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裏擠出三個字:“石淩煙!”
她料得不錯,白玉沉知曉她去東觀的起因,正是由于石淩煙。
自石淩煙将腰牌交給阮鯉後,想起她那日決絕強硬的态度心中十分不安,又礙着阮鯉的威脅不敢将此事揭發出去。思來想去終于讓她憋出個法子,這日清早逮着白玉沉下朝趕去東觀的路上,她又特地制造了一次“邂逅”,愁眉不展泫然欲泣地同白玉沉在路口碰撞,白玉沉一追問,她便将此事和盤托出,末了,還不忘求他:“千萬別告訴阿鯉是我告訴你的,奴原一心想幫她,不想掃她的興。只是家父教誨奴待人以誠不可撒謊,這才對侍郎大人說了實話。”說罷,還擦了擦眼角,淚水婆娑的委屈樣子。
“豈有此理!”白玉沉見阮鯉為達目的威脅同伴,這還了得,這同山澗土匪有什麽區別,立刻氣沖沖上門興師問罪。
石淩煙做了這件事,心中總有些忐忑,倒不是因告密愧疚,而是怕阮鯉找麻煩。一個上午憂心忡忡,她姨媽岳氏見她坐立不安的樣子,放下嘴邊一口茶譏刺道:“又在外面做了什麽讨嫌的事情了?”
這位岳姨媽乃石淩煙母親的異母姐妹,庶女出身,嫁了位太原郡的豪賈,雖然不是什麽做官人家,但那位姨父在太原做馬匹生意,同官府常打交道,在當地也算個人物。
因為岳姨媽交際廣些,石夫人曾拜托她為女兒相一位夫婿,然而石淩煙不怎麽瞧得上岳姨媽,自然也瞧不上岳姨媽介紹的人,前年拜會時三言兩語把人得罪了。
石淩煙自小看着作為嫡長女的母親跟着父親捱窮受苦,對這清貧無聊的日子再憎惡不過。每至年關看穿金戴銀的岳姨媽帶着一群打扮花枝招展的表姐們來拜年,便深深痛恨起父親的懦弱和無能——當了官又如何,與其在東觀做個抄書小吏,還不如出去闖一番天地,都說亂世出英雄,連阮家那樣的強盜之家,跟了先帝爺造反,不照樣封侯拜相!
父親一輩子謹小慎微,才會這般沒出息。她想到此父親,便覺頭頂上壓着一片烏雲,憋得人喘不過氣。
岳姨媽看她不語,稍覺沒趣,揭開茶蓋,啧啧道:“唷,還是明前。”捧起來嗅了嗅,皺眉又笑:“我說呢,原來是去年的陳茶。陳茶濁澀喝不出味,待我回去派人給你捎些來,上月你你妹夫同太原馬政交易了一筆八百匹的生意,人家送了些南邊的布匹茶葉,都是宮裏用的等次。”
石夫人常年深居簡出操持家務,不怎麽見得世面,乃是一位樸素婦人,聽妹妹這樣說,也就頗以為然地稱謝。
石淩煙心中冷笑,這些暴發戶賈不學無術,自恃有點錢貨便處處想同官家攀比,遇着什麽都說是宮裏用的,哪來那麽多貢品,也就偏偏她那樣的蠢人罷了。
岳姨媽見她唇含冷诮,不悅地開始數落:
“姐姐你也是,像淩煙這麽大年紀的姑娘都生孩子了,還不提她合計打算,再過兩年便不好嫁了!就是找到了大戶人家,也給人只能做填房小妾……
“我正想托妹妹打聽打聽,哪有合适的好人家。”
岳姨媽撇唇道:“過去是有,可有的千金小姐瞧不上人,把人家轟走了。姐姐不是我說你,姐夫迂腐你不能跟着他迂腐,你看他一輩子在東觀混出了個什麽名堂來,還不是要靠我家老爺接濟。趕緊找個家境殷實的,把煙丫頭嫁了。”
她說得口幹舌燥,低頭湊了湊茶水,預備勉強喝一口,石淩煙猛地沖過來一把掀翻:
“誰要你的接濟,拿着臭錢滾!”
