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TheDead (8)
在想我父親奧爾德斯·雅維裏有沒有可能還有個比我大三四歲的兒子。”特薩歪了歪腦袋,随口胡扯。
“……應該不可能。”雷伊考慮了一下這個可能性,“肯定不可能,奧爾德斯從死亡到複活一共有近四百年,我聽你母親說過,她找到奧爾德斯的屍體去複活他的時候,愛絲忒拉設置的保護屍體的魔法陣尚還完好。而且,我也不認為除了你母親之外有人能夠召喚出奧爾德斯的亡靈。茱莉亞她實在是很……呃,特別。嗯,她和奧爾德斯相互吸引不是沒有理由的。”
特薩捏了捏下巴,若有所思地問道:“蓋倫主任也說我父親是個很特別的人。雷伊,他是什麽樣的人?”
“奧爾德斯麽?假如蓋倫覺得奧爾德斯是個很好的人,”雷伊的語調有點笑音,“那只是說明蓋倫自己是個很好的人。特薩,你的父親是個無法被看透的人,每個見過他的人,都會說他是一個美好的人,可是那不是奧爾德斯,奧爾德斯如同一面只能反射好的一面的鏡子,你所察覺到的那個完美的奧爾德斯,只是你自己心中美好的那一面的倒影。我想世界上能夠了解奧爾德斯的人,只有茱莉亞……還有你。”
“我?”特薩驚訝地擡起頭,瞪大了眼睛,“我甚至沒見過他。”
“你其實和他很像。”雷伊拍拍她的頭,那眼窩深處的空洞讓特薩沒來由地心頭一慌,“你在想什麽,也不會直接說出來,說到底當初你不會對愛斯蒂發脾氣,也是因為她根本沒傷害到你在意的東西,你那時候,其實沒什麽在意的東西。”
如同一個空洞,雷伊在心裏這麽想着,卻沒有說出來。
他第一次見到特薩的時候,正是愛斯蒂背叛了她的時候,特薩失去了唯一在意的東西,因而只餘下一個空殼子。她連自己都不在乎,愛斯蒂怎麽可能傷害得了她?
如同他第一次看見醒來的奧爾德斯的時候,他看不到任何別人描述的美好,那個時候的修拉心中一片空茫,于是他在奧爾德斯身上,看到了同樣的空茫。
“我現在在意你。”特薩想了想,擡起頭,很認真地說道,“還有哥哥,還有唐納,不過果然沒法兒做到只在乎一件事。”
“你真的不像是雅維裏。”雷伊很想笑。
“那你在意什麽?”特薩仰着脖子,好奇地問。
雷伊隐藏在在腦中的笑聲瞬間消了聲,他想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現在唯一确定我在乎的,只有你。在此之前……我想,要是我真的在意什麽,就不會抛下一切,躲到亡者森林去了。”
他的詞是“躲”。特薩皺了皺眉毛。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問我你父母的事情。”雷伊扭過頭,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引開,“你其實很早就知道的吧,我知道你父母親的事情,為什麽從來不問呢?”
“你不肯說,總是有理由的。”特薩看着他,“就像席恩的父親有着對特維爾的承諾,你既然不肯說,我想一定有理由,假如我問你、用自己來逼你,說不定你會說,可是我不想逼你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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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伊垂下頭,慢慢從右手指間的儲物法陣裏面抽出一根細長的手鏈。
“這是什麽?”特薩盯着雷伊仔細地将手鏈系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在手鏈的中央,有一塊澄淨的灰色石頭。
“我知道你一直想問,為什麽我明明知情,卻從來不肯對你說你父母的事情。”雷伊仔細給特薩系完手鏈後順勢握住那只溫暖柔軟的手,輕輕地摩挲着,“原諒我,特薩,我一直在想,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資格向你講述茱莉亞的事情的,就是我了。我從蘭斯洛特那裏偷取了屬于母親的愛,我任由你被帶離亡者的森林,然後被一個人丢下。我沒有辦法向你講述這一切。”
白骨的指尖慢慢地滑到小臂上,托起那塊石頭:“這是茱莉亞留給她的孩子的遺物,她說,時機合适的時候,她的孩子會需要這個禮物。我不知道時機合适是什麽時候,但是我想,我把它還給你,總會到那個時候的。”
特薩壓下浮動的思緒,盯着那塊石頭看了一會兒,略微有些困惑地問:“這是什麽?”
