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只見烏雲蔽日,瑟瑟風起,一下子沒了暑意。
他想,她的手還沒包紮,正準備折回屋去取藥箱,突然明小刀站起來,猛地朝屋外跑去。
“小刀!”
明月光丢了藥箱追出屋外,然而小刀腳程甚快,一下子在巷子口沒了蹤影。他茫然地在街道之間穿梭尋找,正在焦急無奈之際,忽然看見人群中失魂落魄的明小刀,懸着的心這才放落地,正欲呼喊,忽然聽到一聲:
“小刀姑娘!”
長街上響着馬蹄,一匹駿馬穿街而過,白玉沉穿着大紅的新郎官喜服,富貴俊朗,清秀至極。他飛身下馬,幾乎跌了個趔趄。
“小刀!”
在白玉沉對面不遠處,明小刀也睜大了淚眼,怔怔地仰望着他。“靜之?”
狂風吹來,柳絮飄在明小刀身上,熙攘街道之中,唯見白玉沉站在街角和她對視,天地間似只此兩人。
明月光邁的腳步向後收了回去,他把身體藏至一堵牆後,在那靜了靜,不一會,天便簌簌落起雨來。
腦海裏,閃着某人說過的話語:
——我喜愛下雨的時辰。人在雨中行走,視野因雨變得模糊,只能聽見雨打在傘面上的聲音,仿佛天地間只剩下自己一人。在雨中,褪去了掩飾,只剩下真實。
——明月光,你是真實的人嗎?
他想起有一個人,充滿急切和孤獨的追問,像是藤棘不斷地拷問他的靈魂。她好像在問,生命的意義是什麽,愛情的意義是什麽,真實的意義是什麽,而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也想起與父親明景漱那一晚在閣樓中的談話:
——你的叔父是楊清寧。
——薛太後年少時愛楊清寧求而不得,她進宮之後,你父親看出其中禍端,将你托付我撫養。薛氏在宮中得勢後,以聘任太子少師為由征辟,清寧在宮中寧死不屈從,是以為楊家招禍。你是楊家唯一的血脈。
——妖後一日不除,天下一日無寧。爹這次回來,便是為了聯絡當年歃血為盟的義士們除賊,事情辦成之後,爹會帶你去你親生父母墳前拜祭。到那時,你再帶着小刀有多遠走多遠,永遠不要回來。
明月光将後腦緊緊貼在磚牆上,垂眸閉眼,深作呼吸。
雨,急急地落着。
今夜并無月光,阮鯉坐在窗前觀雨。這一世同上輩子不一樣,白玉沉走得很遲,明月光來得很晚——也許根本不會來。
喜燭的火光跳躍着,黯了下去。
丫鬟青黛挑着燈花,溫言軟語地勸慰:“奶奶,三爺定會回來的,他的家在這兒呢。他就是前些日同老太爺置氣一時沖動,不是沖着您來,您別想太多傷身。”
白府的丫鬟個個娴淑溫婉,青黛的聲音在空蕩的新房內嬌嫩悅耳。阮鯉從窗外收回目光,看了看她,點頭道:“不等了,我睡了。”青黛稍稍放下心來,又聽她道:“明天他還不來,我便回自個家去了。”
青黛慌了:“這可使不得。您已經嫁過來,這兒就是您的家呀。”
阮鯉沒說話,青黛只得推門出去。阮鯉獨自躺在龍鳳呈翔的錦被裏,心想,經此一役,父親一定已經相信我的話,很快,我們便要舉家遷回東萊了。
永別了,明月光。
……
第二日白玉沉果然沒有回來,阮鯉不顧白家人的勸阻,執意回家。
阮宅大門緊閉,敲了半天門,奶媽才來,看見是自家小姐,先是一愣,轉瞬掠過驚慌之色。
“我爹呢?”阮鯉快步穿過前堂。
“老爺昨晚心情不好,喝了很多酒,老奴從沒見他那般豪飲……”
“我問您我爹呢?”
