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TheDead (5)
冰層壓住的窒息,因為伏在她身上的人用盡力氣弓起背,在這過于沉重的雪層之下,為她撐出一片空間來,她聽得到破碎的喘息聲,這是是內髒受了傷之後的殘喘。
比大腦更先反應過來的是身體,特薩幾乎下示意地放了兩個治愈魔法,卻聽到支離破碎的聲音:“別……別動……你……你保存體力……”緊接着是兩聲非常用力的喘息,“……啊……哈……他騙你的……不可能是席恩……”
天地暗下來之前、因為應激而沒能立刻反饋到大腦的最後畫面終于在記憶中出現,那個幾乎是趕在咆哮的積雪之前抵達的身影,與現在這份溫暖慢慢地重疊。
特薩終于聽到自己僵硬的聲帶發出了聲音:“老師你……你……”
☆、Chapter 12
劇痛來得比想象中要遲很多。
蘭斯洛特很确定自己脊椎骨已經斷了,這不過是因為這個角度剛好卡住,所以他才能繼續維持這個拱形。劇烈到連“死神之子”也不能忍受的疼痛來得很慢,消退得卻很快,他知道那不是因為傷口不夠嚴重已經愈合,只是因為極度的寒冷麻痹了神經。
他用最後的力氣努力保持着這個姿勢,因為這樣死後凍僵的屍體還能在不知道多厚的積雪之下繼續為特薩撐出一塊空間,保有最後的生存空間和氧氣,本來就因為雪中行走而消耗了不少的力量還在繼續流逝,困倦感不斷襲來,他努力睜大眼睛,卻無法在這一片漆黑的雪層之下,看清懷中女孩的臉。
肺髒大概是受了不輕的傷,喘氣也開始變得艱難了,他感覺到懷裏的女孩還在試圖給他治療,忍不住笑了笑:“特……薩……”
“我在,你別說話,我馬上……”
“特薩……相信我……這不是席恩的人……我們大哥不可能會做這種事……”
在他說完“大哥”這個單詞的瞬間,果然,特薩因為太過震驚而停止了手裏的魔法。
蘭斯洛特感覺到生命力在不斷流逝,勉強拖着破損的肺部繼續說道:“……咳咳……特薩……我以前的名字……是雷伊……我收到過母親的信……說她把這個名字給了修拉……”
特薩的身體僵硬,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立刻繼續之前被打斷的治療魔法。這一個魔法正好施在肺部,雖然暫時緩解了呼吸的困難,不過複蘇的肺部卻對寒冷空氣帶來的刺激和疼痛更加敏感。
“我……親愛的妹妹……你能不能……抱抱我……”蘭斯洛特湛藍的瞳孔已經開始渙散,感覺到那溫暖的手臂環住自己的腰際的瞬間,他凍僵的臉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來,“特薩……我記得你在找你的父親……我不知道你的父親是誰……因為母親她……咳咳……母親她只告訴我她又懷孕的事情……蓋倫說……你是人類和亡靈的混血……所以……咳咳咳……”
一口鮮血灑到特薩臉上,特薩甚至顧不上細想這句話裏的內容,她大腦中只留下一個瘋狂運轉的念頭:絕對不能讓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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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薩……母親給你的信上……讓你去找的哥哥……是我,我不知道特維爾是誰……為什麽要冒充我……你……多小心……咳咳……席恩嘴上……很兇……但是……他會幫你……你去找他……”撐着最後的神智,他終于把自己一直以來想囑托的事情努力地說完了,黑暗籠罩而下,在一片昏暗中,他意識恍惚地喃喃低語:“沒能立刻找到你……讓你那麽多年一個人……不能保護你了……對不起……特薩……對不起……”