雷伊頓了頓,聲音裏呆了一點驚訝:“你感覺不出來這是什麽?”茱莉亞留下這個遺物的時候并沒有說是什麽,她那時候神志不算清醒,只是笑着跟雷伊說,這是她留給她親愛的孩子的,她設了封印,只有需要它的孩子能夠打開。
這其實是留給蘭斯洛特的禮物?雷伊困惑地想着,或者是因為特薩還沒有到需要它的時候?
不過這個問題現在也沒法兒追究,雷伊想了想,其實就茱莉亞當時的狀态,她也就随口那麽一說的可能性都存在。
特薩沒再說話,仰着頭向天繼續發呆。
“席恩給你的禮物,你一直都沒有拆開?”雷伊看她遲遲沒有要睡覺的樣子,慢慢地伸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釋放了一個簡單的昏睡咒。
“嗯。”
“從魔法波動看,裏面是蝮蛇家族的紋章。”雷伊輕聲說,“大概是希望你這一路走得順利一點,為什麽不收下呢?”
“我只是……”特薩揉了揉額頭,“這些事情發生得太快,我需要一點時間。我還是先思考一下怎麽出去吧,畢竟要離開忠誠者之墓才是當務之急。”
“你睡一會兒吧。”雷伊擡起頭,有手再次停到了左手手背上的儲物法陣上,“說不定,等你睡一覺醒來就已經有辦法了呢。”
☆、Chapter 21
饑餓,是一種無法用魔法抵擋的痛苦。
要是倒退回去一個月,特薩一定要把當時覺得幹面包很難吃的自己抽一頓,拎着那時候自己的領子,痛心疾首地大吼:
“天哪!這是面包啊!白白淨淨的面包!你居然覺得難吃!!”
然而現在,胃部的饑餓感讓她覺得有點難以忍受,縮在雷伊的懷裏,她幾乎開始羨慕不需要食物的雷伊。雖然饑餓,然而魔法力還是慢慢地開始恢複了,照這個恢複的程度看,時間應該已經過去了十一二個小時,她掉進來的時候本來就餓着,到這會兒實在是有點受不了。
我需要一點東西來轉移注意力,特薩這麽想着,稍微挪動了一下頭部。
察覺到懷裏的人移動了一下,雷伊低下頭:“怎麽了,特薩?為什麽不睡一會兒,睡着會好過很多。”
“睡不着。”特薩聲音軟軟的,沒什麽力氣,無聊地找着話題,“對了,你怎麽會也在這裏?”
“我趕到的時候你正好掉下去。”雷伊說話速度也放慢了,帶着一種近乎催眠的腔調,“以後別勉強自己,一兩只魔獸放過來就放過來了,有蓋倫在,不會出什麽事情的。”
“我以為沒問題的,沒想到魔法杖斷了之後會短時間失效……”特薩嘟囔着沒話找話,“說起來,你看見了吧,亡者森林果然出事了,你的身體還在裏面吧?”
“恩。”雷伊看起來并不怎麽擔心,“說實話,松了口氣。雖然只看了一眼,不過那應該是亡者森林西部,愛絲忒拉再強大也不可能控制整個亡者森林——畢竟連我都沒做到——所以這反而說明東部安全,我住在東部,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不過我的管家……啊,不,是我的忠仆,阿爾弗雷德那邊出的事情應該與此無關。”
“亡者森林有那麽大?”特薩努力地轉移對胃部饑餓的注意力。
“嗯,大概有兩個奧斯庫特那麽大。”雷伊輕輕摸着特薩的頭,注意到她嘴唇幹裂和稍微有點渙散的瞳孔,慢慢開始用魔法力在指尖上凝出水珠來。
連續水珠滴落到幹裂的嘴唇上,極大地舒緩了口渴:“我自己能……”
“你不要再消耗體力,會更加餓。”雷伊托着特薩腦袋的手指稍微轉了轉,在特薩注意不到的地方,再次施加了一個昏睡咒,然而顯然特薩的魔法抵抗很高,效果依然不好。
特薩順從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上的水珠,雖然一開始沒有那個意思,不過雷伊還是沒忍住盯着看了一會兒,下意識地腦補了親吻的感受……然後他尴尬地稍微偏過了頭,該死,為什麽現在我沒有身體在這裏。
——哦,不對,是該死,為什麽這種情況下,我會控制不住想這個。
