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節
要進城開搶。怎麽辦?什麽法子沒有,鹽城的紳商們只好答應。鹽城雖然也算一個小商埠,但卻不富有,所需款項,只好由商會出面,向當地的裕寧官錢局借貸,不僅發了此前的欠饷,還按期給這三個緝私營的“匪兵”發雙饷。平時還小心伺候,殷勤招待,不時地犒賞牛酒,以求穩住軍心。
但是,這樣下去,畢竟不是個了局。一方面,緝私營的胃口越來越大,另一方面,借貸數額越來越多,官錢局也快幹了,誰知道什麽時候局勢才能穩下來呢?一旦錢沒有了,鹽城的禍也就到了。于是,在南京臨時政府成立之後,鹽城紳商馬上派人去南京請願,找到臨時政府的陸軍部,要求派兵來鎮守。但是陸軍部也是個空架子,調不出兵來管一個小城的事兒,就把請願者推到江蘇省政府,省政府也沒辦法。他們去找名紳張謇,但也不得要領。最後,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他們在路過揚州的時候,去找了鹽枭出身的揚州都督兼某陸軍司令徐寶山,獻上禮物,要求徐一定要幫鹽城一把。江湖出身的徐寶山倒是一口答應,包在他的身上。
代表們回到鹽城之後,左等徐寶山不來,右等也沒個信。實在沒轍了,情急之下,大家一起商議,三個臭皮匠,真頂一個諸葛亮,最後居然憋出來一個假革命的招兒來。他們找來幾個面孔比較陌生的人,剃光了頭,扮作革命黨(其實革命黨并不剃光頭)。這時候,就用得着炸彈了。連夜着鐵匠鋪趕做了一些假炸彈,每個假革命黨身上挂滿炸彈,上街行走。放出話去,說是外面的革命黨來了。接着開光複大會,各色人等上臺演講,煞有介事,演說革命,說的驢頭不對馬嘴,但這種荒僻的小地方,誰又能辨出真假?臺上假革命黨手搭在假炸彈上,四旁站立,一臉殺氣。大會之後,宣布成立新政府。一時間,所有的消息都表明,一場外來的革命已經在鹽城發生了。不僅如此,新政府還從監獄裏提出來兩個據說不老實的囚犯,當場處決,殺雞給猴看。還成立了民團,巡防城區,當然,領頭的,必須光頭而且挂上炸彈。
顯然,這一場革命戲,是專門演給緝私營看的。緝私營敢于訛詐鹽城紳商,但對于革命黨卻不明裏就。他們原本就是半警半軍的地方部隊,由綠營改編而成,根本沒有多少戰鬥力。唬人有餘,真打則沒戲。聽說革命黨進了城,而且還有炸彈(當時,炸彈就是革命黨的标志)。關于炸彈威力的傳說,他們也略知一二,就更是害怕。雖說還有點将信将疑,因為畢竟沒聽說過外面的人進來。但從此不敢輕舉妄動了,銀子也不敢要了。
假革命的空城計這樣唱了一陣,眼看要露餡了,在這時候,也許是出于擴張勢力的需要,坐鎮揚州的徐寶山親自帶兵來了,呼啦啦,收繳了緝私營的武器,士兵遣散,把個為首的管帶帶走審訊,鹽城的威脅,徹底消失。憋了好久一心打算發國難財的緝私營,最終也沒有用武之地。假革命也就以假做真,做起了新政府。所有的頭面人物,官照做,一切如舊。唯一的變化,就是原屬淮安府的鹽城,暫時歸了揚州,變成揚州一塊飛地。
辛亥革命各地的獨立光複,鹽城屬于獨特的一種類型。雖然有些令人啼笑皆非,但也反映出當時的中國,一些地方對于革命的真實态度。這些沒有革命黨滲透,也沒有經過革命宣傳影響的地方,對于革命,其實是有抵觸的。但是,革命還是來了。最糟的是,清朝抛棄了他們,革命黨卻也不來。暫時的真空,給當地的兵匪提供了作亂的機會。當地紳商不知革命,也不喜革命,但為了應付這種無妄之災,卻還只能借助革命的假戲,唱一出空城計吓住觊觎者。
【蘇北之二:殺吾仇者吾君也】
