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以後,雖然無須再幹那打家劫舍的行當,卻仍保留當年做強盜時候的豪橫脾氣,禦史臺的文官們瞧不上他的出身和粗莽,背地裏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做“阮老虎”。

而阮鯉,不幸同父親一樣,遠近聞名的漂亮地同時,也遠近聞名地霸道,因此得了個外號,叫做胭脂虎。

阮家既然世受皇恩,以父親的個性,他将先帝當做恩遇之人,絕不會毫無理由地解甲歸田。

要不要将自己重生這件事情,找個恰當的時機同父親說呢?但以自己對父親的了解,估計他很難相信。

阮鯉考慮着要如何使父親信服,思前想後,舉棋不定。

雨下了一夜,直到淩晨漸止。阮山虎歸家了,他帶回來一些消息。

昨夜北軍首腦被急召入宮,孝太後和皇上得知此事尤為震怒,朝廷對于司州地區官員的大批調遣任免,也被緊急提上了一程。

這些他只同心腹們商議,并未對女兒阮鯉提及半字。阮鯉都是依據前世知曉,不但如此,阮鯉更知道,之後的司州也要變天了。

果然半個月後,司州完成官員大換血,前任刺史仇遷攜妻子潛逃西涼,餘下家眷全體被殺,流配三族。五月,朝廷頒布诏令,散騎常侍白玉沉檢舉勘察有功,賜青绶;北軍西征平叛有功,八營校尉均賜金銀田畝,加告天下。

自那日刺殺事件發生以來,阮鯉始終在家足不出戶。她命人搜羅書籍,将阮府那個積滿灰塵并不寬敞的書屋堆得水洩不通。自己坐在書堆裏,抱着《說文》絞盡腦汁地查,倒把奶媽和丫鬟們弄得摸不着頭腦。

阮鯉想要查閱國史。

前世,阮山虎死于孝太後胞弟、禦史大夫薛康罪獄;阮鯉死于後薛氏垮臺的三個月後。

現今,正是孝太後掌政的全盛時期,羽翼未豐的武帝仍在後宮夜夜笙歌,未露出一絲争雄之意。

所以她更急迫地想知道關于這位薛太後的一切,她要知曉現今正在發生什麽,才有可能去躲避未來将要發生什麽。

然而歷代皇家對于家族歷史都十分謹慎,也只有皇家任命的太史令有資格寫史,民間私自寫史為大魏律法嚴禁,被抓到将面臨斬刑。就算偷偷摸摸地流傳着一些坊間野史,就像阮鯉差人搜羅來的這些,大多為話本戲說性質,比如先帝爺曾在民間留下龍種啦,哪個娘娘入宮之前生過孩子啦,流浪的民間公主嫁入皇室啦,根本經不起嚴肅推敲,更談不上參考價值。

還有這本更荒唐,說薛太後進宮前乃狐媚轉世,專門迷惑帝王家,所以才搞得大魏風雨大亂。

阮鯉查了半天的字典,就得來這麽些東西,很是懊惱。

合了書本,她想這麽不是個辦法,真正想要真正得到薛氏的正式記載,必須進入皇家專門存放編纂史料的東觀。

阮鯉每天看一個時辰書,其餘時間皆用來練武,這把奶媽愁懷了,三小姐這麽不休息,還不把身子搞壞了啊?從前是怕她出去玩,如今是盼着她出去玩。

犯愁之際,有客人來拜訪。奶媽出去前廳查看,很歡喜地回來:“三小姐去歇一會吧,石家姑娘來找你呢。”

石淩煙?阮鯉心裏一怔,手腕一顫,銀槍懸停在半空。

她的父親在東觀做校書郎的書佐,是位清貧詩書之家的小姐。前一世,她是阮鯉最體己的朋友。

耳畔仿佛還響着石淩煙的那一句:“阮鯉,你不過是命比我好些,你根本不配擁有這麽多。我比你更配得到。你擁有的,我全都要。”

所以,前世她挑唆離間阮鯉和明小刀的關系;所以她一門心思勾引白玉沉;所以她向薛康告密,出賣了阮家,織造砍掉阮山虎頭顱的罪證。

阮鯉雙目陡睜:“讓她進來。”

石淩煙穿一件青色羅裙,鬓上別一支簡雅的簪花,袅袅婷婷進院,仍是前世那素淨中帶幾分清冷的面龐:

“阿鯉,我都好久沒見着你了,聽說你受傷了,如今好些了麽?”