奶媽支吾吾:“東,東廂。”
東廂只有客房,平日不住人,阮鯉心頭奇怪,快步流星地行至廂院,卻和匆匆忙忙的阮山虎險些撞到。
“爹!”阮鯉喜不自勝,她的預言應驗了,父親一定相信了她,一家人很快便要去東萊過平安的生活了!“女兒已經收拾好了行裝,爹爹預備何時辭官,前去東萊路途遙遠,轉眼便要入秋,女兒已差三元四喜去青鸾坊的繡娘處采購秋冬布料,車輿家中齊備,馬匹方面就須勞煩爹爹費心,挑些軍中退役的健全戰馬……”
“鯉兒,你等等,”阮山虎打斷了女兒,阮鯉便笑着等他說話,“爹決定不去東萊了。”
“為何?”阮鯉笑容一凝,難以理解。昨日不是還說得好好的嗎?
“爹也不能辭官……”阮山虎艱難地說道,阮鯉的視線卻已經越過他,望向了後面。
西廂的門開了,穿着銀絲肚兜,披着素荷褂子的女子走出來,她鬓發蓬亂,半遮半掩的纖瘦胸脯如雪般白淨,還長着熟悉可憎的面孔。
石淩煙!
阮鯉震得說不出話來。
“阿鯉,”捋起一絲淩亂的鬓發,石淩煙哭哭啼啼地揩去淚痕,“我……我不想活了!”說罷掩着衣裳便作要投井狀,奶媽慌忙去抱去拉,她愈發撕心裂肺:“讓我死了罷了,我還有什麽臉見人!”
阮鯉愣愣地回過神,看見父親敞開半裸,未系上扣子的薄褂,這才感覺一道晴天霹靂當頭劈下。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前一世,沒有這樣的安排。石淩煙不是跟了薛康,做了他的小妾,進了她夢寐以求的達官貴人之家嗎?為什麽她會出現在阮家,為什麽還是和爹爹!
“爹,你怎會同這條蛇蠍在一起?”
“莫這樣說石姑娘,她也是個苦命人。是爹對不起她。”
阮鯉的眼珠子瞪得快噴出來了,她恨不得把石淩煙的前世作為一口氣揭發:“爹你知不知道她上輩子做了什麽,她……”
“夠了,收起你那些瘋言瘋語!”
這一聲吼如虎嘯山林,真真正正地把阮鯉震傻了。
為什麽一夜之間會變得如此之快,為什麽爹爹會和石淩煙從一間房屋裏出來,說好的要去東萊,為什麽?
“老爺,老爺不好了,門口有人鬧事——”三元四喜驚呼着從外院奔回,身後鬧哄哄跟來了一夥外人,皆是石家的人,原來那石淩煙昨日來阮宅送給阮鯉的賀禮,卻徹夜未歸,石老爺夫婦擔心女兒,便匆匆地找來打聽消息。
一夥人進入廂院,見到此景此情,不禁呆若木雞。石夫人岳氏見女兒衣衫不整淚痕滿面,頓時血紅了眼兒,哭聲撕裂:“我的兒,你這是怎麽了呀!”石淩煙與母親抱頭痛哭,兩人泣不成聲。
一旁岳姨媽和表姑娘看傻了眼,岳姨媽最先醒過神來,忽然冷笑了下,涼絲絲地道:“我當煙丫頭為什麽如此趕趟兒地來送禮了,原來是瞅上了司隸家的門楣,可惜這等醜事傳揚出去,也不曉得人家會不會認!哎我說阮司隸,您可不能不認賬啊,我們煙兒丫頭那可是雲英未嫁的黃花大閨女!”
“你說的是人話嗎?這是你的親外甥女!”岳氏終于在妹妹面前硬氣了一回,又回過身來,瘋也似的撲向阮山虎,“你這老畜生,我要同你拼命!”岳姨媽也上來幫她。阮山虎縱然是個武将,此時卻站在原地由她們撕扯打罵,奶媽同三元四喜忙着拉架,臉上均挂了彩。
場面一片混亂,目瞪口呆的石老爺終于醒過神,走到攏着衣衫觀望場面的石淩煙面前,揮手“啪”地給了女兒一耳光,聲音清脆響亮。
石淩煙愕然盯着自己的父親看了半響,雙拳緊緊攥着胸前薄衫,臉上露出羞惱的神色。
石老爺轉過身去,目中盡是絕望悲涼之色:“阮山虎,你仗勢欺人太甚,此事若不能善了,我石介庵就是血濺金銮,也要告到皇上、太後面前為我女兒讨一個公道!”
