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石淩煙咬着嘴唇,嬌滴滴地捋捋鬓發,滿臉羞澀,“是奴莽撞冒犯了公子,公子還這般大度,真教人羞慚。”
“你家在哪,我叫兩個人送你回去。”
“哎……”石淩煙還未來及再說什麽,白玉沉便已經心事重重地踱去叫車夫了。
都說白三郎是個謙謙君子。揉着被撞得青的胳膊,石淩煙有絲嘗到甜頭的竊喜,自己上午瞧見他同阮鯉争執,便在蘭臺外派人盯了一天,看着他出來,才一路跟至此地,制造方才的“偶遇”,為的便是給他留下個深刻的印象。
早就聽聞他學識氣度不凡,又看他斥責阮鯉不學無術,石淩煙更有自信了,以自己的學識和教養,就是一百個阮鯉拍馬也趕不上。
她阮鯉能有什麽,不過是祖墳冒青煙,讓她那當強盜的賊老爹做了大官罷了。
石淩煙越想越歡喜,回味起剛剛跌入白玉沉懷中,那屬于男子特有的呼吸和觸感,不由得雙頰飛紅,耳根子也熱了起來。
會不會用力過猛,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輕浮女子了?她又顧慮。
不會,方才交談,見他彬彬持重,沒有懷疑之色。何況自己素來愛惜羽毛,注意名聲,不會像阮鯉一般飛揚跋扈,臭名昭著。
石淩煙打發了白玉沉雇的轎夫,一個人美美地走在胡同裏,這段路她還想多回味一陣。
正當他回味之時,忽然飄來一個聲音,像是一條慵懶的蛇游到跟前:
“什麽事情笑得如此開心。”
石淩煙猛擡頭,卻是阮鯉迎面走來,一張鵝蛋美人臉霸道嚣張,冷中帶豔。
“阿,阿鯉……”石淩煙驚吓得一時失語,萬沒想到這會她會出現。
“淩煙,你的臉怎麽又紅又白。該不會撞邪了罷。”
阮鯉邊說邊在心中冷笑,這不是撞邪,是心中有鬼才對。
“阿鯉,你什麽時候來的,你可吓死我啦。”
“我有事找你幫忙,”若非阮鯉很急,倒還想再戲弄石淩煙一番,反正上輩子和這輩子她都沒對自己存什麽好心,“你爹在東觀任王校對的書佐罷?”
石淩煙驚魂未定,仍在心虛,一時間沒察覺阮鯉的用意:“嗯。”
“給我弄一塊出入東觀的腰牌。”
什麽,石淩煙花容失色。“這可是違犯律法的!教人知道了我爹也會受牽連!”見阮鯉傲然勾着嘴角不為所動,又怯怯補充道:“倘若教白三郎知道了,他也會對你不高興的。阿鯉,別做那麽出格的事情,你都快出嫁啦。”
阮鯉把她按在牆上:“早上,你為何跟蹤我?”
石淩煙再次愣住,完全跟不上阮鯉的話題轉換的節奏。
對着阮鯉眼睛,石淩煙聲音細如蚊吶:“我……我沒有啊。”
“你給我聽好了,不想你父親倒楣,就按我說的去做,”阮鯉唇角微牽,傲然冷笑,“記着,不管是不是你透露,只要風聲走漏,我便算在你頭上。”
石淩煙又害怕,又震驚,難道剛剛阮鯉看見了什麽?不可能啊,就算她看見,以她的腦袋,怎麽可能看穿自己心思?就算她看穿自己心思,以她的脾氣,怎麽會不暴跳如雷、當場撒潑?
