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花冠開滿了枝頭。
她确定薛康走了,方要脫身出來,又聽不遠傳來腳步,連忙縮回身子。
從太清池的方向來了兩人,說話聲漸漸清晰:
“……得了一把好弓,白石之力方可拉開,我卻不信;鳳棠若拉得開那樣的弓,去年校場比武怎麽會做我手下敗将嘛!”
說話的青年将軍身形高大英武,個頭十分顯眼,雖然天色昏暗,但憑着聲音和輪廓,阮鯉認出他乃虎贲中郎将陳超,陳家在洛陽算豪族,他幾個叔父都在先帝手下做官,還有一個做皇後的姐姐。雖然現在皇帝還未親政,但上一世孝太後垮臺,陳家立刻作為功臣得到了皇帝的重用。
方才在筵席上,陳超顯然是衆多才俊裏頭很奪目的一個,連素來沒什麽表情的安乾公主也會不時地趁飲酒之際,偷偷地朝他的方向瞥上一兩眼;但陳超卻是喝得最放浪形骸的一個,阮鯉記得他一邊喝一邊嘔吐,最後酩酊大醉讓人攙了下去。
現在看,他倒是口齒靈活腦筋清楚,一點醉意也沒有。
陳超旁邊的紫衫青年提了一盞穗子宮燈,光線暗暗地照着陳超的将官铠衣,他聽了陳超這話未見有什麽言語,只有一聲笑,輕輕悠悠,像是從風裏傳來。
紫衫青年身材颀長,站在陳超邊上身高竟也沒有被比下去,只是穿着綢衣在晚風中翩然飄蕩,看起來比他單薄許多。
阮鯉看這個輪廓氣韻,感覺說不出的熟悉。
這時,陳超在池邊停住了:“無後兄笑是何意?是不信我有開白石弓之力,還是不信我勝于鳳棠老弟?”
阮鯉猜那人此刻大概在笑而不語,所以陳超愈發生氣,轉過身來道:“這便給兄演示演示!”說着便向阮鯉走來。
阮鯉大吃一驚,連忙往假山後面縮一些。可是陳超正是為了證明自己力大無窮,打算搬起這塊假石頭。
眼看他走到假石前面,阮鯉整顆心懸到嗓子眼,陳超停住了,“哎呀”一聲。阮鯉還以為他發現了自己,正在驚慌,聽他又轉過身去,對那紫衫人道:“我腰牌怎不見了?”
“什麽腰牌,何時丢的。”紫衫青年走來,空靈的聲音似曾相識。
“郎署腰牌,或許就在剛剛丢的,你幫我找找,我看不清了。”
陳超有些發急,令牌丢失不打緊,丢在宮裏才麻煩,加上他方才在酒席上豪飲,就是裝醉此刻也真有些頭暈目眩了。他轉過身子走到湖邊,扶着一棵柳樹大聲嘔吐起來。
阮鯉屏住了呼吸。這兩個人不知來歷,如果發現自己,也不曉得會不會出賣給薛康。
別過來,別過來,她在心中默念。可那紫衫青年卻一步步走來,愈來愈近。
他原地轉了一圈,沒什麽發現,阮鯉剛松一口氣,突然,他又猛地回了頭。
阮鯉捂住了自己口鼻,強行抑制呼吸。
對方将燈籠提高了些,淡黃的燈光照映下,一兩朵合歡花悠悠從枝頭飄落在他肩上。
緩緩接近,紫衫青年彎下腰,拾起草間的腰牌。
突然,他發現面前有一雙素花繡鞋,頓時擡起頭來,同阮鯉打了個照面。
燈籠一舉,流光疊影,冰雪面龐,青年藹然斯文的五官柔和宛若軟玉溫香,可是目光對上,阮鯉卻如同被命運之手扼住了咽喉。
是他!