他人消瘦枯槁,這話卻說得擲地有聲,岳氏和岳姨媽一同停手,連石淩煙也擡起頭,目光中掠過一絲希望的閃光。
石老爺方才說“此事若不能善了”,潛在底下的意思便是,此事還可以善了。
作者有話要說: 呃,石妹子給她鋪墊了那麽久,終于讓她出來幹成一件大事了……
☆、翡翠綠
016
昨夜下過大雨,今日正午的暑氣格外猛烈,毒辣的日頭炙烤着阮家西廂院落的上空,令人窒息。
阮鯉精神恍惚地站在風暴邊緣,外界的争吵似已與她無關,命運之誤,痛至錐心;連最親愛的父親都無法再推心置腹,她既掌控不了命運,也掌控不了身邊人。
石家人在這鬧了一上午,事情沒有解決的頭緒。
阮山虎是個武夫,只想快刀斬亂麻,吼道:“千錯萬錯均是我阮山虎的錯,一人做事一人當,既然木已成舟,就将你們女兒送到府上來,我将給她個正經名分,認你們作岳丈岳母,一生侍奉。若再不滿意,想告禦狀就去告吧!”
岳姨媽翻起眼睛冷笑了下:“阮司隸,這話您可得說清楚,給個正經名分是什麽名分?不然好處都讓您給占了,咱們家的閨女吃盡了虧,向誰說理去?石家雖然不是什麽高門大戶,但也是清清白白,我姐姐正房,煙兒丫頭嫡出,決無可能做人妾侍。”
石淩煙頭一回覺得這尖酸刻薄的岳姨媽不那麽該死,還能說出點像人樣的話來了,她心中滿是緊張地看向阮山虎,卻怕教人瞧出自己的期待,又刻意低下頭去,輕聲哭泣起來。
岳氏被女兒的哭聲攪得撕心裂肺,大罵不止:“姓阮的,你要不能給石家一個交待,我就一頭撞死在這牆上!”說着便要拿頭去撞。石淩煙亦哭:“女兒不孝,母親如此,還不如讓女兒也一起去了!”說着也要作撞牆架勢,果然是一對天生的母女。
衆人都去拉,忽然聽到一聲厲喝:“讓她去死!”均紛紛看去,卻是阮鯉。
阮鯉這會好像做了一場大夢清醒過來,瞪着雙眼,指着石淩煙,卻沖着父親阮山虎:
“爹,這個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你住嘴。”阮山虎高高揮起一巴掌,見女兒迎着它揚起了臉,卻始終落不下去。
“爹,你明明知道女兒說的話是真的,您本也相信的,為什麽突然就變了,為什麽如今不信了呢?”