青瓷茶盞摔裂在地,茶水潑了岳姨媽一身,她掐着嗓子跳起來:“不識好歹的賤丫頭,你還真當自個金枝玉葉了?破鞋得個公主病,小姐身子丫頭命,活該一輩子沒人要!”
石淩煙被母親拖住,只得咬牙切齒地看岳姨媽一路叫罵離開,在母親懷中歇斯底裏掙紮,只覺如同在命運深淵中一般無可奈何。
懦弱的母親,無能的父親,她恨透了這樣的家庭,岳姨媽走後,她沒再說一句話,推開母親奪路而去。
沖到外院影壁跟前,卻同剛來的阮鯉打了個照面。
阮鯉原想找葉淩煙麻煩來,看見她淚痕滿面的模樣反倒楞了,怎麽,她也會有忏悔的時候?
葉淩煙瞧見阮鯉,死灰般的眼神裏陡然掠過一絲希望般的閃光,心思在她肚腸裏飛快地轉了個來回,馬上化作紛紛淚雨噴薄而出,一把撲到阮鯉肩膀:
“阿鯉,你要幫我,我只有你這個朋友了!”
☆、引誘
010
過去,阮鯉一直将石淩煙視為姐妹,她知曉石淩煙家境困窘,都會明着暗着接濟一些,出去吃飯花錢向來都由阮鯉掏腰包。乃至于重生以後阮鯉時常在想,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分享,使得石淩煙将這一切視為理所當然。
這一回,石淩煙又開口向她借二百兩。
阮山虎寵愛女兒,阮鯉手頭寬裕,但二百兩對她而言也不是個小數目。
石淩煙紅着眼圈兒道:“待我選上秀女,這些銀子都會如數地還你。阿鯉,你是我最好的姐妹,若有一天我飛上枝頭,一定忘不了你。”邊說邊拿着帕子擦拭眼角。
阮鯉的眼光冷漠地從她身上掃過,都說貧賤之交不可忘,誰能想到這樣嬌弱清高的一位姐妹,最後會對自己那般無情呢?
前世,她做了禦史大夫薛康的小妾,踩着阮鯉手指碾過,那趾高氣揚的模樣,阮鯉記憶猶新。
“這些日我定制兵器開銷甚巨,手頭怕有些緊。不過既然是你的請求……”阮鯉回望了滿臉希冀的石淩煙一眼,“不如這樣罷,你陪我玩個游戲,若是我玩得開心,便借給你。”
阮宅後院。
石淩煙頭頂箭靶站在樹下,心驚膽戰地問:“阿鯉,我……我害怕。”
“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一箭一百兩。”三丈以外,阮鯉的聲音傳來,她挽着桐木弓,虛彈了一發弓弦。
石淩煙聽到弦響,魂兒都要飛去天外去。“阿鯉,咱們換一個玩好不好。”
“別動啊,動了就射不準了!”
“好,好,我不動,你一定要看準了再射啊。”
阮鯉拈弓搭箭,石淩煙吓得閉上眼睛,忽然聽阮鯉大喝:
“石淩煙,你朝白三告的密,說我去了東觀?”
石淩煙驚慌失措,剛睜開眼想要狡辯,只見阮鯉右手一松,箭如流星,疾射而來!
砰!
石淩煙的魂兒随着那支箭一同飛向了靶心。
她雙淚橫流,這一回的眼淚倒是發自肺腑了。
阮鯉在那頭狂聲大笑:“恭喜啊淩煙,你賺了一百兩!”
石淩煙吓得雙腿發軟,神飛天外,心中暗暗地發誓道:阮鯉,倘若我此次入選,進宮做了美人,定要将今日百倍奉還。
阮鯉知道石淩煙選不中,這二百兩借給她也還不出來,但因為白玉沉的事情新仇舊恨加在一起,就想拿石淩煙出出氣。
“撒謊!白三兒都告訴我了。”阮鯉皓腕一振,一條蛇鞭從袖中斜飛而至,狂如嚣龍,将石淩煙頭頂一截胳臂粗的樹枝生生打落。
“啊!”石淩煙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阮鯉原想借機吓唬石淩煙,沒想到她竟然如此,過去一探鼻息才稍稍放下心來。再看石淩煙後頸,卻竟然有一道血痕,放下的心頓時又懸起。
剛剛分明收着力道不曾碰到她,怎麽會傷了?
