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臺。
不能否認,革命黨人有救國救民之志,但落到實處,往往奪取政權的心情要占到上風,盡管奪取了政權,他們是為了實行最先進民主共和制度,好讓中國實現跨越式發展。清朝的改革做得越好,尤其是預備實行立憲了,他們感覺自己的機會就越是渺茫。客觀地說,如果不是有日本這樣一個處心積慮不想讓中國變好的近鄰,這樣的近鄰總是借着幫助革命黨人給中國政府搗亂,革命黨人策動起義的本錢會更少,連宣傳的影響力都會受局限。這是因為,清末的新政改革,的确做得不錯。庚子後的亂局,很快就穩定下來,經濟得到很大的恢複,外國投資增加,中國人自己辦的工商業也呈現興旺的景象。新政的各項事業,都在穩步前進。原來以為會引發強烈反彈的廢科舉改革,居然平穩度過,新學堂遍地開花,雖然問題成堆,但新式教育從此生根。軍事改革、法律改革、官制改革、財政金融改革、地方自治乃至預備立憲,都在穩步推行。盡管有庚子賠款的巨大壓力,但各級政府的財政收入都在大幅度增加,到辛亥年,朝廷的歲入居然達到破紀錄的兩億四千萬有餘,而各地財政,也大多有結餘。爆發武昌起義的湖北,打開藩庫的革命黨人,發現他們拿下的這個政府,居然有四千萬元左右的存銀。事實上,正是有這些結餘,各地的起義者才賴以招兵買馬,擴張軍隊,維持了革命的命脈。新政的推行,不像以往很多論者所說,事業一塌糊塗,引起了民衆的強烈反抗。新政後期,整體上社會治安良好,大的股匪都招安了,小的匪盜得到控制。所謂民衆對新政的反抗,只有少數地區比如山西有對興辦新教育不滿的騷動,有民間結社幹草會所謂“燒學堂,打先生”的騷動,但規模并不大。其他的所謂反抗,主要集中在反抗丈量土地和清查人口方面,但騷動也都是小規模低烈度的。以往的研究,往往先驗地認為凡是王朝覆滅,必定是政治紊亂,民不聊生,遍地烽火,其實,清末恰恰不是這樣。政治雖然談不上清明,但比起庚子之前,卻要好得多,民衆生活也談不上安定,但比起庚子之前,也要好得多。我們建國後史學界為了驗證清朝腐敗,天下大亂所做的統計,驗證辛亥前一年,整個國家的民變(實際上有些誇張)次數,不過一萬起。即使這個誇張的數字,放到這麽大的國家裏,實在算不了什麽。
但是,主持變革的當家人,畢竟是一個剛剛犯過大錯的集團,而且是一個少數民族集團。像鼓動借助義和團盲目排外這種逆時代潮流而動的大錯,不僅導致八國聯軍入侵,國家主權大幅度喪失,而且造成了國家巨大的動蕩和損失,數額達到四億兩的庚子賠款,等于是在國家經濟的血管上開了巨大的失血口。這樣的錯誤,大大降低了這個政權的合法性。由于這樣的一個錯誤,革命黨人持續排滿宣傳,才有了市場。更多的漢人精英意識到原來這個朝廷是異族政權,從而使大清王朝的合法性進一步降低。剩下來的事,只能辦好,不能辦壞,一旦辦壞,大家就會認為是非我族類的緣故。
然而,西太後之後少不更事的少年親貴們,卻大大地錯估形勢,不知道自己吃幾兩幹飯,居然想通過把權力攬到自己手裏,鞏固統治。殊不知,滿人政治能力退化,已經有一百多年,而政治格局的滿輕漢重,內(朝廷)輕外(地方)重,也已有幾十年的功夫,早成定局。滿人中的能人,有經驗的政治家,西太後和奕在世的時候,都得承認現實,而以攝政王載沣為首的這種二十多歲的少年親貴,既無從政經驗,也無政治能力,居然敢貿然收權攬權,不壞事才怪。武昌軍興,親貴們六神無主,馬上實行立憲,廢掉皇族內閣,答應所有立憲派的要求,但是已經晚了,人們不再給清政府機會了。從後來的歷史看,這不僅是滿人的悲劇,也是中國的悲劇。史家一直在說,辛亥革命期間,袁世凱始終在謀求自己的利益,取孫而代之。其實,在南北談判期間,他倒是竭力想維持一個虛位的清朝帝制,一個由漢人實際統治,大清皇室挂名的統治模式。這個模式,也得到英國和日本的贊同。