在她踏進院門之前,阮鯉很想一槍把她挑起來扔出去,可是見到她本人,卻改了主意。“無礙。”

“那就好,你不知道我多擔心。之前我來過好幾次,可是奶媽說你在靜養,我便沒有打擾。”

阮鯉手上□□大開大合,揮舞出一片銀花光芒,滿院落葉紛紛。

石淩煙繼續笑道:“你這槍使得真好看,依我看洛陽城裏,沒一個姑娘功夫能比得上你。”

阮鯉冷冷咬牙:“是麽,我的鞭子更好看。”

“不過,我聽人說半月前你同白三郎在京郊出事,有個功夫很好的丫頭半道上救了你們兩,你知道她的來頭麽?”

“說。”

石淩煙故作驚訝:“呀,前些日我看白三郎去那跌打館送禮,還以為你都知曉了呢。”

過了一世,阮鯉再回頭看時,才發現石淩煙說話的技巧娴熟,三言兩語便自然地入了她的正題。

“喔,她什麽來頭。”

“她呀,喚作明小刀。西川人,随家人從益州遷來洛陽,開了一家跌打館,他爹明景漱是那館子裏的跌打師傅。她還有個兄弟叫明月光,一家人都會功夫,好像還不弱。”

見阮鯉沒有大多反映,石淩煙又道:“據說他爹明師傅看病神奇得很,才搬來洛陽幾日,就将葫蘆巷的許多老人頑疾治愈。我前幾日看白三郎帶了好多禮物上門,還以為他是為你倆的救命之恩前去致謝,既然你不知情,那麽興許他是去瞧病的罷。阿鯉……”

石淩煙旁敲側擊一通說完,正欲觀察阮鯉眼神,剛轉身,忽見阮鯉□□如電劈到眼前,不由得吓出了一跳,跌坐在地。

槍尖子就停在石淩煙鼻尖處數寸,銀槍頭後,閃着阮鯉殺氣騰騰的一對丹鳳吊稍眼,美豔霸凜。

“阿,阿鯉……別把兵器對着我,我犯怵。”石淩煙向來對這個胸大無腦的閨蜜不以為然,此時卻不知為何升起一股寒意。

阮鯉未做聲,起手換式,甩出一個漂亮的槍花,紮穩馬步作為結束。

“同你開個玩笑,別怕。”

阮鯉把槍丢給下人,伸手拉起石淩煙。

“我都怕死啦,你別作弄我,”石淩煙拍着怦怦直跳地胸膛,“話說回來,咱們不去那醫館瞧瞧麽?”

“你很想去。”

“這,我不過好奇,那個明師傅是不是真的華佗轉世,能讓白三郎三天兩頭往那邊跑,對啦,他是你的未婚夫婿,你不好奇麽。”

“好罷,我去一趟。你可以走了。”

“這……”石淩煙傻眼。她早就打聽好了,那個明家的丫頭同白三郎的事情一看就不簡單,自己是看好了他們兩個都在醫館,才特地掐着時間點出門找阮鯉。

她原本計劃帶阮鯉前去“捉奸”,再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撺掇阮鯉把事情鬧大,這樣一來白三郎面上無光,對阮鯉這樁婚事就更讨厭了。