耳邊,仍有隔世的魔音回蕩:“背叛我的人都得死。”
不能呼吸,無法呼吸。
震撼、恐懼、吃驚、顫栗……種種感覺,如槍林箭雨般沖擊着頭腦。
面對前世的“主人”,阮鯉捂住了喉嚨,發不出一絲聲音。
被這個人注視着,縱然他目光細潤無聲,她也猶如于冰雪深處見刀光,瑟瑟發抖,不能自己。
他漆黑孤冷的眼睛看不出一絲波動,甚至能夠使人産生一種他什麽也沒看見的錯覺。
好像他只是很平靜地在假山前面,蹲了一小會兒。
“這回礙事了,要是真丢了腰牌,明朝回郎署又得讓那姓向的啰嗦,”陳超吐完,轉過身來道,“你那邊有沒有?”說着便要找來。
紫衫青年站起來,回轉身,手心裏垂下一物:“在這裏。”聲音空幽沉郁,毫無起伏。
“嗳,給勁兒!”陳超抓回來攥在手裏,“掉哪兒了?”
“路邊。”兩人說着,拱門中光線大亮,一行帶着火把的宮人走來,中間簇擁着薛康,他又回來了。
薛康看見人影,以為找到了美人,先是大喜,拿着火把仔細一照,又沉下臉:“陳超,寧絕,怎麽是你們倆?”
陳超向來不待見薛康其人,冷冰冰地拉下臉。紫衫青年朝他一揖:“薛大人。”
薛康的眼珠子滴溜溜在他臉上轉了兩圈,問道:“你們兩個看見一個穿湖藍裙裳的美人過去了嗎?”
薛康這色膽包天的東西,早聽說他宮人都敢染指,今夜居然敢在皇宮打着火把找美人。陳超欲作怒色,卻被紫衫青年拉了一下衣袖。
陳超捺着火氣道:“薛大人,內宮到處都是皇上的美人,你找哪個娘娘應該去問內廷,我們不是侍奉你的宦官。”
薛康一聽,忙換了副嘴臉笑道:“誤會誤會。本官說的美人是阮家的女兒,不是那宮裏美人。本官與你們同朝為官,可不要鬧出如此大的誤會。”說着引人匆匆地去了。
“呸!狗仗人勢的東西,”陳超沖着那背影罵了一句,“你剛剛拉我作甚麽,我想跳起來打他。”
“走罷。此地過了戊時便有宵禁,十二道宮門皆會關上,我們還是迅速離開為好。”
阮鯉留神地聽着,又聽他道:“子越,我們該往哪道門走?”
“你被薛康那條狗吓糊塗了?我們來的時候走哪個門就走哪個門啊。”
“天黑,有些路盲。”
陳超不耐煩道:“右手邊第二道門跟我來。”“那過了此門呢。”
陳超更吃驚:“奶奶的,你沒喝怎麽比我還醉,穿過武睿門直走,就是阊阖門!”
那輕若蟬翼的笑聲于風中飄遠:“明白了。”
阮鯉暗暗記在心裏。待他們走遠,忽然才感覺到,他方才那些話,像是特意說給自己聽的。
不由得驀然一驚。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有點晚,但終于寫到了寧的部分~新副本開啓咯
很感謝大家一直陪着我,你們的評論是我碼字的動力,謝謝啦,鞠躬~
☆、追蹤
019
夜裏,阮鯉回到府上,驚魂未定。
為什麽會在此處碰見他?不該是他,不該這麽早,他至少要等到承平七年才會出現;此刻卻整整提早了兩年。
聽薛康那樣喊他,才知曉他真名原來喚作寧絕。
上一世,她在逃出刑場後投入了他門下,一直以來都叫他主上,從不知他的來歷和身世,只曉得他有宮裏背景,同朝廷裏的人搭得上線;至于是那一條線,她就無從知曉了。
寧這個姓氏聽起來,也格外地熟悉。
整夜無寐。
翌日,阮鯉又去了東觀,将京城裏所有姓寧的人家,全部翻查了一遍。
很快,一個名字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中散大夫寧預。