“每天去亡者森林外圍探險的人那麽多,愛絲忒拉不可能攻擊每一個。”雷伊壓下內心烏七八糟的澎湃思緒,強行冷靜地分析給特薩聽,“而且既然能讓亡者森林活過來,你們一開始進入的時候,她沒理由不知道。所以她之所以攻擊你,是因為那個時候,她突然發現闖入者是‘你’。”
“因為我是雅維裏?是她哥哥的女兒?”特薩挑眉。
“不……”雷伊躊躇地回答,“我想不是這個原因,愛絲忒拉如此地愛她的雙生哥哥,她沒理由想要殺奧爾德斯唯一的女兒,所以她應該不知道你是奧爾德斯的女兒,所以她要殺的人是特薩·茨威格。再想想之前在雪山上埋伏的詛咒師特意陷害蝮蛇大公的舉動,我只能想到一個可能性。”
特薩盯着他空洞的眼窩等了半天,才聽到他繼續說:“我之前問那個詛咒師,是雅維裏家族的死士來報仇、還是是女皇陛下的手段,再或者說是愛絲忒拉·雅維裏的人,我想這個問題我問得不怎麽樣。”
“因為這三方,根本就已經聯手了?”特薩稍微想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接上了下半句。
“假如我猜想正确的話,女皇她獻上了北方的大陸,換取了愛絲忒拉的幫助。”
這是何等地喪心病狂!特薩猛地直起上半身,死死地盯着骷髅的那張臉,想找到一點不确定,很遺憾,骷髅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特薩,你不用擔心任何事情,這跟你沒有關系。”雷伊努力讓聲音變得輕松,“女皇複仇的對象從一開始就是議會,議會沒那麽弱小,就算他們聯手了,也不可能那麽順利。愛絲忒拉是很強大,不過不會比我更強,放心好了。”
“你要去對付愛絲忒拉?”特薩冷靜了一點,表示相當意外,“我以為……你已經徹底抽身了。”
雷伊發出一聲短促的、近乎呻.吟的笑聲:“阿貝爾的生命力和魔法力還在她身體裏,我摯友的東西,我不能任由她這麽糟蹋。而且……那本來就是我的錯。”
“雷伊。”特薩皺眉,“你和阿貝爾的事情我聽說過,大概也能猜到是你沒能救他,但是這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雷伊稍微垂下頭,分心看着因為剛才沖擊性的消息而強行聚集了精神、現在反而困倦的神色更加明顯的特薩,再次不着痕跡地放了一個昏睡咒。
“一開始,我和阿貝爾成為朋友,就是因為女皇的命令。”雷伊的聲音很輕,和蘭斯洛特無時無刻不充斥着強烈情緒的腔調不同,他所有的情緒似乎都已經在過去六十年裏徹底沉靜下去,“以有心算無心,從一開始就是我錯了,更何況,我還因為自負過頭,做了更加過分的事情。”
他頓了頓,吐出一口氣:“我阻止他自殺,導致他的生命力和魔法力最後成為了他父親安德魯的一部分,至今依然在助纣為虐。”
雷伊說的如此輕描淡寫,然而在他的腦海中閃回的,卻并不是這麽溫柔平淡的畫面。
“修拉!你放開我!”
“修拉!畜生!你松手!松手!”
那個聲音至今依然偶爾會回響起來,那麽尖銳和絕望,帶着玉石俱焚的瘋狂念頭,反複回響着。
“阿貝爾!你瘋了麽!你現在自殺的話一切都徹底沒有希望了!”他那時候仗着卓群的力量,好不容易徹底束縛住阿貝爾,同樣憤怒地咆哮回去。
“希望?!”阿貝爾那向來溫柔清俊的面容扭曲成一團,他好不容易掙脫出一只手,死死地掐住摯友的脖子,“修拉!我還有什麽希望!你告訴我!修拉啊啊!!希望那種東西,難道不是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麽?難道不是從我知道自己的命運的那一天起就不存在麽?修拉……你說過你要救我的!你說過的!修拉!你救我啊!你救我啊!救救我啊!!你說過一定會救我的!救救我!救救我!!”
