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夏麒幾乎一下子就想起了陸照幾個月前跟他講過的故事,想起那句“你跟他很像”。然而……這也太巧了。當前情景下,他似乎應該說些什麽,但陸照的樣子看上去不容打擾。
陸照站在原地,目光釘在墓碑的照片上。這樣看了許久,他彎腰俯身湊過去,用食指抹了抹照片上的臉。繼而嘴角微微揚起,話語之間悲喜難辨。
“真的是顧明禧。”
“顧明禧”三個字從他嘴裏念出來,就好像和別人說的不一樣。夏麒以往從夏維軍口中聽,如同聽一個冷冰冰的代號。而當陸照說起這個名字,它立即有了生命,代表了一個有血有肉有過去的人。
“他是怎麽……被确認死亡的?”半晌,陸照擡頭問夏麒。
夏麒聞言一愣。從小夏維軍都只告訴他,顧明禧是跳河自盡的。更多細節他從來沒有問過,夏維軍也沒有說過。“确認”這一環節,對他而言并不存在。
陸照這麽一問,他才注意到。心裏登時一震,感受複雜起來。他把十幾分鐘前剛和費天瀾說過的故事,又對陸照說了一遍。
對方聽得很認真。聽罷,站起來問:“可以把你養父的聯系方式給我嗎?”
“陸工,”夏麒猶疑地望着他,“你是不是不相信……”
陸照唇角又揚起悲喜難辨的弧度:“你父親是我從記事起就在一起的人,我們就差一道血緣了。不管你信不信,他如果真不在了,我是一定有感覺的。”他像那天那樣把手放在心口上,按了按,“但我的感覺告訴我,他還在。”
夏麒動了動唇,沒有言語,把夏維軍的聯系方式給了他。
轉周星期一,陸照沒有來上班。
夏麒早晨進辦公室開電腦,收到他的郵件。公事公辦地說請假了,郵件裏做了一些工作內容的交接和囑咐。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夏麒立即打電話過去,那邊已關機。
他又打夏維軍的電話,夏維軍接起來沒等他開口,就說:“如果你是問你父親的事情,我無可奉告。”
口氣強硬不容置疑,夏麒被堵住了。頓了頓,問:“陸照去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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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維軍笑了,透出一絲無奈:“你真會問。他去辦他要辦的事情了,能不能辦到是看他的本事,我不能違反紀律了。”
這話中隐含的信息讓夏麒驚得有點喘不上氣來。這麽多年來,他一貫自認對生父沒什麽感情。此刻知道他有可能還在人世,那種對血親天生的渴求和牽挂便毫無征兆地蘇醒了。許多情緒一股腦湧到心口,仿佛壓住了心脈一般難受。
“爸……”他低喃了一聲。
“別想太多,好好工作。”夏維軍道,“到底還有沒有那麽個人,你不都是一樣過了這麽多年嗎?”
“不一樣!”他話音未落,夏麒突然搶言,“我也想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他到底是怎樣的人,他經歷過什麽,我是不是……”
“被抛棄的。”
後面這句話堵在了喉嚨間,說不出來。說完前面的話他已經難以抑制心口的起伏了,氣息變得緊促。吐露內心情感,這個技能他實在掌握得太生疏。
夏維軍養了夏麒這麽多年,很少見到這個養子有明顯情緒波動。他也會不高興,但都發洩在非常悶的細節中。比如把水龍頭的水開得比平時大……
唉。夏維軍沉默了好一會兒,态度和緩起來,妥協道:“你林阿姨說,你好長時間沒回家來了。如果有空,今晚回來吃個飯吧。費家那個…...”
夏麒聽到這裏瞪了瞪眼。夏維軍猶豫了三秒鐘,才給準話:“費家那個也可以來。”
随即挂掉電話。
夏麒聽着忙音兀自呆了一會兒,回過神默默嘴角,發現自己笑了。
他把消息告訴費天瀾,那邊比他興奮。這天下午剛過四點,費天瀾就跑到他辦公室等着他下班。然後用那輛租來的代步車帶他去市區的夏維軍家。
小破車開得轟轟飛起。
夏維軍早年回到N市就業時,身上帶着功勳,分配的單位和福利都是好的。幹了兩年後又有立功,分得了市區裏的好房子,如今那地段寸土寸金。
“能分到這房子,還得算三分你父親的功勞。”在那個被收拾得溫馨精致的陽臺上,夏維軍主動提起顧明禧。
迎着夏麒的目光,他用兩根手指壓了壓自己的頸脖左側,說:“當年,刀就擦着這裏過去,全靠你父親一槍來得及時。那個案子抓了一個八人犯罪團夥,涉黑又涉毒。九六年底,馬上就九七年了,我還勸他回家看看。就在那年大年三十,他跳進了河裏。後來我給他申請了身後嘉獎,包括那塊墓地。”
“那他……”夏麒張開嘴,發現舌底發苦,“人呢?”
夏維軍回過頭,看着夏麒:“我只能說這麽多了。”
夏麒眉頭緊皺,眼神焦灼,語氣有些沖地問:“你對陸工也是說這麽多嗎?”
