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春看他朝着轎子走來,忙擋在轎門口護着。
陳也欽卻對着那轎子看了兩眼,哈哈大笑:“太傅大人失敬了,想不到您清流名幟一代儒宗,竟也會來此地!”話意如嘲似諷。
白廷淵在轎中道:“将軍別來無恙,聽聞月初令子因私自圈地、毆打鄉民而坐獄,故朝中多日未見陳将軍,此時将軍不在廷尉衙門為令子牟策辯護,倒現身于此地。”
陳也欽冷哼道:末将正為此事而來,不勞太傅操心。您不也來了嗎?末将還有事,先行告辭。”便回到自己的銀頂官轎,拉上轎簾子憤憤罵了句:“同是有求于人,裝犢子的清高,從這扇門裏頭出來的,哪一個屁股幹淨!”
他罵聲不大,卻清清楚楚傳到這邊,闫春氣得毛發倒豎。
他靠着做管事的大伯的關系來白府做下人,頭一回跟老太爺本尊出門,心裏頭既興奮又緊迫,竭力想把差事辦好,見此人對主子出言不遜,正欲尋陳也欽的官轎理論,被闫管事以眼神阻止。
送陳也欽的門童正要關門,闫管事攔住他,想要說話,那唇紅齒白的門童懶懶斜睨他一眼:“今天見客人數滿了,有甚麽事明兒再來。”
闫春見他輕慢,氣不打一處來,又見自家老太爺坐着平平無奇的民轎,真恨不得立刻自報太尉府的家門,吓他個滿地磕頭。
闫管事道:“我們是來送禮的,以謝先前主人家襄助之恩。見到此物,主家便知。”說罷命身後人擡出一口黃花梨箱,就地從中取出一物,雙手奉給童子看。
童子別過身,對着月光掀開一角紅布,霎時間柔光如水,熒熒不絕,宛若懷中又攬着一個月亮。知是寶物,童子道:“等等,這便去通報。”
闫春看他抱走的那具是前朝康化二十五年間大理王獻朝的鎮玉蓮花佛坐觀音,不由得心疼至極,好生擔憂他跑得飛快磕碰着了,又隐隐有些期待這家主人見到此物之時的傾倒震驚。
不一會兒,童子返回,帶來十數家丁,中間簇擁着一人。那人穿着布甲長袍,身披兜帽鬥篷,滿頭的白發在月光下宛若銀綢,臉卻是個青年樣貌,一開口,聲音冷峻:
“太傅親臨春申集,雪鷹有失遠迎。”
闫春想,這便是主人家了吧,怎地沒個像樣名字,這戶人家究竟姓什麽,一時迷糊了。
轎簾一動,白太傅在闫春的攙扶下走出,只見他體态清瘦,蓄着整齊的灰須,鬓邊幾莖白絲,雖逾知天命之年,卻仍見得出當年的風采翩翩。童子跟在雪鷹身後,雖然态度傲慢依舊,此刻卻仍忍不住仰起頭來看這位老人。
雪鷹道:“太傅貴客來訪,天大之喜,我家主人特囑咐屬下相迎,請入內堂稍坐敘話。”
他這般說着,身後的下人手腳卻很利索地把裝着禮物的箱子擡了進去。門口狹窄,還在木柱上磕碰了一下,掉出半串流光溢彩的夜明珠挂在邊緣。
闫春聽了更惱了,原來迎接的還是個下人,這戶人家好大的架子!老太爺官至三公,難道對方還能是個王爺貴妃不成!
白廷淵已聽出弦外之音,問雪鷹道:“侍郎體魄尚安康?”