她一直在心理上蔑視着阮鯉,這會卻有些惶恐了:“阿鯉,你怎麽變得這麽兇了,我是你的姐妹呀。”
阮鯉肆聲輕笑:“正因姐妹,才會托你去辦;換作別人,我都信不過。”
興許是阮鯉的态度轉變震懾住了石淩煙,當晚,東觀的通行腰牌就送到阮鯉手裏。
第二天清早,阮鯉喬裝成修繕屋漏的匠人,拎上工具出門了。
宮城正門出來是銅駝大街,東觀就臨于銅駝街東邊的道路旁,夾在司徒府和國子學之間。
東觀共有八個藏書館、十二間高閣;樓宇之間連廊相接,綠樹成蔭,環境優雅。官員和學者們懷抱書卷行走其中,不時高談闊論,激辯飛揚。
阮鯉進去轉了一圈,然後很快發現,自己迷路了。
她花了點工夫,粗略地摸清東觀的館藏劃分,存放“史”部的類目應當在天一館。然後又花了七八天工夫,終于在天一館的三層閣樓上尋着了大魏國史。
這裏專門存放當朝國史和一些社會名流的經傳,因為是當代史,負責編著的官員們邊寫邊修,資料并不完全。
關于孝太後薛氏的資料,就放在臨窗第三排的紅木書櫃第五層。
太後名薛绾,祖籍河內人氏,父親是前朝常侍薛競的養子,後來遼東兵入關,天下大亂,群雄自立,河內官府統治一時崩潰。薛氏随家人進京投靠親戚,半路上父母相繼病死,薛氏便住在表親楊家避難。
後來一次偶然機會,□□文皇帝相中了十四歲的薛氏。這段經歷正史并沒有詳細記載,阮鯉只看到史官如是書寫:
十四入宮,封美人;十八誕下九皇子蕪,寵冠六宮。
如此看來,這位本朝最年輕的太後的後宮晉升之路,可謂一帆風順。
文帝死後,傳位十六歲的皇長子姬昊,是為武帝,年號承平。
武帝雖然繼位,但孝太後同輔政的太尉韓弋勾結把持了朝政,所以并未親政,反而随着文帝駕崩,開啓了屬于薛氏的外戚專權時期。
阮鯉掩卷思忖,薛氏專權崩潰于武帝登基後十年,如今是承平五年。
繼續往下翻看,便有關于“承平之禍”的一段記載。同其他記載迥然不同的是,使官對于這一段着墨甚少:
“承平二年,太中大夫毛衡、少府戚文廣、車騎将軍龐濟通數十族謀反,誅九族;偏将軍彌封、中散大夫寧預、射聲校尉錄世平绮辭惑衆,斬于市,流配三族。
如此簡赅的用筆,不再多提及半個字前因後果,似着意于含糊帶過。
然而歷史上真正的承平之禍,遠比這寥寥幾句真實、殘酷、血腥得多。
對現在的阮鯉來說,那不過三年前的事情,她有一些印象。
☆、明月如昨(一)
那年正值阮鯉及笄。洛陽全城戒嚴,阮山虎責令阮宅上下不許出門,便出城維護秩序去了。阮鯉爬上閣樓張望,只見街上到處都是騎着軍馬牽着獵狗抓人的士兵,四處傳來哭聲和犬吠。
四喜告訴她,哭聲最響亮的那條巷,叫做澎化巷,許多文官的宅邸在那,其中不乏貴戚。兩個人趴在閣子上看士兵們從巷子裏一個個枷人出來,無不哭天搶地,一片慘戚。
“他們犯了什麽罪?”阮鯉問四喜。
四喜道:“聽說得罪了太後娘娘。”
這句話傳到阮山虎耳朵裏,沒來得及解下盔甲,就沖到閨房把四喜拖出來打了一頓,關了半個月的柴房。從此以後阮家內宅上下誰都不敢亂議朝政。
阮鯉那時只道父親謹小慎微,今日回想,才覺政治宛若一汪深潭,表面宛若平地,稍有不慎便會泥足深陷,萬劫不複。
