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自然地接過掖在袖兜裏,一面很認真地聽完陳超的話,微笑回答:“鳳棠所耗的時辰不會長過沖陣。”

他指的沖陣,是兩軍對壘時,攻方派出騎兵先行,沖擊踐踏對方弓兵。騎兵在相聚百尺時進入防守方弓兵的射程。從騎兵進入射程到沖入敵陣這段時間,叫做沖陣時間,此間弓兵能夠射箭的次數一般都是三輪。

三輪箭矢發完,騎兵沖入軍陣踐踏弓兵,弓兵撤出,騎兵撤出;然後雙方進行步兵相互的掩殺。所以對于防守方而言,在有限的時間內最大限度發揮這三輪箭矢的殺傷力,盡可能多放倒敵方騎兵成為一場戰鬥開場的關鍵。

寧絕的意思是,霍明沖足夠在沖陣過程中把三發箭發完,并且保持他應有的準度。

陳超聽了,知道自己在射箭這一點上比較霍明沖終究有不足,佩服地看了霍明沖一眼。霍明沖依舊抱着他心愛的長弓,再次擦拭過後背回身後。

皇帝對參加射箭比試的将士進行依次獎勵後,又着文官們作了一輪詩詞歌賦,這一回,白玉沉終于把他的作品呈上去了,博得了太後和皇帝的歡心,內侍官錢煥按太後吩咐給文武百官們一一賜酒。

酒分到仲月言跟前時,他趁着旁人不注意,悄悄灑在腳邊,拿着空杯假作一飲而盡。這一切,都被明月光遠遠地看在眼裏。

酒過了三巡,皇帝下令,競獵開始。

武将們等的便是這一刻,只聽一聲號炮,千馬競發,青山綠野上駿馬奔逐,場面壯觀。

北軍因為在射箭上先輸了一城,将官們在競獵上面更加有勝負心,仲月言手底下的幾個校尉均騎馬沖在最前面,紛紛朝那系着頭彩的雄鹿消失的方向,追向密林中去。

司隸校尉阮山□□着青骊馬跟在同僚們後面,慢慢地和隊伍脫了節。

他來到林中,這裏是邙山下的一片密林,長着高大茂密的落葉木,馬蹄踩在枯黃的樹葉上,發出斷裂的響聲。

此刻他的內心極其猶豫。原來之前他從太後親信,左署郎寧絕手中接到文書,說他的女兒阮鯉在對方手裏,以此來要挾他不要聲張,在秋獵之時捉拿仲月言。

但在此之前,仲月言已經先秘密召集部署,籌劃要在秋獵之時“清君側”,推翻太後統治,扶持政權重歸皇權。他本來已同所有同僚歃血為盟,答應參與其中去。

阮山虎思來想去,只是回複寧絕,要他千萬不能傷害自己的女兒。

這個時候,按照仲月言的計劃,當競獵開始,阮山虎應該調頭繞路回到北邊的一側,在那裏,埋伏着一支聽他個人調遣的兩百人親兵精銳,他要負責将這支兵帶出來和仲月言的人合兵。

頭頂落葉簌簌飄落,阮山虎仰頭一望蒼茫的天空,咬緊牙關,正準備甩動缰繩,忽然間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伴随着馬蹄聲傳來:

“阮司隸,凡事三思而後行,切莫沖動。”

阮山虎回過頭來,果然那個可惡的聲音配上寧絕可惡的笑容再合适不過。

他撥轉馬頭,舉起九尺長的霸王槍,槍尖對着寧絕,兇狠地問道:“你把我女兒關在何處?”

寧絕在馬上笑道:“令嫒今日也來了,正想見一見阮司隸,不如司隸大人同本官一同回去,好教她放心?”

