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深霧
? 竈膛中的柴薪燒得正旺,已至四月,天氣逐漸回暖,內宮中的司膳司中更顯悶熱。
一雙細長銀筷在竈上的瓦罐裏慢慢的攪拌着,罐中乳白色的湯翻滾着,偶爾可以隐約看見暗紅幹棗和透黑樹耳。
一股鮮美的味道彌漫在司膳司這一小小角落。
一個略顯單薄的身影聞了聞,猥瑣一笑,小心翼翼的從懷中掏出一個其貌不揚的小瓷瓶,拔掉木塞,肉疼的往湯中抖了一點——
“卧槽,宮裏的宮侍真黑啊,這麽一點孜然粉竟要我一金!啧啧啧,要不是為了皇帝……”
女孩又用銀筷攪了攪,一邊嘴裏不住嘟囊着“銀筷好奢侈打倒土豪階級”,一邊将這罐色白味美的湯倒進一旁他人早就準備好的淡青色湯盅中。
“大功告成!如英你嘗嘗好不好喝?”
一直在一旁候着的侍女溫和一笑,“婢子可不敢,但看着娘娘的手藝自然是好,婢子看這湯中加了山右板棗?”
“咦?”林老二一臉驚奇,“你怎麽知道?”
如英腼腆一笑,臉上盡是思懷,“婢子老家便是并州山右,小時候,婢子很喜歡吃娘曬的幹棗。”
她說完之後才感失禮,連忙告罪。
女孩毫不在意的擺擺手,然後問這個照顧自己幾個月侍女姐姐要不要點板棗,她那裏還有點。
如英連稱不敢,神情惶恐恭謹,看的林安一陣無奈,只好作罷。
林安在宮中住的這幾個月也總算了解了身邊這個侍女姐姐對禮節的固執程度,也就沒有強求,囑咐道:“一會兒午膳的時候端給陛下,趁熱喝,效果好。”
說完,她喃喃着“好熱好熱好熱”飄出了司膳司,身後跟着一大堆侍女。
角落裏走來白着臉,不斷擦着額頭上汗的中年矮婦女,看服飾倒是司膳,那人湊近落在後面的如英,讨好道:“如英姑姑,你看這……”
如英仍舊是那個姿勢,只是斂了笑,嘴角抿成一條硬冷的直線,她冷冷的說:“賞你們了,皇後娘娘親手做的羊寶湯,你們福氣大了。”
司膳司的司膳躬身連連稱“下官不敢”,端的是小心谄媚。她彎着腰看着如英遠去的背影,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聲音尖利指使身後宮侍,“快點動起來!貴人們還等着午膳呢!出一點差錯,仔細你們的皮!”
有一個膽子大的湊過去,狗腿道:“司膳,你看這甕湯怎麽辦?”
司膳睨了他一眼,居高臨下的說:“賞你了。”
“多謝司膳!”那人連連稱謝,喜滋滋的将那一甕湯端了下去。
矮胖女人暗啐一聲,“蠢貨”便轉身去看着司中的膳食準備了。
………………………………………………
仙鶴銜芝長案,冰裂淡青碟盞。
宮侍如流水依次奉上各色佳肴,光明蝦炙、升平炙、乳釀魚、八方寒食餅、湯浴繡丸,零零總總上了一二十道彩。
黑發女孩不像往常餓狼進食堂,眼冒綠光,展現手速,反而端正的捧着一碗青梗米擋着臉,只露出一雙亂瞟的雙眼瞄着對面的人。
賀夜昭淡淡看着面前一對上眼神就像受驚兔子跳開的皇後,低頭喝一口湯,發現看向自己的視線更加炙熱了,他暗自挑眉,長睫遮住眼底情緒。
“今日膳食不合皇後口味?”
正偷偷觀察皇帝表情的林安一愣,抱着碗不知作何回答。
賀夜昭看着她懵懂的樣子,不由得嗤笑一聲,清俊眉眼微揚,淵黑瞳眸恍若寒潭中的玉石,泛着輕微水光。
林安:“咕嚕——”
幾乎是一瞬間被蠱惑的皇後娘娘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液,移開視線才勉強拉回自己的智商。
美色誤人啊美色誤人……
林安趕快低頭扒了兩口米飯,含糊的回道:“好、好的很,我都快考慮給他們加工資了。”
“可孤今日見皇後并未用多少。”
“最近,天氣越來越來熱……”林安打着哈哈,眼神發亮的盯着皇帝,“不知道陛下感覺到了沒?”
連着幾天的羊腎湯,為了加強效果她還加了紅棗人參,争取讓皇帝大大燥熱難耐,□□焚身,然後和元貴妃一炮泯恩仇,要不是皇帝的膳食有專人試毒,她都想搞點淫羊藿灌給對面這個一臉清心寡欲的人。
賀夜昭讓人撤了自己這邊的膳食,一旁侍女安靜地奉上茶湯,他淺呷一口,“可是天氣漸熱,引的皇後食欲不振?”