又後來,西市口斬了許多人,都是謀逆的反賊,石淩煙去湊熱鬧看殺頭,被那鮮活恐怖的場景震撼了,回來繪形繪色地複述給阮鯉聽,兩個人都吐了,三天沒吃好飯。
這便是阮鯉對承平之亂的印象。其實也說不上多深刻,只是從那以後,京城便回歸了平靜,再也沒掀起過那樣大的動亂。
不過如今的阮鯉已經提前知道,在承平之亂發生的十年前,死了一個叫做楊清寧的人,便是孝太後薛绾一開始來投靠的那位表親。他非朝廷官員,而是寄居京城的清客。
按理說,孝太後能夠有今日富貴榮華,應當是很感激這位表哥的,然而不知為什麽楊家也沒能從滿門抄斬的厄運中擺脫。
也是很後來,阮鯉才通過種種的渠道隐約猜測,明月光是這位楊清寧的後人。
如此一來,他為什麽從益州來京城,後來又為什麽會攪進和孝太後薛氏的鬥争中去,就很說得通了。
而且他一定在這個過程中和皇帝搭上了線,暗中幫助着小皇帝,才有後來他的匡佐真龍,飛黃騰達。
所以不論自己多麽厭煩明小刀,明月光這條線,阮鯉始終不想得罪。
她甚至還想要幫一幫他。明月光日後的官做得越大,她的這根救命稻草就越粗,只要能夠救得她從宿命泥淖中浮起來,她便什麽都肯幫。
阮鯉将竹簡放回原處,去取隔壁的竹簡,想要查閱更多資料。
忽然地,身旁伸過來一只手,同她的重疊到了一起。
阮鯉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剛側過頭,就被人捂住了嘴。
明月光垂下眼眸,便如搖曳一地清冷的月光。
他把手指放在唇邊上,做了個噤聲的示意:“噓。”
阮鯉微訝,點點頭,待他松開手,問道:“怎麽是你?”
這既是疑惑,也是質問。按道理,明月光沒有出入東觀的資格,他不過是個蘭臺的小吏。
阮鯉問出口,又想到了什麽:“你偷偷進來的?你進來做甚。”
“那你進來做什麽。”明月光很淡然瞥一眼阮鯉的男裝打扮,很顯然,她也不是通過正當門道進入。
阮鯉一時啞口無言,別開視線朝書架上望去,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仍同他疊在一起,放在一卷厚重的竹簡上。
她忙抽回了手。平時她見明月光并不慌,只是剛剛思緒有些雜亂,正想着前世的事情,他突然出現,使她亂了章法。
夕陽穿過書架,光線鱗次栉比地投射在兩人身上。
明月光把竹簡取下,吹了一口氣,朦胧的光暈裏無數細塵飛揚。
他用袖子擦拭了竹簡:“給。”
他遞過來的一卷無關緊要的國史,年份還在阮鯉出生以前。幸好剛剛自己誤打誤撞拿到這一卷,倘若拿了那卷關于薛氏的記載,恐怕要引起他的懷疑。
毫無疑問,他來這裏一定也是為了薛氏。
阮鯉還在想應當怎樣同他說上兩句話,忽然間外面走廊傳來聲音,兩個人都默契地屏住呼吸。
隔着重重書架,天一館的鎏金紅漆桐木門被推開,有人道:
“這回若不是你,我還愁不知怎麽進來呢,幫了大忙啦。”
這聲音細聽之下耳熟得很,緊跟着便傳來白玉沉的聲音:“此事可一不可再,畢竟律法所限。小刀姑娘如對閱讀有何需要,不如将所需的書目列出來給在下,在下替你一一謄抄出來。”
惹得明小刀咯咯直笑:“你可真呆,那若我要讀遍這閣子裏的書,你也要全抄一遍麽?”
