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TheDead (27)

麽,議會十三大公之一,再怎麽也不應該只是被囚禁在這裏。難道女皇陛下是想以我來要挾蘭斯洛特大公出現麽?”

卡特琳娜頓了頓,恢複了一貫的冷酷的表情:“要是可能的話,我确實有這個意願。然而很遺憾,我們還沒有找到蘭斯洛特·拉爾森的任何消息,要想要挾他也沒有辦法把要挾的內容傳達給他。”

蘭斯洛特到底躲到哪裏去了?特薩歪了歪頭,決定忽視這個問題,只是更加困惑地看着女皇,就差沒直接問她到底是來幹嘛的了。尴尬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她才看到女皇露出了一個艱難的表情問道:“嘉文……他……在亡者森林……平時都在做什麽?”

特薩呆了呆,愣了半天才想起來回答:“啊,他啊……也沒什麽,就是研究研究魔法,穩定亡者森林的暴動,偶爾去給阿貝爾的墳墓……”

她猛地停住了,想起來這一句好像不應該說給女皇聽。

卡特琳娜略微垂下了一貫高昂的頭顱,靜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嘆了口氣:“是我錯了,我不應該派他去接近阿貝爾的,嘉文他……實在是太溫柔了。”

女皇這個人……似乎和想象中有什麽微妙的不一樣。特薩稍微皺了皺眉,然後聽到女皇揉了揉眉心:“所以他一直恨我對麽?為了阿貝爾的事情?”

特薩隐約覺得有點不忍心,抿了抿嘴唇:“其實也并沒有,他其實很看重親人……”

話剛說出口,特薩意識到好像也不太對,畢竟女皇複仇的原因應該就是……親人的死。

似乎因為女皇的氣勢實在是太有壓迫感,特薩覺得自己剛才所有發言都很蠢,或許閉嘴比較好。

不過卡特琳娜并沒再為難她,只再坐了一會兒,幹巴巴地說了兩句場面話,就笑容相當勉強地道了別離開了。

等女皇離開之後好一會兒,特薩才算是重新回過神來,歪着腦袋繼續思考:女皇……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

尤利塞斯勉強移動着左手,才好不容易從口袋裏抓出一管治療用的魔法藥劑,倒了一些在手臂上,恢複了一點行動能力,然後爬着離戰場遠了一點,努力試圖判斷情勢。

紅鷹家族選擇的苗子,葛璐德·艾謝特悉心教導了六年的學生,歐文當然比半路轉系的尤利塞斯要強很多,要是假以時日,他或許真的會超過自己的老師葛璐德·艾謝特也說不定。

皚皚的白雪反射着光芒,還在戰鬥的雙方都已經受了不輕的傷。歐文嘴角始終挂着從容不迫的笑容,盡管他心裏很清楚,要不是尤利塞斯預先消耗了葛璐德很大一部分體力,他應該在幾分鐘之前就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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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現在的情況并沒有好到哪裏去,葛璐德·艾謝特年紀不大,才三百多歲,正是體力的巅峰時期。歐文已經漸漸開始處于劣勢了,再拖下去,他也讨不到什麽好處。

一走神的功夫,肩膀上立刻挨了一下,他聽到葛璐德的聲音:“歐文,喜歡在戰鬥中走神一直是你的大毛病。”

就像之前那麽多年裏一樣的教導聲,明顯讓兩個人都略微怔了怔。生死之戰,和平時教導的上課,驟然之間錯亂地重合了起來,讓歐文的心髒收了收,下一秒,他聽到葛璐德問了一句,絕對不應該由葛璐德·艾謝特問出口的話:

“歐文,這麽多年裏,你真的沒有一刻,想過放棄?”

歐文擡頭看了葛璐德一眼,那張對他而言無比熟悉的臉上,有着他所不熟悉的表情。歐文英俊陽光的臉上依然帶着從容而溫和的笑容,有如一張薄薄的面具,将臉固定成了這個微笑的形狀:

“當然沒有,我是歐文·墨洛溫,巨鹿家族的兒子,紅鷹的騎士。”

諷刺的是,這種忠誠,恰恰是葛璐德所親自教導的。

葛璐德沒再說話。這場戰鬥一直到最後,也沒有人再開過口。

大劍的劍柄砸在胸口,聽得到肋骨碎裂的聲響,帶來了難以形容的劇痛。歐文退了好幾步,被夢魇的屍體絆倒在地,從嘴裏猛地噴出一口血來。他撐着夢魇的屍體剛剛重新站起來,卻膝蓋一軟,再度跪倒了下去。