阮鯉怕此事鬧大了麻煩,命兩個家丁把石淩煙裝進馬車,送到了景仁堂給明月光診治。
“天牖穴受到重擊,還好,再過去三寸打到風池風府,你就該給她償命了。”
石淩煙躺在床上,明月光俯身,在她頭上加了一根銀針。
阮鯉讪讪地捧着銀針盒跟在他後面,端茶倒水不在話下,看他忙了近半個時辰,石淩煙頭上紮滿銀針,臉也漸漸有了血色,方才敢出聲:“她不會死了吧?”
“倒無性命之虞。”
阮鯉被明月光回頭這一眼看得心裏略虛,辯解道:“真沒碰着她一根寒毛。”
“高手出招,招中用氣,便是不發一刀一劍也可傷人于無形,”明月光轉過身去,淡然地取回一根銀針,對着光端詳道,“如此陰狠的招式,不是你阮家家學吧。”
難道自己的鞭法,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邁上了一個臺階。阮鯉意識到功法初見雛形,心底暗暗吃驚,前世修這門邪門功夫花的時間要久許多。“不關你的事。”
“那好,別同我說。”明月光繼續收針,石淩煙嘤寧一聲,有了反應。“你可以帶她離開了。”
他這樣說,卻一把捉住了阮鯉的右手:“等等。”
阮鯉原要去扶石淩煙的,愣了愣,旋即笑道:“怎麽,舍不得我了?”
“手怎麽會傷到如此,你練的什麽功夫,着實陰毒!”
他舉起阮鯉的右手,虎口部分的硬繭被磨破,皮膚血肉模糊地綻裂了一塊,肌膚的紋路清晰似血,隐隐一道黑氣從掌心透出。
阮鯉前世所練的武功原本同浣火雷神鞭相合,兇法震邪器;如今她用的鞭子都是些凡品,很難鎮得住那套武功心法中烈性如火的部分,練功極容易失控,殺敵七分自傷三分,故而才會如此。
她笑着搪塞:“下回說與你知。”
這會兒,床上的石淩煙呻、吟了一聲,阮鯉招呼下人将她擡走,同明月光告辭。“後會有期。”
其實石淩煙早已醒了。她憋着不說話,就是要聽明月光和阮鯉說什麽,她總覺得這兩人之間氣氛暧昧,定有些不可告人的勾連。若能弄到證據告發到白三郎處去,看她阮鯉這個侍郎夫人還做不做得成!
……
自從阮鯉察覺自己功力精進後,她便不斷地根據需要修改着武器。要找到一條比拟浣火雷神的鞭子幾乎不可能,但做一副精鋼手套保護自己的手卻容易的多。她為此特地去東市印了手模。
兵器鋪師傅打過的鋼鞭多了,打鋼手套卻頭一回,對着阮鯉的圖紙抓耳撓腮:這玩意做倒是能做,就是做出來了,戴上去怕就脫不下來。
阮鯉很詫異:脫不下來的手套算什麽手套,一定得能夠脫下來。
師傅又道,那麽脫下來也可以,那就戴不上去了。
阮鯉無語。
那師傅抓耳撓腮,最後很歉意地道:“姑娘不好意思啊,小的從前在鐵匠鋪打工,做的都是幾十百來斤重的大件,這個玩意太精細了,我怕不好弄。要不然你上別處試試?”
