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四夜
048
幽暗的篝火旁,他把頭貼在石壁上,撞破的額角上,一串殷紅的血液沿着蒼白臉頰而下,似一朵妖冶詭谲的花:
“我沒有什麽。只是看見了一些故人,想起一些往事。”
阮鯉知道,他說的那些,都是他死去的親人。
他走過來,阮鯉給他解開了手腕上的藤條,那雙精致的手顯得更凄涼淋漓了,寧絕望了一眼洞口魚肚白的天空,知道又熬過了一個漫漫長夜,長籲一口氣道:“你睡一會兒吧,我去外面坐着。”
“等一等。”阮鯉說着,伸手從頭發裏拆下了什麽東西,滿頭青絲瀑布般散落在身後。
她撕下一截白綢鬥篷,和發帶裹在一起,把他的傷口簡單清理了一下,包紮起來。
寧絕單膝跪在高處,俯身看阮鯉給自己包紮,阮鯉給他擦拭了一下額角的血,他忽然問:
“你小時候受過什麽傷嗎?”
他的手忽然摸索着碰到了阮鯉的額頭:“我頭一回見你,不知為何,第一眼看見的乃是這條傷疤。你為何不将它處理一下呢?”
阮鯉渾身發抖,觸電般地甩開了他。
這道疤?正是他前世造成的,也正是因為擁有這道傷疤,才能無時不刻地提醒着她,真正的仇人和死敵倒底是誰。
對方感覺到了她的異常,歉意地一笑:“我冒犯你了嗎,我可以道歉。”
“你出去吧!我,我想歇會。”阮鯉爬向另一頭,把臉對着牆裏,不願意再說話。
阮鯉啊阮鯉,她問自己,冬天的蛇值得同情麽,不值得!不要被假象所打動迷惑,難道你在他身上吃的苦頭還少嗎?
第四天白天,阮鯉跟着寧絕一起出去繼續尋找出路。
兩個人在谷中又轉了一天,結果很糟糕。
從目前能夠找到的道路來看,要麽出去是絕路,要麽就是難以攀爬的險路,除非能夠從掉下來的絕壁上翻過去,但是那幾乎是雙腿健全也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阮鯉對此非常氣餒,為了活下來,她可以吃一切苦,甚至暫時放下仇恨跟寧絕合作,但這樣的結果無疑是一個打擊。
徒勞了一天,回到山洞,心裏悶得發慌,阮鯉頭一回主動找寧絕說話:
“你說如今京城中什麽情況了?”
寧絕原本一言不發,他拿着昨天那張風幹的狼皮,用匕首在背面刻畫着什麽,聽見阮鯉這句話,擡起頭來。
他想了一想,道:“無非便是全城搜捕,清繳亂黨。你可以放心,在朝廷找回仲月言的屍體以前,清算不會那麽快,你爹此時應在獄中。”
阮鯉點點頭,心下稍安,可是一念又起:萬一永遠也走不出這裏,孝太後總歸會找北軍和父親算賬的,那又該如何是好?
洞口風聲凜冽,雖然還有下午的日光照射,但明顯今天比前兩天冷了一些,冬天不會太遠了。如果這麽捱下去,說不定還會凍死餓死在這裏。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着急。阮鯉心念一動:“你是不是找到了出谷的辦法?”
她湊過去,寧絕在狼皮上刻畫的是山谷的路觀地形圖——他雖然眼盲,但是憑着阮鯉的口述和他自己的感覺記憶,還是将地形大致地重複了下來。
“沒有。”寧絕的回答令她很失望,他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我們掉下來的澗水上游,你還能找到嗎?”
“能,怎麽了。”
“明天我想去那裏看一看,今晚早些睡吧。”
他把狼皮簡單地用草繩“縫”了一下,搭在阮鯉身上,動物毛皮比幹草禦寒的多了,阮鯉裹着狼皮偎在火堆旁邊,身上暖烘烘的,看寧絕從袖中取出一粒珍珠,正是昨天他從自己耳墜上摘走的那一顆。
寧絕把珍珠打成粉末,跟一堆草藥混在一起敷眼睛。
阮鯉才曉得他拿珍珠是有這個效用,想了想,主動摘下右邊的耳墜也交給了他,不過倒被他笑着拒絕了,他說她的珍珠确實是好珍珠,一顆做藥引便已經足夠了。
“回到京城,我再賠你一個。”他道。
回到京城?如果有那麽一天的話,她倒是再也不想見到他。
第四夜,寧絕照舊犯病,得不到五石散纾解的他渾身皮膚發紅,疼痛難當,被發跣足地在山洞裏來回行走,阮鯉喚了他幾聲,他起先不予理睬,後來也漸漸地回應兩聲。
“我不礙的。”他散了一會兒功,坐下來喘口氣道。
看來,他能夠找回意識,也能夠很清楚地認出阮鯉,只是他時不時地還要睜着漆黑孤冷的眼睛,很茫然空洞地望向某處,神情仿佛陷入幻覺。
阮鯉想,至少他能夠自我控制了,這算不算是克服藥瘾的跡象。
那邊,寧絕又哀嚎了一聲,蜷起膝蓋抱住頭,阮鯉怕他又發狂了,忙道:
“你要挺住啊,想想你死去的家人,想想你父親的囑咐,你不是說要合作走出去嗎?你不能在這裏失敗。”
“父親……父親!”他聽到這兩個字,不但沒有好轉,反而猛獸一般撲了過來:
“父親,孩兒已遵照您的囑咐,向薛氏投誠;只是母親和兄長們不能了解,他們視我為孽子,恨我入骨,父親!孩兒的心,在地獄中煎熬,不得超生!”