阮山虎大怒,朝着寧絕一槍搠來,寧絕側面斜身躲過,身子從馬背淩空騰起,雨燕般輕敏地落到一棵大樹上,停在上面俯視阮山虎。

阮山虎見他這兩下避讓身手敏捷,輕功不凡,心裏吃了一驚,曉得他功夫深藏不露,若再同他這般糾纏下去,恐怕就真的要被他脫住,耽誤了元齋兄的大事。

他當機立斷,立刻放棄當場殺死寧絕的念頭,撥馬調頭,然而在身後,寧絕的護衛雪鷹也剛好趕至。

雪鷹的馬上還載了一人,故而跑得慢些。他跳下馬,将橫挂在前面的阮鯉一把推下,阮鯉和腳鐐一起墜在地上,發出沉重的響聲。

“爹!”阮鯉頭發蓬亂地擡起臉,看見阮山虎,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

這一聲喊,把阮山虎的心都要喊碎了,一邊是他唯一的親骨肉,另一邊是約好的仲元齋,原本他打定了主意,為了家國大義,決心先放下骨肉親情,随着仲月言舉義。故而在那時候他假意告知寧絕會配合他的行動,但另一方面,卻暗中告知了仲月言,太後已經預知邙山秋獵的異動。

仲月言知道以後,重新對秋獵時局做了部署:“秋獵一共帶兩萬兵,其中北軍有八千兵,潘成、甘宏、顧群都是我的人,杭幼川是你一手栽培上來的,到時候咱們手裏能調得動的有五千兵;競獵一旦開始,咱們立刻将埋伏在各點的兵将調集出來,分成四支隊伍拖住其他人部隊。你和我領一支五百人的精銳回到觀兵臺拿住薛氏殺之,然後再同皇上請罪!皇上如今已經大了,理會得是非權重,若薛氏死了,他也會器重咱們今日清君側之功勞。”

末了,仲月言十分感激阮山虎的義氣相助,還緊緊握住他的手道:“老兄弟,咱們的生死,國家的存亡,成敗都在此一舉,全都要靠你我了!”

阮山虎事前已經做出了決斷,可是當親眼看着自己的女兒落入敵手,身縛如此沉重的鐐铐時,還是不由得紅了眼圈,勃然怒視雪鷹:“畜生,放開我女兒來!”

他揮舞霸王槍攻向雪鷹,雪鷹似乎和寧絕有所商量,一樣只作閃避,不作還擊。過了幾招,阮山虎發現他們拖延時間的意圖,立刻改變策略,他下馬來,挽起馬靴上的短刀,試着打開阮鯉的腳鐐。

“爹,沒有用的。”阮鯉搖頭。

寧絕在樹上插嘴:“鑰匙在本官手上。”還拿在手裏晃了晃。

阮山虎怒發沖冠,欲奪,又考慮到那兩人的輕功,他一轉念,将女兒抱起,托上了自己的戰馬:“鯉兒,坐穩了!”

這個時候,一直避戰的雪鷹忽然拔出腰間長劍,目光中射出一道銳利的光芒。寧絕也在他身後輕輕躍至地面。

果然如此,他們打算沖着自己來,把自己困在此地。阮山虎回頭對阮鯉低聲囑咐:“向東半裏有座石丘,你看見石丘便朝北拐,直走,通知你仲伯伯,情況有變,我的部隊暫緩趕到,要他依計行事。”

“爹,一起走!”

阮山虎自知對方的目标是自己:“爹沒事,你仲伯伯知曉,自會來接應。”說罷狠狠一拍馬屁股,那駿馬一聲長嘶飛奔而去。

寧絕和雪鷹見阮鯉策馬逃離,也不作追趕,似是着意地放跑她去。但是對于阮山虎,他們的眼中皆流露出凜冽的殺機。

“無膽鼠輩,敢來一戰嗎?”阮山虎大喝,聲音響徹山谷。

雪鷹回頭看一眼寧絕,寧絕目視阮山虎的方向,嘴唇牽起一角,準許了雪鷹:“上吧。”

