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TheDead (2)

誠意地鼓掌:“很好啊,既然我們之後還要組隊去實踐課,聽學長學姐說每次給的經費都不夠用,德伯特,你這個技能真是太有用了。”

雖然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對,然而德伯特還是忍不住翹起了長長的尾巴——然後不幸碰到了銀質的籠子壁,傳來一陣慘叫和焦臭的氣味。

說是各個院系期中考試的第一,不過因為詛咒系和預言系沒有考試這種東西,所以也只有四個人。當然,因為詛咒系沒有人同行,所以詛咒系主任蘭斯洛特也并不不在随行的行列,這一點讓在所有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至于為什麽只有三個人在這裏,這是因為黑騎士系的那位優秀學生在看到唐納和那什之後立刻就有點暈船,現在在船艙裏休息。實在是不能怪他,畢竟距離那什拍死他的死靈箭毒蛙,直接導致他現在以黑騎士系優秀學生的身份站在這裏,才四個月。當初那好幾畝大的心理陰影至今還沒有完全消失。

尤利塞斯·沃克在得知将要與唐納和那什一起出行之後,立刻對自己期中考試前的努力複習進行了忏悔——早知道應該裸考的。

臨近蝮蛇家族所在的斯奈克城的時候,一陣響亮的鳴笛聲傳來,這是有雲船靠近、在相互警示避讓。特薩還沒來得及閃身退避,鮮紅的船身就闖進了她的視野。

那是紅鷹家族的疾行船,船速非常快,兩艘船錯身而過的時候靠得很近,之間不過三四米的距離,虧得雙方魔法師控制得精細才沒撞上。

船頭上只站着一個男人,身材高大健碩,五官的輪廓俊朗而英挺,盡管他臉上帶着懶散的表情,然而依舊藏不住從整個身體裏滲透出來的肅殺感。那一身簡裝的胸口繡了一只展翅的紅色巨鷹,他在兩船交彙的時候回過頭來,看向了特薩,正好視線相撞,然後他稍微揚起頭,輕聲喊道:“特薩·茨威格?”

特薩察覺到那視線裏帶着審視意味的時候心裏一緊,原來想要按照禮儀低頭屈膝行禮,然而聽到對方居然喊出自己名字的一瞬間,特薩猛地擡起了頭,下意識地背脊繃得筆直,毫不怯懦地看了回去。

紅鷹康拉丁家族的首領看到這個動作笑了起來,用只有兩人能聽到地聲音,飛快地說了一句:“果然長得很像你的母親,怪不得蝮蛇那孩子一定要你去見他。”

沒等特薩回應,紅鷹家族的船就已經迅速地超過了這邊一艘,兩船一錯而過,其實不過是一個瞬間的功夫。

尤利塞斯聽到鳴笛從房間沖出來,一下子趴到特薩身邊,震驚地叫道:“那是紅鷹康拉丁的船!鐵血紅鷹家族的船!”

被紅鷹大公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得心情抑郁的特薩,立刻轉過頭來補刀:“恩,而且紅鷹大公本人就站在船頭上,剛才離我不到四米遠,還跟我打招呼了,可惜你出來晚了。”

作為一個懷揣着進入傳說中的鐵血紅鷹軍團夢想的準黑騎士,尤利塞斯受到了暴擊傷害,簡直覺得人生凄涼,扶着牆壁摸走向自己的房間。

唐納好心地補了一句:“尤利塞斯,看航線的話,紅鷹大公也是去拜會蝮蛇大公的,所以估計到了之後還能見……你別激動!別擁抱我!那什會把你丢下船的!!”

和尤利塞斯的驚喜不同,特薩對于紅鷹大公居然會到蝮蛇加洛林的領土上去覺得有點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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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了解不多,但是多少也知道數位大公爵裏面,紅鷹家族與蝮蛇家族都手握重兵,沒有相互結盟的必要,更何況紅鷹家族穩固的結盟對象是巨鹿家族,以及蝮蛇加洛林家族與毒蜂羅貝坦家族密切的姻親關系,比如毒蜂家族剛滿十六歲的少年大公爵卡爾·羅貝坦的父親算起來與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是表兄弟。