死神在上,是時候請求您賜予我死後的安寧了。歐文單手拄着大劍,背對着一步一步走過來的老師,在只有尤利塞斯能看到的角度,露出一個微弱的笑容。

大劍帶起的致命的風聲響起的時候,歐文終于再度開始移動了。他松開了握着大劍的時候,借着倒下的力道盡力躲開本來是沖着脖子來的大劍,一邊回轉了身。直到這一刻,尤利塞斯才發現他之前刺殺夢魇的短刀的刀柄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歐文握在了手裏,在這轉身的瞬間,歐文将那把短刀拔了出來,借着轉身的速度和如此短的距離,一下子擲了出去。

葛璐德的動作停了下來,她慢慢地把刺入脖子中的短刀拔了出來,扔到地上,鮮血帶着生命力瘋狂地開始流逝。她最後盯着這個自己照顧了整整八年的孩子的臉看了一陣,終于松開了她很少松開的、有如她身為騎士的象征一樣的大劍,然後摔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這場在這個無人知曉的雪山角落發生的戰鬥,終于慘淡地受了場。

尖銳的笑聲,從一直溫和淡定的歐文嘴裏發了出來,他掙紮着站了起來,向前走了一步。

葛璐德的劍他到底還是沒能完全閃開。鋒利的劍刃将那高高的鼻梁從雙眼之間切斷,順帶劃過了他湛藍的雙眼。

鮮血如同眼淚一樣從雙眼中不斷流下,歐文仰面在葛璐德身邊倒了下去,他的眼前只閃過一片血色,而後就沉入了徹底的黑暗。他努力平複了一會兒呼吸,感覺到有魔法藥劑的淋到了他身上,他重新溫和地笑了起來:“別浪費了,尤利,自己用吧。”

他清楚得很,盡管他看起來情況比尤利塞斯好很多,但是尤利塞斯受的傷都是外傷,而在之前挨過幾下之後,他的內髒,現在就已經沒有多少完好的了。可是他同樣清楚尤利塞斯是個多麽固執的人,他不可能真的勸說得了他,所以也沒有再勸。

尤利塞斯只用少量的藥劑恢複了自己雙手的行動能力,然後把剩下全部的魔法藥劑都倒到了歐文身上。效果并不好,尤利塞斯用并沒有完全治好的雙手把身材遠比自己高大的歐文背到背上,開始向着克羅斯城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

“丹尼,我們需要擅長治療的黑魔法師!快點!”他抽空和丹尼爾聯絡了一次,然後繼續邁着幾乎無法移動的步伐向前走。

大雪不斷地飄落了下來,在一片寒風之中,他聽到背上的歐文突然輕聲說道:“尤利,你知道麽,我在奧斯庫特呆了整整八年。從十一歲的時候開始,我就在老師身邊長大。”

尤利塞斯愣了愣,聽到幾聲破碎的咳嗽,随後歐文才繼續對他說,再或者只是說給自己聽:“老師是個很好的老師……她其實一直都知道我是議會的人,可是她還是耐心地教導我長大……咳咳……我母親去世很早,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老師當成是母親。有很長,真的是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在向死神祈禱,這場戰争永遠不要爆發,我永遠都不要和老師刀劍相對。”

溫熱的鮮血從失明的雙眼中滴落到尤利塞斯的脖子裏,尤利塞斯不知道那鮮血裏有沒有混着眼淚。

歐文沒有再說話,沉默之中,尤利塞斯繼續走着。不知道還有多久,他們才能被來克羅斯城派出的人找到,他的雙腳在雪裏已經失去了知覺,只是機械地向前移動。他能感覺到歐文的體溫慢慢地下降,可是他沒有任何能做的。

在他的記憶裏,過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才聽到了歐文再一次開口:

“尤利……我看到了……鳶尾花……”

鳶尾花,是巨鹿蒂亞城特有的鮮花。

尤利塞斯的背脊僵硬了一下,歐文的雙眼已經徹底瞎了,他不可能能夠看見任何東西,除了瀕死的幻覺。

“……從那一天起……我就沒再也沒見過鳶尾花了……”再一次開口,歐文的話已經開始斷斷續續,帶着他從未流露出的深刻眷念,“……我好幾次夢到……我回到了蒂亞城……在鳶尾花開的初夏……”

