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051
白天,寧絕果然找回了草藥,阮鯉給仲月言清理傷口,仲月言醒了。
仲月言一見到寧絕,便破口大罵:“逆賊,奸臣,小人!”他氣力虛弱,一動怒,整個人又吐出一大口血在地上。
阮鯉擔心他激怒寧絕招來殺身之禍,忙道:“仲伯伯,你還沒恢複,先吃些東西填填肚子再說吧。”
“不吃!”仲月言知道這些野果子是寧絕弄來的食物,看都不屑看一眼,他抓住阮鯉的手道,“閨女,快替仲伯伯将這個狗賊殺了,為天下除害啊!”
阮鯉被他拿着手,一時地猶豫,看了寧絕一眼。
寧絕嘆道:“仲中尉,你這又何必呢。你沒了雙腿,我也瞎了雙眼,在這艱難困苦之地,正應相互扶持度過絕境才是。”
“瞎了?”仲月言聞言短短地一詫,随機爆發出一陣大笑,“報應,報應啊!閨女,這是難得的好機會,你現在就把他殺了,替你仲伯伯和你爹報仇!”
看見阮鯉不動的樣子,仲月言吃了一驚,問道:“閨女,你怎麽了,他沒了眼睛,你還怕他不成?仲伯伯給你掠陣。”
“我爹如今身陷牢獄,還要指望他救出,我……我不能殺他。”
“什麽,你怎會有如此愚蠢的想法?他會救你爹爹?別傻了!”仲月言大急,身子顫了顫,幾欲摔倒,“他一旦離開山谷,必定會殺害你我,他怎麽可能放過嘯天老弟,你別受了他花言巧語的蠱惑!”
阮鯉心中也存在如此的擔心,她不禁望了一眼寧絕。他會這樣做嗎?仲月言說的可能性并非沒有,可是,無論仲月言在旁如何激動地勸說她,阮鯉仍然一動不動。
寧絕笑道:“看來我在這裏,仲将軍便不能夠安心地休息,我出去一會,你在這裏好生照顧他。”
他這話對阮鯉說,口吻輕松自然,還帶着一股親切感,似乎表達了兩人之間一股不言自明的信任關系,果然使得仲月言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阮鯉。
确定寧絕的腳步聲離開後,仲月言又急切連番勸說阮鯉,對她曉以大義動之以情等等,就是要讓阮鯉殺寧絕。
仲月言說到動情之處,不由得老淚縱橫,控訴其薛氏外戚一黨荼毒百姓,勞役臣工的惡行來,去年北軍薛氏為自保勢力,扣發西北軍隊的糧草,導致邊線戰事失利,将士死傷……等等。
可是阮鯉顯得依然無動于衷,仲月言不禁扼腕嘆息,婦人之見果然短淺,這個小女孩不懂蒼生大義,只知道茍且性命保全自身,我同她又說得着什麽呢?可憐我仲元齋英雄一世,卻落到這個地步,倒不如就此死了罷了!
想到這裏正是絕望至極,忽然,邊上的阮鯉悄悄動了一下,她輕輕地說:“仲伯伯,你不要再說了,留些體力,吃點東西,等他不注意的時候,我背你出山去。”
仲月言一驚,阮丫頭不是瘸了麽?
他立刻向下看去,只見幹草堆下面,阮鯉眼睛盯着洞口,作出時刻防備的情态,舒展雙腿,緩緩站立起來。
——就在潛水被魚群追咬的那個時刻,阮鯉感覺到自己的腳踝恢複了知覺。
她可以站起來了。
“他雖然瞎了,可是武功高的很,您受了傷,我更不是他的對手,我們兩人相加在一起,也打不過他。”
阮鯉很平靜地這樣說着,仲月言卻感覺到一陣羞愧。他怎麽會不知道這些呢?他之所以勸說阮鯉要她為了蒼生正義去殺寧絕,其實一心只是想要殺寧絕,并沒有替阮鯉去考慮過她會不會死,會不會被寧絕打傷這樣的後果。
但現在,阮鯉卻說,要背他出山谷。
仲月言心底裏不知道是什麽感覺,他的腦海裏回想起了阮山虎在山崖上看自己熱忱又信任眼神,和阮鯉的竟然如出一轍。
“您不是想要他死嗎?他現在瞎了,只要我們兩人抛下他,他一個人在山中,根本無法活過冬天,我們不必親自動手殺他,他就會死。”
阮鯉很鎮定地下結論:“所以,我們還是先想法子離開吧。”
“你已經有辦法了?”