“那,你定要快去快回。若有需要随時來叫我。”她有些擔心阮鯉一個人鬧不起來,又擔心她去晚了錯過時機。

☆、明月光

同化街和朱雀街的交叉口有一處官建的矮臺,原本為戰時軍馬據點設計,平日裏放開供來往客商行人暫作歇腳。

幾個乞兒正偎在矮臺上曬太陽,見衣着錦繡的阮鯉過來,皆抻直了眼盯着她。

阮鯉取了些指甲蓋大小碎銀将乞兒們打發,獨自站在矮臺的瓦檐下看天。她的手裏握着一把紙傘。

碧空如洗,瞧不出一絲要下雨的痕跡。

有不認識她的浮浪文士前來搭讪:“姑娘獨自一人麽,是否介意……”被同伴一把揪走:“你不要命了?她是阮司隸的千金。快走走走……”

前一世她受了石淩煙挑撥,一口氣沖到景仁館興師問罪,不光和明小刀交手一場,還大鬧醫館不慎誤傷了幾個病患,氣得白玉沉同她當場翻臉,這一世她不想弄得如此難堪。

忽然,曬太陽的乞兒們都一骨碌爬起,原來是另一頭街道上來了新的布施者。

乞兒們圍上去,那人手裏提着一個食盒向他們施粥。

阮鯉在一旁瞧着,忽然,她那雙因為被夢靥困擾折磨不得安眠而充滿血絲的眼睛,瞬間浮現了一絲驚詫之色。

那人施粥完畢,乞兒們作鳥獸散,剩下他獨自一人蹲在地上收拾碗筷。

待他把東西全部裝好,再從地上站起身來時,終于注意到了阮鯉。

阮鯉唇角微牽。此刻,她內心的震撼需要用這樣一個淡定的笑容去掩飾。

她想起“主人”的話,天底下不會有第二個明月光。

她想起他們兩個人的初遇。

上輩子,景仁堂外,天陰欲雨,穿着嫣黃薄衫的男人懷揣一把油紙傘,懶然瞧着她,笑容裏沒甚善意,容貌卻抵擋不住地好看:

“姑娘,請問你是來看病還是來找茬的?看病随我來,找茬就此止步。”

她也記得自己大鬧景仁堂,最後被他一招制服的情形。現在想來,仍有些不大服輸。

阮鯉打量着他,這輩子他沒穿黃衫,手裏也沒拿傘,一件青色長衣仍遮不住他的儒雅英俊,氣正神清。

秋水般地一掃,他的眼光正如他的名字,宛若一池清冷的明月光。他的視線從阮鯉處淡淡飄過,正欲離開,阮鯉追了一步:

“請留步。”

明月光停下來,回頭看着她。

阮鯉再次望望天:一片烏雲從東邊飄來,晴天霎時陰沉。

見阮鯉不語,他冷淡的目光流露出幾許疑惑。

話音甫落,一道閃電毫無預兆地劃破天空,漫天黑雲翻滾,雷聲送四面八方傳來。

當然,也傳來了商販行人們匆忙的咒罵:“恁的下了一褲衩的雨,什麽破鳥天!”

阮鯉撐開傘:“下雨了,共撐一傘,公子會介意嗎。”她記得,前世的相遇,也應着這樣一場大雨。

明月光站在檐下,無動于衷:“怎知你我同路。”

……

兩個人,一把傘,緩緩從大雨滂沱的朱雀街上走過。

行人們因雨而匆匆散去,卻在傘下的緩慢中退為背景。阮鯉打着傘和他走在青石板路上,恍惚中覺得走過了一世。

“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就會走上什麽樣的道路,有什麽樣的見聞,遇見什麽樣的人,”看着明月光羽睫般的雙眸微微擡起,阮鯉笑了笑,“倘若你是一個真實的人,他會有許多懦夫此生不能有的見聞,走上一條不悔的道路,遇見對的人。

明月光愣了愣,眼中透出一絲銳意:“你是誰,為什麽會知道我對真實的看法?”

阮鯉對上他的眼睛,腦際有回憶閃過——

——明月光,你那天當真親眼看到我爹串通孔大夫,抽調北軍兵馬了?

——抱歉,國事無可奉告。

——好,那我問你,你說最不願意欺騙的人是我,你會欺騙我嗎?