雪鷹得令,縱身躍起,灰色的布甲鬥篷在空中似一團陡然張開的濃霧,霎時間掠過阮山虎頭頂上方。

雪鷹刺客出身,功夫迅捷輕敏,招式靈活多變,阮山虎和他過了幾招,便被他逼下馬來。兩個人交戰過了數十合,只見雪鷹的身形漸漸地慢了。

寧絕在一旁專注地觀戰,根據他的觀察,阮山虎力大無窮,根基深厚,典型的軍人出身,非常适合戰場上的持久作戰,雪鷹如果前一百合內不能夠出奇制勝,那麽後着便必輸無疑。

果然打到第七十六合,雪鷹喘息漸重,他發現阮山虎霸王槍的招式雖然笨重,但是竟然也能夠剛剛好躲開自己的攻擊,更糟糕的是,他的進攻雖然也不很快,但是仍然具有速度上的威脅性。最可怕的,他招式雖然變化不多,但霸王槍每一次的攻擊都兼具速度和無上的力量,從不減弱,好像阮山虎這個人永遠不會累一樣。

這樣下去,總有一下會被他擊中。一旦被這百斤重的兵器刺穿一下,那就是丢命的事情。

雪鷹打得越來越急躁,這時身後寧絕出聲了:“退下!”

雪鷹得令,快速向側閃開,寧絕像開門一樣從他身後掠出,手上不着兵器,十指自然成拳,兩道袖風甩出,草木迅疾地朝兩邊分開。

阮山虎照舊套路攻來,寧絕将披風甩到身前搭在右手上,纏住阮山虎的槍尖繞了幾轉。

阮山虎一槍搠出,忽然驚覺那滿腔的力道被一股綿綿的袖風包裹,像是大力打在棉花上,所有的勁道都被疏導分散不知向何處去,毫無回音。

這是什麽古怪的功夫?阮山虎驚異非常。他攻勢結束,一瞬間的停頓被對方視作空擋,寧絕左手化拳為掌,兔起鹘落打在阮山虎的槍杆上。

頓時一股浩然真力随着槍杆傳至,阮山虎手腕巨震,不由得向後撤了一步紮穩腳跟。與此同時,霸王槍高高一挑,被迫收了回來。

寧絕的綢緞鬥篷頓時被槍頭扯得四分五裂,落雨一般紛紛揚揚墜下。

☆、離間

040

此人好狠的功夫。阮山虎不敢輕敵,正欲再戰,寧絕卻原地收招,揮手撣了撣肩頭碎布:“霸王槍果然名不虛傳,晚生甘拜下風。”

什麽,阮山虎不知對方又在耍什麽花招,寧絕微微一笑,扯過一些斷裂的鬥篷:“我的衣裳壞了,趕着回去換一件,恕不奉陪了。”

阮山虎看他上馬要走,心想此人武功深不可測,或許不在我之下,此二人要是合力夾殺我,興許已被他們得手。為何他們不趁機偷襲?“站住,哪裏走?”

阮山虎大叫:“奸賊又有何詭計,你不是想要殺本将麽?”

聽到他喝叫,寧絕果然從馬上回過頭來,笑道:“我不費一兵一卒即可殺你,我為什麽要花力氣親手殺你?”

見阮山虎驚疑不解,他又解釋道:“以仲元齋之多疑,他與你有所約定,卻不見你帶兵前來;他知曉你女兒在我手裏,卻見你女兒安然無恙。造反是攸關性命的大事,他會不會認為你背叛了他?”

阮山虎臉上浮現出冷笑的神情,心裏卻想,元齋兄會這樣對我這個老兄弟嗎?不,他不會的!至少,以我們過命的交情,他不會傷害阿鯉,等我去北邊調集部隊跟他彙合,他便知道我對他的義氣了。

寧絕漆黑深沉的眼睛盯着阮山虎看了一小會兒,忽然輕輕地笑起來,笑裏有一絲居高臨下的同情:

“阮前輩,你雖然比晚生多活幾十年,看人的眼力,只怕連我的護衛都不如。實話告訴你,你現在去調兵,他會當你是助我追捕他;你不去調兵,他會認為你直接背信棄義。去和不去都是死,阮司隸,你現在還要去調兵嗎?”