雪鷹略一沉吟,擡起頭來道:“實不相瞞,主人微恙,正在沐浴休憩。”
闫春卻是聽得一頭霧水,茫然地朝伯父看去。
闫管家随白廷淵久經世故,自然心裏透亮:自前朝以來,洛陽的王公貴族之中便流行服食一種叫做五石散的藥物。丹士們宣揚此物為仙丹妙藥,能延年益壽,但其實此物非但不能有助長生,反而服之成瘾。
人們之所以對五石散趨之若鹜,因它服用之後使人飄飄欲仙,更能助長淫興。所以上至宮廷貴族,下至文人清客,皆有人服用此物。就連西宮天闱中的那位孝太後,也為求長生命丹士配制此藥。
然而服用五石散過度,也會産生全身過熱,皮膚摩擦疼痛,幻覺頻發的症狀;嚴重者無法穿戴衣物,只能跳入冰涼冷水中沐浴得以緩解。雪鷹所說的正是如此。
話到這裏,自然不好多說。白廷淵點頭道:“替我轉告侍郎大人,多謝他襄助小兒之恩。叨擾多有不便,就此失禮告辭。”
原來,前些日白廷淵能夠順利地将白玉沉轉移淡出孝太後的視線,除卻讓兒子告病休朝之外,他也暗中作了不少活動。其中首要的便是來春申集拜訪。
這家的主人在黃門任侍郎之職,雖為外官,卻有出入宮禁之權利,由他在太後面前說些好話打點,自然順暢些。
雪鷹道:“我家主人也不便回訪府上,命我等備了一份薄禮回贈,聊表敬意。”
回來的路上,闫春對那戶神秘人家更多添了幾分好奇,甚至敬意;從那看門的小童和雪鷹的高傲态度裏看得出,這戶人家比一般的侍郎似乎別有不同,就是從自家老太爺的态度裏頭,也可窺一二。
轎子颠簸了一下,闫春連忙幫着扶穩轎杠。裏頭傳來一聲憤怒的罵聲:
“無恥之徒,也敢自比春申、孟嘗之君!春申君忠烈英濟,豈如這等舞智禦權、為禍天下的小人爾!”
說着轎簾子一抖,扔出來一物。闫春眼疾手快地接住,竟是方才雪鷹所贈那物,不由得一驚。
錦盒打開,裏頭用油紙包着幾塊黃黑不等的粉塊,用手一撚還有細沫随風飄出,香味如霧。
闫春意識到這是宮中的貢品五石散,不由得驚詫:“老爺,這可是仙藥……”被大伯狠狠剜了一眼。
白廷淵大怒,他深以此藥為禍害,早就在家中明令警告上下不得沾染之。為小兒子他屈身去求小小的黃門侍郎,本已是極大的羞恥,怎能再同那些污穢腐臭的宮人一般奢靡享樂,想起白家列祖列宗無一不是出身清白處事端正,不由得肝火大動:
“銷毀此物,不準留存!”
闫春不明所以地應了聲,小心将錦盒揣入懷中。
……
雪鷹回到後後院浴堂,湯池前簾幕低垂,透過煙霧似的紗帷,後面坐了一個人影。
“白太傅方才親自來送禮,謝主人相救其子之恩,”雪鷹道,“我請他入內堂敘話,他不肯,此刻便已走了。”
“他自恃清流,自然不肯令世人知與我輩往來,”帷幔中傳出低笑,聲音輕如蠱惑,令人覺得十分的溫柔,“白廷淵,你這老狐貍不肯下水,只怕時勢也要推你。”
雪鷹想了想,問了個問題:“主上,太後娘娘果真……看上了那白三郎?”