——不。

——你是真實的人嗎?

——阿鯉,抱歉。

“明月光,你是真實的人嗎?”

傘下的明月光毫無波瀾地道:“若我是,那又如何。”

阮鯉道:“我不是來找你的。”

“那你來作甚,阮大小姐。”原來,他早就認出了阮鯉,京城的胭脂虎,沒幾個人不曉得。

阮鯉停下腳步,望向前方:“我們好像到了。”

油紙傘緣微微擡起,前方葫蘆巷口有一家醫館,挂起的牌匾上寫着“景仁堂”。

這個時辰,不知白玉沉是否已經告別明小刀,離開景仁堂了。

阮鯉這麽想着,和匆匆出門的明小刀在路口打了個照面。

明小刀一眼就看見弟弟明月光,然後瞧見他身邊站着的阮鯉,不由得滿臉吃驚:“阮小姐?”

阮鯉微微一笑,媚态百生。如今的她,心境早已過度到經歷過大悲大劫之後,舉手投足只見散發着豔冶成熟的風度,看得明小刀又是一怔。

她将傘交給明月光:“我與令姊有事相談。”

……

景仁堂還是前世的景仁堂,前院鋪曬藥材的幾個架子,都還擺在從前的地方。

阮鯉和明小刀站在一處僻靜牆角,開門見山地道:

“白玉沉他都告訴我了。”

阮鯉這麽說,明小刀撲閃着清純柔澈的眼睛,眼珠像兩顆大塊的琉璃。

她心中亦在忖度。

他都告訴她了?哪一樁哪一件?還不能确定。

不好貿然相問,明小刀只把溜溜純淨似水晶般的大眼睛睜着,仰頭瞧着高自己半截的阮大美人。

阮鯉稍稍俯身,附耳道:“你爹想把明月光弄進蘭臺。”

明小刀全身一震。

“白玉沉沒能應承你吧。這也不能全怪他,別看他是個四品常侍,那風光也是他們整個家族掙來的,他爹是太傅,有父親兄長在,凡事要先考慮家族影響,他自己做不得這個主。”

明小刀繼續思考。白玉沉信誓旦旦說過此事絕不與外人知,看來他并沒有把阮鯉當做外人。

“他應承不了的,我來應承你。”

“……”

“家父雖是武官,不過多少在蘭臺有些人情,要弄個人進去當書佐,也算不得什麽難事。”

看着明小刀一臉懵的神情,阮鯉抿唇輕笑,抱起雙臂:“怎麽,你不信我有這能力?”

“你為什麽幫我?”

明小刀完全不明白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怎麽,你對靜之哥哥有救命之恩,為何我不能幫你。”

“不是,因為,我……”

阮鯉微微一笑,道:“自然,我也不是什麽佛光普照的女菩薩。”

明小刀明白了,她意在白玉沉。

一個女人看着自己未婚丈夫同另一個女人接近,自然會心存警惕。

明小刀同為女人,可以理解此種心情。何況,她的家教也不允許她成為千夫所指的是非中心,否則嚴厲的父親首先會打折她的腿。

“阮小姐請放心,我……”

阮鯉打斷了她:“我可以給你白玉沉,可是,你要用一件東西同我交換。”

明小刀徹底看不明白了,還當自己聽錯,什麽?

阮鯉優美的唇線起伏波動着,微笑的間隙,從唇齒間清清楚楚吐出幾個字:

“我要明月光。”

一時間院中雨聲淅瀝。

沉默之間,中庭的風簾被揭開,明月光出來,看了阮鯉一眼,對自家姐姐道:“爹叫你用膳。”又轉向阮鯉:“我爹邀你進去坐,想留你吃頓便飯。”說罷頓了頓,補充道:“不過,我以為你還是別去的好。”

明家和阮家,本來就不應扯上什麽關系。

“你說得對,我正要告辭。”阮鯉回頭眺望,庭院中風雨潇潇灑向幾株淡紅的月季,雨水裏隐隐散發着清新的香氣。“這雨真大啊,你能送送我嗎,明公子?”