真的會是這樣嗎?不,不可能!他不過是在蠱惑人心罷了!阮山虎大怒,朝他揮舞了一下霸王槍,作勢還要再攻擊,寧絕卻搖了搖頭:

“你現在趕往東部的石丘,也許還能看到你女兒是怎樣死于你的朋友之手的。不過依照晚生之見,她被任何人處死,都應該算在你的頭上——是你,你親手送死了你女兒。”

寧絕說罷,和雪鷹策馬而去,風裏傳來一陣狂肆的笑聲。

不會,元齋兄斷然不可能這樣做,縱然他不信我,鯉兒也是看着長大的,他是個重名聲和義氣的人,不會為難一個小女兒。阮山虎越是想,就越是莫名地心焦起來。那個人的話有一種奇怪的蠱惑力,像一個陰影纏繞着他,雖然知道對方是在挑撥離間,但是這番話,多少還是擾亂着他的心神。

當務之急,還是要按照原計劃去北邊調集自己的兩百部曲。阮山虎主意已定,此刻他的坐騎已經讓給阮鯉,只能步行向北而上。

……

阮鯉策馬飛奔,大約跑了半柱香不到的時間,果然看見遠遠一座石丘,好似還有不少人影圍繞。

“仲伯伯!”阮鯉喊了一聲,正欲揮手,忽然座下馬背陡然一震,竟是前蹄撞上了絆馬索,巨大的阻力使得阮鯉人仰馬翻摔落。

“拿下她!”兵長一聲喝令,埋伏的士兵從四面冒出,用刀槍将阮鯉壓在地上。

阮鯉仰起脖子,朝那石丘的方向高呼:“我是來找你們主帥的。仲月言仲伯伯!阮司隸要我給您帶話!”

石丘後方,旄旆一張,一将騎高頭大馬從将旗後頭露面,主帥頭盔上紅纓高聳,正是北軍主帥仲月言本人。

阮鯉激動不已,正要呼喊,仲月言邊上又沖出一将,乃越騎校尉顧群,他二話不說,策馬驅到阮鯉跟前,舉刀便朝阮鯉頭頂劈下。幸好她及時團身一側,從旁邊滾了開去。

阮鯉從土裏爬起來,驚呼:“仲伯伯,我是阿鯉啊,你不認得我了嗎?”

顧群大喝道:“休要狡辯,你老子早已投靠妖後,派你來探路詐取咱們,當咱家不曉得妖後的詭計?”說罷便要再斬。

“且慢!”顧群被仲月言喝止,不情願地将刀停在空中。

仲月言撥馬從坡道上慢慢下來,兩個士兵将阮鯉押到他的馬跟前。仲月言問道:

“阮山虎為何不來?”

阮鯉看他鐵青着臉,一臉公事公辦的神情,心裏不由得打了個突,忙道:“我爹說情況有變,他會率領部隊暫緩趕到,要您依計行事便可。”

顧群冷冷道:“依計行事?不就中了你老子和妖後的圈套!”說罷扭頭向仲月言道:“将軍,阮山虎的部隊未到,計劃必定洩露,事不宜遲,咱們立刻發兵打回去,殺他個措手不及,先拿下妖後再說!”

阮山虎做了個且慢的手勢,他陰沉着眉頭,似在考量顧群這番話。阮鯉見勢頭不對,忙道:“仲伯伯,您信不過阿鯉,還信不過我阿爹嗎?他說會帶兵趕來,就一定會來;你們幾十年的交情,別一時聽信了旁人的話誤會了他,那他可就冤屈死了呀!”

阮鯉越是伶牙俐齒,仲月言聽來心裏就越疑惑,之前嘯天老弟不是說,他的女兒被中将寧絕扣留了嗎?怎地今日又如此輕易地脫身了出來。嘯天和我幾十年交情是不假,他真的會因為一時兒女私情,抛棄忠義背叛于我嗎?