阮鯉聽着,腦中好似已經描繪出他當年那番衆叛親離,成為千夫所指衆矢之的的畫面。
很難想象一個人要如何從這樣一條道路上,孤獨地走出來,然後蛻變得殘忍果決。
他的心狠手辣,原來也不是與生俱來。
“他們會理解你的,他們一時的不明白,終歸也會明白。”
阮鯉把手很小心地放在他頭發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寧絕枕在她膝蓋上睡着了,纖長的羽睫低垂着,看起來安靜而無害。
可是阮鯉卻仍禁不住心有餘悸,她覺得,現在的寧絕,只不過是困境之下,冬眠的一條毒蛇而已。
一輪蕭索的明月升起來,冷溶溶的幽光灑在山洞口,一只蟾蜍有氣無力地從前面跳過,這個季節沒有太多捕食機會,天氣變冷了之後,連夜晚的狼嗥聲都少了許多,活着的生命只能做些入冬前的最後掙紮。
阮鯉呆呆地望着洞口的明月,身邊偎着一個從骨子到血液都冰冷的人,心中充滿了無助和思念:洛陽城裏的人,此時此刻,他們是否還平安着?
洛陽,葫蘆巷。
那日明景漱率領組織的義士刺殺孝太後失敗,他們在邙山上沒有找到孝太後的行蹤,反而在撤退的過程中遭到了以雪鷹為首的郎中騎和南軍部隊的追截圍殺,他有幸逃了出來,但随他一起行動的十三個義士卻死得七七八八。
明景漱回到京城後兩日,才聽得消息,孝太後和皇帝已經回到京城,刺殺的行動徹底失敗了。
他扼腕嘆息錯過了這絕好的機會,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北軍中供職參軍的養子明月光并沒有受到這次動亂的牽連,而且他所在的部隊傳出消息,都将會受到嘉獎。
一切都是因為明月光在原北軍越騎校尉顧群手下供職,顧群早已向寧絕投誠,暗中搭上了太後這條線,他的部隊在邙山秋獵的變亂中反戈一擊對仲月言的叛黨造成了打擊,故而如今整個越騎營在孝太後薛氏眼中,乃是十分地得寵和親信。
禦史大夫壽春侯更是在私人宴會上口頭許諾顧群,只要給他送上足夠的好處,他就願意在姐姐孝太後面前保舉他做新的北軍中尉。
不過以孝太後現在的心情,還沒有來得及論功行賞,她忙于監督親信發三郡之兵清查仲月言在軍中的派系,一旦查出的皆以亂黨論處,像屯騎校尉潘成,步兵校尉杭幼川,司隸校尉阮山虎皆以此被下了大獄等待發落,基本逃不開掉腦袋的命運;長水校尉甘宏雖然已經死了,但是家人也不得幸免,統統打入天牢等候發落。
除此之外,孝太後更着力于重整北軍,給高層将令來一次大換血,安插自己的親信人手。另一方面,她責令以史逸為首的郎署部隊圍山搜索仲月言和寧絕的下落,要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明景漱當日在虎跳澗的懸崖上看得清楚,那落崖的不光是仲月言和寧絕兩個人,還有一個阮鯉,他那日認出了阮山虎父女,但是不能因此投鼠忌器,否則就會暴露出自己的身份,連累兒女。
此刻,他想起阮鯉來,想到自己對蘇華的女兒沒有盡力施救,心中也十分地痛惜。他勸慰兒子明月光:
“人已經死了,多思也是無益。”
飯桌上,擺着明小刀做的一桌好菜,明月光拿着筷子一動未動,清冷的容光裏,有一抹沉默難以掩飾的悲恸。
小刀看一眼他,扁了扁嘴巴,沒說什麽,拿過明月光的碗,給他盛了一碗湯。
“爹,子寒,以後那麽危險的事情不要再去做了,如果沒有你們,小刀也活不成了。”
“爹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明景漱道,“只是洛陽這個地方呆不久了,我屬意讓光兒過些日風波過去了,找個借口辭官,帶你離開京城。”
明小刀方才露出一絲喜悅的神色,明月光的聲音便平淡地傳來:“父親,我不走。”
作者有話要說: 等會會去更新一章《國師,你丫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