寧預,父親寧祿原任先帝先帝奉常,列九卿之首。寧預為寧氏族系嫡長子,卻在三十歲時因其弟寧坤侵占公田而失爵。後承平二年,寧預又因參與文官聯名檢舉廷尉薛康而導致反訴,同其三族被誅。當時此事牽連許多谏臣,被斬首抄家者無數。
正是後來人們口中所稱的“承平之禍”。
阮鯉如有所思,忽然緊張地翻到記錄寧氏一族被處死的記錄上,在承平之禍中,被斬首的寧氏成員有:
寧預,字有兆,中散大夫;腰斬于市;
寧非,字伯達,寧預長子,侍中;腰斬于市;
寧鵬,字仲翔,寧預次子,議郎;腰斬于市;
……
阮鯉反複查閱,卻并沒有在其中發現一個叫做寧絕的人。
他倒底從哪裏冒出來的,還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再翻找其他的資料,本朝并沒有關于一個叫做寧絕的官員記錄,一般說來,四品以下的京官和外官很少會被立刻記入史冊,或許史官還沒來得及寫。
關于這個人的來歷線索,又似斷了線的風筝一般,剛剛浮出雲層,又悄然無了影蹤。
心慌不定中,聽得館閣外腳步聲移來,她正想躲藏,卻發現是明月光。
明月光見到阮鯉,向外看了一眼,并無人過來:“你不該來這裏,最近此處增加了看守,進出不大安全了。”他以為阮鯉是來找他的。
“你不也來了嗎。”
阮鯉說完,就發現明月光身上穿着官服,觀其制式,看來他已經進入了蘭臺,而且升任六品的書務官了。
原那白玉沉逃婚之後惹怒父親,白廷淵一直不允許他回家,他便暫住在景仁堂邊上的一處小院裏,同明月光也有過幾面之緣的接觸。白玉沉發現明月光對于經傳注釋方面的一些見解精到,便特地舉薦把他從東觀調入蘭臺做自己的助手,負責《大魏新書》經部的勘誤校對。
明月光是為了《大魏新書》而來東觀查閱資料,這一回他進入得光明正大。
門口有人經過,明月光站過來一些,官服下擺遮住了蹲下的阮鯉,他拿起一冊書随便翻看,很自然地同巡檢的小吏打招呼。那小吏轉了一圈沒什麽異常,便走了。
“白侍郎要我轉告你,小心石淩煙,此女心術不正,”明月光停頓一下,“另外,他同你說聲抱歉。”
阮鯉想起若不是那日自己假說派人追殺明小刀,激得白玉沉逃婚,便有些愧疚之意:“你幫我轉告他,該是我對不起他才對。”
“啪”明月光合上書冊,從她身邊走向另一個書架:“你自己見面告訴他吧,我已經不在景仁堂了。”
不住景仁堂了,哪在哪裏?阮鯉詫異地站起身,跟在他身後。
《大魏新書》的編纂事務辛苦繁重,明月光常常要修書到深夜,天不亮又要起來趕赴蘭臺,于是白玉沉替他申請官署分了一間臨近的蘭臺的小宅,他便搬出了景仁堂。
“聽說你要離開洛陽。”白玉沉随手拿起一卷書展閱,忽然漫不經心地問道。
阮鯉是有這個打算,可是除了父親沒告訴過別人。“你聽誰說?”
“全城的人都知道。這些日,阮司隸在城中大肆采購,裝配車馬。”
阮鯉怔了怔,難道,父親也還是願意随自己一同離開的嗎?
“走了也好。”聽見明月光這樣說,她又擡起頭來看着他。他的臉上仍看不出什麽情緒,淡淡道:“京城是非太多,終究不能成為故鄉。”
整個洛陽都知曉白玉沉逃婚,這當然是一件很丢臉的事,雖然明月光很委婉,但阮鯉知道城中免不了有風言風語戳着她的脊梁骨,如此地離開,絕非光彩。可不管怎麽樣走,只要能遠離洛陽這是非之地,在她看來都是好的。
那他呢,他也覺得,自己離開很好嗎?