顧群見他猶豫,便揚起長刀,打算先斬後奏,殺死阮鯉,這時他的部将中閃出一人一騎,揮戟一檔,從下往上将他的兵器挑了起來。

此人正是他的參軍記事明月光。

顧群沒想到明月光平日寡言少語,這時突然竟有此舉,不由得呲目怒視,臉色黑氣沉沉。

明月光卻在馬上掉過身,朝仲月言揖一揖:“将軍,此時阮司隸叛不叛且先不談,尚未交陣便先斬自家親屬,怕是他未叛也要被逼得反叛,不如先将此女留作人質,見了司隸的部隊再作打算。”

仲月言點頭:“不錯,我意正是如此。”便來了兩個士兵,将阮鯉拖了下去。

顧群含恨地望了一眼,問道:“将軍打算何時發兵?”

仲月言原本看阮山虎不來,便打算采納顧群的建議立刻整合部隊,朝觀兵臺進軍;但剛剛被阮鯉這樣一鬧,他又起了猶豫,擔心真的中了埋伏,一時間搖擺起來了。

長水校尉甘宏見他如此,也急忙撥馬前來勸說:“将軍快快下令發兵才是!縱然妖後有所準備,但整個邙山南境皆由在我北軍掌控之中,北面乃懸崖絕嶺,妖後何處可逃?時不我待,将軍不可猶豫!”

顧群見他“将軍!成大事者,當機立斷,否則時機殆盡,我等命休矣啊!”

仲月言思量再三,終于做出決定,他躍馬一縱,上了那石丘頂的高坡,揚起鞭稍指着那代表主帥位置的旆旗道:

“蒼天無道,妖後薛氏挾天子以令諸侯,窺測皇權,動搖皇綱;今日我等為匡正社稷,為大魏皇室正本清源,特集結在此以清君側之名捉拿妖後,傳令下去,見到妖後本人當場格殺,得人頭着賞金千兩;得妖後身邊十名內侍人頭者,賞金百兩;得寧絕人頭者,賞金五百兩!”

他說這番話之前,北軍将士中,其實還有許多基層軍官事先尚未知情,直到現在才被告知要舉起清君側的旗幟,一旦失敗,便會被以謀反罪論處。

但是仲月言手下的幾十名高級軍官皆事先商議過,一致擁護他此舉,此刻他說罷,這軍官便開始大聲吶喊支持,那些基層的士兵都通過軍營制度被一層層轄制,皆是這些中高層将官親手帶出來的士兵,在外皆以自己的将軍號令是聽。這時見如此情況,士兵們均爆發出熱烈的口號,氣勢震撼山河:

“誅妖後,清君側!誅妖後,清君側!”

仲月言居高臨下掃視自己的軍隊,見士氣已經被激出,揚鞭躍馬縱下石丘,高喝道:“出發!”

随他一聲令下,北軍主力分成四支縱隊,屯騎兵隊、越騎兵隊、胡騎兵隊千騎競發,浩浩蕩蕩躍下山坡朝南部觀兵臺方向趕去。

阮鯉被羁押在一支步兵兵隊中,她腳上戴着鐐铐不能快跑,步兵兵長為了趕上行軍,将便在她的腳鐐上又加了一道鎖鏈,拴在囚車的闌幹上,派了四個人在此點把守。

……

仲月言率領前部從石丘穿過山坡,便經過方才阮鯉父女見面的那一片密林,越過密林,便可到觀兵臺。

突然,甘宏道:“慢!”

衆軍停馬随他望去,只見林中木葉凋零,秋黃成陣,而此刻所在的這一片樹木消疏的空地,似乎還殘留交兵過的痕跡,望去十分地凄冷死寂。

裨将下馬,從地上拾起一片殘破的綢布交給甘宏,甘宏拿在手裏看過,又遞給仲月言。

這正是方才寧絕和阮山虎打鬥之時披風上遺落之物,仲月言見此地似有過交手,命令部曲:“不要分散,小心有詐!”