“這……”
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過來,苦了阮鯉不停地向後躲閃,這裏書架皆是镂空的,若不躲遠些很容易被發現。阮鯉回頭一看身後美人,明月光倒走得機警,這會不曉得躲哪邊去了。
擡頭看房梁,用輕功跳上去倒是個辦法,然而明小刀也是個武功高手,這麽做的話不被白玉沉看到也必然為她察覺。
阮鯉一個人暗暗叫苦,這時候有人拉她,她一側身,被拉入一扇靠窗的簾帷後。
東觀統一使用避光的竹簾,因這幾日天一館正在修繕屋頂漏水,怕竹簾受潮發黴,便暫時換上了粗麻織成的布簾,經風一吹,膨起一個較大的空間。
窗外暖風溫煦,布簾微掀,堪堪露出阮鯉的一雙繡鞋。明月光見狀,握着她纖細腰肢向上一提,将她舉上了窗臺。
他自個也随着跳将上去。
“想不到小刀姑娘你武藝不凡,也讀涉獵如此多書籍。”
“怎麽,許你們男子讀書當官,就不許女兒家文武雙全啊。”
“啊,我并非此意。而是……”
“你就別挖苦我了,我爹常說,我是笨人勤快,阿月他卻是懶人聰明。”
明小刀笑着來到方才阮鯉站過的書架前,随意地抽了一卷書翻看。
“勤能補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天賦再高不盡力而為,亦有敗事之憂。”夕陽西下,白玉沉垂首沉吟,“我認識一位同你年紀仿佛的人,她既算不得聰明,也不勤奮,我真不知該如何勸說。”
明月光低頭看看阮鯉,阮鯉微窘,顯出些許惱勢。
這個白玉沉,背後也不望說自己的壞話,前世怎麽就這麽瞎眼?
“我有個問題始終想不明白,你們讀書人讀書為了當官,可是我看這書本裏都是道德仁義,沒見到教人怎麽當官。”
白玉沉微微一笑,他出身高雅,又兼內秀多情,便有種富貴清頹的公子哥氣質。“權術不會寫進書,不過以先人為鑒,可以省身益進,趨利避害,這便是為何要熟讀史書的原因。”
明小刀似懂非懂地瞅着他,想半天,又問:“那當今的天下,和歷朝歷代的哪個相似呢?”
“這很難說。”白玉沉微躇,如今雖然大魏占據中原,然而北有遼東、西涼兵馬獨據,不服中央管轄;西川一帶據險自立;江東諸州又結成聯盟,欲同大魏劃江而治。朝廷內憂外患,真不能稱之為一個太平盛世。
明小刀笑道:“我覺得像商朝,我聽說孝太後媚惑先帝以竊天下,豈非與那蘇妲己、狐媚娘無異?”
“這話不可亂說。”白玉沉面如土色,這不是把先帝爺比作桀纣暴君嗎!他情急地去捂她的嘴,手指剛碰到明小刀溫軟濕潤的櫻唇,卻似過電一般,往回縮了一寸。
明小刀臉紅了紅,把他的手推開,笑道:“怎麽啦,你不是自诩忠臣,連一句實話也不敢說講”
“禍從口出,小刀姑娘,萬不可再提。”
阮鯉見他們二人一來一往,雖然談得天馬行空,時而輕松時而緊迫,卻但終很投契。這樣看來,倒是很般配的一對。
若自己前世不那麽執着于青梅竹馬這四個字,放他們兩人成了,是否後來自己和明月光也就不會那麽複雜?
走神之際,不慎垂落一截披帛在地。
她神色微變,正想去撿,然而已經來不及。
一段輕紗掉落在地面的聲音幾乎悄然如無,但在明小刀這樣的高手耳中,卻是清晰可聞的異動,果然她猛掉轉頭,朝這邊看來:“誰,誰在那裏?”
阮鯉立即向窗下望去,此處位于閣子三層,跳下去也有四丈餘高,不由得心裏緊張。
明月光卻不容她猶豫,一把摟過阮鯉細腰:跳!