雖然說卡爾的繼位主要是因為他的兄弟姐妹們相互厮殺,不過情婦所生的卡爾出生後要不是得了席恩的喜愛,能不能活到他的血親們同歸于盡的那一天都是未知數。

這些都不是多麽隐秘的事情,稍微關心一點局勢的人都清楚地知道,所以紅鷹大公會出現在蝮蛇大公這裏,本身就很奇怪,還有那句——

果然長得很像你的母親,怪不得蝮蛇要你去見他。

紅鷹大公知道很多關于她的事情。

特薩大腦急速地運轉着,手指用力握着背後的船舷,關節發青。在紅鷹大公看過來的時候,她知道作為一個平民的自己應該做什麽,她不應該無緣無故地因為失禮而得罪一個大公爵。紅鷹大公沒有計較,不代表她剛才的做法安全。

但是她做不到。

骨頭和血液深處不知何來的驕傲在咆哮,不要向任何人屈膝。

一只白骨的手覆了過來,慢慢将她的手指掰開。低沉卻悅耳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沒事的,不管發生什麽,我站在你這邊。”

特薩繃緊的力道一下子松了下來,雷伊伸手扶着她的肩膀,輕緩地拍了兩下。

他喜歡的女孩,本來也不必對任何人屈膝。

————

紅鷹大公奈德·康拉丁的造訪對蝮蛇的城堡而言無疑是個意外,蝮蛇大公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你居然不避諱地開船到我的地方來了。”

“如今這個節骨眼兒上,沒人有心思算計這些零碎的事情。”奈德身上比四個月之前濃重得多的肅殺氣讓席恩明白,這幾個月裏,鐵血紅鷹軍團絕對沒有閑着。

“今天不是個談話的好時機,奈德。”蝮蛇大公的心不在焉相當明顯,“我今天要見……”

“特薩·茨威格?”奈德打斷了蝮蛇的話,正中要害地提出條件,“我想她是被你排在最後一個對吧?每個學生的會見應該在半個小時左右,我幫你見黑騎士系的學生,你把本來應該見黑騎士的半個小時給我十分鐘。”

“你不虧。”席恩挑眉。

“我是來帶卡爾走的。”既然對方沒有拒絕的意思,紅鷹迅速切入正題,“毒蜂羅貝坦家族的領地與紅鷹的領地很接近,我想毒蜂大公的年紀已經到了可以回到領地上的時候了。”

少年毒蜂大公卡爾·羅貝坦一直呆在蝮蛇的城堡的事情不是什麽秘密,不過蝮蛇對于紅鷹在私下談話時的高效和直接了當表示頭疼:“奈德,你應該相信我把卡爾留在身邊,不是為了暗中占有毒蜂家族的權勢。卡爾前幾天過了生日已經十六了,我也打算讓他去軍中呆一段時間,要是鐵血紅鷹願意接受他,那是最好的。”

“蝮蛇,你身邊對他而言不安全。”奈德隐約有點擔憂的樣子,“我希望自己是多慮了,不過你自己也多小心。”

席恩笑了起來,他身體不好,這一笑反而顯得更加虛弱,他毫不掩飾地把氣息放開,任由紅鷹大公探查:“你覺得我小心地話,又能多活幾年?”

奈德一直以為蝮蛇的身體虛弱有大半是裝出來的,沒想到從這一刻的感知來看,他的身體,居然真的是虛弱得厲害。

“我很讨厭你,奈德,但是我尊敬你。”席恩毫不在意地笑道,“答應我一個條件,不管發生什麽事情,假如蝮蛇的軍隊全線潰敗,鐵血紅鷹一定會在三天之內趕到前線,不讓敵人踐踏我們的領地和子民。。”

“那是當然,鐵血紅鷹不會讓戰火燒到中部平原的。”紅鷹大公非常鄭重地承諾,“紅鷹康拉丁會保護每一個平民,無論他的姓氏,無論他依附于誰。”

席恩笑了起來:“奈德,要你是皇帝,我說不定是個保皇派。”

“絕對不行。”盡管知道是玩笑,紅鷹大公依然斷然拒絕了,“就算你相信我,可是你又怎麽知道我兒女什麽德性?”

