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三夜
047
“不知狼肉的味道如何。”寧絕笑了笑。
阮鯉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這種時候,難道還想把狼招來嗎?她心中有些微微的生氣,卻沒有表示出來。
寧絕則迎着靠過來的阮鯉,扯了蓋在身上的白綢披風一角,搭在她背上。
“你還沒有吃飽嗎?”阮鯉話裏帶了一些埋怨。她看到寧絕明明吃過了,又拿了幾條魚串在樹枝上烤,很擔心這麽做,香味會把外面的狼群引來。
“你的腿傷已經抑制住了,慢慢就會恢複。我們要貯存一些食物,明天開始尋找出谷的道路。”
寧絕說着,手法娴熟地翻動了一下樹枝;火苗燙着魚腹,滴下來的油落入火堆,發出滋滋滋的響聲,香氣一下子從金黃的魚皮裏冒了出來。
“你也不必害怕,我在洞口布了陷阱,若真的狼來了,就有狼肉可以吃了。”
聽他這樣說,阮鯉頓時感到很疑惑,他什麽時候挖的陷阱?她這個明眼人都沒看着。可是瞧他說得篤定自然,心裏倒真的安生了許多。
寧絕把烤幹的魚用草繩串起,挂在岩洞的石壁上風幹。
阮鯉幫着他做完這些,兩人一起用水洗手的時候,她注意到他那雙修長瑩缜的手上全是細小的血痕。看來他雖然記住了昨天走過的道路,但是在尋找石塊和撿拾幹柴的時候還是被劃破了手。
夜裏休息,寧絕把披風留給了阮鯉,自己仍舊在昨夜的位置休息。
阮鯉沒有像昨夜那樣害怕了,很快也枕着幹草堆進入夢鄉。
也不知過了多久,阮鯉睡得正熟,突然聽到一聲嘶吼,她一個激靈坐了起來,以為是狼來了。
四顧一番,卻發現寧絕從原來的位置滾了下來,他四肢蜷縮,身體顫抖,那場景似乎極為熟悉。
“不!拿走……拿開!”
阮鯉曉得了,這是他五石散的藥瘾發作了。
未免遭到波及,她連忙爬到離他遠一些的岩壁角落。聽着寧絕在遠處亂滾亂撞,把石壁捶得轟隆震響,心裏感覺非常不安:在這裏一定弄不到五石散,如果他的藥瘾不能夠得到控制,倘若他發狂出了事情,那自己也會遭到連累。
她等了一會兒,約摸一個多時辰,不曉得是不是寧絕折騰累了,那邊的聲音漸漸止息。阮鯉伸長脖子,試探着詢問:“你怎麽樣了?”
沒有回音。
阮鯉又提高了一點聲音:“寧絕,你怎樣了,有沒有好些?要喝口水嗎?”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咕咕咕的怪聲,阮鯉翻過身,依靠雙手爬了起來,朝那邊挪動過去。
突然,黑暗裏竄出一條人影,一下子把她壓住,阮鯉的傷腿在地上碾壓了下,疼得嘶聲顫抖:“寧絕,你放手……你弄疼我了!”
寧絕血紅了眼睛,神智仍未清醒,一雙手像蘊了無窮大力,扳住阮鯉肩膀将她轉過來,喃喃地道:“母親,是你麽?你莫要離開……母親!”
阮鯉被他抓得隔着衣料,也能感覺到皮肉快被他的手指掐破,又疼又驚,心道我去你的母親,哪裏來的母親?
哪曉得他喚了一聲母親,又跟着喚了一聲父親,把阮鯉抓山雞似的抓到自己胸口,怔怔地瞪着她的眼睛,口中念念有辭:
“父親的重托,絕兒一句不敢忘,您聽到了嗎?”
他這是藥瘾帶出魔怔了,阮鯉心想。她被他抓得快昏死過去,只得硬着頭皮道:“是!我聽到了,小畜生你緩些力,緩些力……”
寧絕聽見回答,怔怔地望着阮鯉,那漆黑孤冷的眼睛一下子充滿了哀傷,他慢慢地松開了手。
阮鯉疼得直揉肩膀,忽然聽見他輕輕地笑了,聲音輕若夢呓。
他一邊笑,眼眶中竟然緩緩流出淚來,阮鯉驚訝得忘記了揉自己,反而望着他不知所措。
此刻,寧絕渾身抖戰,五石散藥瘾萬蟻噬心般地折磨着他,他不複往日的雍容潇灑,一邊笑一邊流淚,蒼白的容顏既俊美,又哀豔。
他強忍痛楚,靠向阮鯉懷中,一字一句說道: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此誓不踐,枉為人子;斬親斷義,無悔無怨。”
說罷,便痛苦地阖上了眼睛,一滴淚水随之滑落。
晶瑩剔透的淚水滴在阮鯉手心裏,她原本想要推開寧絕的那只手懸在半空停住了。
此刻親口聽他說出內心真相,知道他為了家族複仇忍辱負重在孝太後身邊,她的內心不能不說毫無觸動。
原來,冷酷的仇人也非草木頑石般堅冷無情,比起回憶中他的霜殘雪冷,此刻他更像一只凄涼的野獸在角落裏舔舐着傷口。
這是關于寧絕,她前一世不知道的部分。這讓她既震撼,又迷茫。
可能每一個人心底,都有不為人所知的傷痛和秘密吧。阮鯉把手輕輕地放在他身上,忽然間,又心中一震——
阮鯉,你在想什麽?恻隐之心不是這般用的,他是前世殺了你的人!如果你同情了他,那麽,誰來同情你?