她仰頭看向他。

兩個人再次踏上朱雀街。

阮鯉仍然打着她那把黃色的油紙傘,明月光撐了一把黑傘。

“你似乎對我感興趣,或者對姓明的人感興趣。你想得到什麽。”

他的臉埋在傘沿之下,阮鯉看不見他的眼睛。

“公子只說對一半。明家有什麽是為我準備的呢?”

黑傘微掀,明月光的視線清淩淩地一投,同阮鯉接上。

明月照水,漣漪陣陣。阮鯉抿唇微笑,她的眼神仿佛在說,我只對你感興趣。

“好冷啊。”她在風中瑟縮了下身子。

縱然她平日妖嬌妩媚,此刻看起來卻也不過是位纖如細柳的弱質女兒。

明月光遲疑片刻,解下鬥篷,單手交于她。

阮鯉微笑接過,給自己系上,仿佛一切理所當然。

“建春門方向右行過兩條街,有一座荷風茶樓;茶樓轉過去是青盔巷,我家便在那青盔巷深處。”

阮鯉一邊說,面上挂着溫柔似水的微笑,突然間仰頭看向明月光。“公子要進去坐坐嗎?”

“我拒絕。”

阮鯉噫了一聲:“好罷,公子若有什麽事找我,可到青盔巷深處來尋,就說是阮三小姐的朋友。”

明月光無動于衷的神情好似在說,我會有什麽事情找你。不過,最終他還是腳步稍緩,沉下目光看向阮鯉。

短暫的目光交彙後,他轉移視線,繼續向前走。

又走了一段,阮宅就在不遠前面,雨也小了。

看來,只是一場陣雨。

“就送到這裏罷,”阮鯉停步回眸一笑,那眼神清媚如酒,如有醉意,“很奇怪,為何每一段同你走過的路都這麽短。”

明月光沉默不應,目中看不出什麽波瀾。

阮鯉道:“那麽,就此別過。”

明月光轉身。

看他快要走過路口,忽然,阮鯉對着他的背影大聲道:“明月光,你猜猜看,我們下一次見面會是什麽時候?”

明月光一言不發,他的腳步遲頓有頃,卻沒有停下;或許他沒聽到;或者聽到了不想回答。

阮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雨中。

☆、難回頭

阮鯉步伐輕快地轉入青盔巷。

這種感覺很奇妙,前世,她被明月光戲弄過;然而今生她成了那個站在高處看透一切戲耍別人的人。

阮鯉移開傘仰望天空,任雨水落在臉上,水汽清新如香。

忽然瞧見家門口,抱鼓石前面似乎站了個人。

阮鯉走近,卻是白玉沉站在那裏,神情肅穆地瞧着她。

他全身都教雨水淋濕了,顯然在此站了有一段時間。

阮鯉收斂神情,走過去替他打傘:“怎麽來了不進去?”

白玉沉來幹什麽,其實她心知肚明。

白玉沉那日獲救之後,朝廷因他有功行了封賞,他頭一個想到要感謝的人便是明小刀,差人打聽之下曉得明家在葫蘆巷開了家醫館,便親自備禮送去。哪知明家姑娘卻十分謙虛,看見他的裏屋,俏臉一板道:“難道路見不平就是為了索取酬勞,你把我明小刀當什麽人了!”三推五搡地将他轟出門去。

白玉沉鬧了個大窘臉,回頭一想更覺慚愧,自已飽讀聖賢書,卻以金銀衡量人心,實在是折辱了這位俠肝義膽的明姑娘。于是又加多方打聽,知曉明小刀平日幫着父親明景閑侍弄草藥救人治病,心裏面對她的敬意更多了一分。他親自從自家庫房挑選了些民間難尋的貢品藥材,專程再次送去,加上誠懇賠禮道歉,終于博回明小刀一個笑臉:“這還差不多,你也不是那麽庸俗嘛!”