☆、Chapter 4

當他們被蝮蛇城堡的老管家威廉請到城堡門口的時候,紅鷹大公正好施施然從樓梯上走下來。

“這就是年輕的學生們?朝氣蓬勃,讓我覺得自己老了。”奈德的目光掃過人群,半是真心誠意,半是處于剛才跟那條蝮蛇的交易,稍微笑了笑,他的餘光當然注意到了特薩投過來的若有所思的眼神,不過他并特意沒有回應這個眼神,而是轉過頭看向另一側尤利塞斯,“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少年騎士了,鐵血紅鷹果然還是缺乏一點新生的力量,少年人,願不願意把跟你聊一聊的榮幸給我?想必蝮蛇大公不會在意我這小小的橫刀奪愛。”

這一刻,尤利塞斯簡直覺得自己在做夢——自己崇拜已久的偶像在邀請自己聊天?!

特薩看着尤利塞斯因為情緒過于激動而導致魔法力有些失控,黑騎士之盾和亡靈的祝福在他身體表面若隐若現。值得慶祝尤利塞斯的魔法力水平其實一般,特薩別過臉去,要是他是出生黑魔法系,又有着修拉那個層次的魔法力,現在蝮蛇大公的城堡估計應該已經寸草不生。

不過因為之前那一次偶遇,特薩心裏非常不喜歡紅鷹大公,不過在她純粹出于禮貌、側身避讓一路走下來的紅鷹大公的時候,餘光突然掃到自己身後的雷伊,看到他在紅鷹大公走過來的時候稍微低頭,傾了傾上身。

特薩愣了愣,她了解雷伊,看得出來,這是他因為真正地、發自內心地尊敬對方,才會行低頭的禮節。

注意到雷伊這個動作的當然不止特薩一個,紅鷹大公奈德當時正要招呼尤利塞斯跟自己走,視線懶散地掃過這一群人的時候,突然看到人群最後那個裹着一身法師長袍的召喚骷髅對着自己稍微傾了傾上身。

他也愣了愣,大陸之上有無數人會對他行屈膝的禮節,但是只有一個人,明明不用對自己行禮,卻每次都會低頭傾身。而這個人只是如同流星一樣閃過來他的記憶,絕對不應該再出現在這個地方。

更加不應該頂着一張死靈的外表。

紅鷹大公自從出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腦子不太夠用,他面部肌肉有點僵硬,完全不知道應該擺出什麽表情,幹脆就停留在了之前那個禮節性的笑容上,身體出于慣性依然繼續招呼了尤利塞斯。

這個骷髅是修拉?

不,一定是個巧合。向來與“自戀”這個詞絕緣的紅鷹大公都開始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聲名遠揚到讓一個普通骷髅給崇拜已久?

紅鷹大公帶着滿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默默地離開了。

——反正女皇的前一任殿前魔法師變成骷髅了仔細想起來也不是壞事。

老管家威廉給紅鷹大公和尤利塞斯安排了單獨見面的房間之後,就來請大家進入城堡等待蝮蛇大公的依次召見,不過雷伊和那什按照蝮蛇大公的意思被留在了城堡之外,畢竟這是大公爵的城堡,大家也不能質疑大公爵的決定。

順帶來自厄爾半島的吸血鬼德伯特少爺被老管家親自恭敬地從籠子裏放了出來。德伯特表示心情很好,順便給路過的美貌女仆抛了兩個媚眼兒,引來對方一陣臉紅。

德伯特是最先進去的,當然也是因為德伯特作為厄爾半島繼承人的身份,讓他得到了這個榮譽。德伯特出來之後,心情似乎很好,很幹脆地坐到沙發另一端,去跟先前的女仆聊天。不過看得出來紅鷹大公于尤利塞斯相談甚歡,起碼等唐納被老管家威廉引進去之後,尤利塞斯還沒有出來。

特薩一個人稍微有點無聊,忍不住看着這邊的幾個人胡思亂想,等老管家威廉來請她的時候,她的腦內小劇場裏面,德伯特與女仆的戀情已經進展到相約跳崖,而尤利塞斯已經在蝮蛇大公的女兒和紅鷹大公的女兒之間抉擇了七八遍了。