阮鯉怔然地望着他,忽然意識到,他剛剛那番話,摻雜了一點點告別的意思。
明月光那邊态度似無不可,但對石淩煙來說,要離開洛陽,等于要了她的命。
這幾日,石淩煙眼看着阮山虎派出管事們變賣田産,催收舊債,大批回流現銀,并将碎金鑄成元寶,她總有些心神不寧。
她和兩個丫頭站在窗口看院子裏下人們把沉甸甸的鐵木巷子搬進庫房。春華驚嘆于那些箱子的規模和數量:“老爺這是打算搬家麽?”秋實喜滋滋地道:“怎麽會,老爺官拜三品,家大業大,秋天收些錢谷子回來不是常有的事兒!”說罷讨好地看一眼石淩煙。
石淩煙不言語,狠狠地攥緊了绡絲雙面繡芙蓉的帕子。
這架勢,就是傻子也看得出來,阮山虎打算告老還鄉。他這是怎麽想的!
他是三品司隸,正值壯年,還有機會升二品,甚至一品大員;連岳姨媽都說将來那北軍中尉的位置是他的,他卻要急流勇退。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這麽做這說得過去嗎?
自己才當上三品诰命夫人,還沒有過足富貴榮光的瘾,他想辭官離開洛陽,門兒都沒有!
她惡狠狠咬緊了牙關。
……
那一晚,阮鯉做了個夢。
夢裏風聲呼嘯,她望向前方,那裏有一抹黑色的影子。風雨中男人離她很遠,隔着茫茫的霧氣,阮鯉卻能清楚地看見他臉上雍容沉郁的微笑,和手上扳指的淬綠光芒。
作者有話要說: 選擇九點更新是因為喜歡吃飽飯以後葛優癱一會兒再寫字~(手動dog臉)
感謝收看,明天還是會按時更新的
☆、收買
020
八月,朝中爆發了一件大事。
禦史大夫薛康上奏,指控中尉仲月言其同西涼有書信往來,太後着廷尉府嚴查,果然在其府中搜出證據,加上有家奴告密,人證物證俱在,一時間震驚朝野。
薛康向皇帝太後主張處斬仲月言,司隸阮山虎同八營校尉立即上奏,認為如此定奪過于草率,應當再次查證核實。
孝太後将仲月言打入褫奪官職,打入天牢,着副将暫代其職。
北軍換帥,将士人心惶惶。士兵中傳言仲中尉入罪,皆是因為得罪了禦史大夫薛康的緣故,軍中上下流言紛紛。
阮山虎戎馬半生,讓這件事徹底寒了心,阮鯉的話一步步的應驗,更使得他确信女兒的預言沒有錯,也更堅定要離開洛陽的心。
沒多久,他便向朝廷提交請辭奏折,推說自己傷病複發,不再适合當任司隸一職,請求解甲歸田,并舉薦其部将杭幼川繼任。
辦完這件事,他命人準備馬匹,兌換錢糧,将金銀大半在票號中換成了方便攜帶的銀票,準備讓到了和東萊郡臨近的北海郡換成現銀,再返鄉購置田産。
這日傍晚,阮山虎正聽幾個管事報賬,石淩煙從外面進來了。阮山虎讓管事們都先出去。
石淩煙雖然拿到了賬冊,可是所有的管事都仍然只聽奶娘和阮山虎本人的話,她等于在後院被人架空了,可見阮山虎防着自己。此刻她冷笑:“用不着讓他們躲妾身,妾身知道老爺要幹什麽。”
阮山虎本不想同她多說,只道:“你放心,我會把你帶在身邊,等那邊安頓好,朝廷的批複下來,我們便舉家遷回東萊。”
阮山虎在洛陽有不少積蓄,回到老家,仍然可以保證阮氏家族的富貴興盛。
石淩煙聽了,卻瞪紅了眼睛:“妾身不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咱們如今在天子腳下最繁華的地方安居,您做着皇上器重的大臣,為什麽要舍近求遠,去東萊那種鬼地方?”