阮鯉拿着圖紙拜訪了一家又一家,最終失望而歸。
不過,通過此事,她倒明白了一件事。過去她和蒼鷹一起行動,那個人通過蒼鷹向她發布號施令,接觸的機會極少,她也不知對方的來歷。唯一從他手裏得到的,便是那條浣火雷神鞭。
當時,她只注意浣火雷神是多麽舉世無雙的一件神兵,卻忽略掉了一點:
能夠匹配浣火雷神的鐵手腕,那種軍器工藝水準民間難以企及,很可能出自宮中。
六月,夏種之期,黃河大旱。
這年的幹旱來得異常猛烈,無盡的熱風吹幹了農人的眼淚,緊随而至的蝗蟲和瘟疫蠶食着饑民最後的一線希望,大批災民湧向洛陽。
朝廷派出軍隊鎮壓,嚴鎖城關。絕望的災民紛紛改道湧向河東、上黨、颍川;三郡也效法中央驅趕難民,一時間兩河民怨沸騰。
明景漱去了河東郡為災民義診,他打算嘗試用一種新發現的草藥治療疫症,小刀與父親同行,臨走前把盛開的芍藥花托付給了明月光。
就在明月光日日于家中照看芍藥的時候,白玉沉也很久沒有來過景仁堂。他并不知道小刀離開洛陽,無暇抽空前來,只因為他陷入了另一樁危機。
前些天,太後的親弟弟,禦史大夫薛康上奏:
“大魏自先帝以來享國,造金榆臺,金榆臺上有千宵閣和萬賢閣,寓意千秋萬代;如今太後輔佐武帝登基以來萬民歸化,四海鹹服,正宜效法先人造紫垣臺。臺下可廣栽奇花異草,蓄養異獸靈禽;臺上立丈高銅人,手捧承露盤,接取三更時分北鬥所降天漿甘露,然後調以美玉仙屑服之。可返老還童,祛病長壽。”
太後在垂簾後傳來一聲清咳,皇帝聽了,立刻道:“薛愛卿此議甚好,朕預備着少府同內史核議。”
白玉沉一聽不對,立刻表示反對:“陛下,太後,不可啊。如今兩河大旱民怨四起,當務之急應該是撥款赈災,安置難民。”
少府範思遠也出言勸阻道:“建築高臺需大興土木,勞役臣工,如此糜費,只怕會招致民心謗怨,朝野心寒。”
大臣們見有人帶頭,紛紛附議:“是啊,請太後、皇上三思。”
薛康見狀,恨恨地回頭剜一眼白玉沉,結下了梁子。
下朝以後,白玉沉并沒有把得罪薛康之事放在心上,旁人顯得憂心忡忡。夜裏白府一家人用飯,長兄白玉謹便道:“今天白天你在朝上之舉太草率了,太後聽了不會高興的。”
“大哥,爹教誨我們,為官者就要盡忠報國,直言不諱;倘若我曲意逢迎阿谀奉承,那不成了和禦史大夫一樣的人了嗎?”
二郎白玉錯也放下碗筷:“正因為薛康是個小人,大哥才對你有所擔心啊!”
話音甫落,便有人來通報,說着太後旨意,要白侍郎連夜進宮。
姜氏吓得哭倒在地:“吾兒命休矣!”兩個兄長也焦急如焚。白太傅滿面沉肅,不作多言,只命人伺候小兒子換了朝服,送他出門去,囑咐道:“我白家世代忠臣,一切皆要以問心無愧,謹守君臣之禮。”
白玉沉倒不害怕,正了正衣冠,拜別了父親。
宮城上的夜幕如罩,随着更鼓敲響,宮門一重一重打開,白玉沉被引入了永安殿。
夏夜悶熱,寬殿內的竹簾都卷着,只有蟬翼般的輕紗在風中飄蕩。
白玉沉獨自進去,掀起一重又一重紗簾,來到富麗堂皇的正殿中央。
偌大的殿堂裏連一位掌燈的宮人也沒有,只一個梳着雙髻的宮娥在角屏前鏟香爐灰。
他走過去,恭敬作揖:
“下官受诏入宮觐見,不知皇上和太後聖駕在何處。”
那美人穿一件嫩綠富貴燈籠錦鑲邊襦裙,肩上挽了條鵝黃剔透的軟紗,聽見這話擡起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美人忽然開口,她雖然貌似少艾,嗓音卻醇厚冷魅:“皆言白靜之博言廣記,哀家的聲音你認不得嗎?”