所以當她第一眼看見蝮蛇大公席恩那張年輕的面孔的時候,腦子裏第一反應是:可惜了,這麽年輕,他應該還沒有女兒。

蝮蛇大公奈德給特薩的最初的觀感是,他的什麽都好像顏色很淡。淺茶色的頭發,琥珀色的眼睛,沒有什麽血色的臉頰和嘴唇,還有淺灰色的不起眼卻華貴的衣服。

因為病弱,他周身的魔法氣息也很淡,屬于蝮蛇家族的傳說中的強悍絕倫的魔法杖“死神的荊棘”放在他的案前,就仿佛被他的氣息感染,也變得溫和。

非常失禮的是,當特薩踏進這個房間的時候,蝮蛇大公并沒有在看她,似乎非常心不在焉。然而在看到這個青年人的第一眼,特薩就相當肯定紅鷹大公說的完全是真的,這個男人召集了這麽多人的目的,是想要見她,而且這一刻,對方非常緊張。

沒有什麽來由的,就好像她第一眼就能從那張雖然傲慢且冷峻的臉上一眼看出,這個人骨子裏是個溫和的人。

“您好,加洛林大人。”特薩并沒有低頭,也沒有屈膝行禮,她本能地抗拒屈膝這個動作。不過所幸蝮蛇大公對此完全不在意,而且就表情看似乎也很高興特薩沒有對自己行禮。

“特薩·茨威格?”席恩總算回過了頭,看向了特薩,看得出他想努力正常地露出一個親和的笑容,然而實在是做不到,于是也很幹脆地放棄了,“你可以稱呼我席恩。”他想了想,這句話聽起來實在是随和過頭了,又相當欲蓋彌彰地加了一句,“我是說,只有你。”

特薩當然沒蠢到立刻叫一聲蝮蛇大公的名字來彰顯一下存在感。

尴尬的沉默持續了三十秒,席恩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對特薩說:“要是不介意的話,可以麻煩你跟我來一趟麽,有一位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想見你。”

與預料之中的不一樣麽,特薩的目光在席恩臉上游移了片刻,沒能猜到這個人是誰,不過已經到了這一步,她也不打算現在回頭,稍微抿了抿嘴唇,稍微挑了挑眉:“不介意,當然,我的榮幸。”

這是一條幽暗的走道,蝮蛇舉着蠟燭走在前面,一言不發。他的身體不好,身形非常瘦削,細長影子在地上晃着,顯得非常……孤獨?特薩心裏冒出這個念頭的一瞬間吃了一驚,她努力把亂七八糟的念頭從腦子裏踢出去,卻發現蝮蛇大公已經停在了一扇緊緊關着門之前。

“特薩。”席恩扶着門,停頓了好一會兒,終于轉過頭,那眉眼之間天生的傲慢都消退了幾分,顯出幾分柔和來,“抱歉,我之前想瞞着你,把你騙進去算了。抱歉,曾經這麽想過。”

即使對方這麽說了,特薩依然覺得這個人可以信任,她無法違抗這個本能。要是有議會的人得知特薩這一刻的感覺,一定覺得她瘋了。信任蝮蛇?全議會都會大聲告訴特薩,信任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你還不如捉一只真的蝮蛇塞到懷裏安全,說不定它當時吃飽了不會咬人。

她用黑魔法在指尖點亮一團更亮的光,照得席恩的臉色愈發蒼白:“沒關系,你現在告訴我也沒問題。”

“裏面是我的父親安德烈·加洛林,我想,他會願意見到你一面。”席恩難得地坦率,“他知道很多關于你母親茱莉亞·茨威格的事情,所以我想你也會希望見他一面。”

“我母親?”盡管早有預料,特薩還是挑了挑眉,“你認識我母親?”

這個問題讓年輕的大公爵也挑起了眉毛,下意識地擺出了比平時更加傲慢的神情。

他在防備,特薩這麽想,他對這個問題非常抗拒,就好像他非常害怕有人提起這個問題。

席恩花了三十秒,才讓自己在聽到這個問題之後下意識收緊的後背放松下來:“你母親的名字,叫茱莉亞·茨威格,我只見過一次。你要是想知道其他的,就更加應該和我的父親談談。”