他停下來喘了兩口氣,繼續說道:“……有時候在想……要是當初沒有答應去奧斯庫特就好了……有時候……想着……要是再也沒有戰争……我和老師永遠都不會反目……就好了……有時候……又希望戰争快點爆發……然後一切都結束……這樣我就可以回去……故鄉……”

“你會回去,歐文,你再撐一會兒,你會回到蒂亞城的!”尤利塞斯咬着牙,繼續向前走,“歐文,馬上就到春天了,等到你回到蒂亞城的時候,應該正是鳶尾花盛開的初夏,歐文,你再撐一會兒,很快就能見到鳶尾花了!”

他不知道歐文還能不能聽見他的聲音,過了好一陣,他才聽到最後一聲有如夢呓一樣的話:

“看啊,那一地,都是鳶尾花……”

☆、Chapter 30

自從第一天無比尴尬的會面之後,女皇卡特琳娜二世似乎把到特薩的囚室裏喝下午茶當成了某一種常規放松活動。

作為一個囚徒,特薩對于這種待遇表示無可無不可。只不過,一個是在孤兒院長大、後來陰差陽錯進入議會的大公爵,一個是從小養在皇宮之中、最後因為議會而失去一切的女皇,她們的交集實在是少得可憐。

那個唯一對這兩人而言都非常熟悉的男人基本上就成為了唯一的話題,所幸他的人生履歷非常豐富多彩,确實是一個好話題。

“……他小時候就是老實得過分,每次尼克好不容易把整個惡作劇抵賴幹淨了,我只要去找嘉文随便套兩句話,就能把尼克抓回來打一頓了。”卡特琳娜說着這話的時候,那張一直冷峻嚴肅的臉上滿是溫和的神情,眼角都帶着笑影,“不過尼克只要有機會溜了,就一定會躲到嘉斯那裏去,我也沒能真的逮到他幾次,倒是每次只是協助一下當個幫兇的嘉文被教訓得更多,我記得尼克每次都揪着他的領子吼他,說你怎麽這麽老實呢,真笨。”

特薩聽着忍不住彎了彎嘴角,随即她聽到卡特琳娜頓了片刻,語調突然低了低:“或許父親也是這麽想的,嘉文和尼克都足夠聰明,萬一看出來了真相,尼克一定會吵鬧,而嘉文……一直都很順從。”

特薩怔了怔,擡起頭,在女皇的臉上看到了深切的後悔——她很後悔,當初已經成年的自己居然沒有能看出父親的意圖,居然放任父親将幼弟逼上死路。

不過那不奇怪,特薩想着,卡特琳娜是威廉四世喜愛的長女、理想的繼承人,威廉四世明知卡特琳娜和嘉文很親近的情況下,不可能把具體的情況透露給卡特琳娜,既然威廉四世存心隐瞞,卡特琳娜十之□□是沒辦法找到蛛絲馬跡的。

卡特琳娜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悲傷中稍微沉浸了一會兒,就略微有些失态地起身告辭:“抱歉,說了不愉快的事情。請不要放在心上。”

特薩搖了搖頭,安靜地目送女皇離開。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卡特琳娜在她面前,似乎更加像一個姐姐,而不是女皇。

兩個帶着高高的兜帽的侍從開始迅速地打掃下午茶的桌子,特薩繼續坐在窗口托着下巴打發接下來無聊的一天,安靜地等到關門聲響起。

她轉過頭,意外地發現其中一個侍從留了下來,以一種并不如同其他侍從一樣恭敬的站姿站在原地,安靜地看着她。被封鎖了魔法力的特薩驟然間察覺到一種壓力,一種因為豐沛的魔法力而帶來的隐隐約約的壓力。

特薩猛地站了起來,直直地看向那個侍從:“你是什麽人?怎麽混進來的?”

侍從的笑聲從兜帽之下傳來:“我是史蒂芬·賈維爾。”

史蒂芬·賈維爾?這個名字依稀有點耳熟,特薩想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你是那位引咎辭職的黑魔法系主任,啊,修拉的導師。”sk

“正确地說,是被自己親愛的好學生修拉逼到引咎辭職、并且臨走還留下了點東西最終坑害了修拉一把。”史蒂芬把兜帽摘了下來,露出灰白的頭發,“而且要不是你,我那用‘絕望之瓶’裝的‘星河之泉’應該能坑害得更成功一點……算了,結果也沒差,反正你也把修拉帶到了議會那邊。”

特薩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警覺了起來:“您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特地混進來來找我?”