他的聲音驟然之間停住了,雷伊說過的那個不是很難、卻連崔西都沒有聽說過的黑魔法“生命機能停止”,在失敗了三次之後,終于成功生效了。
雪下的空氣稀薄得很,支撐不了多久,為因為使用了生命機能停止,驟然間失去魔法力的虛弱感席卷了全身,特薩咬了咬牙,反手握着那根蘭斯洛特送給她的魔法杖,開始刨雪。
她不知道自己上方蓋着多厚的雪層,也不知道雪崩将整個地形改變成了什麽模樣,在這樣一片完全變樣的地上,其他人到底還能不能找到她。碎雪漸漸地凝成了硬塊,魔法杖的材質不算很堅硬,每一下都很艱難。沒幾分鐘,她就聽見一聲清脆的折斷聲。
好在這個時候她已經基本挖空了蘭斯洛特背後的冰雪,蘭斯洛特的身體因為魔法的作用而舒緩了下來,特薩把那個遠比自己高大的身體背到背上,開始徒手扒開凍結的冰雪,一英寸一英寸地向上挖掘。
指尖很快就麻木了,失去了感覺和活動能力的手指被特薩用起來就如同剛才折斷的魔法杖,因為缺氧,神智也開始模糊,雙手還在機械地一下一下地挖着雪,而變得遲緩的大腦中開始淩亂地閃回着各種片段。
上山前那個老雇傭兵的聲音蠱惑般地響了起來:“背着包的話基本不可能從雪崩裏生還,要想活下去,一定要放棄任何累贅……”
他不是累贅。特薩的嘴唇被咬出血來,不能放開他,他不是累贅……他是……他是……
之前蘭斯洛特的話在腦海裏混亂的回響,特薩稍微閉了閉眼睛,清醒了一下——
這個男人不是累贅,他,是我的哥哥,給我取了名字,一直在保護我的哥哥。
力量在不斷流失,終于失去了最後爬行的力氣,特薩甚至看不到冰層之上的光芒,只能絕望地伸出手,一下,一下開始敲打面前的冰層。
如同被活埋在墳墓中的人,只能這樣絕望地敲打棺材的殼兒,帶着近乎愚蠢的、渺茫的希望,希望有一個人能聽見這樣微弱的求救聲。
一只白骨的手穿破了冰層,握住了她已經完全凍僵、幾乎無法移動的手。
啊,雷伊,他找到我了。特薩腦海中最後閃過這個念頭。
上層的冰雪松軟而脆弱,為了不引發第二次雪崩,雷伊甚至不敢用任何魔法來消融冰雪,只能徒手把雪下的兩人挖了出來。
雪層很厚,在靠近特薩的地方,這些冰雪變得不再雪白,而是一片鮮紅。
蘭斯洛特的情況很差,除了脊椎骨骨折,全身起碼有十塊以上的骨頭被砸斷,內髒基本都不同程度地受傷,要不是生命機能停止,大概還能活十分鐘不到。
但是特薩的情況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她的雙手十根手指的指甲都已經崩裂,血肉都糊在雪上凍結成了鋒利的團塊,有四根手指形狀扭曲地歪在旁邊,只能看出骨頭折斷後奇怪的形狀和一片模糊的血肉。
她用來支撐上半身的手肘處的衣服被磨碎了,碎布條絞進了傷口裏,看起來異常觸目驚心,而支撐了身體絕大部分重量的膝蓋,這時候已經只剩下一片被血染紅的白骨。
很難想象,她那具瘦弱的身體裏,居然有這麽多血可以流。
雷伊覺得自己胸口發悶,幾乎眼前一黑,差點失去了特薩的強烈痛苦,與咆哮着你現在還不能發瘋的理智在身體裏厮打成一團,讓他撿起特薩纏在破碎的袍子上的那半截魔法杖的手都是顫抖的。
幸好,魔法杖的核在這半截魔法杖裏。
治療的魔法需要消耗大量的體力或是生命力,而雷伊現在的狀态更加接近亡靈。他當然沒有可用的體力和生命力來完成一個治療型的黑魔法,他甚至不能用一個簡單的魔法來消解疼痛。
倘若他不是*師修拉的話,他所能做的也許就只有再疊加一個生命機能停止,或者眼睜睜地看着特薩耗盡生命而死。
雷伊沉默地轉過身,走了兩步,來到他的俘虜的跟前,少年的詛咒師被這樣驚人的煞氣驚得一個哆嗦,沒來得及給出其他反應,胸口的劇痛就奪去了他所有的注意。
鮮血順着刺入胸腔的白骨緩緩流下,滴落在雪地上,凝結成猩紅的冰,有什麽冰冷的東西緩緩地包裹住他的心髒。