窒息感瞬間湧了上來,他指尖上的法力一下子衰退了下去,在他幾乎真的要斷氣之前,阿貝爾終于松了手,卻也再也沒有力氣掙紮,一下子脫力地跪倒在自己的摯友面前,仍舊抓着他的領口,指尖顫栗,半晌才松了手,深處雙臂擁抱住他:“對不起……對不起……修拉……對不起……”
雅維裏家族的人都發了瘋,跟雅維裏家族扯上關系的人,也都發了瘋。
他大概是瘋了吧?那個時候修拉這麽想着。
直到很多年之後,再度回到奧斯庫特,看到那對雙子姐弟如出一轍的惡毒與絕望,以及絲毫不差的同歸于盡的決心,雷伊才突然明白,該說對不起的,從一開始就是他自己。
他不應該攔着阿貝爾自殺,也不應該給他虛無的希望……或許他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聽從女皇的命令,去接近阿貝爾。
在這段不知從何開始的沉默裏,特薩的呼吸聲慢慢變得均勻了,透支的精神和體力,終于在失去支撐、外帶疊加的三四個昏睡咒之中徹底平靜了下來,慢慢陷入了近乎昏迷的沉睡。
雷伊小心地卸下被她緊緊地抱在懷裏的左手,站了起來,單手整理了一下袍子,然後走到了環形大廳的正中央。
——只有這件事,除了他和女皇卡特琳娜,他不希望第三個人知道,即使那個人是特薩也一樣。
“忠誠者之墓的亡靈們。”骷髅摘下了長袍的帽子,露出可怖的頭顱,“我聽聞你們曾是卡佩王朝最忠勇的騎士,是黑玫瑰披風最初的主人。你們曾經發過最可怖的誓言,效忠卡佩家族的每一滴血脈,并且為之盡忠。”
消失已久的聲音再度出現,重疊的咆哮帶着尖銳的笑聲在山洞裏反複回響:
“即将失去主人的忠仆,放棄掙紮吧!你不管做什麽,都不可能找到出去的方法。”
“你也即将變成卡佩家族的忠仆!這是忠誠者的墳墓,進入到這裏,你也會與我們一樣,一起守護卡佩家族的血脈。”
“這是死者的地方,你的主人不可能活着出去,死靈,你的主人很快也會變成與你一樣的死靈生物。”
……
雷伊一直隐沒在袍子之中的右手,稍微動了動,慢慢地揚了起來,慢慢舉起了他剛才從左手腕骨裏取出的東西。
那是一枚長六邊形的銀質紋章,上面的黑玫瑰細膩得有如能聽到正在綻放的聲音。
他的聲音非常平靜,不知何時帶上了那種天然的、上位者的倨傲:“卡佩王朝威廉四世的第七皇子,嘉文·卡佩,在此命令你們,對黑玫瑰的紋章效忠。”
☆、Chapter 22
忠誠者之墓與世隔絕數以千年,但是這并不意味着他們對外界的事情一無所知。
從無數誤闖、墜入忠誠者之墓的人們腦中可讀取的記憶裏面,亡靈們早已拼湊了卡佩家族如今的模樣。
在不算短的沉默之後,一位亡靈騎士冷笑了起來:“這個笑話說得不錯。”
“我不在開玩笑。”雷伊不輕不重地回答。
“嘉文·卡佩殿下已經死了!”另一個亡靈急切地叫道,“他死了!他死的時候是個八歲的小孩子!他被威廉四世當做和平條約的人質送給了對方!三天之後威廉四世就撕毀了條約發動了戰争!黑玫瑰家族的血脈現在只有卡特琳娜殿下一個人!”
一只亡靈從他身後極快地顯現出身形,又迅速消失:“你是個騙子!你身上的氣味是活人的氣味!你還是個活人!你不可能是嘉文殿下!”
“我活下來了。”雷伊不以為然地繼續說道,“我是嘉文·卡佩,我沒有死。”
“他們公布了你的死訊!”
“當然,他們以為殺死對方的小皇子會極大地打擊父親的心神,所以隐瞞了我逃走的事情,說已經殺死了我。真是愚蠢,父親既然決定撕毀條約,本來就沒打算我活着。”雷伊的語調因為諷刺感而上揚,“也不知道他們聽到父親壓下我的死訊、一直到三年後戰争結束才公布說十一歲的嘉文皇子死于戰亂的時候,有沒有覺得自己的行為天真好笑。”
說起好笑,其實他的父親威廉四世的做法一樣好笑,他刻意拉長了自己幼子近一半的壽命,或許覺得這樣更容易被民衆所原諒?
