為首,蓮花做底。
禦橋外,漸漸地已經朝臣聚集在丹鳳門外,二三作堆,這些人中看似好像一個整體,如果仔細觀察就能看出親疏遠近,一個個的小團體分屬着不同黨派,不時的,從遠處的街道上,或騎馬緩跑,或乘轎慢行,他們像是入海的水滴清晰而準确的歸入屬于自己的群體之中。
一聲聲節奏渾厚而肅穆的鐘鼓之聲從殿前的翔鸾、栖鳳二閣上傳出。朱紅色的宮門緩緩地打開——
朝臣們聽到早鐘之聲都停下了彼此的交談,理了理身上不同色的官袍,肅靜而按部就班的走入到這東唐的權利中心。
群臣朝拜,山呼萬歲。
含元殿中,高臺金座。寶座上,欣長清俊的身影穿着黑金衮冕,垂珠十二旒,玉簪導之;八面冕服,日月星辰,龍山雉蜼,皆以金線繡之。
賀夜昭居寶座上,居高臨下的看着安靜恭謹跪在殿下的群臣,殿外的晨光堪堪照到他的袍角,撚金的繡線泛出明亮的光芒,垂珠之後的面容晦暗不清,只餘嘴角一點冷漠的弧度。
高臺上的人做了一個平身的手勢,身後自有的身着武服的男子上前朗聲道——
“衆卿平身——”
東唐的皇宮宮侍也許是這個世上最不尋常的侍從,從文武弘聖明仁高宗開始,因聖肅皇後不喜宦官閹臣,故高宗一紙诏書便廢了昭明宮中的宦官,只餘幾個老人留在身邊。聖肅皇後又收留了遺孤流民,将他們培養成皇帝身邊最赤忱忠誠的侍衛,從此武侍臨朝就成了東唐朝堂上最奇特的一個習慣而沿用至今。
聲音一落,寶座上的皇帝和殿下的群臣開始了你來我往的相互寒暄,一來是表現皇帝的體恤下屬,二來是朝臣們表忠心的機會。畢竟含元殿的大朝并不是經常有的。
場面話終于聊完,接下來就是各種國事,朝事近半,一位身着朱紅朝服、腰配銀魚的官員執着象牙芴走向殿中——
賀夜昭掃了一眼他,目光微沉,正五品上中散大夫秦述,掌議論政事,官職不高不低。
“臣中散大夫秦述有事啓奏!”
來了,賀夜昭示意武侍,武侍上前一步,朗聲代道:“準奏——”
秦述有着中等身材,只是近幾年有些發福,他留着修剪良好的山羊胡,雖年近五十,但說話的聲音還算洪亮。“臣前日誠讀《高宗疏義》,此書中記到,言,高宗六年,永元年間,正逢帝後大婚,先帝為此大赦天下,開舉恩科。時至今日,吾皇業已大婚,臣懇請陛下遵循先例,廣開恩科!”
此言一出,朝堂具是一靜,複而嘩然。
新帝束發之年登基,如今已七年有餘,所以在朝的官員不少都是兩朝舊臣。提起當年先帝的恩科之舉,仍是現在朝堂上一個幾乎被禁言的話題。
科考之舉是當年聖肅皇後所提的新政改革之法中的重中之重,先皇也因此大力提拔了一批寒門清流官員,打破了以往門閥獨占朝堂的格局,但十六年後,本該欣欣向榮的東唐朝堂大權,卻因先皇與聖肅皇後的先後駕崩而再複門閥手中,一時間,東唐動蕩數年,科舉之事便無人再提。
如今中散大夫秦述重提科舉實乃一記重錘敲在當場所有人的心上,一時間朝堂上議論紛紛。
反觀倒是座上皇帝與前排幾位深紫朝服的官員神情淡定,直到賀夜昭似乎看夠了下面的紛争,向身邊的武侍遞了一個眼色,那人微微躬身,聲音洪亮——
“朝堂肅靜——”
下面吵成一團的朝臣們紛紛整理衣冠,躬身行禮,“陛下恕罪!”然後都靜靜地站在原地,等待着東唐最高統治者的發話。
賀夜昭逡巡的俯視着寶座下的人們,冕冠上的金珠發出相撞的響聲,半掩下的帝顏模糊不清,他勾了勾嘴角,“孤還記得父皇駕崩前最遺憾的就是新政未施,不能親眼見到東唐四海升平,國力強盛!”
他拂了下寶座的扶手,包金的龍首間嵌着顆流光溢彩的寶珠,猛地提高了音量,低沉微啞的聲音在廣闊的宮殿中回響——
“孤繼承大統以來,無時不在勤政勞形,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替父皇看到這東唐盛世!”
座下朝臣連忙俯身行禮,齊聲高呼:“先皇英明!陛下英明!”