“本來留着你是想問出一點情報的,現在沒必要了。”雷伊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溫熱的心髒在他手中緩緩跳動,他握着那半截魔法杖,擡起了頭,開始吟唱一個冗長的咒語。
定格在少年眼中最後的畫面,是鋪天蓋地的純白色,不只是雪山的純淨,更多的,是魔法炫目而美麗的光芒。
黑魔法很少有純白的光,而這一個恰好是純淨無暇到令人心顫的白色,幹淨純潔得有如一場夢境。将這一切的殘忍、惡毒的本質統統覆蓋了過去。
浸潤着被抽取出來的生命力的魔法之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補了兩個人的身體,盡管因為這個生命力來自于毫無關系的其他人,造成了相當嚴重的排斥反應,不過幸好這兩個人身體還不錯,并不影響身體的重塑和恢複,只是造成了一點額外的疼痛。
收到蘭斯洛特在雪災之前最後的求援的黑精靈蓋倫到這一刻終于趕到了,反常明亮純淨的魔法之光讓他瞬間警覺了起來,他擡起頭,看向那道光的來源,看到了那個近乎可怖的場景。
那個背對着他的人影雙手高舉着一顆依然在跳動着的心髒,心髒上尚且還有兩根沒有斷裂的血管連接到被捆在樹上的人胸口。
或許不能稱之為人,因為他完全地枯槁了,皮膚皺巴巴地貼在骨頭上,已經被徹徹底底地掠奪了最後一點生命力,看起來如同一具塵封多年的幹屍。
即便是殺手出生的黑精靈蓋倫,在意識到治療自己摯友的生命力就是以這種形式被奪取的剎那,居然不可遏制地一陣反胃。
過于龐大的魔法力久久沒有散去,這種絕對不應該存在于世間的魔法,這樣驚世駭俗的魔法力,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在對方轉過身,不算陌生的骷髅臉出現在視野裏的時候,蓋倫聽見自己嘆了一口氣,口氣出乎自己意料地平靜:
“修拉,停手吧,我來治療他們兩個。”
☆、Chapter 13
地獄的大門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帶着冰冷和血腥的氣息,立在跟前。
那什不記得自己跑出來多遠才到了大門的近處。事實上,要不是特薩的區域滞留,他可能已經跑出了雪山的範疇。
遇到唐納之前的記憶剩下的并不多,而這扇大門無疑是其中一樣。黑色的花紋,冰冷的觸覺,他知道推開這扇門需要不小的力氣,也知道推開之後會看見什麽,硫酸與火焰飛濺的地獄之山,遍地的岩漿,對于一個惡魔而言,沒有比那更美麗和親切的景色。
臉上有火焰的惡魔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視線裏,和上次在學院裏看到的時候一模一樣,他開口說出了那個其實一直在那什心裏繞來繞去的稱呼:“好久不見,驚吓的那什。”
“你認識我?”那什歪着頭,想了想,換上陳述句再說了一遍,“你認識我。”
“這裏是地獄的門前。”臉上有火焰的惡魔繼續說道。
“泰拉瑞亞。”那什終于想起了這個名字,他轉頭看着地獄之門,濃烈到幾乎吞噬一切的思念突然冷了冷,“是的,這是地獄的大門,可是我把惡魔之刃送給了別人,已經沒有可以打開大門的鑰匙,我回不去了。”
泰拉瑞亞臉上的火焰永遠不會熄滅,那什想起來了關于他的事情,那是因為泰拉瑞亞違反地獄的禁律,在煉獄的最後一座山上帶回了那個、他所愛卻與他簽訂了出賣靈魂契約的女人的靈魂,泰拉瑞亞為此被憤怒的死神在臉上放上了火焰,永遠地灼燒着他的臉,讓他所愛的女人的靈魂再也認不出他。
愛?這個字眼瞬間揪緊了那什的心髒,等等,他身邊少了什麽,本能中對地獄的思念都開始讓到兩側,在地獄那數以千萬年的平靜歲月似乎被什麽東西遮掩了過去……
對了,唐納呢?!她去哪兒了?
