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面要編故事,指揮官龍濟光和陸榮廷是要請功,而巡撫張鳴歧則要免罪。雖然“斃敵無算”這樣的套話,實際上沒人真信,但只消收複了“失地”,該慶功,該請賞,自然是沒問題的。在革命黨這邊,孫中山親臨的起義,故事當然也要。幾代人這麽下來,不僅參加人數,怎樣發的炮,一人說一個樣。把大行犒賞說成思想政治工作,再加上訪貧問苦,則印上了後來時代深刻的烙印。故事最不圓的地方是,優勢的敵軍,居然會陣前請降,請降信寫得超級低三下四,卻是從日文轉譯過來的。更奇怪的是,如此強大的敵人請降,革命黨竟然不準,非要跟人“血戰”不可。在鄒魯的記事後半,記錄了孫中山的一封信,在信裏,陸榮廷的請降,非常突兀地變成了陸部士兵“多來約降”,約降可是約降,但是要錢,第一筆,每人要三十元,然後再給一百元,這樣的話,陸榮廷部四千人,光付頭款,就需要十餘萬元。陸部是廣西最強的軍隊,這支軍隊收買下來,廣西也就拿下了。可是,這筆錢籌不來,起義只好流産。看來,當時的孫中山還不敢像後人那樣,可是,作為國民黨史筆的鄒魯,居然連這樣的纰漏都沒給彌合一下,就端了出來,可見其中之不易。
雙方都要講的故事,自然就成了事件,成了起義。雖然,即便是起義,也可能只是故事而已。
【黃花崗:革命黨和老百姓】
辛亥期間的革命黨人是典型的英雄史觀。他們是英雄,老百姓都是群氓。革命,就是先知先覺解放後知後覺,以英雄解救群氓。所以,從興中會開始,所有的革命和起義,本質上都是少數人的密謀暴動。過去教科書總是指責革命黨不發動群衆,但在革命黨人的字典裏,根本不存在發動群衆這個概念。他們認為,革命,是不需要動員的,動員了底層的百姓,對革命弊多利少。換言之,就革命而言,百姓是一種被動的物。
其實,居高臨下的革命黨人對于百姓大多心懷悲憫,他們的革命,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解救百姓,把他們從異族(滿人)統治的奴隸狀态中拔脫出來。既有民族解放的意義,也有反抗暴政的價值。這種感覺,賦予了他們決然的革命正當性。所以,雖然革命黨人的起義造反,絕大多數都失敗了,但被捕後的革命黨人,做叛徒的卻不多,慷慨赴義者,比比皆是。
辛亥年4月的廣州黃花崗起義,是革命黨人在武昌起義前費心最多,花錢最多,也犧牲最多的一次起義。這場起義的過程,人們已經說得太多了。簡單地說,就是單兵作戰的溫生才斜次裏殺出來刺殺孚琦,使得清朝官方提高警惕,大肆搜捕黨人,因而破壞了起義計劃,原定的十路進攻變成四路,但倉促發動之時,只有黃興率領的一路真的動了起來,原定的新軍和防營都沒有響應。起義失敗,是必然的。這場起義,革命黨人做了精心的籌劃和準備,籌了最多的錢,超過了十七萬,按當時的标準,足以武裝一個鎮的軍隊了。清朝官方也說,起義軍的槍械,比他們的還先進。但是,就是這樣一個起義,也只動員了八百選鋒——從各省選出來的先鋒。真到發動之際,人不足四百,攻打督府的才百餘人,但也敢貿然發動。似乎在革命黨人看來,只消他們動起來,就這點人也足以掃平偌大的廣州。廣州的老百姓,會跟着他們走,不跟着走,也不會幫清政府。
黃花崗起義中,一般來說,革命黨人對老百姓很好。在他們腦子裏,革命就是拔救百姓于苦難之中。所以,當他們碰到百姓有難的時候,不管處境怎樣,都會不由自主地幫一把。革命黨在進攻督府之時,凡是碰到老人和孩子,就會暫時停止行動。原本計劃在一個棺材店施放炸彈,但因該店的婦女小孩都在店後居住,遂棄之而去。行動時,碰到一個跟家人走散的女孩子,在街邊哭泣,黨人讓她走開,她吓得只知道哭,邁不動腿。這個黨人只好拉着她,走入旁邊一條街,想給她找個人家躲躲,可是連敲數家都不開門,最後黨人敲一家裁縫店的門,還不開,黨人大怒:再不開用炸彈炸了!這家不得已把門打開,黨人令其接下女孩,方才離去。