“嘉文殿下那時候還是個孩子!”一個低沉的聲音帶着一點掩飾得極好的憤怒和輕蔑,“一個沒半點逃亡經驗的孩子,怎麽可能從敵軍之中偷偷逃走!你這個騙子!”
“我沒偷偷逃走。”雷伊稍微歪了歪頭,要是他還有皮膚在,這時候他臉上一定會有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們試圖用酷刑來折磨臨死的兒子以發洩對父親的憤怒,瀕死之前,我魔法力暴走了,所以殺了看守的所有一百零七個人,然後當着剩下人的面,大搖大擺地走出去了。”
因為那個時候,剩下的人幾乎都已經吓得無法動彈,他們看着一個八歲的孩子,如同看着一只嗜血的魔獸。
只是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雷伊才意識到,他居然還清楚地記得這個數字,或許雪山上那個詛咒喚起的記憶是對的,他心裏,其實從來沒有忘記那一刻的血腥氣味。
“胡說!”最開始那個尖銳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魔法力暴走是如同撕裂靈魂一樣的疼痛!一個八歲的孩子怎麽可能忍受得了那種程度的疼痛?!”
“疼痛?”雷伊這一回的笑聲愈發輕蔑和不屑了起來,“比我親手挖出自己的雙眼的時候還疼麽?或者比我明知父親打算用我的命獻祭、卻還要自己登上被送往敵國都城的馬車的那一刻的心還疼麽?”
在奧斯庫特的圖書館,他讀過很多自以為是的詩人寫的書,他們以一種悲天憫人的口吻,揣度着那個幼年的皇子身在敵營,得知父親撕毀條約那一刻的感受。
別說笑了,他每次看到這些總是想笑。他怎麽可能不了解自己的父母,從父親決定把他送出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會是這個結局。
他的魔法力在垂死時候暴走,他的逃亡之路比喪家的狗更加狼狽。
那個還不會正确使用魔法的孩子,倉皇地剃光了自己銀白色的長發,用手指挖出了卡佩家族引以為傲的淡金色的雙眼,畏縮在一片漆黑的塵土深處,以這個世上最卑微可笑的姿态,擺脫了卡佩這個姓氏,終于從那場戰亂裏活了下來。
“你沒有證據!”亡靈們終于慌亂了起來,聲音愈發焦急和混亂,“你的黑玫瑰紋章一定是偷來的!你不僅是個騙子!還是個小偷!你偷取了卡佩家族的榮耀!”
雷伊低頭看了看那久違的紋章,并沒有反駁。這塊紋章,說是偷來的也沒有錯,在他被送給敵人之前一夜,他的母親瑪莎莉皇後避開了所有人,遣走了一直在安慰他的長姐卡特琳娜和三皇姐嘉斯蒂斯,然後偷偷地給他這枚紋章。
他至今依然記得母親那雙哀傷的眼睛,與那鮮豔美好的嘴唇裏吐出來的與那種悲傷截然相反的殘忍的話:
“嘉文,你帶着這個,你是卡佩家族的孩子,你的死亡也必須帶着卡佩家族的榮耀。”
那是他骨頭上第一個儲物法陣。
與他自己後來用魔法雕刻的微型法陣不同,瑪莎莉皇後并沒有仔細學習過魔法,她拿着刀,在他的手肘上刺進去,鮮血淋漓地在他的骨骼上刻下魔法陣,将這枚紋章封了進去。
粗魯地刮骨的疼痛,他一直沉默着沒有哭出來。在那個時候,沉默的小皇子第一次明白,對自己身為皇帝的父親和身為皇後的母親而言,自己的性命遠遠比不上家族的一點點榮耀來得重要。
卡佩家族的榮耀。
直到今天,聽到這幾個字,他依然想笑。
需要用孩童的鮮血來支撐的,算什麽榮耀?!
“被自欺欺人了。”雷伊終于失去了耐心,提高了聲音,“這個大廳和名為忠誠的怪物是一體的,都是你們那已經堕落惡化的忠誠心。特薩不是卡佩家族的孩子,她沒辦法傷害那怪物,但是從剛才我徒手抓破了牆壁的那一刻起,就沒有人比你們更加清楚我真正的姓氏。
你們自認為是忠誠者,卻試圖否認我的姓氏來抗拒向我效忠,你們這是在嘲諷你們自己的忠誠心麽?