他為什麽會忘了唐納?一陣巨大的惶恐湧了上來,瞬間把剛才所有的迷茫驅散了好幾分,那什立刻回頭想去找唐納,然而泰拉瑞亞的聲音卻慢慢傳來:“那什,你簽訂那個契約,不是為了回到地獄麽?現在地獄就在你的面前了,去殺了那個騙走你惡魔之刃的男人,搶回惡魔之刃,你就可以回來了。”
那什這時候才突然想起來,是的,他最初和唐納簽訂契約的原因是,唐納幫助他回家。
“你已經不需要那個小女孩了,不用照顧她了。”泰拉瑞亞的聲音仿佛從心裏響了起來,充滿了蠱惑,“那什,去殺了那個骷髅,回到地獄,回到那個有着滿地岩漿的地方,那裏有你所愛的一切灼熱、罪惡,還有同伴,那什,抛棄那個無能主人,回到我們的故鄉,回到地獄來,那什……”
受傷的惡魔患上了思鄉的病,而幻覺的蟲子從這一個角上鑽進了他的心裏。
“那什,回來吧。”泰拉瑞亞繼續蠱惑道,“我們才是你的同伴,而人類壽命有限,快想起來你本來的目的,你是想要回來,快回到地獄,搶回惡魔之刃然後切斷契約,那什,回來吧,這對你而言無疑是最好的。”
那什歪着腦袋想了好一會兒,終于又開了口:“你說得都沒錯。”
泰拉瑞亞向前飄了一點,正要再說話,就聽到那什一臉困惑地問道:“可是那關你什麽事啊?”
那什攤了攤手,看着一臉目瞪口呆的泰拉瑞亞:“我想留下來,或者我想回去,這管你什麽事?為什麽是你在勸我?你是覺得我腦子已經壞到了連你說的這個方法都想不到?既然我樂意留下來,那又關你什麽事?話說你到底是怎麽知道我跟唐納簽訂契約的目的的?你跟蹤我?”
完全不能理解那什的邏輯的泰拉瑞亞的幻影慢慢消失在了原地,那什揉了揉腦袋,并沒有想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托特薩設下的區域滞留的福,他還沒有跑出去很遠,然而他很快發現另一個問題,要是不破除區域滞留,他也回不去。
但是有些事情到底還是不一樣了。他一直以為他只是在尋找回去地獄的方法,從他拒絕了泰拉瑞亞的提議的一瞬間,他就不再是那個單純地想回到地獄的迷路的惡魔了,他是自己決定留在這裏的。
花了好一會兒打碎了區域滞留,那什順着唐納的氣息傳來的方向跑過去。
唐納倔強地一步一步走過來的身影讓那什莫名地松了一口氣:“唐納!”
唐納眼前一亮,正要回答,尖叫聲就響徹了整個雪山。
惡魔風暴剎那間阻擋了試圖接近的冰雪,惡魔火焰瞬間圍出一個狹小而安全的區域,盡管外界的風暴與重量還在壓迫這一片安全的區域變得更加狹小,不過暫時還沒有危險。
在最後關頭撲進了那什保護圈的尤利塞斯擦了擦冷汗,把兜裏差點被他壓扁的德伯特扯了出來:“你還好吧?”
雖然幻覺已經消失,被拎着尾巴吊着的德伯特依然表示自己奄奄一息:“我很不好……真的……”
在惡魔耗盡力量之前,雪崩總算是停了下來,唐納被那什從積雪中抱了上去,環顧四周才發現,因為雪崩,地形幾乎已經完全改變,根本找不到原來的地方了。
四人到處亂轉了半天,突然間,德伯特和那什都停了下來。
“血腥味。”那什抽了抽鼻子,“還很新鮮。”
“也不算特別新鮮,應該是剛剛從雪裏被挖出來,這是……”德伯特使勁聞了兩下,臉色冷了下來,“特薩和蘭斯洛特老師……等等,還有一個新的……天!!!”