白玉沉震驚之下,不禁擡起眼來看她。
美人将背後的披發放到胸前,她梳着的并非宮娥頭髻,而是後妃就寝前将盤髻放下的自然狀态。
白玉沉才徹底明白過來,眼前這位華服美人,正是當朝令人談之色變的孝太後。
☆、七夕
011
白玉沉原以為孝太後召見他必為白天他反對築紫垣臺之事報複,未想到孝太後對此事只字未提,反而向他詢問了災區的情況和民間對此事的聲音,白玉沉一一據實以答。
“洛陽鎖城,災民無處可去,唯有大舉湧入三郡;三郡不收,災民無處求生,必然發生動亂,三郡也勢必不得不抽調大量兵馬鎮壓。三郡原本緊鄰洛陽,有拱衛京師職責,如果此時諸侯兵馬來犯,三郡一城将陷于危殆。微臣懇請太後務必三思啊!”
孝太後纖衣麗影伫于宮廊下,笑容微妙聽着白玉沉奏報,對他的策議既不肯定,也不否決。
“此事哀家會再斟酌。聽聞愛卿工于音律,不知能否為哀家彈奏一曲。”
宮人擡上桐梓琴,孝太後笑道:“此乃西漢司馬相如之器‘綠绮’,愛卿用此琴必有佳音。”
一曲彈罷中宵已過,月光照進殿內,西域進貢的白檀香也燒完了,靡麗的香氣在大殿內沉浮。
孝太後道:“名琴雅士,合當如此。哀家今日将此琴贈予卿家,卿家以為何如?”
無功不受祿,綠绮乃傳世名器,白玉沉當然不敢要,而且他滿心記挂着旱災,哪有心思彈琴?
可是孝太後之後再與他匆匆聊了幾句,話題圍繞在琴上,再也沒提起過災民的事。
三更,白玉沉回到家,白府早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兄長母親都合衣未寝,見他歸來猶如生死重逢,好一場涕淚唏噓。
白玉沉說了見太後之事,兩個哥哥都頗為疑惑,不知太後是為何意。
突然,二哥白玉錯一拍大腿,叫道:“不妙!”
怎麽個不妙法?白玉錯又道:“妖後無恥,尤愛清客雅士,在黃門中養了一批宮人供她淫樂行事。她今日夜召三弟,定有此意。你想那綠绮是什麽琴?司馬相如所用之琴。昔日司馬相如以一曲《鳳求凰》情挑卓文君,妖後好攀附風雅,也欲效法此道。她問琴是假,挑你是真。三弟,你要小心了!”
白玉沉大吃一驚。思想前因,果然有幾個孝太後朝自己眼送秋波,搔首弄姿的場景,十分的詭異。
長兄白玉謹愁眉緊鎖道:“此事傳揚出去,咱們白家列祖列宗的面子往哪擱,三弟,你不能再夜進宮了。”
話雖如此,聖命難違。之後的幾日,孝太後仍然夜夜召見白玉沉。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時間朝野議論紛紛。
雖然孝太後召見自己,話裏話外之談音律,但白玉沉面對她有心挑逗,仍然愈發的不安。父親白太傅見此事終于不可避免,便建議兒子:
“明日開始,你告病不朝,為父自會替你應對。”
末了又道:“你年紀當适,該成家立業了。你母親正在為你預備聘禮,擇好吉日,便去阮家下定。”
白太傅想用這一招将兒子淡出孝太後視線,三十六計走為上,如果持續避而不見,薛氏再荒淫無恥,身為西宮皇太後也不敢将白玉沉強搶回去。同時給兒子安排一樁門戶清白的婚事,用一場盛大的喜宴來淡化傳聞。
白玉沉明白了:“勞父親費心了!”
翌日,聘禮送到阮宅。
上輩子,阮鯉想到能嫁給白玉沉,不知有多麽歡喜;如今卻幾乎愁白了頭發。得罪孝太後的人,沒一個會有好下場,白家這麽一着棋,不是将阮家推出去當孝太後的箭靶子麽?