這是最後一次,我用卡文·卡佩的名義,命令你們執行你們的誓言,向卡佩家族的血脈效忠,打開忠誠者之墓的大門,讓我們離開!”
在令人恐懼的寂靜中,環形的大廳裂開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向上的樓梯。
雷伊回過身,小心地把昏睡中的特薩抱在懷裏,毫不猶豫地踏上了那道樓梯。
“卡佩家族的小子!”有亡靈終于忍不住雷伊輕蔑的态度,亦或者是忍受不了數以千年的孤寂歲月,他們在雷伊的背後,對着他的背影開始怒吼:
“卡佩家族的幼子!在你離開之前,請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們付出了一切,來完成了對卡佩家族的忠誠!可是你們為何對此棄如敝履!
告訴我,我所效忠的主人!為什麽?!
為什麽我們的忠誠,我們的思念,我們打敗過的惡,我們持有的善,我們引以為豪的榮光,我們痛恨如斯的醜陋,最後都變成了如此殘酷的模樣?
為什麽在我們極盡忠誠之後,我們的忠誠得不到絲毫的回報,我們靈魂依然困守在痛苦之中嘶吼?!”
雷伊抱着昏迷的特薩,終于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很是憐憫地看着這間亡靈困守的墳墓,頓了片刻,等到那些終于說出實話的亡靈們陷入一片死寂,他才慢慢地移動下颚,開了口:
“忠誠?思念?偉大?別令我發笑了。
哈,你不覺得好笑麽?我敬愛的騎士們。忠于卡佩家族的每一滴血脈,忠于卡佩王朝的每一任王者,你們在發下這樣的誓言的時候,可知道日後卡佩家族的血脈是什麽樣子?
你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會忠于什麽樣的人,一個盛世明君還是一個兇惡暴君,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就這樣拿出自己的忠誠,叫嚣着自己的無畏,你們真的不覺得可笑麽?!
我敬愛的騎士們,你們真的以為自己是在忠于卡佩家族?忠于這個姓氏?別讓說笑了,你們分明不過是在忠于你們的忠誠本身!低下頭,看看那團惡心的怪物,那就是你們忠誠的對象!
你們的信仰毫無意義,你們的忠誠空無一物!他們不來源于心悅誠服的追随,不來源于輔佐你們認為偉大的王的決心,只來源于你們那自以為是、盲目到愚蠢的騎士精神!
你問我為什麽那些醜惡會在這裏惡化?因為從來就沒有什麽所謂的忠誠和榮耀在限制它們。
你問我為什麽那些思念,那些熱情,那些為游吟詩人所傳唱的美好會變成怪物?你為何不問問自己,是誰的私心與對那個‘輔佐王者的忠誠騎士’的位置的執着在作祟?是誰把那些美好的東西作踐到一文不值乃至徹底面目全非?
然後,你們摸着自己劍,摸着自己靈魂深處的驕傲回答我:
你們究竟是在忠于王者,忠于卡佩這個姓氏,還是只是自己想要成為忠于王的騎士?!
将這一切堕落至此、拖入萬劫不複的,難道不是你們自己的傲慢與愚蠢麽?!”