“自古君王多無情,又有幾人非朝秦暮楚之輩。”
孝太後今時今日執掌天下權柄,已與一朝君主無異。雪鷹會意,沉吟不語。
那人又道:“我往內宮推薦了三名清客,俱是荊州的風流雅士。”
孝太後本性多情且兼無情,既然白玉沉求不得,天底下美貌善音律的男子卻多得是,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這些日在西宮對與三名清客尋歡作樂,難怪不見來找白玉沉的麻煩。
雪鷹徹底明白,點了點頭,又想起一事,從胸口取出一卷奏折來:
“這些日,仲月言連番上書彈劾薛康擴建府宅規模逾制,折子遞到黃門,屬下以為不妥,暫且扣了下來。請主上過目定奪。”
一邊是鎮守京畿的北軍中尉,一邊是孝太後的親弟弟禦史大夫,已經可以想象皇帝拿到這封折子時的為難。
紗簾掀起,一只玉雕般的手伸出來,将竹簡拿進去。
“仲元齋世之虎臣,領兵統帥不在話下,可惜剛極易折。此信若傳入宮中,北軍主将命休矣;你将筆墨取來,我再寫一封信回複他。”
那人說罷,捏着折子一角丢入湯池,竹片上的文字瞬間暈染,水面泛起一縷煙霧般的墨跡。
沉簡已畢,那人掀開鲛绡素衣,從外衫到內裏紛紛于肩頭滑落。
蜂腰長腿邁入湯池,宛若一樽玉像緩緩沉入水中。
☆、吐真情
013
七月中旬,白阮二家喜事在即,早已成了洛陽城中人人議論的一件大事。
白玉沉出身清貴,年少出仕前途無量,又因其才學著稱,同那禦史中丞師玉闕并稱為“京洛雙璧”,乃是洛陽城中的女兒家們傾慕的夢幻佳郎;阮鯉胭脂虎的名號早就街知巷聞,均曉得司隸家的三女兒乃是一位大美人。
因此,這樁婚事一經傳出,人人稱羨,唯有石淩煙滿腹怨恨。她前些日入宮甄選秀女失敗,自是尴尬哀怨,這時又傳來阮鯉婚訊,早就妒忌得雙目噴血:阮家阿鯉鬥大的字不識,除了一張臉又有甚麽?
石淩煙想起白玉沉謙謙風貌,又心念轉動:他非以貌取人的浮華子弟,定能欣賞出自己的內秀和學識。
于是又不死心地差人跑去白家,借口阮鯉名義投遞書信約白玉沉出來,白玉沉見是石淩煙,均不多作搭理,匆匆地告辭離開,把石淩煙一顆滾燙火熱的心徹底晾在了冰水裏。
阮鯉這邊一切如常,她對喜事既無歡喜,也無期待。上輩子白玉沉當衆逃婚,等于在人前打了她一個響亮耳光,她這輩子都還記得;想來這一世他依舊會為了明小刀甩掉自己,這婚事便成了一場即将發生的鬧劇。
她在想怎麽的才能讓自己在這場鬧劇中,變得不那麽尴尬一些。
阮鯉如此思索着,在竹簡上又添了一筆。
她在梳理前世發生過的事情脈絡,從今年清明開始,剛剛寫到承平七年。
承平七年,正好是阮山虎死。
阮鯉想起那時,她拼命追着架走父親的廷尉士兵,被一衆甲兵用軍戟押在地上哭泣,官兵走過來,一腳踢在她心口,罵道:“死透的人了,還追什麽,留到砍頭燒錢時哭去!”一張張冷漠的臉從眼前走過,均是父親從前的下屬。
也想起那時,明月光剛剛入職蘭臺,她去求他,卻得來一聲的“阿鯉,對不起”。
也想起大雨跪在白府門口,白家人緊閉不出,最後門倒底還是開了,白玉沉出來遞給她一把傘,勸道:“你還是走吧……”
人情冷暖,往事幕幕誅心,父親經營一生官至司隸,到最後卻什麽也沒能剩下。阮鯉一時傷心,掩卷哭泣,久久不能平息。
有人敲門,四喜冒冒失失地進了書房,看見阮鯉通紅的眼圈不禁一愣,怯怯地想退出去。阮鯉擦了眼睛問她何時,四喜這才又回來,端着托盤道:
“方才外面來了個年輕人,問他叫什麽又不說,只說來給小姐送新婚賀禮;我說我家小姐還沒成親,你到那日攜着喜帖再來,他沒回話就把東西放下了,追也趕不上。”
是一個草編的袋子,阮鯉打開,裏面裝了一支露指的水牛皮革手套,關節處以小片的精鐵和革帶聯結,做工精巧。
阮鯉腦海裏閃過七夕那晚明月光牽着自己手的情形,是他。手套戴在手上大小合适,再配上鞭子使用了一下,感覺非常結實稱手。
心頭驀然生出一股暖意,不知什麽時候他已将自己的手掌大小記在心裏。阮鯉撫着手套左右細看愛不釋手,想起前世他對自己锲而不舍的追求,毫無理由的照顧,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也并不讨厭他。
可是後來,為什麽在阮家出事的時候,他卻那般無動于衷,冷漠至斯。
——你說不會欺騙我,你是真實的人嗎?