本來半拖半背着虛弱狀态的德伯特的尤利塞斯被他這一聲慘叫吓得直接把他扔了出去,德伯特坐在雪地裏,似乎有點驚恐:“這……這……”
“你太弱了。”作為一個不知道留面子三個字怎麽寫的惡魔,那什直白地指出了結論,“感知太強實力太弱,雖然不是什麽和善的魔法,但是也不用吓成這樣。”
自從找到那什之後,唐納就一直緊緊地抓着那什的衣服,多年來第一次,她心裏出現了或許她會失去這個人的恐慌,這讓她根本無法松手:“我們趕緊過去吧。”
那什愣了愣,小心地握住她的手,把唐納抱到懷裏:“唐納,我回來了,我再也不會一個人走了。”
沒等唐納回答,一位陌生的黑精靈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們面前,鞠躬行禮:“諸位好,我是蓋倫大人的近侍,蓋倫大人已經帶着特薩小姐和蘭斯洛特大人前往黑森林休養,請諸位也随我們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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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森林是南部薩登大陸最美麗的地方。
在黑森林永恒的黑夜之中,有着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藍色月光,幽暗的森林深處,超過人類想象極限的、屬于精靈的華美建築安靜地隐沒在樹木周圍,與整個黑森林融在一起。
蘭斯洛特睜開眼的時候,透過窗口,看到的就是這樣的風景,和他上一次重傷昏迷之後醒來時候看到的景色一模一樣,是他這一生見過的最美麗的景色。
他有一個瞬間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所以才會重新透過這個窗口看到這一切,因而他安靜地躺着,帶着久違的安寧感看着這片屬于黑森林特有的景色,等了好幾十秒,殘餘的痛覺湧了上來,他才慢慢地意識到,自己還活着。
他扭過了頭,映入那雙湛藍色的眼睛的,是蓋倫那張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美麗面孔,冷靜卻柔和,無可挑剔的精靈的美貌。他坐在椅子裏,安靜地坐着,仿佛可以保持這個姿态千萬年一樣。
即便是這件事,也與當初一模一樣,不一樣的,只是時間,還有心境。
“……特薩……”蘭斯洛特從酸澀的嗓子裏發出聲音,急切地詢問着,“特薩……她……還……”
“她醒得比你早,沒名字的院長批準了半個月突發事件特殊休假,所以她還留在這兒,我想,大概也是在等你的解釋。”悅耳的聲音從蓋倫唇間傳來,他起身低聲說,“我去喊她進來。”
月光正好從窗口照進來,落在蓋倫的身體上,顯得比平日裏更加纖瘦,黑精靈是從黑暗的森林之中降生的物種,沒有性別,沒有父母和親人,他們的身體如同女性一樣柔軟而有韌性,同時又有着男性一樣強大的力量,他們是天生的戰士,因而他們曾被譽為大陸上最适合成為暗殺者的種族。
他們曾是這片土地上最鋒利的武器和最美麗的生物,為各方勢力當做戰争的工具和享樂的奴隸肆意買賣,而黑暗之神在離開遠離這個世界之前,動用最後的力量制造了黑森林,借以庇護了他憐愛的子民。
絕大多數人類都絕不可能與黑精靈成為朋友,黑精靈是最可怕的殺手,最仇恨人類的生物,還有他們與人類截然不同的信仰,都讓人類對黑精靈敬而遠之。
不過蘭斯洛特顯然不是大多數人。
重傷之後冒死闖入黑森林,不向自己的同胞,反而向着當時尚未與人類和解的黑精靈求救,傷好了之後不顧全體黑精靈的冷臉跑過來蹭吃蹭喝、賴着不走,最後居然還能獲得包括當時的首領蓋倫在內的大多數黑精靈的深厚友誼。
不得不承認,單純就個人魅力這一項而言,蘭斯洛特最大程度上遺傳了茱莉亞的優點,或者也可以這麽說,真不愧是海之歌女唯一一個親手養大的孩子。
“等下……”蘭斯洛特勉強伸手抓住蓋倫的精靈長袍的下擺,下意識地說道,“蓋倫,特薩是我一直在找的妹妹,請黑森林暫時容許她留下。”
“我聽特薩說了,蘭斯。”蓋倫停了下來,轉過頭,漆黑發紫的眼中一片沉靜,“我只是奇怪,假如我們真的是朋友,為什麽你從來不跟我說。”