在他們看來,中國人根本沒有做好實行共和制的準備。顯然,袁世凱在這點上跟他的好朋友,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有高度的共識。期間,也有人提出可以讓孔子後裔和明朝皇族後裔來當皇帝,繼續維持君主立憲體制。然而,毫無勢力的孔子後裔和明皇後裔顯然出不了山,保存大清虛名的努力,事實上也不可能,即使袁世凱逼使攝政王載沣退位,完全意義上的君主立憲已經告成,南方的革命黨人仍然不肯退一步,在情勢上也退無可退,好講中庸的國人,其實從來都不會妥協,共和這一步邁出來,所有參與其中的人,包括前立憲黨人,都騎虎難下,加上所謂最先進制度的誘惑,革命發生後的中國只能往前走。
革命最大的危險,是會帶來社會的動蕩,甚至導致外國的幹涉。這一點,是當初革命和立憲兩派論辯的主題。辛亥革命期間,日本的确考慮過武裝幹涉的可能性,只是因為英美的反對而作罷,而革命過程的動蕩不大,也是外國幹涉沒有發生的一個重要因素。應該說,從近代革命史角度,辛亥革命算是一場動蕩和破壞比較小的革命。立憲派的高度參與,極大地降低了破壞的程度,而革命黨人,也在刻意減少革命帶來的動蕩。為此,他們不準農民革命,不進行底層動員。但是,另一個他們老早就依賴的勢力,卻趁革命之機登上政治舞臺,這就是會黨,還包括一些綠林好漢。雖然說,跟會黨合作是革命黨的傳統,但在辛亥革命過程中,他們還是盡可能對會黨勢力進行了遏制,有的地方,甚至出現了鎮壓。但是,會黨這種中國社會中的準黑社會力量,還是冒了頭。畢竟那麽多年革命黨對會黨的聯絡和利用,不可能一下子斷了關系。從地下冒出來的會黨對革命後的秩序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各地會黨公開露面,大開香堂,大散海底,在底層社會建立準黑社會的秩序,導致革命黨人聲譽大壞。二次革命,貌似強大的革命黨,在袁世凱的打擊下,不旋踵即土崩瓦解,跟他們不得人心大有關系。
盡管破壞不那麽大,但革命畢竟是一場中國人學習西方的激烈變革。革命後,中國國門上的招牌變了,從一個君主專制的政體,變成了最先進的美國體制,接任孫中山做臨時大總統的袁世凱,也被譽為中國第一華盛頓,世界第二華盛頓。但是,革命後的現實告訴我們,這樣的制度,落到實處,的确大有困難。就整體而言,雖然沿海開放口岸城市的紳商歡迎革命,而內地農村的士紳滿懷疑慮,漢人的官僚在革命進行中,卻罕有為清朝殉節的。懷念清朝的遺老遺少,都是在革命後民國制度運行之後産生的——民國來了之後,很多人才覺得前朝其實更好一點,換句話說,民國不怎麽樣。
民國辦不好,在很大程度上是沒有生成一種新的秩序。然而,新秩序的産生,有賴于現存秩序的穩定。日本趁第一次世界大戰之機的粗暴幹涉,亂中添亂,袁世凱和他的謀士,錯判形勢,貿然稱帝,袁世凱這個唯一的強人垮臺,秩序的穩定,自然無從談起。革命帶來了民主共和制度,但這個制度在中國卻落不了地,落不了地的制度,也就沒法修正,中國回不到更合适的君主立憲體制那裏去,因為在上層信奉的進化論歷史觀裏,制度的演進,是進化的必然,已經進化到先進的制度,任何“退步”,都是開歷史的倒車。
辛亥革命,是一場沒有準備好的大變革。這場變革,卻給中國帶來了深刻的變化。革命成功後不久,上海的報紙不無戲谑地羅列了革命前後的變化:“共和政體成,專制政體滅,中華民國成,清朝滅,總統成,皇帝滅,新內閣成,舊內閣滅,新官制成,舊官制滅,新教育成,舊教育滅,槍炮興,弓矢滅,新禮服興,翎頂禮服滅,剪發興,辮子滅,盤上髻興,堕馬髻滅,愛國帽興,瓜皮帽滅,陽歷興,陰歷滅,鞠躬禮興,拜跪禮滅,卡片興,大名刺滅,馬路興,城垣欄栅滅,律師興,訟師滅,槍斃興,斬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