——對不起,阿鯉。
阮鯉的心又一瞬間冷卻,摘下了手套。
世事變化,情如流水,究竟什麽才是真實的,什麽才是不變的。她茫然地四顧,書房裏四白落地,幾個不裝書的紅木書架空落落地擺着,牆上挂着那副重新裝裱過的阮夫人像,微微苦笑的絕代佳人。
唯有血緣是真實的,唯有親情是無私的。阮鯉想起了父親,心一霎溫暖了起來,她非常急切渴望見到父親。
此刻,阮府客堂內茶香縷縷,阮山虎正忙于親自招待一位忽然造訪的貴客。
這人便是他的上峰,中尉仲月言,字元齋。
仲月言乃正統将門出身,從曾祖父到這一輩都是名将,他的叔父仲公韶六十八歲時仍為先帝披挂沖鋒,曾率領三十萬大軍長驅直入隴西,将羌人逼退洮水,逃往雪峰荒涼的庫庫諾爾高原;他從小在衆兄弟裏最堅毅勇敢,由叔父一手帶大,四十六歲便做了北軍統帥,負責整個京城地區的安防警衛。
論年齡,阮山虎長仲月言幾個月,不過論身份地位和見識,阮山虎私底下仍然尊稱他一聲仲兄,阮山虎見仲月言愁眉不展,一來坐下便嘆氣不止,忙命下人準備酒菜,一邊委婉詢問原因。
三杯酒下肚,仲月言長嘆一聲:“自堯舜以來明君聖治,無不親賢臣而遠小人;而我朝皇上卻親小人而遠賢臣,大魏何愁不亡?”
阮山虎一聽變了臉色,慌忙按下酒道:“仲兄醉了,都是糊塗醉話。”
“句句是實,何醉之有?眼看秋高馬肥之期将至,西涼必來進犯;此時國庫空虛軍饷告急,又兼兩河旱災民怨沸騰,這個時候,竟然要去修建什麽紫垣臺。阮老弟,這不是在修建求仙訪道的仙殿,這是在修我大魏的墳墓啊!”
阮山虎确定四下無人,這才悄悄壓低聲音:“仲兄,皇上也是出于無奈。修建紫垣臺非皇上本意,而是……”他喉嚨滾動兩下,“太後”兩字終沒說出口。
“唉!我早就知道,先帝爺一世英名,自打沾上這個禍患,大魏和天下的百姓就遭殃了。”
仲月言又倒了一杯酒,将之前參奏薛康之事說了出來。
原來,禦史大夫薛康擴建宅府,不僅劃走了大片民宅,更将北軍在城中的營寨之地圈了一片進去,北軍八營校尉雖然憤怒無比,但均礙于他權勢敢怒不敢言。
仲月言知道消息,氣得連夜寫了折子控訴薛康強拆民宅、侵占軍畿用地。可是折子呈上去了卻沒有動靜,反倒是黃門那邊的人以私人名義來了一封回信,勸他大事化小,不要鬧得滿城風雨。
“你看看,這算個什麽東西!一個小小的黃門夕郎,出入宮禁而不知避諱,同閹人何異,豈敢來教訓于本将?”
仲月言将揉皺的信從袖中掏出,拍在桌上震得湯汁飛濺,沁濕了落款的墨字——
“寧絕親筆”
阮山虎不識字,聽他敘述大意,道:“這人雖然猖狂,但說得不無道理;薛禦史手中無兵将,但他有太後倚重,不宜在此時得罪。”
仲月言拍案大叫:“我呸!此等黃門蛇鼠,以色侍奉妖後,竊權弄柄;有何道理?我仲月言立身處世寧折不彎,但向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豈能蠅營狗茍?總有一日我要教那薛康認罪還地!”