阮山虎頹然垂下手臂,背過身去:“你的胡言亂語,爹從沒信過。”
他身後,葉淩煙淚光楚楚地向阮鯉看來,眼中的兇詭一閃而逝。
阮鯉心涼得徹底。
絕望纏住了她,把心底最深的秘密和盤托出卻換來如此冰冷的結果,她仿佛又站在懸崖邊上,看到了無情宿命在前方安排好的,猩紅色的結局。
阮家和石家這件事幾番争吵不能定奪下來,石家堅持要阮山虎明媒正娶石淩煙作正房夫人,阮山虎卻念着過世的妻子無可取代,幾十年都不曾續弦,更不可能一朝改變,只承諾收石淩煙作妾。
兩家人堅持不下,石老爺真的一怒之下鬧上了金殿,把狀告到太後面前。
石家放在京城沒什麽人知道,但阮山虎無人不曉。皇帝和孝太後親自出面調停。
孝太後從垂簾後走出,親自扶起石淩煙:
“阮愛卿鎮守京師責任重大,乃是為皇上分憂的近臣。石家女兒,從今往後你便是阮愛卿的夫人,哀家封你為三品诰命夫人,你以後要為夫君分憂解難,兩家人和睦相處,為皇上效忠。”
這個意思,就是要阮山虎娶石淩煙做填房了。
三品诰命夫人!石淩煙的眼睛裏從未散發出如此燦爛的光芒,她仰起頭望着這個權傾朝野容華無匹的尊貴女人,眼裏充滿了傾慕和敬畏。
孝太後依舊是那樣的年輕,年長的宮人們都記得,她一如初進宮來時的眉眼,如今已多添滿了盛裝,牡丹攢花鳳尾羅裙,金绡紫帔,傾國無雙的華美。
只消她輕輕幾個字,就給予了石淩煙一生所求的頭銜,石淩煙被震撼了,被至高無上的權勢和尊貴沖擊了,從皇宮出來,她覺得靈魂仿佛在天宮走了一遭,那坐在金銮殿垂簾後面的不是太後,而是王母。
孝太後恩賞過後讓阮山虎夫婦先行離去,留阮鯉單獨下來說話。
金殿的銅鼎裏放着冰,偌大的空間裏浮泛着絲絲涼意,孝太後俯下身:
“把頭擡起來讓哀家瞧瞧。”
阮鯉這是頭一回見到孝太後。上輩子,她未能有過這個機會;這輩子因着這樣大的一樁差池,讓這兩個原本看似毫不相交的女人見了面。
孝太後個子不高,看起來非常年輕,神态卻極度老成。“真是個美人胚子,都說阮司隸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哀家還當宮人們道聽途說,”她直起身來,少女般的面龐上挂着慈和深長的笑意,“你知道麽,哀家一見着你,便打心眼裏喜歡,尤其是這張臉,讓哀家想起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
阮鯉道:“奴家庸脂俗粉,不及娘娘天顏萬分之一。”一旁老太監也笑道:“娘娘青春永駐,福壽天齊,仍是年輕時候的模樣。”
孝太後嗔怪:“你們都會哄哀家。”嘆一口氣,撫上鬓角:“歲月不饒人,罷了,不說這些。阮鯉啊,你的事哀家都聽說了,太傅雖然年高,卻教子無方,讓你和阮家受了委屈,這份公道你要不要哀家幫你讨回來?”
阮鯉聽這話的意思不大對,難道太後要拿自己作幌子來打壓白家,為了不找麻煩,忙道:“多謝太後娘娘為奴做主。奴家的夫婿既然無情,奴家也不願委曲求全;懇求太後娘娘令白家賜奴休書一封,從此與白三郎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她這番話既大事化小,又将自己同白玉沉的幹系撇清,從此以後,太後再看不看得上白玉沉都不關她的事了。
此話在孝太後耳中聽來,卻又是另一番感觸:“他若無情你便休,倒是位剛強的女子。聽聞你們不曾拜完天地,便不算過了堂,你還是個待嫁的清白閨女,何須要一封修書辱沒自個,哀家就替你做個主,拟旨解除兩家婚事,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阮鯉一聽大喜過望:“奴叩謝太後聖恩。”
太後笑道:“太傅家未能得你這個新婦,那是他們沒得這個福分,京城之中不曉得多少貴公子翹首以盼。哀家欲新築紫垣臺,将舊殿更名為東萊殿,以合紫氣東來之福祉;月底哀家将于東萊殿舉辦瓊華宴,你也一同前來,到時相中哪家公子只管說來,由哀家為你做主。”