白玉沉博文廣識,是洛陽出了名的清流雅士,頭一回被人說成庸俗,心裏頭恹恹地不是滋味,又因這不是滋味,對那明家的景仁堂更多了一分記挂。

他這一來一回地在景仁堂折騰,加上蘭臺庶務,便把阮家這邊的事情擱下了。直到前兩天白太傅問起,才知道他還沒有上阮府致過謝,白太傅登時面色不虞:別說兩家姻親,就沖着阮山虎好面子喜熱鬧的脾氣,你也該早些登門。他女兒豁命救你,他又是你未來丈人,哪裏容你這般忽視,傳出去,我白家詩書禮儀世家的名聲往哪擱!将小兒子一頓臭罵。白玉沉這才意識到自己疏忽,命人匆匆去庫房挑了幾只百年老參,燕耳炖材之類上門來拜。

他到了阮府,阮鯉不在,阮山虎倒是出乎意料地客氣,不但沒有責備他,反而一口一個好女婿叫得熱絡。

這更讓白玉沉有些羞慚了,他本是富貴出身,雖然博學,但人情世故總欠着許多;便與阮山虎無所顧忌地聊起來,席間談到這些日情形,便自然而然提及了明家那間醫館。

哪知道,阮山虎一聽明家兩個字,臉色登時變了,一臉不信,喃喃地追問他:

“你說,他們是川西人,姓明?”

“回世伯的話,是,他們舉家從益州遷來。”

“開了一家武館?”

“是醫館,牌號景仁堂。”

阮山虎顯得有些失神,從太師椅上站起時,衣服還帶翻了茶水:“那醫館的館主,也姓明?”

“是啊,醫館的大夫喚作明景漱,明大夫。”

阮山虎态度陡然轉變,很快便推說身體不适,白玉沉也不知自己哪句話說錯,只得就此告辭。

他想起外邊關于阮山虎過去出身綠林、殺人越貨的那些傳聞,微微有些感慨:世伯雖然官居校尉,卻仍不改當年習性,照舊喜怒無常。反倒是明大夫一介布衣文質彬彬,談吐間頗有見地。

他來時天還晴着,這回出了阮家門,忽然便下起雨。他便在屋檐下躲了一會兒,腦海裏怔怔地想起明小刀來:早晨剛去給景仁堂送了藥,她說少一味松香,不知現在備妥了沒有?

正思念着,阮鯉就回來了,她打着傘,問他:

“怎麽來了卻不進去?”

“我……我在等你,”白玉沉有些慌亂,頓了頓,朝巷子拐角處望一眼,“方才送你回來的什麽人,我看着眼熟。”

“等我,有什麽事嗎?”

“沒有,上次遇襲,還沒來得及跟你道謝。”

“那不用謝。”

白玉沉愣了愣,就這樣?

阮鯉瞅着他,容姿依舊妩媚,眼神甚是凜冽:“你已經道謝了,是要進去坐坐,還是要離開了?”

“那,我先告辭了。”

“不送,”阮鯉把傘交到他手裏,“快些回去,保重身體,當心着涼。替我向太傅他老人家問聲好。”

平淡如水的囑咐,雖是繁瑣,卻使他心底升起一股暖意。阿鯉倒底是阿鯉,她平時粗心大意,只要同自己相關的事情,便顯得事無巨細。

“好,你也保重。”

阮鯉回到家,聽奶媽說阮山虎在書房,便徑直跟了過去。

一見女兒來,阮山虎急忙收起物件,關上抽屜時還被櫃子夾到了手。

阮鯉笑,她爹從來不讀書,還被先帝揶揄過“虎子不治學問”,縱使那樣在真龍天子面前出醜犯窘,阮山虎也沒打過一點要讀書的主意。對他來說,筆杆子比那一百三十斤的霸王槍沉得多了,拿起來就會忘記自個姓什麽是誰。