阮山虎知道勸他不住,唯有滿是嘆息。
送走了仲月言,阮山虎心事重重,阮鯉急匆匆地奔來:“爹,我有事同您講!”
阮山虎雖然沒有心情,但看到女兒嬌媚的臉,慈愛之情溢于言表,對于這個小女兒,他總歸有耐心。
阮鯉神情前所未有地肅穆:“爹,女兒要講的事情興許荒謬,可是您一定得相信……”
阮鯉這數月以來努力學習文字,閱讀史書,就是為了把自己重生以前發生的後面的事情和正史結合推算出來因果,整理成事件完整詳細的脈絡,然後對父親和盤托出。
一切必須像真實發生過的事件那樣完整和缜密,這樣才能有機會說服父親相信未來将要發生的事情。
阮山虎原以為女兒同自己開玩笑,臉上還有笑容,聽她講到孝太後于獵場圍殺中尉仲月言,不由得臉色陡轉,想要發脾氣;可是阮鯉的神情如此鄭重,他也耐着性子慢慢停下來,越聽到後面,神情愈發的沉重和嚴肅。
很多事情阮鯉只有個大概,均是前世從各種渠道得來,并不能很詳細。但是關于自身的卻一直很詳細,阮鯉一直将白玉沉逃婚講到阮家得罪孝太後被抄,父親被斬,一時痛苦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爹,你一定要相信女兒;倘若您相信女兒,就帶着女兒咱們舉家遷出洛陽,去東萊老家也好,去哪裏都好,再不回這是非之地。”
阮山虎有幾分茫然地看看女兒,她悲恸那麽真實,不由得神情更為嚴肅。他低頭思忖了片刻,聽着女兒的哭聲,仰起頭來去看那妻子的畫像——
畫中的阮夫人神秘抿唇,似在輕蹙愁眉,又似藹然微笑。
華兒,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預知未來之說嗎?是阿鯉她病了,或是你在天有靈,能保佑我父女預知吉兇未來?
阮山虎沉浸在震驚和迷茫之中,猶豫而不能決。思前想後,對阮鯉道:
“爹要好好地想一想,這件事同誰都不能講。快将書稿燒了,莫留一絲痕跡。”
☆、婚事
014
阮山虎的态度給了阮鯉莫大的希望。
她原極度擔心自己所述将會被父親視為荒謬之語,然而父親表達出來的反應卻是“考慮考慮”,這說明他将阮鯉的話聽進去了,且總歸是有些以為然的。阮鯉既感動,又慶幸,為了證明自己所言屬實,她信誓旦旦地告訴父親,在不久的将來,白玉沉便會在自己的喜宴上上演逃婚。
“爹,您相信我,白三郎絕非女兒良配,這門親事定辦不成。”阮鯉如是對父親保證。
只要這個預言應驗,父親就會知曉自己并非虛言。阮鯉一面開始吩咐下人打點自己離開洛陽的行裝。
她預料得沒錯,眼看婚期将至,白府上下焦急如焚。
姜氏年逾五十,此刻跪在丈夫房門前痛哭,大郎白玉謹和妻子張氏慌忙來攙,姜氏不肯,泣道:“三郎不肯娶,一定有他的道理,從小到大他便懂事,你為何不聽他解釋便将他關起來。他身子弱禁不得折磨,七歲那年得一回風寒便差點要了他的命……你還不如把妾身關起來算了!”