門被打開的時候非常安靜,沒有一點聲音,席恩并沒有進來,而是默默地為特薩關上了門。

雖然心裏推測過無數種自己可能看見的場景,特薩走進去的一瞬間,還是被眼前看到的場景震驚了。

正對着門口的那面牆上,以無比細膩的筆觸,畫着一個年輕的女人。

那無疑是一個漂亮的女人,與特薩的外表很相似。她頭上戴着一圈亮黃色的鮮花,赤着腳站在海面之上,同樣是灰色的頭發和眼睛,在她那裏,卻依舊彰顯着極為獨特的生命力。

生氣,還有青春。

讓人第一眼注意到的,甚至不是那張漂亮的臉孔,不是那曼妙的身材,而是那種從每一個發絲都浸透出來的、如同烈火一樣灼熱的青春與驕傲。

這是特薩第一看到自己母親的樣子,盡管是在一副畫像之上。

奇怪的是她并不覺得激動,也不如自己想象中那麽高興。

一個追逐這麽久的事情,等拿到答案的那一刻,比起興奮和激動,更多的反而是疲憊。她迫切地想得到所有的答案,這個謎題從特維爾離開那一刻就在她心上,比起想要知道,更加像是一個枷鎖——她必須要知道這個答案。

現在她看見了,那就是茱莉亞,她的母親,如此地灼熱的女人,如此地動人而不真實。

她覺得自從見到蝮蛇大公席恩之後就開始拼命跳動的心髒平緩了下來,她看着那幅畫像,像是打算把這幅模樣徹底記在腦海深處。有蒼老的聲音從背對着她的椅子那裏傳了過來:“是誰進來了?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過這個氣息。”

這個聲音,實在是太蒼老了。

☆、Chapter 5

蒼老,在這片由死神統治的大陸上并不罕見,有很多人相信,那是與死亡一樣的、來自死神赫爾的禮物。

諸神早已抛棄了世界,不再給予這無數個相互交錯的、他們曾經那樣熱情創造并且愛過的世界任何祝福,只有死神,依舊賜予任何願意向他祈禱安寧的人類和其他生靈死亡的安寧。

只有死神,不會抛棄這個世界,那是世界上最後的神祗。

特薩向前走去,她聽到那個蒼老的聲音繼續說道:“你也被她迷住了麽?這幅畫像畫得不好,我花了十年時間才能畫出這一幅,可是她比這個迷人十倍。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第一次去薩克森家族的時候見到她,回來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我甚至記不得她的臉,只記得她似乎周身都是火焰,不斷地燃燒,幾乎把我燒成灰燼。”

他并不是在和特薩說話,他只是在回憶,回憶很久以前,那個還不是海之歌女、那個只屬于他記憶中的茱莉亞。

“明明知道她已經死了,可是我總是在想,她怎麽會死呢。”

特薩的腳步僵硬了一個瞬間。

她已經死了……麽。

這個事實,就和這幅畫一樣,遙遠而不真實。

一個未曾謀面的母親,一副畫像,一個死訊,很難說她現在什麽樣的心情,特薩閉了閉眼,繼續向前走。

在孤兒院的那麽多日子裏,不是沒有幻想過,有一天父母雙親走了進來,流着眼淚抱着她和特維爾,說後悔離開他們,以後再也不會分開。她和其他孩子一樣,也幻想過很多次,溫柔美麗卻不失堅強的母親,強大嚴格卻也同樣慈愛的父親。

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她曾經縮在特維爾的懷裏,像他仔細描述自己的幻想,用特維爾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蠟筆,在牆壁上畫下來自己想象中的一家四個人,然後她抱着特維爾問他,會不會有這一天的到來。

那個時候,她看到兄長臉上明明帶着微笑,卻流下了眼淚,然後他輕輕搖了搖頭。

其實從那個時候,她已經模模糊糊地猜到了會有聽到母親死訊的這一天。

繞開椅背,特薩走到正面,稍微低着頭看着這個蒼老的男人。盡管已經有了老态,然而看得出來,他的那張臉與門外他的兒子幾乎一模一樣,除了眉眼一帶,這個老人的眉眼明顯要比席恩溫和地多。

他不應該這麽衰老,特薩想着,蝮蛇大公看上去還很年輕,所以他的父親正常情況下應該還是壯年的外貌——除非他任由任意一種疾病侵蝕自己的身體,放縱病魔的肆虐耗盡了自己的生命,特意讓自己老去。

她頓時明白了席恩為什麽想讓自己來見他,來見這個已經放棄了生命的老人。特薩低下頭,斟酌了一下用詞,這才輕聲道:“加洛林閣下。”

已經年老的安德烈·加洛林終于從畫像上移開了視線,看向了這個闖入他的房間的陌生女孩。

灰色的長發從她頭上垂了下來,淺灰色的瞳孔,盡管是與畫面上的女人肖似的漂亮臉龐,在她這裏,卻顯得非常安靜。雖然絲毫沒有那樣激烈的生氣,然而那種明顯的血緣關系還是讓他的視線停住了。