一想到父親什麽都不知道,還一門心思歡喜地準備着嫁女兒,阮鯉越想越心疼父親,便越恨白玉沉。
她不想背這口黑鍋,這麽早得罪孝太後沒有好處;這門親事不但不能結,還須盡快往外撇,把和白家的關系擇得越幹淨越好。
那邊廂,白阮兩家派出的媒人坐在一起合計,七月中旬便有良辰吉日,婚期就定在那時。
轉眼過了六月,雖說七月流火,天氣依舊酷熱。
白玉沉得了父親指令,告病休朝了一段時間,果然宮裏來請了幾次叫不動他人,以後便不再來請了。
他稍稍放心,白太傅又提醒兒子:該去看看阮家姑娘。
白玉沉才想起阮鯉。
前次見面,都是上個月的事情了,而且因他一時憤怒,朝阮鯉喊出要退婚的話後,阮鯉那邊就再也沒來找過他,想來還在氣頭上。
他便差家仆前去阮宅,相約阮鯉七夕那一日去洛河上看燈。
阿鯉性情剛烈,脾氣也不好捉摸,白玉沉拿不準她會不會答應,沒多久家仆回禀,阮家小姐答應赴約,他懸着的一顆心方才落地。
看來,阿鯉嘴上厲害,心裏頭還是念着自己。
這時候也傳來了書信,是明小刀寄來,信上說她随父親已從河東到了颍川,明景漱的藥材調制成功,挽救了不少疫民的性命;現在他們在颍川教當地人如何采集配置此種藥材,辦完後不日便會回京。
信箋散發着一股淡淡清香,白玉沉拿近了輕嗅,一股怡人的草藥味道宛若水墨,在虛空中無形地描繪着明小刀純真美麗的笑臉,使得他恍然若失。
七夕那日,洛陽城放開宵禁,城中家家戶戶的女子們皆拜月沐浴,換上輕紗羅裙,三五成群地走上熱鬧街頭。
東西兩市張燈結彩,人潮如湧;白玉沉親自去接了阮鯉,兩人一同從朱雀街閑逛至銅駝大街。
白玉沉樣貌秀氣典雅,又兼氣度學識,穿着套澗霧出雲的交領盤錦白袍,加上心事重重,神情也随之凝重一些;這般富貴清頹的氣質吸引了不少路人矚目。
總有經過的女兒家停下來,含羞帶笑地偷看,私下裏互相問上一句:這是哪家的兒郎,如此地俊俏呀。
那是太傅府上的三公子,早就同司隸家的小姐定親,你就別想啦。
阮司隸家的阮美人?男人們聽了捶胸頓足,那可真是讓人死心喽。
旁人的竊竊私語使他略感羞澀,臉微紅地朝阮鯉看去,只見低着頭專心走路,并沒有在意別人說什麽。
看她那若有所思的模樣,白玉沉忍不住問:“阿鯉,你在想什麽?”