史蒂芬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了一會兒特薩如臨大敵的神情,然後攤了攤手:“你覺得我能因為什麽原因,和女皇的殿前魔法師這麽針鋒相對?我本來是奉命從女皇的探子的‘毒手’裏拯救一下雅維裏家族的第一繼承人阿貝爾·雅維裏的。”

特薩好不容易從史蒂芬如同饒舌一樣的話裏理清了他們之間的關系:

大概是議會當時擔心女皇的殿前魔法師修拉接近阿貝爾是為了對阿貝爾下毒手,所以派了史蒂芬來幹脆解決掉修拉,結果很不幸地被修拉反擊,迫使史蒂芬離開了死靈法師學院。

不過臨走之前,史提芬大概是以最後的禮物的名義送了修拉什麽東西——聽名字的話,非常像她當初在修拉的身體幾乎被卷入異空間的時候、動手打碎的那個透明的瓶子——以期最後陷害一次修拉。

非常錯綜複雜的關系,特薩只得到了一個結論,史蒂芬要麽是議會派來救她的人,要麽是歸依于愛絲忒拉之後前來殺他的雅維裏家族附庸。

史提芬當然猜到了特薩心裏的想法,立刻拿出一塊小巧的耳墜是塞給了特薩:“這塊通訊水晶是特制的,不會被女皇這邊任何檢測手段查到,原本是預備給烏鴉大公蘭斯洛特大人逃離奧斯庫特的,不過好消息是蘭斯洛特大公幾個小時之前主動聯系了蝮蛇大公,所以就先讓您使用。

對了,修拉那個混蛋中途被愛絲忒拉的木偶攔截了幾次,可能還要耽擱兩天才能到,請您稍安勿躁。我這邊不能呆太久,就先走了。”

特薩握着小巧的水晶,等到史蒂芬離開之後才慢慢地用強大的魔法感知将水晶探查了一遍。确實和正常的通訊水晶構造非常不同,所以很難被搜到。這裏面沒有被任何人标記過,唯一能夠顯示出的使用方法,大概就是邊緣上那一圈細細的用于血脈感應的魔法刻印,從刻印的大小看,作用距離應該還很短。

特薩抑郁地推算了一下,大概距離不超過奧斯庫特城,通訊條件是兩人是直系血親——所以,這原來是打算等席恩或者她本人帶軍進入了奧斯庫特之後,再讓蘭斯洛特聯系他們用的?

不過臨到打算真的使用的時候,特薩又糾結了一瞬間——

等等,她和愛絲忒拉算不算血親?愛絲忒拉現在……在不在奧斯庫特?

還是不要考慮那麽多好了……

史蒂芬顯然對這一次會面覺得相當不愉快,他在支付了另一個侍從如同事先說好的一樣巨大數額的報酬之後,滿懷憤懑地溜出皇宮,迫不及待地與席恩通話:“席恩大公,成功了。不過恕我直言,我很難相信那一位是您的親妹妹。”

大概是因為得知計劃成功,席恩的口氣顯得相當輕松愉快:“是麽,你指哪一點?”

史蒂芬毫不客氣地指了出來:“老奸巨猾這一點。”

席恩:“……嗯?”

“她居然毫不猶豫地相信我了!”史蒂芬一肚子的苦水立刻開始倒,“天哪,我都沒有用得着證明我真的是史蒂芬·賈維爾她就相信了!死神在上,難道她一點都不懷疑,我其實是愛絲忒拉派來殺她的人?難道不是還有其他可能,我其實是女皇派來的人,送給她只能用于學情之間稍微通訊水晶,是為了借助她的力量搜捕蘭斯洛特大公?”

确實,假如要是自己在場的話,一定會首先想到這些可能性,席恩笑了笑,口氣相當縱容:“別激動,史蒂芬,事實就是你并不是女皇的人,也不是愛絲忒拉的人,特薩并沒有信錯人。”

“萬一呢!”史蒂芬顯然對此心有餘悸,“萬一我不是呢?!”