原來白玉沉七夕那夜同從明小刀橋上重逢、互表心意,終于明白自己此生所愛乃是這位嬌俏純潔的姑娘,他決意為之同家族抗争。回來之後第二日,便向父母坦承另有所愛,堅持要退婚。
白廷淵先是震驚,後是規勸,幾個兄弟連番勸說,均不奏效。白廷淵震怒不已,将白玉沉關進祠堂。
姜氏為白廷淵正妻,四十多歲才生下白玉沉這個小兒子,尤為心疼喜愛,見白廷淵不準自己探望孩兒,便趕來丈夫屋外勸說,她先是苦苦哀求,見屋裏始終無動于衷,不由得大聲控訴起來:自己翁主出身十四歲嫁到白府,孝順公婆操持內務從不敢行差踏錯半步,卻被無端冷落數十年;又道丈夫冷漠無情,幾十年裏娶了多少個小妾……諸如此類不可勝數。
白廷淵見妻子似小孩般啼哭不止,怒氣更甚,隔着門罵道:
“你看你母親她成何體統,哪像我白家的夫人!”
白玉謹一聽不好,父親之意似要休妻,慌忙與張氏一同将母親強行從地上拽起,一面好言軟語相勸。哪知道白夫人挨着檐廊坐下,取出手帕欲擦淚水,忽見那手帕乃小兒子出使廣陵時帶回來的南繡,不由得勾起天倫往事,淚落漣漣,心恨丈夫無情,抽抽噎噎道:
“人皆言虎毒不食子,你父親比虎更毒。”
白玉謹聽得魂不附體,慌忙道:“母親,休要再提……”只聽房門轟然推開,露出白廷淵震怒的臉:“闫安,取紙筆來,我要休妻!”
此言猶如晴天霹靂,白玉謹等人驚慌失措,跪了一地,皆道:“父親三思!”“老爺,不可啊!”
白廷淵正在氣頭上,只見兒子瘋魔不止,做母親的也跟着無理取鬧,便一口咬定執意要休妻,後院母子主仆皆抱頭哭成一片,闫安也不敢妄動,只得賣力勸解。那姜氏沒想到丈夫真起意休了自己,也驚得如吃了個晴天霹靂,忘了啼哭,只怔怔地用帕子拭淚。
二郎白玉錯見勢不妙,趁着衆人混亂偷偷摸進父親屋中,在床沿尋着了那祠堂鑰匙出來,穿了幾道游廊來到祠堂,看守的下人見他有鑰匙,不知是偷,以為他得了老太爺旨意,便讓他開了門。
白玉錯走進祠堂,見三弟跪在蒲團上,供桌頭一排的祖宗牌位斷了一截,不由得吓得毛發倒豎:
“三哥,這都是你幹的?”三哥總不至于恨父親恨到連父親的父親都要一并砸了罷。
白玉沉被關了幾日不曾梳洗,玉白的臉胡子拉碴不修邊幅:“梁上瓦漏,貓從孔洞裏進來打翻了太爺爺的牌位,我修了,沒修好。那畜生又跑了。”
白玉錯籲了口氣,還好三哥不至于喪心病狂欺宗滅祖,可是貓打爛了靈位,說出去誰信呢?父親那邊知曉,又是記大過一件。他靈機一動将牌位掉換了幾個位置,把那破爛的一個放到後排去,如此一眼望去便不怎麽看得出來。
他幹完這事又朝白家的列祖列宗拜三拜,口裏念念有詞道:“太爺爺的太爺爺,您的孝順曾曾曾曾曾孫兒玉錯犯大不敬之罪,希望太爺爺的太爺爺不要怪我,将地方臨時讓與您的孫兒給太爺爺坐一陣,以保全我三哥不被家法搞死搞殘。”
白玉沉見他念念有詞,嘆氣道:“二哥,你不必護着我,就算父親動用家法,我也不會改變心意。我自知無顏面對列祖列宗,甘願在此跪一輩子祠堂。”
白玉錯連忙将後院發生的事說了一遍,白玉沉一聽父親竟欲休掉母親,終于動容,随他一起趕到後院。
姜氏見到兒子形容憔悴,哭得更加傷心欲絕,母子兩人抱頭而泣,白廷淵沒了辦法,推開一旁攙扶的闫安,仰天悲嘆:“天啊,家門不幸啊!”