耳邊,猶自響着上輩子第一次加入寧絕麾下,他訓誡所有刺客的那句話:
對敵人懷抱仁慈,便是對自己的殘忍!
阮鯉的血液一下子變得冰冷,她推開了寧絕,縮向了另一邊。
這一夜,睡得比上一夜更加不安穩。
寧絕白天醒來,似乎對夜晚的發病沒有記憶,他的精神頭很好,背着阮鯉在山谷裏走了一圈,把一些可能向外延伸的通道一一作了标記,預備逐條探索。
此外,兩人還采了一些野果和野菜,準備回去下魚湯。
回來的路上,阮鯉精疲力盡,趴在寧絕背上恹恹欲睡,寧絕走到洞口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腳步,阮鯉一下子清醒了。
寧絕歪着頭,似乎在傾聽什麽,然後緩緩挪動步子,換了個方向。
阮鯉朝不遠處一看,沒想到竟然是寧絕昨天挖的陷阱,他說有陷阱,還真的挖了一個。
寧絕背她走過去,阮鯉一瞧,嗬,竟然真的抓住了一只狼!
那只狼應該是昨夜落入陷阱,但是它被寧絕用尖銳竹片做成的簡易夾子刺傷了腹部和後退,失血過多奄奄一息,一直都沒有發出聲音,所以早上沒有第一時間被發現。
現在發現狼死了,阮鯉大感可惜:“死肉不能吃了吧?”
寧絕卻笑着說:“不礙事,它最金貴的東西也不是肉啊。”
寧絕把狼帶去了溪水邊剖殺,回來的時候帶回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把狼皮剝下來清理幹淨,挂在洞口晾着,阮鯉坐在幹草上看着他把一對骨頭模樣的東西挂在腰間,多看了一眼,心裏也有點好奇,但是沒有多問。
寧絕似乎感覺到了,他轉過來,摸索着靠近阮鯉坐下,把腰間的東西給她瞧,笑道:“狼髀石,狼後腿的膝蓋骨。”
阮鯉想起來,她有見過西涼降兵身上挂這樣的裝飾。
“據說戴在身上化煞辟邪,招財納寶,逢賭必贏。我方才跟自己打了一個賭,你說借着它的運氣我會贏嗎?”
阮鯉沒作聲,把狼髀石還給他,心中想,你也會信這種東西麽。
寧絕又問:“戴耳墜了沒?”
阮鯉把左耳的珍珠耳墜摘下來給他。
“我那個珍珠……”她來不及說“很貴”,寧絕就把珠子掰下來了,一陣鼓搗,拿到阮鯉面前。
只見原來的珍珠墜子現在串了一個狼牙,珍珠耳墜變成了狼牙耳墜。
“西涼人喜歡的玩意,聽說驅病辟邪,可治夜啼哭、急驚風,未知效用。我說過要賠你一只耳墜,你戴戴看?”
阮鯉懶得自找麻煩拂逆他,便乖乖地戴在左耳朵上。
狼牙耳墜在她的耳垂上晃了晃,有種沉墜的感覺,寧絕看不見,便朝着阮鯉的方向歪了歪頭,似是在想象她戴上的模樣,笑道:“應該好看。”
他輕松溫和的口吻,宛如對待一個朋友那樣熟稔。阮鯉皺了皺眉,把頭側開:“謝大人賞賜。”
夜裏臨睡前,寧絕忽然拿着一些藤條編成的繩索過來,把它們交給阮鯉:
“用這些将我綁起來。”
阮鯉愣了愣,只見他眉目清俊,神态清楚,并沒有一絲意識混亂的跡象。
“免得夜裏再出什麽意外。”
原來,昨晚發生的事情,他還是有記憶的!他之所以這麽做,大概意思是……不想再誤傷到自己?
阮鯉看了一眼手裏的藤條,又看了一眼寧絕,他迎着她的眼光擡了一下雙手,示意她把自己捆起來。
他拿腳鐐鎖我便鎖得,我綁他綁不得?阮鯉忖道,這會他待我和善,總歸是一時有求于我,待他眼睛看見了,哪裏還容得我活着。
如是想着,便為了自身安全起見,遵照寧絕的吩咐,将他的雙手捆了,推到一邊。
掉下山崖的第三夜,寧絕的藥瘾照舊發作。
阮鯉事先有所準備,躲在山洞很隐蔽的一角,看着他到處奔走,用肩膀撞擊石壁,低聲嘶嚎,不由得心中感慨——
五石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藥,可以将一個外面看似完美的人,折磨到如此地步?
薛太後雖然寵愛他,給予了他超越職權無限放大權力的同時,也用這樣一種殘忍的工具挾持着他,使得他無法脫離她的掌控。難怪寧絕想要複仇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戒除藥瘾,可是自從五石散問世以來,因它發狂發瘋者屢見不鮮,能夠染指它而全身而退者,卻寥有耳聞,以一個凡人的意志,又要如何能夠克服做到。
那邊,寧絕掙紮了許久,大概是太疲憊了,他漸漸平息下來,石壁那頭傳來他尚餘混亂的呼吸,和輕輕的問候:“阮鯉,你還好嗎。”
“我沒什麽事,”阮鯉猶豫了下,把身體往洞壁的夾角縮深了些,又問道,“你呢,可冷靜下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這章小寧看起來有點慘,但是暴露真實的一面也會很快拉近距離哦
不要傷心~大家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