“我還好啦,陛下呢?陛下有沒有感覺到一種春天到來的氣息?”
“皇後。”賀夜昭放下手中的茶盞,語氣平平。
林安下意識的縮縮腦袋,裝作專注吃飯的樣子。
男人垂目,修長的手指輕撫着手中茶盞,“皇後對如今朝堂官制有什麽看法嗎?”
正與一塊蝦炙作鬥争的皇後頭也不擡,脫口而出道:“九品中正制!”
賀夜昭驀地攥緊手中薄瓷,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哦,沒想到皇後對朝堂政事頗為了解。”
嘴裏含着塊羊肉,還不知道發生什麽的林安得意洋洋地炫耀,“那是當然!想當年勞資在高中……”
話語戛然而止,終于感覺不對的林老二緊張咽下羊肉,腼腆的接上:“前幾月父親也會偶爾對我說一點粗淺的朝堂之事……”
卧槽,差一點就說漏嘴了。
皇帝點點頭,不置可否,又飲了一杯茶緩步而去。
林安暗自舒了口氣,轉眼就把這點口誤忘到腦後,安心吃飯去了。
華重的宮殿哪怕是白天也是燭火通明,坐在高座上的人手裏拿着本奏章,眼神卻不知落在何處。
“天樞,母後當年提出政改科舉之法,父皇曾就問過為何,母後當時說‘你那朝堂上的九品中正制在實行下去,就等着亡國吧!’”
“因為此事,父皇還與母後好是生氣……”
“天樞……”皇帝放下手中奏章,“九品中正制這種說法孤只從母後口中聽說過一次,她又是如何得知,而且聽語氣還頗為了解?”
“陛下,聖肅皇後娘娘當年名震四國,行為舉止異于常人,她曾與先皇争論她不是這裏的人,終究要回去,陛下可還曾記得?”
天樞跪坐在一旁,皺眉回憶,沉聲道:“臣這幾月觀那人,雖說平日裏太過愚笨,行事粗糙,但舉止卻與聖肅皇後相近,難道此人與皇後娘娘是同鄉?”
“孤記得?”賀夜昭半倚在靠背上,蒼白指尖撚動着手腕上的一串白玉佛珠,“母後當時眼中只有孤的好哥哥了吧……她怎會對孤說如此重要的事?”
一身利落武服的侍衛道:“陛下,如今該如何?”
男人舒了眉頭,反倒是淡定下來,“按兵不動,看緊點,孤倒要看看她能掀出什麽風浪!”
此時,窩在蓬萊殿、已經被皇帝大大打上“來歷不明”、“不懷好意”的主角正一臉無聊的半趴在榻上,手裏提溜着本山水人物志,不知是看了還是未看。
一旁的如英看到皇後如此姿态,莞爾一笑,“娘娘若是實在無事,婢子為娘娘拿來些糕餅可好?”
林安一聽有吃的,摸着中午吃的圓滾的肚皮,感嘆一聲:“真是腐敗階級生活啊!”
然後她往嘴裏塞了一個如英拿來的小點心——
“咦?如英,這是棗泥餡的?”
如英道:“禀娘娘,這透花糍中填的正是棗泥餡。”
林安低頭細看,只見天青瓷盤中規整的碼了十數個拇指般大小的糕點,外皮是粉白透明,可見其中暗紅的棗泥內餡,面上還點了五瓣桃花,煞是精巧可愛。
“…………不舍得吃了怎麽辦?!”
衣衫不整的皇後娘娘長嘆一聲,仰面倒在軟榻上,“艹,現在才感覺自己以前在食堂吃的那就是坨翔啊啊啊啊!!!”
“娘娘……”如英見她一臉苦惱,以為是糕點不合心意,道:“這透花糍不和娘娘心意?”
“不不不,我只是感覺生活從中下貧農到小康社會,變化太快我跟不上節奏啊……”
林安說完,還是捏起一塊糕點,細細嘗起來——外皮糯而彈,棗泥內餡酸甜可口,好好吃啊啊啊。
她一邊吃着一邊含含糊糊的問如英:“如英姐,你老家的棗有這好吃嗎?”
如英垂首,眼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悲傷,語調卻輕快:“宮中事物為貴人們所用,皆是極佳品相,婢子老家那點土物怎入得了貴人們的眼。只是婢子小時候感覺很好吃。”
林安聽着如英的話,也想到了那頓沒吃到嘴的火鍋,嘆了口氣道:“做的再精致美味,也不及我經常在學校門口小攤上的麻辣燙……”
氣氛有些沉悶,沉默了一會兒,黑發女孩吃完了最後一口點心,低聲問:“如英姐,你進宮幾年了?”
如英:“婢子十三便進宮,如今已十年有餘。”
女孩翻了一個身,将這幾天有些橫向發展的臉埋進柔軟靠枕裏,聲音悶悶的:“當初你為什麽進宮呢?想不想家?”