喚了幾聲,阮鯉才聽到,夢一樣地醒來道:“我沒有在想什麽。”
白玉沉想要求和,阮鯉卻興趣索然;兩人各懷心思,均自斟酌着措辭,并肩走過燈火輝煌的長街,一路均是無話。
再這麽走下去就該到頭了,白玉沉暗自着急,越想沒話找話,越發氣氛尴尬。
眼看銅駝街将至盡頭,近處一座長橋似虹般拔起,跨過洛河,直抵遠處的宣陽門,城門牆上駐軍燈火依稀可見。
忽然間,他福至心靈,指着洛河道:“我們去放燈吧。”
放燈源于放燈祈福的傳說——年輕男女将姓名寫在紙條上放入蓮燈,讓它随水飄流,祈禱姻緣天長地久。
此時洛河邊聚集了許多人,年長些的随當地永寧寺的高僧前來參加法會,為大地衆生祈福;年輕人們則效仿那牛郎織女,走上長橋互訴衷曲。
阮鯉跟白玉沉要了幾個銅錢,讓他在橋下等,自己去買河燈。偏生今日那紙馬鋪子的生意火爆異常,老板坐地起價,阮鯉出門沒帶銀子,只好又沿着河走了半裏路,去了另一家鋪子買回了河燈。
回到橋下,白玉沉已不在原來的位置,阮鯉四下張望,忽然擡起頭。
橋上人潮如水,燈籠照暖了洛河的波光,熙攘人群中站着一對才子佳人,四目相對,深情注視。
白玉沉不知什麽時候去到了橋上,他的對面站着笑意嫣然的明小刀。
驚詫、狂喜、遲疑、痛苦,各種感情在他臉上依次浮現。
明小刀一如既往咧着嘴,笑得如一輪彎彎的明月,踮起腳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知道她跟他說了什麽,白玉沉向前一步,明小刀又後退了一步。
阮鯉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時光又似退得很遠,這不過是她生命的再次重演罷了。
橋下,善男信女的誦經聲徐徐傳來,莊嚴清聖,宛如一曲別離的頌歌。
生命裏注定要失去的東西,無論是被自己推開也好,被別人奪走也罷,終歸是要失去的。
阮鯉的悲哀無關于白玉沉,卻又起源于白玉沉。回憶往事,就好像回到了過去,身臨其境的痛苦;抽離回憶時,卻又無比失落的悲傷。
橋頭,一朵巨大的煙火沖上天空,炸裂成絢爛的花雨,人群發出驚嘆。
官府燃放煙花的時辰已至,此刻,橋上橋下的有情人們相依相偎,攜手駐足觀看。
遠方傳來交錯的鳴響,壯麗而璀璨的花火在夜空中升騰綻放,将天幕渲染得美輪美奂。
此情此景,動人心魄。
橋上,白玉沉牽起了明小刀的手。
橋下,阮鯉失措地向後退去,慌亂中不知踩到了誰的腳,手裏的蓮花燈順風落向河面。
明月光敏捷地伸手,撈月般地于臨近水面的一瞬,接住河燈。
阮鯉愕然地望向他。
他把河燈交還給她,面無表情地歪下頭:“可否高擡貴腳?你踩到我了。”
阮鯉連忙倒退兩步,又不小心撞了路人,惹來一陣抱怨。她尴尬地朝明月光瞧了一眼,低下頭,又想起什麽,朝橋上回頭望去。
“別看,跟我走。”
她沒來得及說什麽,手腕便讓人一把地抓緊了,整個身子幾乎飛起來。
他的步伐真大啊,她竭盡了全力跟上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左沖右突,完全沒有餘地停下來思考;人海茫茫衆生嘈雜,耳邊只餘下悶熱掠過的風聲和胸中清晰可聞的心跳。
兩個人沿着河道不知跑了多久,氣喘籲籲地停下,各自雙手撐着膝蓋喘了一會兒氣,相互看了一眼,都笑了。
“妝花了。”他指了指。
他頭一回沖自己笑,阮鯉微怔。他笑得像山澗的流水,曠野上的清風,清冽灑脫,肆意飛揚。
“你頭上有朵花,”阮鯉也指指他頭頂,踮腳試着去取,沒夠到,“像個姑娘。”
明月光嘴角肌肉一跳,板起臉,摸索着取下一朵鮮紅欲滴的龍爪鳳仙。拈在手裏端詳了下:“方才跑時沾上的罷。”說罷俯下身,順手往阮鯉發間一插:“歸你了。”
阮鯉因他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受了一驚,忽然臉頰熱了起來,她背過身,手撫過着鬓發上的那朵花,只見河岸上大片的鳳仙花随風搖曳,無數花瓣在紅塵中翩然欲飛,爛漫恰似煙雲。
明月光道:“這都不好使了吧。”
阮鯉低頭一瞧,方才跑得太過緊張,手心都攥出了汗水,卻把紙紮的河燈捏破了。
他道:“我再去給你買個。”阮鯉驚訝又感動地看着他走出兩步,忽然,他轉過身,叉腰道:“你不跟着嗎,那誰來結賬?”
