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搜救七十二小時之後,航空公司宣布遇難兩人,失蹤一人。失蹤的那個就是費天瀾。新聞出來的時候,夏麒已經從休克中醒來很久,正在留院觀察。
他接二連三面對了很多人。
先是周懷瓊趕來H市,阻止他去那個半島。接着,航空公司、保險公司、警方輪番要找費天瀾的家屬。竟然都找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他頭上。
原來,費天瀾不止是在公司資料的緊急聯系人上填了他,諸多保險的受益人也是他。
這大概要怪費家近親人丁稀落。
費三江沒有在世同胞兄弟姐妹,妻子是他從軍時期的軍醫護士,家裏也沒什麽人,早年病逝後,他和那邊就基本沒有來往了。
如今費天瀾在血緣上最近的親戚,就是幾個堂了兩支的堂兄妹。這些人一部分在三江集團做事,一部分出國在外。前者又屬于舊集團,還是費天瀾不信任的一群。
因此,世界之大,費天瀾到了人身危急時刻,竟然只有一個既沒血緣、又沒有法律認可的同性情人可托付。
哦,他還有一些朋友。
但他選擇了沒有利益關系的情人。
周懷瓊作為費天瀾目前最親密的合作夥伴,很有先見之明地帶了一大堆資料在身邊,以便應對各方。裏面大部分文件中都找得到夏麒的身影。
這些文件,從一年半以前,到近期,都有。
夏麒不知道費天瀾都是在什麽心情下,把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塞進這些有關人身和權益大事的文件中的。他只知道他自己若非被陸照觸動,若非費天瀾主動找來了,可能不會真的回頭。
離開平港那天,他是帶着永別之心的。
他還以為費天瀾也是這樣。
就算是過去大半個月裏,費天瀾每天屁颠屁颠在他身邊轉悠,也從來沒有提過自己那一年半裏有什麽念想。他看起來就像是出長差,借工作之便來撩撥一下舊情人。是,他的确做出了幾分深情款款的模樣,可他以前不就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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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天瀾,平港城有名的少爺。有錢,長得好,即使老爹剛進大獄也不影響他莺莺燕燕,興起了還趕一趟男女通吃的時髦——他不就是把家裏寄宿的小朋友當時髦、當新鮮、當幻想嗎?
他不是嗎?
他不是嗎!
他居然不是啊。
“……那麽,請您先簽個名字吧,賠償事宜會盡快落實的。”一個聲音忽然傳入夏麒耳中,随即,一支筆被遞到他面前。
他從怔忡中回過神來,看着面前的文件,遲緩地問:“為什麽現在就讓我簽字?”
“什麽?”面前不知道是保險公司還是航空公司的人像是沒聽懂他的話,露出疑惑的神色。也許是念及他的悲傷,很快态度良好地重新解釋,“費先生生前置辦的這些保險都已經核查無誤,您簽個字,我們就可以走程序……”
“你們保險公司什麽時候做事情這麽快了?”夏麒盯着對方的眼睛。
工作人員無端因為工作效率高被質疑,禮貌維持得有點勉強:“我們一向以為客戶提供最好最貼心的服務為宗旨……”
“誰讓你們來的?”夏麒的眼神冷厲得可怕。
“啊?誰?我……我們經理……”說着,工作人員自己也心虛起來。确實沒有什麽大宗保險理賠是這麽快落實的,他自己出這趟差也充滿疑惑。
夏麒冷冰地瞥他一眼,便垂下眼眸,推開筆,沙啞的嗓子一字一頓道:“我不簽名,我不盼着他死。還有,不要對他用’生前’這個詞。”
話到這裏,周懷瓊早已對其中蹊跷了然于心。
費天瀾雖然重掌了三江集團大股份和決策權,但滿打滿算不過一年,舊部裏不知道還有多少人盼着再踹他下去。他要是能死了,那更是天降餡餅求之不得。保險公司這麽主動上門落實賠償,八成是有人急着證明費天瀾死了,推出來的。