事不濟了,一個黨人逃走,無奈是外地人不識路,抓了一個鐵匠讓他帶路。見這鐵匠渾身發抖,黨人說你是不是冷啊,我把衣服給你。鐵匠說,我不是冷,我是怕你。黨人回答道:我又不吃人,我們幹這個是為民除大害的。鐵匠方才把心放下一點,可以戰戰兢兢地帶路了。起義失敗,黨人被追捕,即使在逃亡途中,碰到窮人,還是會加以施舍。在廣州小北門一代,多是窮人小販,被戰火波及,婦女叫孩子哭,黨人就給他們錢壓驚。戰火之後,好些窮人手上,都有了港幣,都是革命黨給的。但是,同樣為起義的黨人,如果碰上青壯年,看上去像有文化的人,有時就不大客氣。當夜,有位旅粵中學的教師和親戚外出,碰上一夥黨人。先是被懷疑為滿人,令其數數目字,從一到十(後來的武昌起義,革命黨也這樣辨識滿人),發現原來是自己的同胞,就強拉他們入夥。倆人畏縮着不想幹,黨人大怒,說:我輩沖鋒陷陣,九死一生,将為同胞謀幸福,這也是你等應有之義務,你們怎麽如此膽小如鼠,讓我們冒險犯難,你們坐享其利!不由分說,強拉着他們跟着走,走慢點還拳腳相加。直到碰上了清兵,這些黨人去迎戰,二人在趁亂逃走。
比較起來,革命黨人在多數的起義中,對老百姓既比會黨好,更比清兵好。除了辛亥革命後期大肆擴軍,良莠不齊,有很多民軍胡來之外,在此前的歷次起義中,這些學生出身的革命黨,不管不顧的燒殺肯定是沒有的,對老弱婦孺也懷有濃烈的人道主義情懷。對受苦的百姓,也大動悲天憫人之情。只是,革命黨的這種情懷,絕對是居高臨下的,他們是窮人的救星,是解救者。如果被解救者看起來讀過書,而且冥頑不靈,不肯擁護革命,他們就會生氣,氣性大了,殺人也是可能的。革命中,會黨習慣性地裹挾一些人進來,革命黨人其實也可能做這樣的事,只是,他們做的時候,方式方法不大一樣而已。從某種意義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黨人對于百姓的共同心理。只是,有時百姓的“不幸”,其實多半出自黨人的想象。
辛亥革命發生時,中國多數的老百姓,尤其是農民,對于革命其實相當冷淡。他們對清政府不是沒有不滿,但決沒有到揭竿而起的地步。對革命,真正有幾分熱心的是城市的市民。在黃花崗起義的當口,連市民都未必歡迎起義。但是,自信滿滿的革命黨人,卻覺得是自己給百姓們帶來了解放,主要是從異族統治下的解放。當他們要求百姓用自己的行動——剪辮子——證實這個解放之時,卻遭到了百姓的抵制,有的地方甚至引發騷亂。但是,就是用武力強迫,革命黨也要貫徹這種解放。在啓蒙期間,對于自由、平等、博愛也蠻在意的革命黨人,到了這種時候,卻紛紛熱衷強制,以強力剝奪農民保留辮子的自由。革命黨認為自己有這個權力,因為他們是高高在上的解放者。剪辮子,既是一種解放,一種擺脫奴隸根性的自由,也是革命黨對百姓的恩賜。
【保路運動:都是鐵路惹的禍】
提到保路運動,教科書上一般都沿襲孫中山的說法,說四川的保路運動是辛亥革命的先聲。不過,就事件的因果而言,雖然保路運動和武昌起義發生在同一年的前後腳,但兩者卻沒有直接關系。教科書上說,由于保路運動的結果,一部分湖北新軍被調去彈壓,因而給武昌起義造成了便利。其實這也無從說起,因為入川的這部分新軍,也一樣得到革命黨人的滲透,并非頑固的巡防營,革命黨的人數,一點都不比留下的人少。但是,從大的政治氣候而論,保路運動的确跟辛亥武昌起義的成功有點關系。自1908年清廷的少年親貴上臺以來,有諸多的倒行逆施,影響最大的,就是收權,一把地方權力收歸中央,二把漢人權力收歸滿人。而所謂的鐵路國有政策,就是這收權政策牽動面最大的一個行動。原本發動立憲請願的漢人士紳,是要借立憲跟滿人進一步分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