“這也是為了阮家的将來考慮。朝野風雲變幻,時勢難料,不如先退的好。”
“我不退!”在京城,可以做三品诰命夫人,可是去了東萊那窮鄉僻壤的地方,沒有半個親戚,這樣的生活還不如死了!想到這裏石淩煙的聲音漸漸有些瘋狂:“我爹娘都在這裏,我很是她們畢生的希望。老爺,倘若你要毀掉妾身的希望,那妾身也不會讓您看到一絲希望!”
對阮山虎來說,妻子手裏有阮鯉的手劄殘片,本已是一塊心頭随時爆發的炸藥,又聽她言語含有威脅,不禁勃然大怒,揚手給了石淩煙一巴掌:
“阮家沒了,還有你嗎?別忘了,是你自個擠上了這條船!”
石淩煙捂着火辣疼痛的臉頰,趴在地上,痛恨的淚水順頰流下。你們都見不得我好過,那你們也休想好過!
……
自從退婚事件過去後已有快一個月,加上朝中連續發生大事件,現在滿城都在讨論仲家倒黴,北軍換帥之事,白家那點醜聞便很快地被人遺忘。
白夫人姜氏一直想念兒子,雖然老爺白廷淵仍然不準白玉沉回家,但通過大郎白玉謹的暗中襄助,她也得以給白玉沉傳遞一些書信和金錢。這日白玉謹不在,姜氏又對着白玉沉用過的一些書房舊物睹物思人,看到其中一個竹筒流水的玉石硯臺是小兒子愛不離手的把件,便忙用錦緞包好,差人拿去景仁堂交給白玉沉。
老管事闫安返鄉養老了,臨走推薦了自己的侄兒闫春接任。闫春人勤快伶俐,會看顏色,很快便得到後院主子的賞識。姜氏把東西交給闫春,又翻出荷包,将一錠碎銀交給他作為打賞:“東西一定要親手交到三少爺手裏,此事萬萬不可讓老爺知曉。”
闫春連聲稱是,揣着東西出了後門,他東張西望,從朱雀大街一路竄到南邊,經過了葫蘆巷卻沒進去,卻串進了同化街的一家當鋪。
沒多久,他從當鋪裏面出來,腰裏已經鼓鼓囊囊,卻不見原先那個錦緞包裹。闫春又走了一段,折進了藥鋪。藥鋪老板一瞅他的方子,露出又嫌惡又害怕的神色:
“你快走吧,開不了這個藥。”
闫春急得冷汗都出來了:“老夥計,給您這個數。”他比劃了下三根手指。
老板催促趕人:“不是不想賺您的錢,是不想要您的命!再說最近官府嚴查,宮中禁藥,哪個敢随便開給您?”
老板和闫春所指的藥,正是五石散。
原來闫春那次跟随主子從寧宅返回,白太傅要他銷毀雪鷹贈的藥,他見這藥物乃宮人所用的極品,便也想試試那五石散飄飄欲仙的感覺,一試之下便上了瘾。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便經常小偷小摸拿一些白府的東西出去典當,然後拿錢買藥。
然而近些日子廷尉府突然開始嚴查,說是民間禁止私配丹藥,尋常的藥房皆不能再配制五石散,只有經過官府許可的道士丹士們,才能夠調制求長生的藥。
闫春的買不到五石散,揣着的銀子又沉重,背在身上全身發癢流冷汗,簡直痛苦折磨,他的藥瘾又上來了,像有一萬只螞蟻在啃噬他的心髒。他哆裏哆嗦地扶着牆,在一家酒樓門口慢慢坐了下來。
“五、五石散……”闫春有些神志不清了。
跑堂的出來驅趕:“哪裏來的花子,滾滾滾,別礙着咱們家生意……哎這位爺,您裏邊請,打尖還是住店呢?”