“是這麽多。”夏維軍神情坦蕩,目光銳利堅定如磐石。
每當他要對人施威加懾的時候,就是這個表情。大部分人都會被被他擋回去,不再追根究底。夏麒也不例外。僵持片刻,夏麒果然退回去了。
“夏叔叔。”忽然,一直靜立一旁的費天瀾開口了。夏維軍望過去,迎上他思索的眼神。暗說,這個多事的……
多事的費天瀾道:“顧叔叔不可能真的從來不關心自己的孩子吧?這麽多年,他留下過什麽嗎?”
話音剛落,夏麒猛地回頭去看費天瀾,眼神閃爍着明滅不定的東西。
自從知道顧明禧還在開始,他無論嘴上問了什麽,內心深處最想知道仍然不過是這兩點而已。但這兩句簡單的話要他自己說出來,堪稱難以啓齒。費天瀾替他說了出來,他不知道是震驚更多,還是感動更多。
費天瀾這個人,從來不傻也不缺情商。他如果表現得大條,只是因為不上心……現在他上心的樣子,居然有點光芒閃耀。
“如果顧叔叔還處于你們警方的什麽計劃下,您不便透露更多,阿麒也不會非要您違反紀律。不過如果有留下什麽,既然能留,阿麒應該就能知道吧?”費天瀾進一步向夏維軍發問。
後者的表情看上去很想揍他一頓。
喟然輕嘆一聲,夏維軍不回答,徑直轉身進屋去了。過了一會兒,又抱着一疊整整齊齊的書本冊子出來。那居然全部都是化學相關的專業書籍和練習。每一本都不新了,看得出曾經被使用得很頻繁。
夏維軍把書放在椅子上,看着夏麒:“我高中都沒讀完,那時候哪裏知道該給你挑什麽資料?他不同,如果不是命運不濟,他會有很好的專業前途。這些都是他對你的期望。”
這些東西,夏麒在少年時期已經不知道翻了多少次。從來沒有想過它們還承載着一個人沉默的苦心。現在擺在他面前,他連伸手都有些遲疑起來。
費天瀾大剌剌拿起一本翻開,看了幾頁,啧啧只嘆:“天才也遺傳?阿麒你看,你爹、你陸工、你,你們一家子都是科學家苗子啊!”
夏麒:“……”
夏維軍:“誰一家子?”
“哦。”費天瀾給面子地一笑,“您和阿麒也是一家。”
夏維軍翻了個白眼,少頃,對夏麒道:“這些東西你上次搬家就捆在房間裏堆着了,差點讓你妹妹當垃圾賣掉。你如果想帶走,就帶走吧。”
“嗯。”夏麒很輕地點點頭。
費天瀾見狀,馬上把一摞書都抱起來,積極地說:“那我就都搬走了。”
夏麒低頭小幅度笑了笑。夏維軍什麽也不想說。
夏麒最終沒有再追究顧明禧的事情。
這個名字離他很近,又很遠。始終蒙着一層霧,隔着二十多年的時間。即使知道那人仍然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活着,他也不至于去把人翻出來。
比起自己,他覺得陸照才是顧明禧這輩子更牽挂的人,更有資格前往他隐世的角落。
何況,陸照已經去了。
那封郵件之後,陸照又給團隊發了兩封郵件。都是安排工作的。他的休假一再延長,甚至把葉教授請來代他帶項目。
八月下旬,葉教授千裏迢迢帶着自己身邊唯一的學生田華飛來N市。他們來的那一天,費天瀾在總部三催四請之後,也終于回平港去了。夏麒送他去機場,順便準備接葉教授和小師弟。
“等我下次過來,就定新公司的地址,完了我至少能在這邊呆三年。”費天瀾伸出三根手指在夏麒面前晃,“但你要等我三個月。三個月換三年,成交嗎?”
他語氣鄭重得像真有交易這回事似的。夏麒拍掉他的手指,懶得理他。結果自己反而被抓住了手指。
安檢口附近人來人往,費天瀾這麽握着他的手,投在他們身上的目光明顯密集起來了。夏麒如芒在背,想把手抽出來,立即被握得更緊。
“別急,我選一根。”費天瀾有點兇地瞪了他一眼。接着煞有介事地一根根捏過那四只手指,最終挑了無名指。
夏麒有點預感。
果然,下一秒費天瀾就把一枚戒指滑進那只無名指。不等他反對,又将他的五指握住扣緊。一邊給自己也戴上一枚同款,一邊認真地說:“別摘下來,至少等我回來再說。”
不知道是誰帶頭,周圍居然有人鼓起了掌。夏麒一窘,耳根發熱。不好意思在衆目睽睽之下和他拉扯,草草點了點頭:“知道了,你快走吧。”
然後紅着臉燙着耳根,推費天瀾去安檢口排隊。
費天瀾一直注視着他,直到過了安檢。
等見不到人了,夏麒才敢仔細看手上的戒指。那是一枚品牌經典對戒。應該沒有特地挑選,也許是随便在哪個商場專櫃買的。但他還是因為它,渾身血液都燙得沸騰起來。
這個時候,他是決意安心等三個月的。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