“沒有萬一。”席恩總算是認真了起來,“史蒂芬,特薩的魔法感知非常強大,你覺得要是那塊通訊水晶被做了手腳,她會發現不了?假如沒有被做手腳,那不管你們是哪邊的人,對她而言都無害,難道不是這樣麽?”

這麽想倒也沒有錯……史蒂芬悻悻然住了嘴,盡管席恩徹頭徹尾地只是在縱容這個妹妹亂來,仔細想想,特薩這麽毫無戒心倒也真的不是沒有資本的。

“接下來怎麽辦?”史蒂芬決定結束剛才那個話題,“我可不想再見我那位好學生一面。”

“蘭斯洛特傳了消息回來,說只差最後一段需要消耗了,最多不超過一個月就能結束這段詛咒。”席恩想了一會,“你要是不想和修拉會面,那就幹脆去皇宮附近守着,我總覺得,‘亡者的祝福’被破解之後,蘭斯沒那麽容易出來。你去等着接應蘭斯洛特好了。”

“等等……”史蒂芬頓時驚悚了,“這一回是葛璐德院長不在我才偷偷溜進去了,要是葛璐德·艾謝特回來了,我可不想接近皇宮附近一公裏之內。”

席恩似乎想起了什麽,極輕、卻分明帶着一股血腥氣地笑了一聲:“放心吧,她不會回去了,這個人再也不會出現在奧斯庫特了。”

————

慘白的光下,他眼前的一切東西,一點一點地變得清晰起來。腦中有聲音在咆哮,要他徹底忘記昏迷之前的事情,然而那些如同被水浸染一樣的記憶,終究也随着視野一起變得清晰起來。

記憶在歐文最後那句話之後戛然而止,尤利塞斯沒法兒回想起來那一天後來的事情。

那個時候,他的大腦早已經不在運作,只有雙腿依然在行走,當丹尼爾終于帶着魔法師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神情木然,如同一個被上了發條而不斷向前走的木偶。

等被魔法師強行催眠的尤利塞斯在沉睡了好幾天之後、終于再度醒過來的時候,他呆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巨鹿大公安娜·墨洛溫坐在他身邊。

“安娜大公……”尤利塞斯艱難地扯動幹裂的嘴唇,“歐文沒事了對吧?”

安娜向來冷靜得如同北陸雨季的冰雪一樣的臉上,居然擠出來了一個無比難看的笑容:“尤利塞斯,別再……”

“……我把他……背回來了……”尤利塞斯打斷了安娜的話,固執地繼續說道,“……他現在怎麽樣?”

安娜的眼眶再度泛出了紅色,她安靜了好久,才終于有了力氣開口:“尤利,你背回來的,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安娜以為尤利塞斯會下意識地否認這個事實,甚至可能為此歇斯底裏地認為她胡說,可是尤利塞斯并沒有,或許是早在那一路上,他心裏早就已經知道了結果,只是不肯自己承認;或許是他也已經開始理解了歐文一直以來的痛苦,覺得或許死亡對于歐文而言,真的是最期望的安寧。

因此,他并沒有給出任何過激的反應。

只是在這一刻,安娜看到那個少年一貫帶着些青澀的表情,驟然間滄桑了好幾歲。

“安娜大公,謝謝您。”他盯着天花板,蠕動着嘴唇,輕聲說道,“我可以自己呆一會兒麽。”

“好。”

安娜以反常的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間,然後接通了未婚夫紮維沙的通訊:“紮維沙。”

紮維沙明顯被安娜少有的起伏不定的音調吓了一跳:“安娜?你沒事吧?”

事實上距離找到歐文的屍體已經過去了九天,這九天裏,安娜一直在親自照顧尤利塞斯,并沒有聯系過他。紮維沙大概知道了原因,卻不知道要怎麽安慰安娜才好,只能小心翼翼地說道:“等戰争結束了,我們帶着那孩子回去蒂亞城安葬。安娜,我知道那孩子母親死了之後,你一直把他當自己的孩子,可是到現在,活着的人總要繼續向下走……”

“紮維沙……”安娜雙手扶着桌子,壓抑不住地開始低聲啜泣,“他離開蒂亞城那一天……我對他說,要是太痛苦,就恨我好了……是我把你選出來,是我把你送離了蒂亞城……送到了那個地方……可是……紮維沙……可是到最後,歐文他也沒有恨過任何人……”

紮維沙嘆了口氣,突然發覺說什麽都如此蒼白無力,他希望這一刻自己能在陪安娜身邊,能像修拉那樣,每次特薩一出事就立刻飛過去陪她。可是他不能,他在遙遠的南陸腹地,一點一點地推進着自己的戰争,要是現在離開,不說別人,安娜本人就絕對不會原諒他。

“咚咚。”敲門聲突然響了起來,席恩的聲音透過薄薄的門板傳了起來:“安娜大公?”