阮鯉微愣,口上稱謝,心裏卻隐隐閃過一絲不安。
出宮的時候阮鯉一路在想這件事,酷暑當頭,加上心緒起伏,禁不住熱汗淋漓。她取出繡帕擦汗,一陣風吹來,帕子飄落在宮門偏門前的青磚地面。
一行人從正門走過,宦官柔細的嗓音急促而小聲傳來:
“寧大人,禦史大夫說有強盜闖進了他的宅院,要馬上求見太後,不可耽擱啊……”
“讓他等着。”
說話的郎官聲音幽沉冷郁,如胸腔中有絲弦泠然共鳴,魅人心魄。
他健步如飛,恰與蹲在地上的阮鯉擦肩而過。
阮鯉俯身撿拾手帕,聽見聲音立刻擡起頭來,那行人已去得遠了,走在前面的那人身長頸直,在風中只見紫袂翩飛的背影,有些隔世般的朦胧感。阮鯉感到一陣陣的糊塗和迷茫,想到今日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想到父親和石淩煙,腦海裏一片昏亂,便也沒能細想。
她默默地回過頭,朝宮外走去。卻未能看到在與她相背的方向,烈日如焚,紫衫青年逆着強光,擡起白玉般精琢的手遮擋光芒:
——在他修長晶瑩的手指上,一枚璀璨炫綠光點正自閃耀。
……
一行人回來,石家人忙着回府去挑選辦喜事的吉日,石淩煙留在阮宅。她尚沉浸在三品诰命夫人的喜悅中不能自拔,見阮山虎疲憊不堪,忽然想起他是自己的丈夫了,忙使喚奶娘去倒茶。
奶娘不情不願地把茶放在桌幾上退下了,石淩煙不悅地盯了她一眼,心中盤算作為自己作為阮家主母,明日要去賬房要求添兩個可心的仆婢,最好能将賬目一并接管過來。
她給阮山虎斟了一杯茶,羞澀道:“夫君累了罷。”
阮山虎把手從額上取下來,檔開她的手:“一切都遂了你的意,現在可以将東西交出來了吧?”
石淩煙臉色一陰。
昨日白天,她來送禮原只想借機同阮家攀好關系,阮家因為大婚較為忙亂,她便趁亂進了阮鯉的書房,原想翻翻阮鯉的東西,卻在火盆裏發現一片未燒透的手劄。阮鯉赫然在手劄上寫着,承平六年,孝太後殺仲元齋于獵田。
這不是诽謗太後的重罪嗎?石淩煙覺得這片手劄有用,便想偷偷藏起,但白天帶在身上不保險,便将它藏入了書房窗飛檐下的石頭縫隙裏,想等晚上再來取。
晚上石淩煙再來阮家書房,卻遇着了醉酒的阮山虎。原來阮山虎因為女兒預言成真心情低落,對着亡故的妻子畫像喝酒,石淩煙卻以為阮鯉已經順利嫁入白家,心中妒忌,看到酩酊大醉的阮山虎,她動起了心思:阮鯉,你做得太傅兒媳,我便做不得司隸夫人了嗎?
她便走向了阮山虎。朦胧迷糊中,阮山虎以為走來的是妻子蘇氏,便抱起石淩煙去了就近的西廂……
醒來後方知大錯鑄成。
見阮山虎有不肯認賬之勢,石淩煙提起阮鯉诽謗內宮之罪,拿來要挾阮山虎。
阮山虎嘆氣:“如今你已成了阮家的人,阮家出事難道不是你的事?那物不應留存,當速速銷毀才是。”
石淩煙淡笑:“夫君這話未免太見外,既然都是一家人,暫放妾身處又有何妨,東西傳出去不安全,妾身先代為保管。阿鯉性子毛躁,更易惹出禍患。”
說罷見阮山虎怒相,又不忘淡定地低頭剔弄指甲,複又再看一眼阮山虎:“如今妾身已是三品诰命夫人,有上書言事的資格了,夫君說話千萬小心。”
☆、引狼
017
阮鯉仍存有說服父親的心,找了阮山虎許多次,均被他拒之屋外,或是推說公務繁忙,匆匆地到官署裏去。阮鯉不肯放棄,這日趁他休沐日又來找,卻只有石淩煙在裏屋。
“不必找了,你爹不想見你。”石淩煙捧一碗燕窩羹斜倚在紅木太師椅上,兩個新買的小丫鬟左右給她打着涼扇。
阮鯉視而不見從她面前走過,找遍每一個房間,果然沒有父親蹤跡。石淩煙冷哼一聲:“沒規沒矩,難怪連親生父親也不待見你。太傅家怎能看得上你這樣的兒媳,算你運氣好,遇着太後封賞我,連帶賜你解除婚約;要是過了門再被白三郎休出去,還不知多難堪。”
阮鯉前世便知曉石淩煙是這樣一個人,故而她此刻态度大轉變絲毫不奇怪,反而她如此淡定倒使得石淩煙不能淡定起來。她換了個姿勢坐,從鼻腔裏冷笑出聲:
“如今我是你的主母了,你不稱我為母親,總該要喚一聲夫人吧?”