他盯着特薩看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臉上的神情溫和而平靜,然而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睛裏,卻仿佛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裏流轉了經年的歲月,安德魯久違地察覺到自己心髒的跳動,那顆随着特維爾帶來的那個噩耗沉寂已久的心髒,在這一刻緩慢地開始複蘇。

特薩不清楚他在想什麽,只能安靜地等着,等了好一會兒,她才聽見那個老人開了口:“特薩。”

特薩沒說話,她轉過頭,再度看向那幅畫:“這,是我的母親對麽?她叫……茱莉亞?”

安德烈仰起頭,聽見自己的心跳再度平穩下來:“是的。特維爾帶來茱莉亞死訊的那一天,告訴了我你的存在。”

一老一少這樣面對面地沉默着,特薩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稍微嘗試着釋放了一個普适型的治療魔法,看到對方沒有反對,立刻又疊加了幾個,雖然她不擅長,連續好幾個疊加起來,還是能看到他的外表似乎年輕了一點。特薩試圖安慰道:“請節哀,想必母親也不希望您如此。”

“她或許已經忘記了我。”安德烈笑了起來,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是,他此刻心裏居然沒有如同之前聽到她的死訊的時候那樣的悲傷。

人類是奇特的種族,他這麽想,血脈與愛的延續,就仿佛那個人的延續,“她那麽驕傲,那麽熱烈,她一定不記得我。特薩,你不明白,我愛她,但是我很高興,她最後終于有了自己愛的人,我也很高興,她能夠帶着喜悅與愛生下一個女兒。你的父親是個幸運的人,我很羨慕他,也很為他高興。”

他伸出手,顫顫巍巍地摸了摸特薩的頭頂。特薩在這一瞬間忽然有一種錯覺,這個人,仿佛是她曾經希望過的父親。

安德烈笑了起來:“特薩,你是個好孩子,你不像他,你的性格像你的父親。”

特薩從那種錯覺中一下子驚醒了過來,心裏稍微一跳,沒忍住問了出來:“我的父親是誰?”

安德烈看着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好不容易将到了嘴邊的答案咽了回去:“我答應了特維爾,這個名字你只能自己去亡者森林得到,因為那是屬于亡者的名字。”

這種每次距離答案就差一步的時候被人推回來的感覺實在是很糟糕,特薩皺了皺眉毛,看到安德烈從椅子扶手裏面抽出一張卷好的羊皮紙:“這是你母親遺書的另外一半,你拿去吧,回去了再讀。”

“另一半?”特薩擡起頭,“您……”

“你先回去吧,我現在很想見席恩。”安德烈笑了起來,“對了,有空經常來看看吧,席恩那孩子總是很累,我一直希望他能有個真正的……朋友。”

——

“父親,您想見我?”席恩才推門進來,他很意外地發現,自己的父親的扶手椅背對着那面牆壁。

“席恩,來讓我看看。”安德烈笑着招了招手。

席恩忍住指尖的顫栗,沉默地走了過去,跪坐到安德烈跟前。安德烈仔細打量着許久未見的兒子,伸出手指,從他那天生就帶着傲慢的眉毛上劃了過去:“你長得跟我很像,只有眉毛和眼睛,和你母親一模一樣。”

“茱莉亞不是我的母親。”席恩固執地這樣說,如同之前無數次一模一樣,“我沒有母親。”

安德烈看着兒子眉間與茱莉亞一模一樣的傲慢,稍微怔忡了一陣:“她确實不是個好母親。”

席恩驚訝地看着自己的父親,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坦然地說起茱莉亞的事情。

“我想席恩你的話,應該已經猜到了,她是黑龍大公勞爾·薩克森的長女,在她少年時代,曾經有預言說她不詳,所以那個時候,她被黑龍家族所驅逐。”安德烈安靜地回憶着,“那個時候,有很多下級貴族青年為了讨好黑龍大公,說可以娶她,給她提供依靠,可是她是茱莉亞啊,她怎麽可能依靠別人的施舍呢?”