阮鯉連說不的機會都沒有,就随他一同縱身躍下。
“站住!”窗扇大開,明小刀追來,從三樓望下,卻已不見對方蹤影,只剩一片窗簾在大風和夕陽中獵獵飄蕩。
……
阮鯉和明月光走在夜幕降臨的朱雀街上,更夫敲着梆子經過,在往後半個時辰,宵禁就要開始了。
走到路口,往北是寧宅所在的青盔巷,往南去是景仁堂所在的葫蘆巷。
夜色下的洛陽城,貴族和庶民劃市而居,泾渭分明。
到這裏就要分手了,阮鯉目中浮現一絲惘然,站在路口等着看他先走。
“那麽,就此別過了。”
“明月光!”阮鯉叫道。
明月光走出幾步路,轉過身,沒什麽情緒地看着她。
她沖他喊:“你記不記得我問過你,下回見面時是何時?”聲音響亮,惹得一旁的更夫也側目來瞧。
阮鯉看見他垂下眼簾,很淡地道:“五月十九。”
今天是五月十九。
“那我們下下回見面會是什麽時候?”
明月光沒說什麽,轉身離開。
☆、明月如昨(二)
008
阮鯉前世的印象裏頭,在同白玉沉的喜宴以前,一共見過明月光三回,頭一回是因為她為白玉沉大鬧景仁堂,教他一招制服;第二回發生在七夕,他莫名其妙就對自己表白了心意,弄得正在為白玉沉打翻醋壇的她一頭霧水;第三回,發生在白玉沉逃婚的那一晚。
那晚,喜宴不歡而散,阮鯉一個人捏着龍鳳和鳴的紅喜帕發了半宿的呆,直到明月光過來跟她說:反正他也不會回來,不若跟我走吧。
阮鯉心如死灰,就愣愣怔怔地給他拖了出來。迎着盛夏裏悶熱的晚風,問他:“為什麽你們明家人,就是不肯放過我?”
這一回她不想等七月那麽久,她想快些見到明月光。
小滿一過,景仁堂的月季、海棠開得正豔,明小刀随着父親外出收購藥材,囑咐明月光一定要記得給她的芍藥花澆水,免得錯過六月上旬最後一段花期。這日明月光一大清早便在院裏給花澆水,景仁堂便來了病人,父親同小刀不在,他只好拾雞毛湊撣子,充數作一回臨時大夫。
然而那瞧病的貴女一見他,小病變大病,似乎更嚴重了,扶着鬓角兒嬌喘籲籲:
“公子,奴進來成日頭暈,進食無味,茶飯不思,不知得了什麽病?”
明月光打量,這貴女身形圓潤,記得剛才她是來看暴食症的,不禁有些疑惑:“何時開始此種症狀的。”
“明公子,我聽說你在東觀任職,不知任什麽職。今年多大,是否婚娶呀……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剛巧奴也剛到洛陽,奴今年十八,爹爹乃是荊州刺史帳下……”
“你什麽時候發現頭暈?”
那貴女的瘦丫鬟見狀,白眼翻起道:“裝什麽傻,瞧你這窮酸破落的地方,咱們小姐看得起你是你的福分。這世道,寒窗苦讀十年也比不上做個太守金龜婿,你說呢?”
明月光把眉一挑,冷笑:
“我問你幾時開始的頭暈,沒問你姓名;我問你是男是女,你說你吃過飯了?”
丫鬟怒道:“臭窮酸別不識擡舉!我家小姐清明時來過,因為欣賞你才專程回訪,她思念你還減了三斤,你還敢出言不遜?”
“清明都過了你還不下去,是在等七月半麽。”
“你這人怎麽給人看病的,怎麽能咒罵病人呢?我要找明大夫告你!”
“找他便對了,本窮酸沒那耐性聽你在這閑扯瘦了胖了,勞您挪動尊駕,給後面病人讓道,下一個。”
那丫鬟牽着傻笑的貴女氣沖沖地往外走,一路還叫嚣改日要帶人來砸醫館,明月光不為所動,繼續看診。
因為他搬到這裏有一段時日,父親明景漱的醫術又頗有名氣,所以附近人都知曉景仁堂裏有位英俊倜傥的年輕人,同白府往來密切,在東觀任職。于是借口前來問診的姑娘不少,明月光看了一上午,遇着許多諸如此類的,心裏頭不免煩悶。
譬如這個,來了便盯着他瞧,一面瞧一面流着口水笑,未免太超過了罷!