名為忠誠的怪物發出一聲痛苦而絕望的悲鳴,在大廳深處回響數遍,如此凄涼而慘烈。
雷伊靜默了片刻,慢慢地舉起手裏的黑騎士大劍,然後猛地擲了出去,準确且毫無阻礙地刺入了那只怪物的身體:
“我以爾等效忠的卡佩家族的血脈,殺死你們效忠的誓言,從這一刻起,我贈與你們自由。”
他說完這句無不諷刺的話,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向前走,身後的大廳裏傳來劇烈的震蕩,似乎随着那只怪物的掙紮與死亡,整個大廳也在不斷衰敗。
也不知在黑暗的長廊中走了多久,有亡靈在他面前現出了虛無的形狀。
“卡佩家族的小皇子。”他這樣說,“直到此刻,我們才明白忠誠的含義,死神在上,我們願意相信我們之所以為命運所驅使效忠于卡佩家族,是死神的旨意,要我們終有一日見到您,能效忠于真正偉大的人物。”
亡靈騎士們低下了高傲的頭顱:“我們不再追逐王者,不是為了騎士精神,也不再制約于無謂的誓言,我們想要追随于你,效忠于你,無論你将要成為王或是平民,無論你将要揮劍而下或是隐居一方,我們都願意獻上我們的忠誠。”
雷伊高高地昂着頭,冷峻而淡漠:“我收下你們的忠誠,但我不需要堕落者的效忠。我準許你們回到死亡之中,去往那煉獄深處,在看不到盡頭的痛苦中為你們的盲目和堕落贖罪、向因為被你們拖入忠誠者之墓而堕落的無辜靈魂忏悔,用你們那愚蠢的靈魂,祈禱着總有一天能夠消盡罪孽,獲得永恒的寧靜。”
亡靈們的身影慢慢開始消散,有輕微的餘音還在回響:
“嘉文殿下,在這走廊之後,聚集着在忠誠者之墓中堕落的死者,我們願意獻上黑騎士最後的祝福,願殿下能夠平安通過。”
☆、Chapter 23
并沒有任何資料提到過,當一個卡佩家族的成員走過忠誠者之墓的墓道的時候,會發生什麽,事實上這件事從未發生過。
大胡子的威嚴中年人出現在他面前、用那雙淡金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的時候,因為驚訝,雷伊的步子稍微頓了頓,然後察覺到這并不是亡靈,只是殘缺不全的意識碎片。
緊随其後出現的,是一位豐滿而高挑的有着褐色頭發的女人,與自己的丈夫冰冷的沉默不同,她慢慢地張開了嘴,喊出他的名字:“嘉文……”
沒人知道亡靈是如何辨認彼此或是活人的,然而她确實認出了曾經被自己送上死路的幼子。骷髅的臉上擺不出任何表情,雷伊也不知道對方是否能從自己的靈魂裏看到自己這一刻的表情,他只是停留了一瞬間,就漠然地從自己父母的意識殘像之間穿了過去。
誰都沒有再說話,他們之間本來也沒有什麽好說的。
“嘉文。”三皇女嘉斯蒂斯纖細的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那雙與母親一樣的深褐色美麗的眼睛滿是憂傷地看着他,“你怎麽變成了這個亡靈的樣子?你一定還活着對不對?”
即使是殘缺不全、并沒有完整記憶的意識碎片,盡管知道他那溫柔而美麗的三皇姐已經早已死去,不在這裏,他依然停了下來,向着那和曾經一樣溫柔動人的姐姐點了點頭:“我沒事,我還活着。”
嘉斯蒂斯神色柔和下來,輕輕摸了摸他的頭,依舊像是對着那個八歲的孩子一樣:“沒事的,別多想,什麽都不要想,向前走吧,不要為我們停留,嘉文,我們會幫助你的,你不會有事的。”
雷伊的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德伯特那一晚上對特薩說的話再度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嘉斯蒂斯,還有他的其他親人,都已經死了,用那種殘酷到極點的方式死去了。
雷伊偏過了頭,嘉斯蒂斯說得對,他不應該再做任何停留,要是他還有眼皮在,他本應該閉上眼睛向前走。
再走了不算近的一段路,他察覺到法師袍下擺被人拉了一把,他最後還是沒忍住,停了下來。
“嘉文哥哥。”依舊是五歲模樣的小皇子馬卡斯拉着他的衣角,瞪大了天真的眼睛,“我好疼啊,嘉文哥哥。”
雷伊看着自己的幼弟愣了愣,德伯特說過的話再度闖入他的腦海中——馬卡斯最後拖着殘破的身體爬了一路,試圖喚醒自己的父親兄姊,最後一直爬到卡特琳娜面前才斷了氣。
他轉頭看到了站在馬卡斯旁邊的那個孩子,那個像是要哭出來一樣的第六皇子尼克捂着自己還在向外滲血的脖子:“嘉文,我好疼,嘉文,我好疼啊!!幫我們複仇吧,幫我複仇啊!去讓那些劊子手也嘗到同樣的疼痛,讓那些劊子手為我們的死血債血償!嘉文……”
“尼克,馬卡斯……”雷伊輕聲喊道。尼克和他就差一歲,所有兄弟姐妹裏面,他們兩個年紀最接近,他們一起玩耍,一起逃課,一起惡作劇。雖然尼克脾氣一直很差,因此和其他兄弟姐妹關系也不怎麽樣,但是尼克對他一直很好。
他們也曾經是最親近的人。
“她有那個男人的氣味!”馬卡斯突然驚慌失措地後退了一步,伸手指着被雷伊抱在懷裏的特薩尖叫,“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