阮鯉找不到父親,正準備要走,聽見石淩煙這話驟然回過頭來,已經伸出去的一只腳又收進了門檻裏。
石淩煙一邊說,一邊彈了彈那清水藍的繡花齊胸襖裙邊緣,從上面摘下一粒灰塵,不緊不慢地擡起眼皮看着阮鯉,目中流露出一絲挑釁。“春華,按照規矩,姑娘向夫人問安,應當怎麽做?”
那新買的兩個小丫頭讓她取名喚作“春華”“秋實”,都是極精明的人物,見這些日新主母不光從老爺處得了賬房賬冊,掌起了財政大權,又接管了後園人事調動的權利,引進了石家的老媽子,又把奶娘貶去了後廚;知道這位新主母得寵,便順着她意思接下去:“應當磕頭,敬茶,叩拜母親。”
阮鯉臉上的愠怒之色令石淩煙很是滿意,又繼續悠悠地說道:
“阿鯉,雖然你自小沒有母親教養,也沒讀過什麽書,但畢竟咱們阮家在京城也是有頭有臉的門第,你如此地沒有規矩,出去怕傷了老爺的臉面。我既然做了老爺續弦,就應當擔負起主母的責任,把這規矩好生地給你教上一教。以後早晚要來同我與你爹請安敬茶,行四跪之禮。”
石淩煙話還沒有說完,只聽屋外一聲脆響:“你好不要臉,忘了怎麽進這個門的嗎?要不是你死乞白賴纏上咱們老爺,你也配做咱們阮家的夫人,讓小姐給您叩頭,先瞅瞅自個德行!”
石淩煙臉色大變,氣得站起來往門外瞧去,只見四喜穿着粗麻布衣裳,端着曬豆子的簸箕,氣沖沖地站在外頭。“三小姐,別聽她的,您跪不着她,咱們走!”
春華立刻出門去:“敢對大夫人無禮,你活膩了!”揚起手便要教訓四喜。
阮鯉一把捏住春華手腕,目中射出兩道冷電。她不言不語,春華的手卻骨骼嘎嘎作響。
春華疼得像脫臼一般,冷汗從背後冒了出來,知道這三小姐決不好惹,頓時慫了下去:“小姐饒命……”
阮鯉松了手,春華像一條泥鳅慌忙逃回石淩煙身後。石淩煙原想再出言羞辱,卻見阮鯉惡形惡相,眼中露出幾分殺氣來,不由得頓時心裏害怕,虛張聲勢地挺起胸脯:
“你!竟敢動手打人!你還敢打我不成?”自己如今是三品诰命夫人,要是她敢動自己一根手指頭,她就要鬧個滿城風雨人盡皆知,讓她背上不孝不敬之名身敗名裂!
“為什麽不敢。”阮鯉冷恨地盯着她,忽然笑了,笑得石淩煙心裏犯怵,她一字一句道:“石淩煙,我殺你的心都有。”
石淩煙駭然,癱軟在椅子裏。春華秋實想不到三小姐不光是個練家子,還兼帶性情如此兇殘,眼中均露出害怕的神色。
“三小姐,您是前途無量的人,犯不着和她們牽扯!”四喜放下簸箕,輕輕地拽着阮鯉衣角,小聲地道,“奶娘連夜給您趕做了新衣裳,一會兒宮裏的轎子就要來接人了,快些地去吧,您一定會有個好前程!”