位于江蘇北部的海州,即今天的連雲港,在清末地位相當特殊。一方面,它是一個直隸州,直接歸省管。但是它又位于江北的最北邊,接壤山東,而清末習慣上,江北自成體系,居民風俗習慣,跟山東南部更接近。所以,它跟江北其他地方走得近,江北提督也能管得到它,而居民則跟山東來往密切,連說話都跟山東更接近。相反,江蘇省府對它倒是不大管,有點鞭長莫及的感覺。海州瀕海,是個出鹽的地方,鹽業為其大宗出産。因為有了鹽,相對于江北其他城市,要富裕得多。而鹽業則地方官管不着,歸在揚州的鹽運使管,但出産在自己的地界的物産,地方多少能分潤一點好處。由于被遠隔在江北之北,海州的風氣很不開通。蘇南、蘇中政治上的諸多熱鬧,海州都沒有份。教育也相當落後,新政之前,科舉就不發達,一個貢生,在這裏就是老大了。新學堂倒是有,但沒什麽名氣。上海的報紙,基本上輻射不到這裏,在長江三角洲地區流傳甚廣的革命黨宣傳品,在這裏,即使想看也看不到。
武昌起義爆發時,此地的軍事力量有三股人馬。一股是綠營,世襲為兵的一群老弱殘兵,只有幾條破爛洋槍,剩下的都是大刀長矛。還有就是知州的護營。按道理,一個小小的知州,沒資格有護營,但是此地鹽多錢多,知州可以借機自己招募私人武裝,天高皇帝遠遠,也沒人深究。清末最後幾年,地方軍政分隔的體制已經被打破,有錢的地方官,為了控制地方,剿滅匪盜,多半成立自己的護營,俗稱“小隊子”。護營的武器要好些,但沒有人訓練,戰鬥力也不成。唯一像樣的是鹽防營,這是一只歸鹽運使管的軍隊,專門抓私鹽的,所以,不僅槍械精良而且能開槍打一打(因為私鹽販子多半有武器)。革命一來,民變蜂起,民間豪強拉起隊伍,有的打着革命旗號,有的則沒有。但大都沒有大志,進攻州城,只是守着道路打劫,讓海州的交通變得十分兇險。海州沒有糧食出産,吃糧全靠進口,而鹽也要外運,所以,交通受阻,對海州威脅很大。
暫時獨立的山東巡撫孫寶琦和已經獨立的江北都督蔣雁行都給海州打電報,通報狀況。海州知州見狀只好召集當地紳商開會商議,海州要不要獨立。可惜,這個地方的紳商,都不知道革命是個什麽東西。盡管知州已經暗示,自己也是漢人,但大家支支吾吾,還是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一位老貢生說了一句:“殺吾仇者吾君也”。然後發表一番演說,說現在海州最大的威脅是匪患,誰能把匪患給滅了,我們就跟誰。這樣的“政治正确”而又功利主義的提議,有誰能不贊同呢。于是,大家應和。既然紳商們是這樣的意見,那麽戀棧不肯走路的知州一想,如果我能剿匪,不就可以繼續幹下去了嗎?所以,會後他馬上着手擴招自己的護營,積極聯系綠營,準備剿匪,打通運鹽的道路。
然而,知州和紳商們的一廂情願,很快就落了空。他們忘記了,揚州的鹽運使已經溜了,揚州方面,好久沒了聯系。手裏有槍,而且富有戰鬥經驗的鹽防營,兵員都是外來人,手裏有槍,年紀輕輕的外來漢子,在無人管控的情況下,很容易變成卧榻之旁最危險的敵人。結果,不僅城外的匪沒剿成,裝備精良的鹽防營反而炸營反了,一天夜裏,他們突然打進城來,打開監獄,放走囚犯,然後大搶一通,商鋪、州衙一概沒能幸免。知州新招的兵,也跟着起哄。護營和綠營,老實待在營裏,既不敢出來起哄,也不敢出面制止。還好,亂兵只顧搶劫,倒不怎麽傷害人命。搶完了,就一哄而散,回老家納福去也。居然根本沒有想到占領這個有鹽有錢的搖錢樹,慢慢享用。有意思的是,當亂兵進城之際,老百姓都傳說,革命黨來了。
不管真的假的,亂兵過後,革命黨還真的來了。大約是知州發現,以自己的力量實在無法維持局面,于是向江北都督蔣雁行求援。這樣的一座大商埠,一個大鹽都,送上門來的肉豈有不吃的道理?就這樣,江北都督派來了一營的新軍。海州居民,此時總算明白了,前幾天搶人的,不是革命黨,真革命黨現在才來。即便如此,紳商們一朝被蛇咬,還是戰戰兢兢的。列隊歡迎的時候,推青年學生站在前排,自己躲在後面。他們的害怕不是沒有道理,其實這些新軍,也是那邊兵變之後,重招來的,原來也有搶劫的前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