明月光耐着性子問:“請問你來瞧什麽病?”
鄰居張婆婆從隊伍裏擠出來道歉:“對不住對不住,這是老身曾孫女,前年因被夫家抛棄受了刺激,得了見到俊俏男人就笑的毛病,實在對不住。不過呢,你這個臉生得也太白了,老身乍一看還以為是家裏丫頭。”邊說邊将姑娘拉走,一面罵道:“他看的是跌打,不負責治花癡!你個找麻煩的。”
“下一個。有甚麽不适。”
也是笑聲。明月光詫異地擡起頭,是阮鯉,微微一怔,又垂下眼簾:“你也得了花癡?”
阮鯉模仿着張婆婆口吻:“你這個臉生得也太白了,乍一看以為是我家丫頭。”又一陣哈哈笑。
明月光面無表情:“下一個。”
“哎且慢,我真的來看病。”
阮鯉捋起袖子,露出蔥管般的手指。細嫩的手背上腫着一塊淤青。
明月光目光裏掠過一絲狐疑,她總不至于為了找個借口,故意打折自己的手。
他取了一面布隔在掌心,托起阮鯉的手。“這樣可疼?”
“不疼。”阮鯉另一只手托着腮,笑吟吟地瞧着他。
手往右挪了半寸按。“這裏呢。”
阮鯉笑得更花癡了:“不疼。”一雙秋波粼粼的眼睛從沒離開過他。
她一對吊稍眼眯起來,既妖且柔,頗似狐媚。沖他的笑容既似調戲,又像是赤果果的勾引。
明月光不多說,朝她淤青最濃處一摁,阮鯉果然表情吃痛地顫抖了下,笑不出來了。
然而她再看着他的時候,仍是彎起笑眼,搖頭:“不疼。”
金石不化啊,明月光無語,不疼,還來瞧甚麽病?
“沒什麽大礙,就是淤血不暢,給你開副化瘀的房子,照着抓藥吃三天,每天一副,三碗水煎成一碗,就好。”
阮鯉忽然低聲湊到他耳邊:“明月光,等你看完病,我在太學後面等你。”
他神情不動,仍運筆如飛地寫着方子。
他會來嗎,阮鯉離開景仁堂的時候,自己也吃不準。
傍晚,城東南的一片槐樹街道天朗風清,流螢飛舞。重重綠蔭掩映之下,阮鯉悄然望去,如鈎新月從樹梢升了起來。
或者,他不會來了。
今生,阮鯉比前世主動得多,然而他卻似乎比前世遲疑得多。她進一步,他就朝着相反的方向退一步。
阮鯉也發現了,盡管重生了一回,但命運的細節,似乎在許多地方有發生着細微的不同。
譬如,白玉沉并沒有前世想象中那般冷淡無情;譬如,明小刀也沒有她自我描繪的那般庸俗可惡;又譬如,母親。
褪去前世的情感好惡,阮鯉看待事情的态度寬和了許多。
樹梢的葉片落下一滴水。阮鯉摸向鬓角,碰到了那道疤痕。
猶自發呆時,更多的水珠一滴、兩滴、三四滴地落下,下弦月也隐入雲間,要下雨了。
他應該不會來了。
阮鯉開始往回走,零星的雨點打在肩膀,忽然走着走着,她停步了,笑容似明月一般從她姣美的面龐上升起。
明月光打傘站在對面,有風吹過,白袍微掀。
隔着雨簾,她想起上輩子他的話:反正他也不會回來,不如跟我走吧。
明月光走過來,黑傘一傾罩住阮鯉。
阮鯉抹去眼角的雨水,笑道:“每次你我見面都會下雨,這豈非一種很特殊的緣分。不知是我同雨的緣分呢,還是我同你的緣分?”