話音未落,便聽到斜後方有紛亂馬蹄聲傳來,北軍原地的戰馬起了騷動。

“弓手預備!”甘宏搖手一招,他營下擅長射箭的一百二十名□□好手立刻沖下馬,分道兩邊,擺成陣勢,□□俱拉到滿弓,剩餘的人均暗病不等,只等目标出現。

東北方向,馬蹄聲由遠而近,來的卻只有寥寥十數騎,卻是陳超和史逸等郎署騎兵。

原來陳超方才在密林裏搜索獵物蹤跡,卻驚喜發現那頭彩的雄鹿,他一箭發出沒有中,卻驚跑了鹿,他不想頭彩落到北軍和南軍手裏,故而叫來史逸等人一同追逐,打算采取戰術先把鹿群驅趕到平地上,然後縱騎射殺。

他逐獵至此,卻見密林中,數十面北軍的五色旗幟高聚如林,為首的中間更是豎着只有大戰時刻才會立起的主帥旆旗,不由得吃了一驚,勒住馬頭,問道:

“仲中尉,你等這是在作甚麽?”

☆、交鋒

041

還沒有等仲月言回答,中郎将史逸便道:“元齋老兄一定是也來逐鹿競彩來了,既然他們先到,咱們就換一塊地方吧。”說着便調轉馬頭想走。

長水校尉甘宏一聲大喝:“站住,哪個敢走!”他一發聲,兩旁埋伏在草叢中的一二百十名□□好手均紛紛滿載弓弦,蓄勢待發。

史逸早就看見了林子裏弓箭頭的尖銳閃光,緊張得冷汗都出來了。他剛來到這裏時看到仲月言率領大軍聚集在此,就知道情況不妙,想找個借口趕緊溜,此時欲跑無門,只得重新調回馬頭,對仲月言笑道:“中尉大人不至于如此霸道,連後面的獵場都不讓我郎中署的人染指吧?”

仲月言騎在高頭大馬上,也親熱地同他寒暄:“本将正是要請中郎将一同共商大事。薛氏把持朝政已久,其黨人傾軋皇權、迫害忠臣,我等不欲皇綱社稷遭此禍害,正欲前去為國除賊,不知中郎将願意本将一同否?”

史逸快被吓尿了,這不是赤~裸~裸的謀反嗎?面對百餘弓箭的瞄準,他還沒想好怎麽回答,旁邊陳超就大叫起來:

“仲月言,你什麽意思,我們不随你造反,你便要殺了我們嗎?”

甘宏大罵:“少廢話,你們去還是不去?來人呀,放箭!”

史逸急忙大叫:“慢!”

仲月言一笑,在馬上傾斜向前,問道:“中郎将是同意了?”

“同,同,同……”史逸汗如雨下,哆嗦着嘴,那個“意”字怎麽也說不出來。要他彈琴,無論是多難的曲子他都能信手拈來,可是要他下這個決定,實在是太難了呀!

“咱們北軍今日起兵清君側,等聖上親政了,功勞還少得了咱們的嗎?”甘宏不耐煩道,“這樣的功勞,平白分給你史大頭一半,你竟然沒膽子要!還叽叽歪歪,像個娘們兒!”

史逸不住地擦汗,天啊,為何要讓他背上這等千古罵名。一邊,陳超冷笑了一聲,道:“原來是想招攬盟友,不過有這樣兒把槍尖子對準盟友的嗎,仲中尉?”

仲月言沉吟一刻,道:“只要你等随本将前來。”說罷號令弓箭手:“收隊!”

史逸稍松了一口氣,可是更為惶惑不安的感覺來了:真的要陪着這個仲月言起兵造反吶?哎唷陳超他的腦子是不是也發熱啦?他惴惴看了陳超一眼,卻猛然見到陳超撥轉馬頭,狠狠地抽了坐騎一鞭,大喊:“跑!”

什麽,跑?史逸一愣神,這才明白過他的意思來,原來是陳超要他逃跑!這個陳超,竟然也不給點提示,跑得比狗還快,忘了他這個長官啦?他緊張得全身的肌肉的繃起來了,也随着撥馬快走。

後面喊殺聲驟然大作,甘宏眼見上當受騙,頓時怒不可遏,和部曲們一同拍馬趕了上去。他本是胡人後裔,自小騎術高超,雙手放開缰繩,光憑着雙腿夾着馬肚子就能掌控馬匹的方向,緊追史逸和陳超不舍;一邊從背後取了一支箭,放在弓弦上拉滿,只聽“嗖”地一聲快響。

史逸感覺腦後呼呼生風,回頭一看,驚得三魂丢掉兩魂,甘宏的那支箭正沖着自己後腦,流星一樣逼近,根本來不及作反應。

嗖!