☆、黃門客
012
阮鯉把白玉沉給她剩下的銅板全部拿出來買了三盞河燈,又把原先壞掉的那盞拆開,裏頭有張她寫好的條子,四個歪歪斜斜地小字:白頭皆老。
明月光幫着添上筆畫,改成“白頭偕老”。
阮鯉想了想,又從他手上拿過筆,一筆一劃添着,等寫完了一看,整句話變成:
天下有情人白頭偕老。
“這回對了,”明月光看她把紙條塞入燈腔,提醒道,“你怎麽總寫別人的,不給自己的。”
阮鯉又把第二盞河燈寫上:爹陪阮鯉長命百歲。罷了問他爹字寫對了沒有。
第三盞河燈,明月光道,給我也寫個。阮鯉便提起筆來,剛要下去,卻又停住,仰起臉來問他:“飛黃騰達的騰字怎麽寫?”
明月光道,我又不求聞達于世,你寫這個給我作甚。
然而阮鯉知道,未來的數年內,他卻一定會出人頭地,封侯拜相。
阮鯉寫畢,明月光一看,紙條上的是“明二飛皇騰達”。不禁莞爾:“黃字寫錯了。”
她道:“就這樣吧,手都寫疼了。”
河燈放了出去。兩人站在開滿鳳仙花的岸邊看着它飄遠,洛河水平如鏡,偶爾有一絲微風吹出波光粼粼,正是夏夜最寧谧的光景。
阮鯉看得出神,忽然感覺明月光牽住了她的手,她微訝回眸,見他拿起自己的右手:
“這門折磨人的功夫,你究竟從何人處學來?”
阮鯉右手虎口血肉模糊,她還在苦練那套前世學來的奇詭鞭法。
一瞬間,阮鯉如有所悟,急忙抽手回來,淡淡地笑了笑。
留給自己的時間并不多了。
……
深夜,白府的側門打開,從中擡出一平頂民轎。随駕的闫管事問道:“老太爺,咱們往哪?”
轎中傳來白太傅白廷淵的聲音:“澎化巷。”
這名老管事微微一愣,沒有多說什麽,便吩咐轎夫:“是。起轎。”
在他身後,家丁闫春多嘴問了句:“去那荒涼巷子作甚麽?”被大伯闫管事狠狠瞪了一眼,方閉上嘴,一路直犯嘀咕。
據說這澎化巷裏曾經住着大官,可是前兩年洛陽發生變亂,官場就像發生了大地震,無數的達官貴人一朝變成階下囚,澎化巷裏的人家也被查抄了個底兒掉,從此再沒了人煙,成了洛陽城中少有的一處荒涼境地。半年前又傳聞要在此處拆除廢宅修建官寺,不多久也沒了動靜。
走了一段,從繁華的銅駝街繞進澎化巷,果然見到一片特別荒涼破敗的宅邸區域,占地面積很大,又兼廢墟橫斜衰草叢生,在夜色中像是繁華洛陽上長出的一顆毒瘤。
闫春踢開路旁的一塊碎瓦,卻無意中發現路是新修的,依稀看得見錯雜紛亂的馬蹄印。
轎子七彎八拐,來到一處宅邸前面。闫春随諸人一同往上瞧,只見門楣上挂着匾,以草書神清骨秀地題了字:春申集。
闫春登時對這家人倒底姓什麽犯了糊塗,這宅子也奇怪得很,雖然從外面望去門牆皆是新的,可是裏頭露出來的院牆仍有一部分黑漆漆的像被火燒過,大屋蓋着簇新的頂,整座宅院像是從廢墟上挑了一處臨時翻修重建起來。
闫管家上去,還沒來得及敲門,門便開了,裏頭走出來一魁梧壯年将軍,神色匆匆地被送出門外。
闫管家認得這是車騎将軍陳也欽,忙躬身退至一旁。
那陳将軍走下臺階,又察覺什麽,倒退回來彎下腰,闫管家雖然低着頭,還是被對方就着月色認出來:“闫管家?”
不等闫管家躬身回話,陳也欽瞪大了眼睛,快步走下臺階,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