阮鯉這才想起,今日是受孝太後邀請參加皇宮裏面舉辦瓊華宴的日子。這些天她日夜憂心如焚,竟忘了這事。
看看四喜身上穿着打補丁的衣裳,不由得一陣心酸,奶娘代為管家的時候,何曾虧待過這幾個貼身丫頭半分?如今石淩煙在家中得了權,便處處整治她的幾個貼身人,不知父親被她灌了什麽迷湯,如此地由着她胡來。
“三小姐,您快去吧,晚了耽誤時辰不好!”
四喜和一同被貶到後廚的三元、奶娘一樣,都盼着阮鯉能夠得到孝太後的喜愛,卻不知阮鯉一心只想離開洛陽。
摸了摸四喜連日消瘦的臉頰,阮鯉回頭盯了石淩煙一眼,轉頭離開。
四喜目送她出了垂花門,站在門口擦眼淚,想起還有綠豆在簸箕裏沒有曬透,正要去搬,忽然一只腳伸過來,用力地踩住了簸箕,四喜的手指被夾在地縫中間,疼得眼淚直往外冒。
四喜狠狠擡頭,對上石淩煙和身邊連個丫頭小人得志的臉。
我是三品诰命夫人,治不了那死丫頭,我還治不了你這小賤婢!石淩煙一擡手:“來人,拖下去先打五十板!”
阮鯉坐在進宮的馬車裏,一路心事重重,不覺已到了宮苑。
在外宮等候了兩個時辰,進入重重禁宮。東萊閣建在禦花園東面,依太清池臨水而建,日落時分,清風徐來吹散酷暑,宮女們沿着太清池點起燈火熏香,星星點點,宛若仙境。
孝太後坐在主位的長席上,右邊依次坐着內宮衆官,左側坐着面帶病容的安乾公主,安乾公主乃先帝的吳美人所生,同當今皇上一母同胞。此刻她垂首低眉,顯得十分柔靜。
殿閣下面分列坐着從宮外請來的清客名流,清一色均為洛陽城中的年青才俊。
阮鯉坐在安乾公主旁邊,孝太後的目光掃過全場,經過阮鯉時,見她雖然絕代美貌,卻穿着很低調樸素的淡藍衣裳,并無半絲與日月争輝之意,眼中似透出幾分贊同,眼光緩緩地滑過了她。
今日孝太後帶着雍容的鳳冠,流沙金的霞帔罩着姹紫嫣紅牡丹羅裙,顯然是全場的焦點,時間像在她身上停止了流動,在她身上看不出一絲歲月的痕跡,她笑容楚楚,舉杯祝酒:
“先帝爺開國立號時,定下每年在鳳凰臺舉辦一回瓊華宴,款待天下賢能名士;他一生求賢若渴,禮賢下士,哀家時刻不敢忘記他的恩誨。這一杯酒敬先帝爺,祝大魏國運永昌,萬世太平。”
衆人紛紛起身跪祝。
孝太後又道:“這是你們年輕人的盛會,哀家老了,不能一輩子輔佐皇上,這未來的天下,還要倚仗你們輔佐賢治盛世。”
她這樣說,使得一些滿懷抱負的青年們心潮起伏躍躍欲試;然而,也有一些青年坐在席上神情凝重,顯得并不那麽愉悅。
阮鯉看得通透。如果真的是為皇帝選拔人才,為何要宴會不到皇上。
孝太後舉辦這場宴會,名義上說擇賢,但是來的均是一些五官俊朗面貌端正的青年男子,其實她不過是為自己挑選男寵罷了。
只是她沒想到孝太後會真的邀請自己來,也許她此刻已經起了撤換仲月言的意思,想要将父親阮山虎提拔接任仲月言,故而對自己也格外親近拉攏。
阮鯉感到很焦慮。倘若父親真是那麽容易被收買的人,前一世也不會死在孝太後手裏了。
果然,宴過半巡,孝太後便借口觀摩作品,邀請了一些擅長丹青的年輕人移駕去殿內。留下的安乾公主便代替她接管了宴會。