立在一邊的高挑侍女聽聞這話,悲從中來,勉強帶笑的回話:“當年婢子家貧,母親重病,幼弟未立,正逢聖肅皇後大告天下,東唐內廷收侍女官婢,薪資頗厚,婢子這就進宮了……”
“初到時,婢子也是想家的。不過,一般的宮侍在宮中待滿十五年就可返還原籍,還有一筆退休金。”
思及此,如英帶有丁點魚尾紋的眼角微揚,眼中浮現一點歡喜。聽聞這退休金頗豐呢。
林安卻是聽的一口茶噴了出去——
退休金?!
什麽鬼?!!
“娘娘……”如英關切的詢問一臉震驚的女孩,“您怎麽了?”
林安哆嗦着手,一把抓住她,“什、什麽?!什麽退休金?!”
如英一臉惶恐地跪在地上,以為不知怎的惹怒了皇後娘娘,伏在那裏,不敢說話。
林安急得滿頭汗,看見侍女姐姐吓成這樣,只得放緩語氣:“又跪在那裏幹毛,起來起來!我就問問你從哪聽說的退休金?”
侍女仍是保持着跪伏的姿勢,聽着皇後并不是氣惱,便放下心來,一五一十的回禀:“禀娘娘,這退休金是陛下母後——聖肅皇後娘娘提出來的,說是體恤宮中侍從在宮中辛苦,故每位離宮的宮人按年限和功績發放一份退休金,養老所用。”
林安跌坐在榻上,睜着一雙茫然地雙眼,喃喃自語道:“我說呢……我一穿到這兒就感覺不對勁,哪有一上來就這麽成熟的科舉制度的規劃,說好的歷史逐步發展呢,結果現在連退休金都TM出現了……”
她雙眼發亮,像是一雙五百瓦的大燈泡,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露出一個可以吓哭小盆友的笑,“如英姐姐……”
“娘娘?”
女孩湊近神色有幾分慌亂的侍女,像是撒嬌,道:“聖肅皇後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如英心下一凜,低下頭,恭敬地說:“皇後娘娘,婢子入宮時間尚短,有些事婢子并不了解……”
林安失望地托着下巴,盤腿思考着什麽。
“如英姐,給我找點書看吧。”
如英疑惑地擡起頭,“娘娘?”
女孩眨眨眼,“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嘛。”
清秀的侍女不敢多問,諾了一聲,躬身退下,為主子尋幾本平日裏愛看的風水人物志。
集賢書院是昭明宮中的藏書所處,因聖肅皇後愛書,其中藏天下四國之書,從正史雅集到山野志怪,應有盡有。
如英與書院管事打了聲招呼,就一人沿着高大的書架慢慢尋找自己要的書籍——
光滑堅實的紅木書架,四角皆包着黃銅,澄亮的黃銅和暗紅色的木都泛着光潤的色澤,顯示着平日裏侍人對它們的精心保養。
書格中按着分類擺放着不同書籍,不僅有紙張材質還有竹簡、絲綢,年代也不盡相同。
擺放并不擁擠的書籍堪堪遮住對面不知哪宮的侍女。如英随手挑了幾本書,繞過書架,靜靜地挑選——
“你聽說沒,并州的事?”一位綠衣侍女悄聲對着旁邊抱着幾本書簡的同伴問道。
說起來皇宮裏的主子原本就不多,尤其是東唐出了位癡情先帝,到如今,宮中的正經主子更是沒有幾個。平日裏,昭明宮中侍女們幹完手中活計,職位較高的女官還有些許玩樂,至于那些沒權沒勢的小宮女們只能私下裏嚼嚼舌根,閑聊了。
現在如英便碰到了兩個這種無事閑聊的小侍女,她不欲多聽,想轉身躲開,但聽到“并州”二字之後,猶豫一下便沒有動。
抱着書的侍女一聽是地方的事沒什麽興趣,“并州有什麽的?與我們何幹?”
綠衣女:“哎呀,并州好像今年雪災,餓死好多人……”
“我是想問,你有沒有親戚在并州,給你提個醒。”她又拿了幾本書,自己抱着。
一旁抱着書的侍女一邊往門口走,一邊回答:“我爹娘早就投胎轉世了,我是為了讨口飯吃才進的宮……對了,你是從哪聽說的?”
綠衣侍女也跟着走,“我在紫宸宮認了個武侍契哥,他為主子添茶時聽了一耳朵……”
那兩個侍女越走越遠,低聲細語也漸不可聞。
書架後的如英臉色蒼白,腳下是散落在地的書籍……
千鯉池,九曲荷亭。
一身淡紅宮裝的元貴妃垂首看着池中錦鯉——斑斓的魚兒在荷間游動,不泛一點漣漪。
她的貼身婢女妙儀步履匆匆地向她走來,妙儀走近元清潇,附耳說了幾句。
元貴妃摩擦着指甲上的嵌寶丹蔻,淩厲豔色的眉眼中浮現一絲不屑笑意,“餌已經下了,只等魚上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