那人挨着闫春,半蹲下身:“小兄弟,你在找什麽。”
他的身上有一股令人迷醉的香氣,如夢如霧,令人颠倒,闫春聞到五石散的味道,立刻像聞到肉味的餓犬為之一振,直起脖子眼睛地來仰望他。只見那人緩緩地站起來,如雪峰般高聳挺立,絲絹般的銀發直垂到腰際。
——雪鷹。
京城的醉仙樓坐落在同化巷,以自釀的好酒聞名,這些日引進了一批西域舞姬招攬生意,故而生意火爆。此刻悠揚胡笳從大堂傳來,伴随着舞姬的鼓點步伐,喝彩聲此起彼伏。
二樓的包廂裏,一個身形魁梧的年輕人站起身,叫了一聲“好”,聲音亮如洪鐘,他随手取了一張銀票丢給小二,令他下樓轉交;那胡姬接到賞銀,直朝樓上看來,連着為他旋轉起舞,眼送秋波往此處抛,惹得樓下的看客紛紛羨豔側目。
那年輕人正是虎贲中郎将陳超,一曲舞罷,他放下竹簾,坐回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今日他心情正好,大有豪氣幹雲不醉不歸的興致,舉杯道:“來,恭喜無後兄新任左署郎,日後咱們兄弟齊心,沒有辦不成的事!”
包廂另一面臨着同化街,寧絕身着紫衣倚欄長望,樓下人流熙熙攘攘。聽見陳超的話,沒有回頭,輕輕地一笑道:“子越,我還沒有進郎署,你的接風宴太早了。”
“你太不夠意思了,這都板上定釘的事情,朝中傳遍了;你在黃門消息靈通,別說你事先不知道。”
陳超自飲自酌了一口,哈地吐出一口氣,醉仙霖這酒果然名不虛傳,又說道:“你聽說了嗎,朝廷着廷尉府到處搜查仲府通敵謀反的證據,連門口的叫花都拉進去審問,薛康這一回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仲月言往死裏整。”
寧絕把目光收回來,微笑聽他說下去。
“哎,你說仲月言完蛋了,誰會接替他的位置?我覺着一定是司隸阮嘯天。”陳超三杯酒下肚,話越來越多,“太後最近使勁拉攏他,八九不離十了。唉!”
他最後一聲“唉”,是嘆息朝廷裏全都是太後的人,連先帝爺的将軍也不免折身其中,看來朝廷裏最後一個傲骨铮铮的鐵漢子,只剩下他陳超自己啦。
小厮上來添下酒菜,又出去了,寧絕微笑垂眸地聽他發牢騷,忽然輕輕插了一句嘴:
“你聽說了麽,三天前,阮山虎已向皇上太後提交了辭官的折子。”
☆、大火
021
陳超意外之情溢于言表,屁股都離開座位:“真的假的?”
寧絕笑而不語。
陳超慢慢坐回去,萬般地不解:北軍乃京城軍隊精銳,人才濟濟,八營校尉裏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做中尉,包括他自己——雖然看不順眼薛氏一族的跋扈,但是中尉一職他還是很有想法的,這個阮山虎是不是腦抽了才會拒絕這樣的好差使。“你說這個阮嘯天,為什麽他都要升官了,反而卻要走呢?”
寧絕整了整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陽光斜照入二樓,在他身上鍍了一層清幽的薄光,那對手像是工藝品般地剔透明亮。他搭上闌幹,居高臨下地朝街上眺望。
一陣嘈雜聲傳來。陳超被吸引,也湊過去:“發生什麽事?”
寧絕不語,眼睛看着樓下。酒樓門口,跑堂的正同一穿着體面的下人拉扯争執,這時,一名白發武士朝他們接近。
陳超探頭:“那不是你的護衛雪鷹麽,另一人是誰?”
寧絕看着雪鷹與人交談,聲音沉靜平緩地道:“他叫闫春,是太傅府裏的一個小厮。”
“哈,這你都能知道?”陳超詫異于他的神通廣大,随他朝闫春瞧去,“那你知不知道我納的幾房漂亮小妾都姓什麽?”