“你們先走吧,費天瀾人還沒找到,你們不用急着賠錢。”周懷瓊把筆和文件收起來,塞回到保險公司的人手裏。
“可是……”保險公司的人看看周懷瓊,又看看夏麒。後者顯然不會再和他說一句話。這趟差不用說也知道是完不成的了。
他讪讪收拾好東西,離開了。
夏麒應付了幾波人,蒼白的臉色透出疲意來。他沒什麽表情,看不出着急或是擔憂,只有波瀾不興的安靜。沒有人要應付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有,也不看人。
周懷瓊陪他坐了一會兒,自己還有事情要忙,便出去打了兩個電話。
十分鐘後再回到病房,夏麒不見了。
他自己的手機上收到一條信息:警察說,半島和隔壁群島的水警還在搜救,我過去等等看。不用擔心我。有消息請聯系我。
夏麒是失事飛機親屬中最後一個仍在等待的人。他到達迫降半島之後就一直守在當地派出所,水警出警他也跟去,直到搜救徹底結束。
沒有結果。
因為他的堅持,後來半島和鄰市管轄的那片群島都增派了一次水警搜尋。但是仍舊一無所獲。他們都告訴他,費天瀾不可能生還了。有媒體聽說他的事跡,跑來采訪他。他面對鏡頭和話筒,默然無語。
執筆者還是寫出了天花亂墜的稿子,大肆着墨于他們的戀情,在網上被轉發了無數遍。
後來王叔、林歌、丹丹,都來找他。陸照給他打了電話。葉教授和田華也知道了真相。夏維軍請假跑來要帶他回N市。連銷聲匿跡已久的周懷洛都打來越洋電話,跟他複聯了。
幾天之內,可能除了在大獄裏不上網的費三江,全世界都知道夏麒在等費天瀾了。
身邊所有人都勸他回去。他極少使用的微博賬號漲了無數關注者,評論中充斥着“振作”、“節哀”、“活着的人要往前看”之類的話。他起初找消息的時候浏覽過一些,後來就再也不看了。
他在半島呆了半個月,感受能力像是被屏蔽了似的,許多話和勸慰過耳不入。最初那些着急、擔心、恐懼,也逐漸消失了。他每天最清晰的感受,就是海風吹拂帶來的鹹腥味。
他比任何時候的都平靜。也正是在這種平靜中,他清晰無誤地體會到了陸照曾經那句話。
——費天瀾還在,他感覺得到。
半個月之後,他聽從親朋好友的勸誡,離開了半島。但沒有回N市,而是回到平港。
費天瀾那個房子的指紋鎖裏還留着他的記錄,他順利地進去了。費天瀾很懶,快兩年了,房子裏面居然沒有變化。要不是有定期鐘點工打掃,房子恐怕和無人居住的廢宅沒什麽兩樣。
他花了兩天,自己重新打掃了一遍。第三天,有一個陌生人敲院外的門。
他去開門,發現是園藝工人。他這才注意到,冷冷清清的大別墅裏,唯有花園熱熱鬧鬧。正值夏天,他那年親手種的花都長得很好,他翻過土但沒利用起來的土地,則自然生長了一片片雜草。
“費先生讓我重點護理這片雛菊,雜草也不讓拔。”園藝工人估計也是個上網的,看看花園,又看看夏麒,小心地說,“可能,是等您回來打理呢。”
夏麒無聲地揚揚嘴角,沒說什麽。
園藝工人做完活兒,問他自己下次還要來嗎。他點點頭,沒有改變任何費天瀾的布置。
畢竟,眼下整個平港城裏,除了這個家的一畝三分地內,其他原本由費天瀾布置的東西,都偏離軌道了。林歌和丹丹一天上一次門,殷勤地時時告訴他外面的事。
他什麽也做不了。
而很快,身居三江集團法務顧問團總監的林歌也要撐不住三江的乾坤變換了。
費天瀾的消息,就是在這時候傳來的。
距離飛機失事五十二天,夏麒在費天瀾家裏等了三十四天之後的午後,一個歸屬地為H市的號碼打到夏麒手機上。他活了近二十二年,從來沒有體驗過那一刻所産生的預感。
沒有任何原因,他便篤定,是費天瀾。
劃開接聽鍵的剎那,呼吸幾乎是凝滞的。那邊一片安靜,起初半點動靜也沒有。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點顯然是刻意克制的呼吸聲,繼而響起一聲忐忑的輕咳。