安娜的聲音幾乎是在一瞬間恢複了一貫的冷靜自持:“席恩?”

“尤利塞斯剛剛來找我了。”席恩的聲音帶着一點無可奈何,“他希望代替歐文,在蘭斯洛特解開詛咒之後,由他作為前鋒占領奧斯庫特。”

☆、Chapter 31

聯系上蘭斯洛特并沒有花費很長時間,問題出在下一步,聯系上之後,這一對同樣都處于身陷囹圄境地的兄妹倆,到底能談些什麽。

——欸,你也被關在那一間啊,我當初也是,好巧。

——所以你當初怎麽逃出去的?

——我詛咒奧斯庫特陷入混亂,然後我趁亂打暈侍衛逃出去了。我這會兒消耗有點大,騰不出魔法力幫你詛咒一下,特薩你幹脆直接武力鎮壓吧。

——我被封鎖了魔法力。

——……那等我解決了這邊來救你。

——你不是自己都差點沒逃得出去?你确定?

——不确定……

——……我還是等席恩吧。

——今天也除了耗魔法力沒什麽事情好做……

——是啊,我也沒什麽事情好做……

——對了,你可以跟他們要黑曼巴蛇腦漿拌蘑菇醬拼盤,我昨天從廚房偷了那道菜,覺得挺好吃的。

——好,我去跟看門的說一聲我晚上想吃類似的東西。

——……

——……

——好無聊啊……

——确實好無聊……

——想起來席恩現在應該忙得焦頭爛額,不知道要是他聽到我們聊天的內容會是什麽反應。

——蘭斯,我覺得席恩現在并不想知道我們聊天的內容……

在這個節骨眼上,這對可能是目前整個南北大陸之上最無所事事的兄妹的日常聊天。

發生在愛絲忒拉的木偶們從奧斯庫特東岸爬上來前一天半。

女皇這一天下午并沒有來喝下午茶,而門口的侍從們也明顯比平時緊張得多。不安的影子開始在心裏擴大,等到天色亮起來的時候,奧斯庫特并沒有如同平日那樣變得寧靜,帶着嘶吼的喧嚣聲從遠處傳來,愈發讓人覺得有什麽事情正在發生。

特薩拼命敲了一會兒門,才有人過來,打開門板上的小窗,不太耐煩地問她怎麽了。

“奧斯庫特發生什麽了?!”特薩壓下自己的焦慮,盡量平靜地問道,“是女皇陛下出事了麽?為什麽如此喧鬧?”

對面一時安靜了下來,對方關上了小窗,然後似乎是低聲交談或是請示了兩句,小窗才再度被打開:“特薩大公,愛絲忒拉的木偶正在進攻奧斯庫特。”

對方說完,并沒有等特薩的回答,就直接關上了窗戶,大概是不想讓特薩看到外面一片兵荒馬亂的狀況。特薩再努力敲門,卻再也沒有人搭理了。

窗戶完全地封閉着,透過窗戶,能遠遠地看到學院的建築,那裏還很平靜,看樣子起碼現在還沒有攻擊到內城。

就這樣焦慮不安地過了大半個白天,蘭斯洛特也只能勸她不要急,修拉應該快要到了,他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姐姐死在這種地方。再等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了一陣嘈雜而慌亂的聲音,特薩站到門邊上用力砸了砸門:“怎麽了!”

并沒有人回答,一直大概過了有五六分鐘,才有人一把将門拉開了,特薩立刻後退了一步拉開了距離,一擡頭,才看到了這個一個出乎預料之外的人。差不多震驚了有整整三秒鐘,特薩才又退了一步,視線穿過這個人的身側,掃視了一遍他身後地上倒了一片的侍從,動了動嘴角:

“傑夫?”