爹爹來書房,無非是觸景生情,又翻出那張老畫像來看了。

阮鯉走過去,打開抽屜,展開畫卷,畫中的美人穿着道衣,容光傾城,微蹙的眉頭間比阮鯉多一分冷豔,少一分女孩的清媚。

此乃已故的阮夫人畫像。阮鯉小時候,阮夫人終日閉門誦經修道,從不過問家事,母女感情甚是淡薄,甚至惹來阮鯉怨恨,這麽多年來一直沒有變過。

因此阮山虎頗為緊張地看着女兒的一舉一動,生怕她随時出手毀傷畫卷。

阮鯉把畫交還給他:“這綢子年久泛黃了,女兒知曉西市有家書畫鋪子,老板極工修繕,明天把他叫來塗些蛀藥,重新裝裱一番挂起來吧。”

阮山虎像看阮鯉的眼神,就好像這個女兒是撿來的。

“鯉兒,你上回風寒之症當真好全了?”

“爹,我沒燒糊塗,”阮鯉這回來,并非要向阮山虎解釋其中的原委,“您這幾日教女兒的霸王槍女兒用心練了,這才發現那長橋大馬的功夫,也須得穩紮穩打才能起效,否則甩幾回槍便覺得好生吃力。”

“那當然,哪家的功夫不須苦練?別以為只有和尚的功夫才練氣,就拿你爹這一手霸王槍來說,你爹重新練紮馬步用了兩年,練呼吸吐納用了三年,”說到自己的擅長的功夫,阮山虎頓時談興勃勃,“如今的年輕人好高骛遠,會蹬腿兒就想拿槍,哪能練出真功夫。”

阮鯉打斷:“爹,那您看女兒想要練霸王槍,須多少年才能成?”

“你嘛,”阮山虎摸摸下巴短硬的胡茬,皺眉想了會兒,“花拳繡腿嘛,一年半載;唬住外行嘛,怎麽也須個三五來年;同內行過招嘛,沒個七八十來年,好意思出去說是我阮山虎的女兒嗎?”

七八年,太長了……她只有五年。阮鯉聽得心焦:“若女兒肯下苦功,要何時才能練到爹爹的一半?”

阮山虎哈哈大笑:“你爹我活了大半輩子了,啥也沒幹,全在侍弄這一杆槍上頭了,你說爹練了多久?你也就算了罷,咱們阮家槍失傳也沒什麽打緊,重要的是你能過得好好的,日子開心,爹就開心。”

說罷拍拍女兒肩膀,又道:“今兒個你未來翁家派人來了,又提及婚事,你該好好準備準備了。咱們雖不是什麽讀書人家,女兒家該學的東西還是要學着點。”

阮山虎的意思,是阮鯉快出嫁了,應該趕緊收收心,免得過了門讓翁姑看輕。

他知曉女兒打小喜歡白三郎,雖然他自己看不上那細皮嫩肉的小子,但是女兒能得償所願,他總是高興的。

阮山虎這樣拍着女兒的肩膀,以為她會很高興,卻不知阮鯉已沉浸在一片沮喪中。

按部就班地練成霸王槍是不可能了,夜裏,阮鯉輾轉反側,不能入眠。

再過三年,父親将面臨生命威脅;再過五年,她自己的危機來臨。在這極有限的時間裏,有什麽功夫是能夠威力足夠且可以速成的呢?

一個念頭從腦海中生出。

阮鯉坐起來,下床點亮燈,翻箱倒櫃地刨出了她準備丢掉的鋼鞭。

九尺長的鋼鞭經烈火淬煉,打磨得分外埕亮。

耳旁仿佛有久遠以來的人聲:

——本座為你特地打制了一條浣火雷神鞭,從今以後,我教你武功,你要替我殺人。沒有本座教不會的工夫,也便沒有你殺不了的人。

這條鞭自然無法比拟浣火雷神,然而那些至陰至毒的一招一式,卻仍然清晰地刻印在她腦中。

思緒如堕魔考,她伸出手,鞭子輕柔娴熟地繞上她的手臂,就像是毒蛇找回了它最親密的主人。

屋外有腳步聲,巡夜的護院走過去了,阮鯉乍然地一醒,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幾近瘋狂地扯下鞭子,重重地朝牆角一扔。

她蹲下來,把臉深深埋入膝蓋。

殺了那麽多的人,就算重生了,也逃不開心中那份罪責和恐懼。人生可以重來一次,可是我的心,再也無法回到當初的平靜!