他不置可否:“哼,善緣惡緣,怕是難料。”
“噫,相逢一場總是緣……”
“無事我告辭了。”
“請留步,”阮鯉忙從懷中取出一卷畫,“我想給你看看這個。”
樹下,帛畫徐徐展開,畫卷上的女人肌膚雪白,嘴唇一點殷紅,目光冷豔,堪稱絕世美人。
明月光對這幅畫并不陌生,從五官上來講,和阮鯉近似。
所以盡管氣質迥異,他還是在初次見面時認出了阮鯉。
并且,這幅畫的作者他也并不陌生。他看向落款處的“秋山”印鑒。
秋山乃明景漱的字。
明景漱帶着兒女來洛陽,便是為了再見昔日戀人一面,然而時過境遷,落花成冢,昔日的紅顏已成冢中枯骨,明景漱得知消息,默然閉門了多日。
父親不能夠釋懷,明家的孩子也不能。記憶中從小到大,明景漱對兒女們甚為嚴厲,除了教讀書習武,醫理藥材,便沒有再多溝通。他有閑暇的時候,多半都在一個人獨自對着空白的畫紙,畫下那張豔冶的美人圖;或是拿起那支修了又修的笛子,吹出纏綿凄婉的曲調。
小刀說過,這個狐貍精是爹的舊情人。因為她,爹委屈了娘一生。
他在旁替小刀修理花枝,聽了這話放下剪刀,姐,我一定不會委屈你。
所以,第一眼認出阮鯉時,他心中不能說對她沒有一絲敵意。
而且同她的母親比起來,她的眼睛更媚,更妖,更像一泓唱歌的泉水,跳蕩的霞光紗,林間奔跑的野鹿,随時随地預備着誘拐人。
阮鯉問他:“那這一段怎麽念。”她的手指着畫尾題詩。
對着他的眼睛,阮鯉有些羞澀地補充:“我識字很少。”
入暮白發三千丈,每歲相思一萬重。
明月光念完,很嚴肅地道,這是一首情詩。
阮鯉舒了口氣:“原來她眼裏一直只有那個人,至死都不曾有我。”
看他微怔,阮鯉問:“他是你爹,對不對?”
阮鯉自打記事或不記事起便沒有關于娘親的記憶,被奶媽的奶水喂大以後,從親戚小孩的嘲笑中發覺自己是個沒有娘的孩子,她開始尋找,終于發現那個內宅淨室深處終日誦經的古怪女人就是自己的娘親。
她無比興奮地奔去,以為會得到一個擁抱,卻換來無窮的漠視。
她的生母,從未向她施予一滴奶水,一個擁抱,甚至一句話一個眼神的交彙都不曾有。
阮鯉終于明白,在母親這個詞彙裏,她不屬于被愛的那個人。
母親心心念念的只是另一個男人,她将對那個人無窮的眷戀和思念,化作了對父親和女兒深深的冷漠,直到她死去也不曾忘記。
“我曾無比好奇,也無比怨恨,能夠讓她至死不忘的那個人究竟長什麽樣。直到我遇見你,我開始想,也許你同我一樣,每個人都有秘密;也許那個人的秘密也是如此痛苦,不為人所知。”
明月光靜靜地凝視着阮鯉。
她說這句話時,雨停了,烏雲散去,一輪明月在她背後升起。
☆、争吵
明月光心想,原來這些年,那個女人過得也不好。
他說不出什麽滋味,不知該釋然、幸災樂禍、遺憾,同情,還是別的什麽。
兩人默默無言,一起望向夜空。忽然,阮鯉舉起包紮過的手臂,問他:
“你猜我昨天為什麽會脫臼?”
沒等他猜,她便自個兒發笑:“我按照你那日帶我離開東觀的捷徑進出,那條路确比喬裝打扮混進去方便得多,就是翠竹閣外面那扇牆太高,我翻過去的時沒留神,摔在一個石墩……”
明月光側過來看看她,不知她是聰明還是愚笨。
“倘若你的父親,真心愛着我母親,就應該帶她離開,不該讓她同我父親生下我,一個毫無意義的生命。”
“世上沒有無意義的生命。生命是美的,是善的,是真實的。”
阮鯉随他一同看去,初夏的夜空明月皎潔,柔和之光無所偏倚地照向大地。
“那我也是真實的嗎?”她又問。
“這要問你自己。”
“那你也是真實的嗎?”