寶座之上,那人聽到殿下的山呼,嘴角勾起一點嘲諷的笑意,但在衆人察覺之前便消弭,語氣卻是一派感慨真誠,“衆臣皆是肱骨之臣!”
“孤自然希望能與各位賢才共同将東唐帶入繁榮富強之境……”
在皇帝的一番激勵之語下,一時間,群臣激動,一些清流出身、年齡尚輕的臣子熱淚盈眶,恨不得肝腦塗地以報恩遇。
“至于先皇新政科舉之事……”賀夜昭放緩聲音,側頭相問,“元右相是何看法?”
被點到元右相正是元清潇元貴妃的生父、元氏門閥家主——元簡揚。
他穿着一身深紫官服,烏紗帽,白玉簪,高而瘦,劍眉鷹目,氣勢非凡,與元清潇倒是有幾分相似。
元簡揚語氣平平,中氣十足的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先皇在時文韬武略,前人所不及。臣等愚鈍,時常未能參透先帝用意,永元科舉,影響各異,争議頗多,也因先皇後駕崩為止,臣以為,科舉之事幹系重大,還需仔細商讨。”
賀夜昭垂下眼簾,掩下眼底鋒芒,他點點頭,又對一旁同樣官服的幹瘦老頭問道:“那李左相又是何看法?”
“臣不敢……”幹瘦老頭也是出列,站在元簡揚一旁,“禀陛下,先帝知人善用,先皇後更是智慮過人,故臣以為,新政科舉雖還有不足之處,但看見其先銳本意!望陛下多加考慮,實現先皇夙願。”
李左相話音已落,賀夜昭卻看不出什麽心思,殿下的幹瘦老頭依舊保持着深躬的姿勢,大殿內落針可聞,過了一會兒,才從高座上傳來一聲聽不出喜怒的聲音——
“元右相、李左相的意見孤會酌情考慮,新政科舉之事容後再議,散朝。”
言罷,賀夜昭便一擺冕服走了,徒留一殿朝臣立在原地。
李老頭一等皇帝玄色金紋衣袍消失在殿外,就直起腰,眯着眼,拈着自己的山羊小胡,對身後的人道:“散了吧,散了,回去等陛下決斷吧……”
他側身看了身邊身材高大的元右相,拱了拱手,慢悠悠的踱出了殿外,他身後的一些官員也跟着退了出去,剩下的官員只是靜靜地立在元簡揚身後。
元右相看着李成靖的背影,負着手不知在想着什麽,“李左相的雙鬓好似都白了,這段時日他應當是人逢喜事……”
據他較近的幾位朝臣們低着頭聽他如此說話,皆知李相尋回失蹤幺女,一舉成為國丈,而元相嫡女反而是屈居一格,一時間都面面相觑,不知作何應答。
元簡揚仿佛自言自語的說了這麽一段話,也沒指望身邊的人有何作答,一撩朝袍,擡腳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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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夜昭走出含元殿,對身後的武侍吩咐道:“召李成靖、元簡揚等臣宣政殿議政。”
武侍得令後,微施一禮,快步而去。
一盞清茶,一爐淡香。
賀夜昭換了一身淡青色常服,銀線鈎織的菱形回紋壓在袖沿,狼毫朱砂,他一旁已經擺滿了不少的奏章。
門外傳來侍從的唱和聲,殿門被推開,賀夜昭放下手中朱筆,嘴角勾起一個和緩的笑容,“元相來了,賜座!”
侍從連忙搬來條案,置上蒲團,奉上茶盞就安靜的退了下去,元簡揚并沒因皇帝的和顏悅色而肆意,反而是恭謹行禮——
“陛下厚愛,多謝陛下。”
這時賀夜昭沒有了先前在朝堂上的氣勢淩人,溫和了許多,“元相太多禮了,在孤面前不必如此。”
“君尊臣卑,禮教不可亂。”元簡揚長跽而坐,恭謹依舊回禀。
座上的皇帝端起茶盞,長睫低垂,飲了一口茶,他溫和不變的問道:“今日早朝之事,元相如何是看?”
“臣愚鈍,此事還未理出頭緒……”元相側身面向賀夜昭,“只是臣認為科舉之事繁冗龐雜,牽廣甚多,還是從長計議,慎之重之。”
牽廣甚多?恐怕是門閥甚多吧!皇帝眼底掠過嘲諷,語氣愈發溫和,帶着點猶豫,“科舉之事非同小可,孤自會慎之。”
元簡揚俯身連呼陛下英明。
賀夜昭舒了舒眉,“元相近來身子可還好?前幾日,貴妃還求恩典歸省,只是孤的內廷還要她打理,就回絕了。”
元簡揚連稱不敢,陛下厚愛,“勞煩貴妃娘娘,微臣受之有愧。”
皇帝甚是不在意的擺擺手,“貴妃不比旁人,孤與她相持多年,自是情誼非常。”
元簡揚又是伏地行禮,幾經哽咽,掩過眼中冷意。
此時,門外再次傳出武侍傳喝,李成靖從殿外走進,皇帝依舊吩咐侍從奉茶看座,但臉上的溫和笑意收了幾分。
李成靖與元簡揚相對而坐,侍從靜靜地為賀夜昭換了新茶,滿室清香。
賀夜昭:“孤正與元右相商讨恩科之事,李相便進來了,對于此事李相又是和看法?”