夏麒覺得自己猶如靈魂歸了位,渾身血液滾燙,沸騰。偏偏因為太過緊張和集中精神,短時間內消耗了過量精力,身體驟然發軟,跌坐在門前臺階上。
他只聽到自己顫抖地喊出對方的名字。
“費天瀾。”
然後聽到費天瀾回答:“是我。”
“費天瀾。”夏麒單手扣住脖子,不讓自己體內發瘋的情緒亂蹿。但還是幾乎無意識地連續喊了好幾次那個名字。直到費天瀾在那邊不知道是哭還是笑,他才停下來。
他确信自己剛才發了瘋。原來人類的發瘋,不都是颠三倒四,還有沉默尖叫。
冷靜在好一會兒之後才有恢複跡象,費天瀾的哭和笑也好了。他的聲音有些陌生,比過去沉一些,粗粝一些。
他說:“夏麒,你是我重生之後第一個想起的人……不,你是我恢複記憶之後,第一個想起的人……也不對,你是……”
仿佛意識到自己語無倫次,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又重新開口:“他們說我傻掉的時候,只記得你的名字。所以,應該說,我忘記了所有事情,還記得你的名字。”
費天瀾是最後一個跳下飛機的乘客,那時候飛機本身的情況已經很複雜。機身高熱,他的降落傘好像受到了影響,沒能像其他傘一樣帶他抵禦過暴雨和氣流。他最終在黑暗中墜入海中,不知道是什麽海域。
但也是那把不安全的傘阻礙了一艘漁船的前進,漁民打撈礙事的傘,便把他也撈了起來。
據說那天晚上,那條漁船也經歷了九死一生。要不是為打撈他而改變了行駛角度,可能漁船就被會被某個漩渦攪翻入海。
他和漁船都是驚險逃生。
其中,他的小命又撿得更為艱險。高空墜海,波濤沖擊,十個人遭遇這樣的事可能有九個半都死了。所以他回到岸上的時候,也只有半條命了。
漁村方圓幾十裏內的醫療條件都有限,他在鎮上的醫院堪堪吊了兩天的命,生命體征才算穩定一點。但一直不見醒。救他的漁民迷信,還請了幾個大仙來給他做法叫魂。叫了一晚上,居然真的把他給叫醒了。
然而他大腦神經在波濤撞擊中受到損傷,多項功能出現問題。又不記事,又傻。
當時他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他自己想不起來就聯系不到任何人。盡管網絡上有幾天帖子喧嚣塵上,漁村裏卻并沒有人關注到,更沒有人把他和帖子裏的悲情男主角聯系在一起。
就這樣,他在漁村裏做了一個多月傻子。
“傻子?”
“嗯,傻子。”他在電話那邊發出幾聲失智人群特有的聲音,咿咿呀呀的,“就是這樣。你要是早點找到我,就能任意欺負我了,我絕不反抗的。”
“……”夏麒無話可說,倒是真的很想立刻打他。于是終于想起來問他現在在哪裏,怎麽找他,馬上訂票。
聽到這些,費天瀾反而突然沉默了。夏麒敏銳地感受到他情緒變了,也跟着忐忑起來,小心問:“怎麽了?你不想回來嗎?”
“我……”費天瀾深嘆了一聲,嘆得十分苦大愁深,但就是不直說。
夏麒急了:“你怎麽啊!”
“我吧,這兩個月每天都出海打漁,現在皮又黑,頭發又長,手指甲腳趾甲裏面都是沙土。我懷疑這還不止,可能耳朵裏都有沙土。反正……”他又一嘆,“不帥了。”
夏麒:“……”
夏麒半天沒說話。
費天瀾等阿等,等慌了,“哎哎”了兩聲沒聽到回應,委屈地說:“你看,你一聽說我不帥了,就不想理我了。”
“……cao你的,王八蛋!”夏麒忍無可忍。
費天瀾立刻噤若寒蟬。兩人就着這下,互相沉默了一會兒。誰也不願意挂電話。
良久,夏麒重新開口:“你給我發個地址,然後在那裏好好等着,我馬上就去接你。”
費天瀾很乖:“好。”
“那就先挂了。”
“嗯。”
“挂了。”
“哎。”
“拜拜……”
“等等!”
“幹嘛?”
“你……真的要cao我?”
“……滾!”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