“她消失了三年,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了黑龍家族的那個很少出門露面的女兒。而海之歌女,卻出現在世界之上。她那麽強大、驕傲,就像一團火焰,即使離開了家族,也不肯依靠着任何人。

那就是茱莉亞,那麽驕傲的茱莉亞,會讓男人們像飛蛾撲火一樣沖上去、她卻只是不屑地笑一笑的茱莉亞,”

“席恩,你知道麽,我甚至不敢告訴她我愛她,不敢問她需不需要幫助,只是想裝作是青梅竹馬長大的摯友,在她身邊多呆兩天,看着她在海上活得那麽肆意昂揚,而我卻一板一眼地經營着我的家族。她說她羨慕我,可是我也在羨慕她。”

“她對我而言不只是一個愛着的女人,也是一個想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輩子的、讓我羨慕無比的夢想。

她一直到最後,也不知道我愛她,她甚至說過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正是因為因為我不可能愛上她。當她跟我說,她覺得孤獨、而想要個孩子了、問我願不願意做那個孩子的父親的時候,我幾乎高興得發瘋。”

“其實我當時就知道,那句話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想要養育一個孩子,所以她挑選了一個合适的、她認為永遠不會愛上她的人來成為孩子的父親。她對我沒有任何愛情,只是她想要一個合适的孩子的時候選中的父親,即使是這樣,我也很高興。席恩,我一直都很高興,她在那個時候選中了我,那是我一生第二幸運的事情。”

安德烈很久沒有說這麽多話,嗓子有點痛,咳嗽了起來。

席恩的眼睛中神色閃爍不定:“父親。”

安德烈擡起頭,撫摸着他的前額:“席恩,而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情是,命運把你帶回了我的身邊,我最親愛的兒子。”

一向驕傲的大公爵像個孩子一樣伏在父親膝蓋上。

事實上,他并沒有被感動,這裏每一句話聽在耳朵裏,他反而覺得胸口一直在鈍痛。那道無論什麽時候、他都沒有辦法跨過去的傷痕在隐隐約約地發作——

茱莉亞生下第一個孩子之後,失望地發覺這個孩子先天不足,不是她想要的優秀的孩子。

于是她把這個孩子送回了蝮蛇家族,然後徹底地抛棄和忘懷了。

他其實很喜歡特薩,他同母異父的妹妹,血緣裏親近感在不斷地叫嚣着,可是每一次看到她,他都會想起來,特薩是不一樣的,她是被懷着愛和期待而生下來的,無論她是不是先天不足,無論她是不是優秀,茱莉亞都會毫無保留地愛她,因為在茱莉亞心裏,那是她真正的唯一愛着的孩子。

跟他一點都不一樣。

更何況,茱莉亞到最後,也沒能想起他來。

“席恩。”安德烈輕聲說,“我這一輩子努力成為一個好的大公爵,蝮蛇家族好的首領,想要當一個好的父親,可是到最後這兩年,我突然離開,對不起你們所有人,我逼着你突然去承擔一切,我到底不是一個好的父親,對不起。席恩,你是個好孩子,別逼着自己去恨,我最大的願望,并不是看到你成為一個好的大公爵,而是看到你,能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Chapter 6

一路走出城堡的時候,特薩覺得大腦中一片渾渾噩噩,她似乎聽到唐納在喊她,也似乎聽到了別的什麽,然而這些聲音只是流量在耳畔,一股幾乎要沸騰的血占據了她的大腦,将其他所有東西擠出腦海。

她到底是沒能像安德烈所說的那樣,忍到回去之後,再去看那半份遺書,在席恩進入房門之後,她就鋪平了那張羊皮紙,那張紙上內容的一些片段從那一刻起在她眼前躍動,刺激得她兩眼充血:

“……你哥哥比你大五十四歲……是個很有天分的死靈法師……他現在是個大貴族……

……他的名字叫——

雷伊·茨威格。”

雷伊。

之前的發生過的事情在她腦中瘋狂地攪動着,雷伊說過的那些話,像是被摔碎的玻璃,突然之間就有了鋒利的邊緣。

“……我和修拉是同時代的。”

那就是說,五十九年前學院的學生。

他是個很強大的死靈法師。

他刻意隐藏起來的貴族式的走路方式。

特薩一路腳步踉跄、速度卻相當快地疾行着,一直走到城堡門外、看見在門口等候的雷伊的一瞬間,原本想要好好地問一個解釋的想法,突然就被濃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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