說罷,兩眼一白,竟然暈了過去。
白府經此一役,諸人均元氣大傷,白玉沉雖有萬般不願,但也不能眼睜睜看着父親休了母親,唯有暫把婚事答應下來。兩個兄弟見他松口,紛紛加以勸說給他吃定心丸:
“是啊,阮四小姐雖然兇悍,但她同你青梅竹馬知根知底,又救過你的命,将來你還不是把她牽着鼻子走?三弟你別怕,咱們哥仨人多,她就一個,若她過了門還敢撒潑欺負你,二哥幫你好生教訓她,保管胭脂虎變胭脂貓,乖乖聽你的話!”
白玉錯說罷還“喵”了一聲,做了個貓的溫順臉;見三弟面無表情心事重重,白玉謹推開二弟,補充道:
“三弟,欲速則不達,你若真放不下那民女,也須再成親後等上個一兩年,到時候将她納進來作妾,若小弟妹不肯,我令你嫂嫂出面勸說促成此事。自古以來君子誰不是三妻四妾呢,到時候也由不得她不肯,你自可放寬心。”
白玉沉忽然擡起頭,盯着大郎眼睛道:“我同明姑娘是真心相愛、至死不渝,豈能再容下第三人?大哥你不懂情為何物,又怎麽能了解愚弟之痛!”說罷垂頭不再言語。
白玉謹臉沉了下來,他原為好意相勸,哪知平白挨了一頓鄙視。他也自小飽讀詩書才學通達,然而身為白玉沉的哥哥,他的這些才能猶如螢火之光,早已被碧玉遮掩,世人只知有白玉沉,不知有白玉謹,他心中并非沒有落差。被如此頂撞一番,只當對方奚落自己,悶悶不樂回了房。
晚上,張氏看出丈夫無精打采,詢問之下白玉謹道:“我雖為母親養大,但畢竟非母親所出,母親待我這個長子與待小三郎終歸不一樣。”
張氏明了丈夫的心思,道:“縱使小三叔再才情淩厲又如何,依妾身看,他終歸要栽在女人手裏。”“怎麽說?”張氏瞧一眼丈夫,湊過去一邊替他更衣,一邊道:“依妾身看,夫君便不該勸小三叔娶阮小姐,倒該遂他心意鼓勵他追求那民女。”
見丈夫若有所思,張氏又道:“妾身前日歸寧,聽爹爹說如今朝中北軍仲中尉同禦史大夫不睦,薛康是什麽人?太後的親弟弟,廷尉府也歸他掌管,誰得罪他不死也要脫層皮。我爹說若仲中尉一朝垮臺,接替他的必為阮司隸,小三叔仕途如日中天,若娶了阮司隸乃至阮中尉的女兒,前途何可限量,父親眼裏便再也不會看你了。倘若他娶了的是那民女,任民女再玲珑剔透,也不過是地上的塵泥,哪能承建高臺玉基?”
白玉謹沒料到平日木讷謹慎的妻子能說出這番話來,不由得大為感動,握住她雙手道:“三弟說我不懂情為何物,誰道如此?卿卿便是我真情所歸,尤其如此夫複何求!”