只見闫春沒說幾句,便開始對雪鷹點頭哈腰,雪鷹從懷中取了一物給他,他竟如餓狼般接在懷中,跪地磕頭不止。陳超不禁嘆道:“白太傅倒是個清角兒,可惜不如我爹治家森嚴,也生不出我這麽像樣的兒子。”
他只顧唠叨,卻沒注意到自己說“白太傅”這三個字時,寧絕極淡的笑容中,掠過的一絲鄙夷。
雪鷹送走了闫安,他已成功用五石散收買對方成為自己的眼線,這時他仰起身子,朝樓上的寧絕微微點了點頭,肅穆的神情裏含着恭敬。
寧絕露出會心的微笑,雪鷹一轉身,罩上鬥篷兜帽,消失在茫茫人海裏。
有人敲包廂的門,是方才陳超打賞的胡姬,碧藍眼,水蛇腰,赤腳踩着鼓點走進來,一雙妖嬈的眸子含着熱辣的光芒,原來是沖陳超這樣的貴人親自謝恩來了。
陳超原本只一時興起,沒想到真的撩中美人,那胡姬纏上身來,無奈只好又給了一張銀票,那胡姬卻還不肯走,蹭着他的大腿便坐了上來。陳超頓時有點求助地看着寧絕。
寧絕面含微笑,款款注視,仰頭飲幹了一杯酒,那胡姬一時間愣住了。
她接待過的達官顯貴文人騷客均不少,卻沒見過這般潇灑神秘的人,又見他紫衣瑰麗笑容迷人,舉手投足都似比別人高雅些,猜想他身份不凡,便離開陳超,朝他懷裏投來。
寧絕凝神注視的卻不是舞姬,他眼睛如此焦灼,卻盯在那外面街道邊的一家當鋪上。突然,他捕捉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信息,立刻伸手将眼前障礙撥開,拔腿便走。
那舞姬正恍似跌入夢境,被這狠狠一推,頓時跌坐在地上,委屈地看着陳超,陳超沒理她,急忙追到門口:“無後兄,上哪兒去?”
“有急事,先告辭!”寧絕在樓梯間停了停,突然回頭笑道,“你一房也沒納,倒是養了條狗,名喚阿嬌。”風也似的掠出酒樓。
陳超目瞪口呆。
……
阮山虎在當鋪将一些貴重大件的物品典當,其中有不少他多年來的珍藏寶貝,幾乎挖空了這家當鋪的現銀。他一轉身,當鋪就挂起了“歇業”的牌子。
接下來便該去錢莊,把銀兩兌換成輕便的銀票了。
阮山虎因為懷着心事,便覺得眼前的路不怎麽好走,左走右走都被人擋住。“瞎了你的眼睛!”他不滿地罵出聲,擡眼一看,卻遠遠對上一道幽沉微笑的眸子。
不知為什麽,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發現他,寧絕從人群中閑庭信步地走來:“聽說在東萊的山川水澤之中,常有猛虎出沒,當地的山民們拿他沒有辦法,便只好以牛羊雞犬供奉起來,乞求他不要傷人。”他走到阮山虎面前,穩穩地站定,雙手交叉放在闊袖裏,繼續笑着說道:“老虎被喂養得久了,漸漸失去鬥志,不再主動捕獵,甚至見到人便會感到親近和畏懼。”
阮山虎打量着他:“你是誰,敢這麽同本官說話?”
“急流勇退是一件好事,只要稍退一步逃避現實,從此便可以海闊天高了,不過從前一同捕獵的同伴他們的生死呢,不要去想,那是微不足道的事。”
阮山虎聽出他指的是自己棄同袍仲月言不顧,而想要獨自離開洛陽,不由得一陣羞慚,他微微有些惱怒地瞪着對方:“你到底是誰?”