就在史逸快要魂飛魄散之際,另一只羽箭天外流星一般橫□□來,将甘宏的羽箭擊落在地,救了史逸一命。

甘宏大吃一驚,扭頭定睛,卻是霍明沖和陳青芙騎馬帶着随從趕來,陳青芙叫了一聲:“二哥哥!”驅馬趕到陳超身邊。

甘宏暗暗咬牙,這一箭對他的打擊不小。之前在校場比射箭,他因為心中想着跟仲中尉起兵勤王的事情未能專注,故而輸給霍明沖,他是不服的。但是就在剛剛,他全力發向史逸的那一箭,卻集中了他全部的精神力。

霍明沖能夠在自己射箭的過程中當機立斷,不但預判出自己發箭的角度和速度,什麽時候箭枝到達史逸跟前,并且在疾速奔跑的馬背上躲開林中樹木的遮擋,準确地發出這救命的一箭,這等用箭的判斷力和準确度,堪稱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甘宏知道自己真正地輸給了霍明沖,不由得一愣。就趁着他這贻誤的時刻,霍明沖從擡手發箭——一連三發,兩支各射在甘宏左右的裨将戰馬馬腿上,兩将應聲落地。剩下的一支……甘宏擡左手一摸,自己的纓盔上平白多了一箭。

輸了,竟然輸給了他?甘宏好生不甘,卻又明白霍明沖剛剛這一箭足以取他性命,對方之所以不射他面門而射頭盔,正是一種高手之間的惺惺相惜之意,對方意在示警:你再追來,我就不客氣了。

甘宏愣在原地,不知該不該追,這時候仲月言的傳令兵倒是追上來了:“甘校尉,中尉讓你速速收隊,不宜分兵!”

陳超等人看甘宏撤回去,才減慢了馬速。陳超長籲一口氣,史逸也抹了一把頭上冷汗,想起方才命懸一線真是驚險,連聲向霍明沖道謝:“鳳棠,剛剛多虧你出手相救,不然我史逸就要命喪邙山了!”說完不忘瞪了陳超一眼。

“中郎将言重,此乃末将職責所在,”霍明沖問道,“但你們怎會同北軍沖突?”

史逸愁眉苦臉:“仲月言要造反,他拉着整個北軍,還要拉上我,幸好鳳棠你相救及時,要不然本官就得被他們逼着去……糟了!咱們得快些回去告知皇上這個消息,不然皇上有危險!”

陳超道:“他們占着大路,馬跑得比咱們快。”

“不妙啊,仲月言這等狼子野心,皇上身邊不過兩千人護衛!”

“中郎将,你記得他的話麽,仲月言說清君側,可沒說造反。他沖着太後去的。”

陳青芙聽見哥哥這話,插了一句嘴:“依我看哪,要是他能讓太後娘娘還政于皇上,不也是好事一件?”話剛說完,陳超便揚起手來作勢要打:“胡說八道什麽?”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史逸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管皇帝還是太後哪一個出了事情,負責護衛的郎中署都要和南軍一樣首當其責,現在只盼範友達那邊的軍隊能夠給力一些,将仲月言的虎狼之師攔阻下來,“事不宜遲,陳超、霍明沖,你等立刻随本将回觀兵臺護駕。”

……

“駕,駕!”