張氏聽了兩腮飛紅,低頭笑道:“你妻子再不濟也是個郡守千金,我同爹爹都盼你出人頭地的那一日。但願次日來臨之時,夫君還能記得今夜所言。”
迎親日旋即而至。
拜堂的吉時擇在戊時初刻,白府的廳堂內燈燭四繞,焰光通明,亮如白晝。白太傅夫婦在門口歡迎嘉賓,滿面笑容中多了一抹憂愁。
白玉沉整個人恍恍惚惚,大哥叫了他幾回給同僚敬酒都未聽見,這熱鬧的場合同他似乎總隔了一層,僵硬地舉杯,僵硬地微笑,僵硬地寒暄,只覺身體的某一部分已随那喚作明小刀的女子死了,剩下的部分宛若行屍走肉。
終于到了拜堂的時刻,白玉沉在兄弟們的推搡下渾渾噩噩走到堂前,身邊蓋頭下,是精心梳妝的阮三姑娘。
“一拜天地——”
這時,阮鯉的聲音從喜帕下傳來:“我知道你不願來。”
白玉沉怔怔的全無反應,兩人一齊躬下身去,又聽她道:“你想不想見明小刀。”
他愣了愣,大襟姐催着他起身,轉向堂上坐着的白阮兩家父母。
“二拜高堂——”
阮鯉在喜帕下悄悄望去,只見阮山虎眉頭緊皺,心事重重。她抿起唇,話音裏帶着不動聲色的笑意:“可惜你再也見不着她了,方才我已教人趕去景仁堂追殺那賤婦。”
她的話猶如尖刀攪碎了他的靈魂,白玉沉震驚無地,一時僵硬地回頭看向自己的新娘子。
“三少爺,二拜高堂啊。”大襟姐輕推白玉沉,阮鯉已恭恭敬敬地彎下腰去。
“你怎能如此?”白玉沉的吼聲驚住滿堂賓客,喜樂戛然而止。
新娘子被他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大紅的喜帕如一片彤雲,悠悠飄落在誰的腳尖上。
阮鯉鳳冠霞帔,顧盼媚生,揚起豔冶驕矜的臉,殷紅的唇妝精致得如一滴從心尖躺下來的血,她肆無忌憚地炫耀着那份媚豔,美得足以令人忘記流逝時間與空間。
寂靜之中,她微咬着唇,漾起一個只有白玉沉才能懂的惡意微笑。
白玉沉猝然驚醒,扯下胸前繡球紅花,頭也不回地沖出門。
周遭發出一片驚呼,旁人不知何故,竊竊私語從四面八方傳來。白夫人坐在堂上啜泣,阮山虎和白廷淵面色如土,各懷心事。
阮鯉跌坐在地上,直到有人來拉她一把。白玉錯将掉在自己雲紋鞋面上的喜帕還給阮鯉,還不忘抖了兩抖灰塵,一臉尴尬地勸慰:“弟妹稍安勿躁,三弟他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阮鯉搖頭:“不,他不會回來了。”
這一世的白玉沉沒有上一世那般果斷,竟然一路拖到拜堂,為了不讓木已成舟,為了向父親證實自己的預言,她必須推他一把,逼他作出決定。
毫無疑問,這一世,他還選明小刀。
☆、家醜爆發
015
一片雲飄來,遮住了景仁堂小院上的天空。
明小刀擡頭,只見天色黯淡,風意轉寒,眼瞅着似要落雨,連忙催促明月光快些将小院裏的幾盆月季搬到廊下。
明月光剛剪完枝,一手提剪子一手托花盆,卻不慎在石階上滑了下,将花盆摔了。
他忙陪不是,将那花根從泥裏搶救出來,一旁明小刀沉下臉道:“既然心不在焉,又何必勉強,我勞不動你這大駕,還是自己來吧!”用力将他推開,自顧自地撿起碎片,卻又“嗳唷”一聲,被碎片紮破了手指。
明月光見她流血,忙蹲下來查看,明小刀卻更加生氣,一巴掌打開他的手:“滾開!”
他往後一仰跌坐在地上,用手向後撐着地面,也皺眉道:“一盆綠雲罷了,我再給你種出十盆來,何必那麽小氣。”
“是我小氣,還是你心不在焉;既然無心于此,幹脆就直接去白府好了!”
明小刀是氣他前些日不眠不休設計圖紙,做了一支絕贊的皮革手套出來給阮鯉。今日阮鯉大婚,他又這般無精打采,簡直像一個失戀的人。
這話明月光聽來卻十分逆耳:“我怎麽無心于此;倒是你罷,你想去白府便去,找我出氣作甚。”
“我怎麽了,你把話說明白,”明小刀話裏帶了哭腔,“你為了這個狐媚似的女人,真是鬼迷心竅了!”
明月光深吸一口氣,靜靜道:“我既不受她迷惑,她也不狐媚,至少不虛僞。”
“那你的意思是,我虛僞了?是,她真實,我虛僞,你去找她好了,你為什麽不去找她,她要嫁人,你不是應當很傷心才對!”
明月光看了一會兒小刀蹲在院中央大聲哭泣,又仰頭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