既然學院已經不在了,不再需要僞裝成老年人來增加系主任的尊嚴的傑夫已經徹底變回了正常的青年人的外貌,他站在囚室的門口看着特薩,似乎躊躇了半晌,然後才低聲說:“特薩,跟我走,離開奧斯庫特。”

為什麽……這個時候這個人會出現在這裏?特薩并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略微皺了皺眉毛:“我以為你現在應該在前線抵抗愛絲忒拉的木偶,而不是出現在這裏似乎打算偷偷放我走?”

傑夫相當慘淡地笑了一聲,伸出手讓特薩探查自己的魔法力:“特薩,你感知一下我的魔法力現在混亂的狀況。要不是我的忠仆骨龍花個幾年時間或許還能慢慢恢複,我現在應該已經開始鑽研黑魔法了。”

傑夫的狀況……确實比崔西當初要差很多。回想起來那一場戰鬥中兩人最後一搏的樣子,特薩默默地住了口。傑夫搖了搖頭,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神色有點黯淡:“反正韋斯家族也沒剩下多少人了,等這一場過去,就算是我,也沒什麽值得在乎的。更何況,人心總是會變的,性格,信念,忠誠,哪有什麽東西一直不變?”

“這不像是你會說的話,傑夫。”特薩低聲說。

傑夫聳了聳肩:“修拉有沒有告訴過你,他是用什麽威脅我閉嘴的?”

“修拉威脅你?”特薩擡起頭,覺得相當難以置信,“以你的老奸巨猾,居然能被修拉威脅。”

傑夫尴尬地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我十七歲的時候曾經瘋狂地迷戀過愛絲忒拉,那個時候的愛絲忒拉。”

特薩差點沒把兩個小時之前喝的茶都噴出來。

抑郁地掃了一眼特薩肝膽俱裂的表情,傑夫努力克制住惱羞成怒的沖動:“……我們還是先走吧,時間不算多。”

傑夫一邊帶着特薩在皇宮的密道裏穿行,一邊看着特薩瞬息萬變的表情,極力不去思考特薩現在已經對于他和愛絲忒拉的那點事兒腦補成了什麽德行——以他當特薩的導師真正兩年的經驗看,絕對不是什麽好樣子。

“我沒想過愛絲塔會在奧爾德斯死後幾乎徹底變了一個人,變得那麽……喪心病狂。”傑夫深吸了一口氣,才解釋道,“奧爾德斯死的時候,我甚至抱有過肮髒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假如我能夠在她最悲傷的那個時候陪在她身邊,是不是能夠讓她愛上我。”

特薩憋了一口氣,小心地回道:“你很有想法。”

傑夫在心裏翻了無數個白眼:“不敢跟你比,我們走快點,我覺得皇宮距離淪陷也不算太久了。”

“皇宮即将淪陷?”特薩停下了腳步,皺了皺眉毛,“現在?奧斯庫特的守軍呢?!”

傑夫搖了搖頭:“葛璐德大概是已經死了,霍格爾還在南陸,大概是趕不回來,我現在連忠仆都召喚不出來,現在就喬一個人勉強能支持,等喬力氣耗盡,奧斯庫特的守軍還有誰能夠指望?”

特薩呆了呆:“那女皇,還有整個奧斯庫特的人……”

“特薩,快走吧。”傑夫搖了搖頭,“你是曾經在北陸東南岸抵抗過木偶大軍的,你應該清楚,除非有像修拉那樣擅長精神魔法的人在,否則要想抵抗他們,起碼需要一個能夠用自己的魔法力整合魔法軍團的人。特薩,即使有那樣一個人在,奧斯庫特的守軍也不可能和你在北陸帶的軍隊數量相提并論,奧斯庫特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這裏的所有人,都注定要死了。”

“死去”兩個字說得很輕,要不注意幾乎聽不到,就空檔他們已經走到了密道的出口,新鮮的、帶着濃重血腥氣的空氣撲面而來。

特薩突然就一個激靈,入門初醒一樣驚了驚了,這是她呆了十幾年的地方,她背後是曾經和自己面對面聊着她的弟弟的女皇,還有那些她曾經的同學,那些她曾經在孤兒院遇到過的孩子,還有其他在她成長的歲月中與她曾經有過數面之緣的人,而他們,都會在這一天之後,被屠戮殆盡,然後被做成愛絲忒拉的木偶。

沒有人合該以這種方法去死,就如同紅鷹大公奈德說過的,他們生而擁有力量,理當保護所有的平民,無論他們站在哪一邊,無論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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