“晚輩遺憾生得遲了,未能有幸看到當年虎嘯山林的情形。去年家人從東萊探親回來,說那邊的湖澤都已幹涸,看來,忠義已經死了。”
阮山虎全身一震。他年青時在東萊郡一帶為寇,扯的便是黃頭布紅字的大旗,上面書寫“忠義”兩字,後來歸順□□皇帝,他也仍以“忠義”為訓帶兵,無論是江湖中人還是習武之人,唯獨這兩個字是立身之本永不可忘。
這句“忠義已死了”,像一把尖刀子狠狠地□□了他的心窩裏。
這人到底是誰?覺得熟悉,卻想不起哪裏見過,但直覺令阮山虎覺得對方一定是公門中人。
“晚輩籍籍無名,不足一提。”寧絕卻已轉身離去,留下飄然的話語。
阮山虎欲追,忽然想到還要去錢莊,步追出兩步又停了下來。
……
夜晚,阮宅的客堂內空無一人,門前的碧紗垂幔在夜風的吹拂下忽開忽合。
突然間,後院傳來一聲驚厲的尖叫:“着火了,着火了!”
仆婢們的驚呼聲吵醒了阮鯉,她推開窗,北邊火光沖天,不由得一愣。四喜急急忙忙從後廚柴房跑入院子,到處問人:“哪裏着火了,怎麽着火了?”“不知道,庫房那邊起火了,王媽媽喊人在救。”
早秋的夜風幹燥清涼,更加大了火勢,沒一會,火從北邊燒到了東邊。“三小姐,快跑吧,這裏不安全!”三元和四喜找到了阮鯉,要将她拉出房間,阮鯉想起了書房那幅母親的畫像。
“你們先走,我随後跟來!”她閃向了東廂。
阮宅的房屋梁柱都以松木搭建,幹燥堅固,經火一燒卻是極好的燃料,此時吹着北風,到處均是濃煙,往常的路也變得不好走,阮鯉跌跌撞撞摸進東廂,卻分不清東南西北,哪面才是書房了。
北面火勢洶洶,石淩煙和奶媽一左一右抱住阮山虎的手臂,阮山虎力大,手一擡将她們兩個都懸空。奶媽哭求道:“老爺您不能去,錢財身外物,使不得冒這個險!”
阮山虎看着庫房的門縫裏火光、濃煙,像猛獸一點點把他畢生的財富吞噬殆盡,不由得全身發抖,絕望至極,他閉上雙目,仰天心想:難道真是報應?我阮山虎向來重視兄弟情義,但為了家人,不得不抛棄元齋兄離開京城,蒼天鄙棄我重利寡義,便将我一生心血毀去。
那庫房被烈火包裹,燒得屋頂齊齊坍塌,珠寶瓦礫盡數掩埋其中。而原先的金銀大部分被阮山虎賣的賣當的當,全部換成了銀票,這把火一燒,徹底燒了個精光。
石淩煙也在一邊呆傻地看着,整個人丢了魂似的。
這把火,其實是她半夜摸黑起來放的。
她原本只想燒掉所有的銀票,縱然阮山虎傾家蕩産,他還是司隸;她只道他沒了錢,便不會離開洛陽;只要他還是司隸,在多的銀子也能撈回本來。可是她沒料到這場大火蔓延得如此之快,竟然燒坍了自己藏阮鯉那份手劄的屋子!
沒有了阮鯉的“罪證”,她拿什麽要挾阮山虎,還怎麽繼續做這個诰命夫人?石淩煙心急如焚,腳一軟,跌落在丈夫身後,哇地大哭出聲。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陳超,我的小棉(hua)襖(lao)!
☆、搖擺
022
三更,明月光從蘭臺修正校訂書籍歸來,空曠的街道秋風習習,落葉滿地。打更的借着光過來看他一眼,朝他的官服行了個禮,又匆匆地往前去,梆子随之響起:“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平安個屁,街那邊着火了,還不報官去哪!”隔壁街敲梆子的更夫沖出來。
明月光的步子一頓,往遠處望去,隔着兩條街道,果見火光沖天,許多街上的居民都點燈起來,推窗出門觀望。
這人便問他:“哪裏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