☆、謙謙君子

阮鯉用罷早膳,去了蘭臺。

白玉沉方上朝歸來,見阮鯉親自來尋自己,原以為有什麽要事,聽完來意,不由得雙眉緊皺,反問她道:

“你欲進東觀作甚?”

東觀乃朝廷典校藏書,貯藏檔案之所;唯有皇室人員及其近臣可以使用,一般官員沒有專門指派亦不能随意進出。

阮鯉提的這個要求,不合規矩。

阮鯉找了個不怎麽站得住腳的理由:“想去讀書。”

“讀書?你想讀書,我抽空教你便是,東觀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我已幫你将明姑娘的弟弟弄進蘭臺,她是你的恩人,我幫她一個忙,算不算你欠我人情?你就當現在還我個人情。”

白玉沉作為國學大士,有自由出入東觀的特權,他要帶個小厮進去不成問題。

可是卻并不如阮鯉所想那般順利,白玉沉不但沒松口,反而雙目凜然,措辭更加嚴厲:

“我正是反對你這些旁門左道的伎倆,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有心向學,而是無理取鬧!”

“……”

“從小到大你哪一件事不是如此?間歇性心血來潮,長期性無所事事,中道廢止,不能堅持。”

“練功啊。”

“練功?且不說你琴棋書畫一字不沾,”白玉沉氣得冷笑,”你瞧一瞧小刀姑娘,她的功夫比你好,為何也做學問,為何也精于女紅?”

阮鯉挑起一絲長發,拿到胸前笑嘻嘻地絞着:“因為她是她呀,我要像她那般,就該我叫明小刀啦。”

“嚴肅些!別耍無賴,”白玉沉正色道,“雖然她出身吃穿用度皆不如你,可是她勤奮刻苦,自幼随讀書習字,功夫也在你之上。你不事女工,不識文字,不學書畫禮儀那也罷了,我當你是真性情,可是你連你家傳的功夫都不能及明姑娘,過着吃喝玩樂的日子,當真能夠問心無愧麽,如你這般惰怠,日後該如何操持家業、相夫教子?”

“那你便是不肯幫我了,”阮鯉臉上挂着無所謂的笑容,“好罷,不麻煩你。”未等他還有一堆滔滔之辭趕到,擺了擺手離開。

“唉!”看着阮鯉腳底抹油的背影,白玉沉對着天邊重重嘆氣。亭亭物表,皎皎霞外,滿城紛繁燦爛的桃花杏花美則美矣,可是春天一過還剩下什麽呢?倒不如那孜孜生長的田間谷麥!

這一氣将他氣得不輕,白玉沉回到蘭臺,因思前想後地考慮阮鯉的事情,連續批錯兩份公文,幸好同僚指出,才不致釀成過錯。他因這更加憤懑,覺阮家的姑娘實在太不懂事,更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而自己卻已經是個需要擔負責任的成年人了。

打道回府的路上,白玉沉特地讓轎夫先回去,一個人在夕陽西下的小路上走了走。

行至路口,忽然地匆匆撞來一人,白玉沉躲閃未及,同對方抱在了一起。

“啊!公子抱歉,奴失禮了。”

嬌呼着的女子擡起頭扶了扶鬓發,一張素淨得有些清寡的瘦削臉頰擡起,看着竟有幾分眼熟。

白玉沉還在疑惑,石淩煙便驚訝地道:“呀,怎麽是白三公子,奴真是太失禮了。”

“你是……石家的二姑娘?”

石淩煙俏臉微紅,低下頭道:“公子還記得奴。”

白玉沉點點頭,石家女常同阮鯉作伴玩耍,他有一些印象。“摔着了沒有,是否要請個大夫看看。”

“不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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