李成靖捏了捏自己的胡子,不動聲色的掃了相對的元簡揚,“臣不及元相,只是臣以為先帝行新政科舉,雖有不足之處,但也是因無先例、經驗不足所致。先帝驟崩,新政止,科舉停,然,科舉之勢以起,東唐尤枯木逢春。故臣望陛下重行新政科舉!”
賀夜昭聽完李成靖所說,沉默片刻,長嘆一聲,“李相有心了,容孤想想。”
元簡揚不動聲色的側首,果不其然的收到了李左相的有些冷漠的眼神。
紅牆玉階,新新綠柳。
元簡揚和李成靖跟随着侍從出昭明宮,元右相看了一眼前方低頭引路的侍從,放慢幾步,拉開了不遠不近的距離。
“李相,又快到先皇忌日了。”
元簡揚撫着拇指間的扳指,慢慢說道。
一旁背着手的幹瘦老頭沒了剛才氣勢淩人,反倒是神色悠閑緩步走着,“先帝乃一代明君。”他側目看了元簡揚一眼,又慢悠悠的走到了前面,平靜的語調中聽不出什麽情緒。
“只可惜早逝。”如若不然,那還有你在此嚣張。
元右相眯着眼看着幹瘦老頭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狠辣,慢慢地跟了上去。
宣政殿內,侍從安靜地将丞相們用過的物件撤了下去,仍坐在原處的皇帝定定地看着殿外,手中拿着一份已經批好的奏章。
“陛下,該用午膳了。”
天樞代替了原本武侍的位置,躬身提醒。
賀夜昭回神,低眸看到手中的奏章,眼底閃過一絲厭惡,随手将那份奏章扔在旁邊竹筐裏,但并未起身。
“天樞,父皇的忌辰快要了吧。”
賀夜昭突然問道。
“是,陛下。”天樞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答道:“三月十六是先皇和先皇後的忌辰。”
賀夜昭垂首摩擦着一側的楠木扶手,白玉似得手指滑過被歲月打磨的油光水滑的扶手,過了一刻鐘,他沉聲吩咐道:“召太史局五官正。”
天樞:“是,陛下。”
世人敬鬼神而尊天地,神鬼之說與天文星象息息相關,太史局掌觀天下天相,但天文星相變化無常,誰又說的清呢?
穩然坐在殿中的皇帝看着打開的殿門外——
紅牆玉瓦,鐵甲金戈,碧天流雲,鷹擊長空!
他淵黑幽亮的眼眸深處升騰出一股明亮攝人的火焰,嘴角輕勾,帶着無法輕視的迫人自信。
快了,局已經布好,鳥兒應該進籠了。
天華八年二月十八,太史局五官正觀測異象,上奏曰:主心宿,文昌大勝,吉。
上,大悅。
天華八年三月初十,郦山定陵守軍急奏,高宗定陵,突顯異象,紅光滿布,經久不散。
上聞之,大恸,曰:繼位以來,未現先皇意願,帝心深愧。
天華八年三月十六,先帝忌辰,上與太廟定新政,開科舉,大赦天下。
此時昭城內外,桃花豔色,春意盎然。
李府——
一身素衣的李嘉和站在廊中,薄唇輕勾,低聲喃喃:“終于來了。”
一旁的小侍女一臉不解的問,大郎,什麽來了?
男人摸摸身邊小丫頭的腦袋,朗聲笑道,看,府中桃花終于開了。
小丫頭滿臉疑惑的嘀咕:“園中的桃花都快敗了,大郎莫非癡了不成?”
含涼殿——
一身華服的豔麗女子神色專注的垂眼看着池中争相奪食的各色錦鯉,一邊從侍女手中取一點餌料。
這時,妙儀步履匆匆的由回廊而來,行禮後,附在女子耳畔低語幾句。
妙儀接過侍女手中事物,揮退侍女,低聲道:“娘娘,這可如何是好?!”
元清潇不緊不慢的撒下手中魚食,“慌什麽!時局還未明了,父親自有辦法。”
言罷,她看着愈發競争相烈的錦鯉,眉間卻攏上一層陰翳。
誰作池中魚,誰作執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