阮鯉的眼睛仍然妩媚得像一只狐貍,妖嬈并清純着,只是月光投在她的瞳仁裏有些懵懂,幹淨似琉璃。
……
明月光回到景仁堂,燈火已經熄了。他輕手輕腳地穿過堂屋,卻看見小刀在黑暗中擺弄這什麽物事。
“藍石榴,白靜之說東萊的貢品,東海也産好石頭嗎?”她玉白的藕臂上戴着一對白玉沉送的榴石手钏,暗室內熒熒地照着她的瓜子臉。
明月光沒說什麽,後院傳來笛聲,問道:“爹還沒睡?”
“在閣子裏。”
在無數個不眠的長夜裏,明景漱已習慣這般站在高處臨風吹奏一曲。同他彈琴相和的人已不在了,但仍可以将心事寄托給風聽,由風傳訴給天上的魂靈。
明月光攀上閣樓聽了一曲,忽然問父親:
“父親,我是真實的人嗎?”
白皙瘦削的中年男子轉過身。
“我的孩子,你是真實的,你的熱情,你的天真,使你擁有最崇高和純潔的使命。”
“那您告訴我,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倘若我是真實的、受人喜愛而非厭惡的,為何他們将我遺棄,您又為何帶我來洛陽?”
明景漱将竹笛鄭重地、緩緩地放回胸口。
時光漸漸老去,仍能從歲月殘炙中覓見他年青時的浪子風流,倜傥韻律。他的氣态依舊清雅。
“你的生父叫楊清遠,他有一個弟弟,便是你的叔父,名喚楊清寧。”
昔日的雛鳥,逐漸長出豐滿的羽翼。
“那件事,發生在承平之亂的三個月前……”
……
那一晚過去的之後幾日,阮鯉不知明月光還會不會再來找自己。她只知曉自己多年以來的一個執念終于過去,那副她曾經很像撕掉忘卻的畫像又重新挂回了書房的牆裏。
她照舊每日寫幾個字,作些塗鴉,然後練上一整天的鞭法。因為練得勤,武器磨損甚大,不到七日就要練壞一條鞭子,阮鯉成了東市鐵匠鋪一條街的常客,每個賣九節鞭的老板都認得她。
這日,阮鯉使用不過四天,又壞了一條亮銀絲鞭,頗有些疑心被無量老板坑害,拿到了次品,正要去東市找那家兵器行的老板理論,白玉沉便找上門來。
他陰沉着臉,劈頭便問:“那日私闖東觀的是不是你?”
阮鯉沒想好怎麽回答,幹脆不回答。
這在白玉沉眼裏無異于默認,他更為光火:“我之前便勸過你,你怎麽教而不化?。”
“怎麽,明小刀去得,我去不得?”阮鯉揚起臉,“既然你不帶我去,我自個去又怎麽了。”
“你簡直不可理喻,你觸犯律法!”
“你同她去不觸犯律法,我去便觸犯律法了;哪家的法?”這幾日剛好讀到《春秋左氏傳》,阮鯉搖頭晃腦地道,“同罪異罰非刑也。”
看他氣得眉毛倒豎的模樣,阮鯉心裏很痛快,你不是瞧我不學無術麽,做幾個學問給你看。
白玉沉已經不記得自己想要說什麽了,只憤怒地重複道:“你犯法!你悲哀!”
“嘁!去告發我啊。”阮鯉大步流星從他身邊走過。
“我要退婚!”
白玉沉原是位隽秀的貴公子,此刻氣到全身發抖,雙拳緊握,大聲吼道。
阮鯉停下來,回頭看着白玉沉,一字一句地道:請君自便。
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出了青盔巷,阮鯉停下腳步,牙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