阮鯉看席上衆生百态,一些沒能被太後立刻看中的年輕人滿腹緋怨,怏怏地看向那夜色中金碧輝煌的殿堂;有的人既怕被太後選中遺臭萬年,又怕得罪太後,只能裝瘋賣傻埋頭豪飲;也有人面露鄙夷之色,更甚者拂袖而去。
就在這群人中間,有一雙很惡心的眼睛隔着酒席盯來,色眯眯地粘在阮鯉身上,令她如坐針氈。
——禦史大夫薛康。
薛康進宮原本為參奏而來。
就在前幾日,中尉仲月言以薛康在家中擴建的觀景樓高度超過管制,阻擋了北軍望樓的視線為由,派出軍隊沖入薛府,強行拆除了他的觀景樓。薛康暴跳如雷,立刻就回來跟太後姐姐告狀。
可是姐姐的态度不痛不癢,雖然對仲月言不滿,但只答應暫時罰俸,這給睚眦必報、一心要置對方于死地的薛康打擊不小,他原打算軟磨硬泡再煽風點火,勾勒點仲月言背後非議太後的罪名出來達到目的,卻被姐姐拖來吃酒。沒想到幾杯酒下肚,他的怒火真的消了一半,因着對面席位上,竟然坐了個如此國色天香的大美人——
阮鯉坐在安乾旁邊,眉若遠山,目似秋水,端的一個絕代佳人;她偶爾擡起頭來敬酒,那清媚潋滟的眼神就像天上飄下來的一絲羽毛,将他的心火撩得癢嗖嗖的。
薛康咽了咽涎水,借着酒勁,腆着臉,走過去擠開了安城縣主,坐到了阮鯉和安乾中間。
☆、寧絕
018
薛康腆着臉湊過來,假裝斯文地問阮鯉來歷。
阮鯉深知薛康是個聲色小人,雖然無恥至極,但礙于孝太後,也不好得罪他。“家父乃司隸阮山虎。”
“阮山虎那老棒子有這麽漂亮的閨女兒?小娘子你叫什麽名字。”薛康叫起來,邊上安城縣主嫌惡地投來一眼,敢怒不敢言地往旁邊挪去。
阮鯉見他眼冒淫光口泛惡臭,心中嫌惡至極,一邊朝安乾公主的席上挪了挪,一邊道:“小名阿鯉。”
“哦,阮阿鯉,阮家阿鯉,”薛康喃喃咀嚼這個名字,愈發顯得色迷迷,硬是把酒杯湊了上來,“阮家阿鯉,來,給本官香一杯。”
他本來要說“香一個”的,但香字出口,看見阮鯉後面安乾公主冷目低垂的神情,才稍稍收斂些。
阮鯉大感糟糕,上輩子和他沒什麽直接交集,這輩子不知怎麽竟然招惹上了這條惡狗,正猶豫間,薛康那油膩膩的手竟然摸了過來,放在她的膝蓋上。
阮鯉立刻接過他的酒杯,假裝吓了一跳,拿起來的青銅酒壺全灑在自己襦裙上。她立刻站起身來退到後面:“失禮了!驚擾了禦史大夫,奴這便去換一身。”
她急匆匆地退出去。
不料,越是想要逃出去,就越在偌大的宮裏迷了路,阮鯉疾疾地在前面走,卻聽見後面薛康醉呼呼的嚷嚷:“小娘子?阮阿鯉!”
他竟然追出來了。眼看隔着兩道游廊假山薛康就要過來,阮鯉加快腳步,一頭紮進了假山後面的草叢。
薛康□□騰騰地追過來,問遍了守衛宮人,也沒找到阮鯉的影子,頓時像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冷水,惡狠狠怒道:“把這禦花園翻過來,也要尋着你個小娘子!”便匆匆地跑出去。原來他倚仗姐姐的權勢常常出入禁宮,甚至淫褥了不少宮女,宮人們均敢怒不敢言,他便愈發無法無天。
阮鯉聽見聲音漸漸地遠了,又稍稍在原地呆了會。她蹲的草叢種滿鮮花,牡丹花期過了,現在開着一片紅掌,頭頂有一顆巨大的老合歡花樹,玫紅淡粉的羽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