蘭斯洛特無力地松開了手,然而蓋倫卻并沒有離開,看着蘭斯洛特慢慢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出聲:“蓋倫,我當初覺得,就算說了你也不會理解,因為黑精靈從黑暗之中誕生,沒有父母親人,你們不會明白血脈相連是什麽樣的感覺。等到後來,我發現或許你比那些享過天倫之樂的人更加能夠理解我的時候,我已經不想拖你下水了。”
蓋倫仍舊沒有動,如同許多年前一樣,沉默卻令人覺得無比可靠地站在那裏,用那雙泛着紫色光芒的眼睛看着對方。
“蓋倫……”蘭斯洛特呻.吟了一聲,“我遇到你的時候,你已經不是殺手了,那時候你背後有整個黑森林,而我一無所有,所以我們是朋友。可是從見到席恩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那個無所顧忌的殺手蘭斯了,而你,依然是黑森林的蓋倫。你離開之後,黑森林并沒有選出新的首領,蓋倫,我知道你會帶着黑精靈學生們回到黑森林不是沒有原因的,你知道現在的動蕩,所以你退回了黑森林,依然是黑森林的首領。
而現在,蘭斯洛特是拉爾森家族的蘭斯洛特,是席恩·加洛林的弟弟,唯獨不可能是黑森林的蘭斯洛特,他不可能是那個無憂無慮的殺手了。
我們背後,分別是是黑森林和議會,從我離開的那一天起,蓋倫,你的摯友‘死神之子’蘭斯就已經死了。”
黑精靈有如玉石雕琢而出的面容上完美的冷峻慢慢地裂開一道縫隙,名為痛苦的感情從縫隙當中緩慢滲透而出,門口傳來腳步聲,大概是一直在附近的特薩聽到了裏面的動靜,打算進來看看。
蓋倫站了起來,慢慢收好臉上的情緒:“你應該有很多事情想跟特薩說,我先出去……”
“蓋倫!”蘭斯洛特下意識地叫住了對方,渾身的肌肉因為不知名的緊張而瞬間繃緊,花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松懈下來,“蓋倫,我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與黑森林的首領無話不談,但是我有一些積壓已久的舊事,想和我的摯友分享,你還願意聽麽?”
☆、Chapter 14
“我從來就沒有父親,而我,可能害死了我的母親。”
蘭斯洛特用這句話,開始了他漫長的回憶。
雷伊握着特薩的手,讓她的顫栗緩解一點,盡管從她那張淡定如常的臉上其實看不出什麽。
“母親很久之後的信件裏才提到過席恩的事情,她曾經想要一個孩子,于是她與她一生的摯友孕育了她的長子,然而她的長子身體非常虛弱,她很失望地把那個孩子送回了父親身邊,想要重新孕育一個孩子。
母親選擇的第二個男人,是個風流一時的男人,布蘭特·拉爾森。她沒有想到的是,布蘭特在與她共度一晚之後,貪心不足地将她囚禁了半年之久,直到席恩的父親安德烈大人趕到,她才跑了出來。
因為這半年的功夫,海之歌女的名聲已經徹底笑聲匿跡,母親一路南行到南陸,生下了我。她給我取名叫雷伊。”
蘭斯洛特看了修拉一眼,然後轉頭看向屋頂,那裏雕镂着精致的月桂花紋案,讓人心情平靜。
“母親做什麽都很出色,包括照顧孩子。”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這麽評價了自己的母親,“她努力地做一個好的母親。”
“一個好母親,是培養不出一個不需要訓練就能入行的殺手的,蘭斯。”蓋倫抿了一口水,不輕不重地接上了話。
一個疼愛孩子的母親可以狠下心讓孩子辛苦學習,但是作為一個殺手,那種危機意識和刀尖上舔血的本能,那不可能是一個愛孩子的母親能做到的。
“她努力了。”蘭斯洛特只猶豫了片刻,就迅速地回答道,“她只是不知道如何愛一個孩子,所以她的愛,只是單純地将我向她理想的完美的兒子那裏培養,我相信她愛我,也相信她最後的愧疚,她是我的母親。我愛她。”
最後三個字加上去,那就是說不管真相是不是這樣的,不管這是不是自欺欺人,蘭斯洛特都是這麽相信的。
“可是我當時叛逆,所以恨她。”蘭斯洛特将手背放到眼睛前,遮住光線和自己的視線,“我讨厭她嚴格的教育方式,讨厭她每天跟我說,我會成為一個出色的人,讨厭鄰居家的小孩每天嘲笑我沒有父親,讨厭他們的父母輕蔑地喊我一聲私生子,也讨厭那個時候從來不肯告訴我父親的事情的母親,我跟她吵架,說她從來不愛我,說她不在乎我,不然不可能放任別人這麽欺負我,然後我離家出走,改了名字,去當了一個殺手……”
他苦笑了一聲:“和那些叛逆期的小子沒什麽兩樣。”
“母親和我……誰都不肯認錯,所以我們好幾年都沒有見面,直到母親給我簡訊說,她又懷孕了。我記得那是一個雨季的末尾,我回去的那一路正是豐收的季節,空氣裏滿是麥子的玉米的氣味,非常……令人愉快。