仲月言的軍隊穿過密林,合兵一處,快速向觀兵臺進發,和衛尉範友達的軍隊撞了正着。

範友達這次參加射獵運氣不錯,一開始沒有發現獵物,就打了一些野兔雁子,還捉了一只白毛狐,等他準備回程的時候,眼尖的部将就發現了從西面空曠林子裏跑出來的頭彩雄鹿。

範友達和幾個都侯一起圍住雄鹿,打了下來,心裏頭正高興得緊,這一回足以殺滅北軍的威風,在皇上太後跟前大長一會臉面了,沒想到剛命人把鹿裝起來,就看見林子裏沙塵滾滾,海嘯一般席卷而來。

仲月言的部隊不給南軍時間反應,剛才勸說史逸無效,這一次他決定直接進兵,北軍千騎齊上,見人就殺;南軍将士此刻一部分打獵歸來,都三五成群松散地分開着,并未集結成隊,另一部分還在觀兵臺守衛,這會被準備充足的北軍發動突襲,瞬間被打得潰不成軍。

範友達右肩挂了長水校尉甘宏一箭,在人群中砍得大關刀都缺了口子,戰馬也被刺傷了腹部,他終于明白過來失态的嚴重性——仲月言這是發了狂了!他和幾個親信部将掩殺至一處角落,命令都侯羅英:“快,快去禀報皇、皇上……撤軍!”

都侯羅英忍痛舍下長官,正要策馬離去,顧群等人早就看準了包抄而上,将他夾在垓心。

觀兵臺離此地不過數百尺遠,已經遠遠能望見旗幟,範友達心生無奈,大嘆:難道我範氏今就要命喪于此?

他正自仰天,忽然遠處傳來更大的縱馬呼號聲——從觀兵臺的方向,也發來一支部隊,遠遠望去塵土飛揚,一時間摸不清楚人數。

仲月言等人剛剛擊潰南軍,氣勢如虹,正要大殺一場,卻見對方的部隊由遠及近,待到面前數百尺遠時,那為首的将領儒袍綸巾,氣度潇灑凜冽,正是左署中郎将寧絕。

一見寧絕,仲月言縱聲便罵:“黃門鼠輩,今日竟學起人帶兵打仗來了!”身側甘宏、顧群張弓搭箭,随時準備射擊。

寧絕風度翩翩在馬上朝他一揖,笑容款款道:

“仲将軍,你也是帶兵的人,我聽說您愛兵如子,凡是在戰場上傷殘死去的士兵,你不惜散盡千金治療他們的傷勢,撫養他們的後代;今日卻如此殘殺無辜将士,于心何安吶?”

仲月言怒斥:“我替天行道,鏟除薛氏,正是為謀萬民之福。你這等無恥奸賊為虎作伥,多少無辜之人因此含冤屈死,他們的仇,由我今日一并讨回來!”

寧絕莞爾,轉向範友達:“衛尉大人,你的忠心,皇上和太後深感欣慰。現在便下去稍事休息,此處交給我和阮司隸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今天發晚了一點。因為家裏出了點事情。

不曉得你們有沒有遇到過樓上噪音的情況,那種不講道理的鄰居,一家三代五口,小孩子亂跑亂跳,從早上六七點持續到晚上11點,老人砸東西敲敲打打,令人崩潰。這幾天心髒病都要發了。

上去溝通幾次無果,說“小孩子就是這樣的我們管不住,你有你小孩說不定還不如我們的呢”

真是無語,對方還是副教授,教育真是跟素質沒關系

今天郁悶了,吐槽幾句。

☆、再會

042

仲月言一聲令下,甘宏、顧群以為先鋒,率領騎兵隊伍沖鋒交戰,一時間殺聲響徹山林。

寧絕的隊伍僅有五百餘騎兵,和仲月言的隊伍不多作糾纏,邊打邊退,很快掩護着南軍殘部往樹林東面的一條岔路撤走。

仲月言正打算下令不追窮寇,直取觀兵臺,一舉拿下薛太後;但這時哨兵來報:觀獵臺上已經不見皇上、太後和文武百官的蹤影!

仲月言大驚,引兵包圍觀獵臺,果然只剩下一些官員的家眷婦人,正驚慌啼哭。

仲月言跳将下馬,抓了一個婦人扔在地上,拔出佩刀抵着她的脖頸質問:“禦駕何在?”

那婦人正是白太傅的兒媳、白玉謹之妻張氏。方才皇上、太後在觀兵臺上宴請百官群臣及其家眷,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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