那一次我回去的時候,母親整個人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她不再是一個永遠而正确的人,她學會了愛這種情緒,她讓我摸着她的肚子,感受着胎兒柔弱卻動人的魔法波動,然後讓我給妹妹取名字。”
蘭斯洛特的語調柔軟了起來:“你知道麽,那很神奇,明明是個還沒有出生的胎兒,可是她居然已經開始用那麽微弱的魔法波動來回應我,那種血脈相連的感覺,一瞬間就讓我相信,我想保護這個孩子。我想起了那片金色的莊園,那片豐收的空氣,我給那個孩子,取名叫特蕾莎,簡寫特薩,意思是豐收,我希望我妹妹的人生和我不一樣,我希望她的人生可以一帆風順,如同在雨季的末位,充滿金色的愛和希望。”
一滴淚水滴到雷伊的手背上,特薩與他相握的手因為不自覺地用力而讓雷伊感覺到了疼痛,他伸手抱住特薩的肩膀,才察覺到她的肩膀一直在發抖。
“特薩,可是我擡頭的時候,看到了母親的那個微笑,那個時候……嫉妒了。”蘭斯洛特坦然地承認了自己最陰暗的情緒,“對不起,我那個時候,在嫉妒母親對你不加掩飾的愛,在母親對我說‘雷伊,請留下來’的那一刻,我對母親說了絕對不應該說的話。”
他的聲音開始帶上掩飾不住的忏悔:“我說……‘母親,我是蘭斯,雷伊是個每天被人恥笑的私生子,而蘭斯不是。’”
嫉妒是一把沒有把手的刀,總是會把彼此一起刺得鮮血淋漓。
“我說完之後轉身走了,直到半個月之後,我才再次收到母親的簡訊,簡訊裏只有一句話,沒頭沒尾,‘蘭斯,你不再是個私生子了。’我當時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直到第二天,拉爾森家族大部分人、包括這一代所有繼承人被一夜之間屠殺殆盡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大陸,而我,成為了拉爾森家族唯一活着的繼承人。”
就連雷伊在聽到這段話的時候,都震驚了一瞬間。
茱莉亞的做法固然是個辦法,就如同毒蜂家族的卡爾·羅貝坦,即使這個孩子是個長期為人忽略的私生子,當他是唯一剩下繼承人的時候,這個家族都會不惜一切地洗白他的履歷,将這個孩子以另一個身份帶入家族。
然而,且不提這件事情牽扯了多少無辜的人、屠殺這件事本身又是多麽喪心病狂,單就這件事的風險,就讓人難以想象。雷伊一直以為茱莉亞是被與亡靈的愛還有對兒子的愧疚之間被慢慢逼瘋的,如今看來,她在蘭斯洛特選擇離開她的時候——不,或許更早,在那個複活亡靈的禁術失效的時候——就已經徹底瘋了。
“我之後立刻動身去尋找母親,當時拉爾森家族的私兵、還有為了拉爾森家族懸賞而來的賞金獵人和雇傭兵們瘋狂地追殺着她。我追蹤的母親的消息一路抵達北陸的南岸,确信了她從那裏渡海進入了亡者森林。
在母親留在北陸最後的蹤跡所在,我遇到了一隊貴族的私兵。我開始以為他們也是拉爾森家族的追兵,所以毫不留情地動手襲擊了他們,然而他們的首領出現之後我發現自己弄錯了,他們不是追兵,而是保護着母親一路逃亡的人。”
雖然答案已經不意外了,特薩還是瞬間緊張了起來,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那是我們的兄長席恩·加洛林,母親的長子,她到最後,在遺書裏也沒能想起來的那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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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薩以為這一夜她必定無法入眠,或是會在夢見自己的母親,可是事實上都沒有。
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回到了那間孤兒院。月光清亮,照在花架上,投下一片細長的陰影。
少年的特維爾歪着頭躺在對面的椅子上,閉着那雙碧綠的眼睛,柔軟的金色短發貼在額前,看起來像個孩子。他一直有某種超乎年齡之外的安靜與淡漠,就如同此刻,他似乎是熟睡的樣子,溫和靜谧。
很難想象,在那平和到幾乎是波瀾不驚的外表之下,埋藏着如此之多的秘密。
特薩第一次這樣、用一個外人的視角來審視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