阮鯉靜靜地朝山洞口望去,外面還是白天,寧絕也沒有回來:“明日白天,我會借口同他一起出去,找到出路,然後找機會趁他不在,我背您走。”
夜裏,阮鯉和仲月言都懷着沉重的心事,無法睡着。
山洞外的夜空靜靜的,還有許多星星,阮鯉抱着膝蓋靠在洞壁上看星星,不遠處傳來寧絕很均勻的呼吸聲——他睡着了。
阮鯉回頭朝仲月言看一眼,仲月言也在看她,她搖了搖頭,表示現在不行。
寧絕的警覺性非常高,即使他睡着了,一點風吹草動也會使他醒過來,現在并非脫身的良機。
突然,寧絕動了,他一下子坐起來,幹嚎了一聲。
仲月言也跟着坐起來,神态戒備。
阮鯉知道寧絕這是發病了,今天是他們共處的第七個夜晚,他已經有兩天沒發過病了,原本以為可以就此戒掉五石散,但是畢竟多年以來的服食和其本身根固的藥性,還是會反複發作。
阮鯉用手勢跟仲月言表示坐在原地不要動,然後慢慢爬到他身邊。
“他五石散藥瘾發作了。”
仲月言看着寧絕在原地抱頭打滾,不由得也露出一絲驚訝的神情,雖然在他眼中寧絕是個佞臣,但是畢竟也是一個強勁的敵手,對于對方的實力他是承認的。他沒有想到這樣一個看似強大的人,竟然會有如此脆弱的時刻。
寧絕抑制着身體顫抖,從石壁上滑坐下來,他的眼神空洞而蒼白,帶着灰冷的死寂:
“父親,母親!”
阮鯉輕輕地解釋:“他發病的時候,将我當做過他的父母,他一心想要為家族複仇,所以才投靠薛氏。”
仲月言一下子扭過頭,滿眼震驚地盯着阮鯉,臉上寫滿不可置信。
阮鯉很平靜地道:“一開始,孝太後不信任他,給他喂食五石散,是以今天他才得如此。”
仲月言良久沒有聲音,他回頭又看了寧絕一會兒,不知心裏在想什麽,過了一陣,突然對阮鯉道:“閨女,這些都是他的花言巧語,你千萬不要被他蒙騙了!”
“……”
“他故意作出這些假象,顯出要報複妖後的樣子,其實都是為了博取你的信任,求你帶他出去,此人狡詐無比,你絕對不能上當!”
“……”會是這樣嗎。在春申集的時候,她就見過他藥瘾發作的樣子了。
“有一個法子,很好試他是不是假裝的,”仲月言眼中兇光一厲,無聲地從靴筒裏取出一把短匕,“他不是認你作他的父母嗎?你現在便裝作他的父母親,接近偷襲他,他若反應得過來,說明他在假裝;他若反應不過來,你就趁勢一刀殺了他!”
他把短匕放到阮鯉手心裏,冰涼沉重。
阮鯉扭過頭,只見寧絕安靜地靠在石壁上,俊美白皙的臉像是魂靈出竅,失魂落魄地睜着眼睛,不由得咬了咬牙,把刀藏在身後靠了過去。
那把匕首舉起來,就像是把仲月言的心給舉了起來,仲月言焦急貫注地看着阮鯉的背影,她卻像是定住了,匕首尖利的鋒刃懸在寧絕蒼白的面容上,遲遲未有落下。
還在等什麽,還猶豫什麽,快殺了他呀!仲月言就差沒喊出來了。
阮鯉心裏很明白,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殺掉寧絕的機會了,可是,可是……
仲月言對于薛氏一黨的危害那番勸說,她并非無動于衷,她聽進去了,也因此産生了顧慮:
如果我殺了他,那麽天下也許會成為薛氏的天下,那樣皇上的仁義之治就不會到來了,大魏百姓将處于水深火熱。父親之所以以仲伯伯先,舍我為後;正是為了這樣的大義。
寧絕他是一個惡人,可是他即将要做一件為天下的大好事,如果是父親的女兒,我是否應該為了天下人放過他,即使——他要殺了我?
可是父親……我真的不想死,我恨這個人,我想殺他!
她痛苦而迷茫地仰起頭,山洞外,鳥鳴佼佼,天空泛着魚肚白。
“閨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猶豫什麽啊!快快殺了他!”仲月言急得要吐血了。
“仲伯伯。”
阮鯉緩緩放下了刀。她跪在寧絕身邊,背對着仲月言,臉埋在陰影中。
“您興兵舉義,正是為了天下人;我父親追随于您,舍生忘死,也是為了天下人;可是你們都未能成功,您不是想要推翻薛氏,誅殺太後嗎?能辦成這件事的人,只有他。”
“你太天真了,你憑什麽相信他?”
憑什麽相信他?她想起春申集那個下午他在書房落寞的眼神,想起午夜他的發瘋絮語,想起前世他坐在陰暗的轎子裏,手上戴着宮裏的翡翠戒指,一臉平靜地提起他的生母。
前一世的果,令她相信今生的因。
阮鯉望着寧絕緊閉的雙眸,含淚咬牙:
“我為天下,不殺你寧無後!可是你一定要守住初衷,你要做成這件事,你一定要做到底!”
她說罷,欲歸匕入鞘,這時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擡起來,握住了她的手。
寧絕雙眸一擡,忽然睜開眼睛。
☆、不殺
052
阮鯉一驚,刀從手心滑落到地上。
“閨女,快跑!”仲月言登時撲将過來,牢牢抱住寧絕一條腿,“別管我,快跑!”
阮鯉沒有想到,寧絕會這麽快調整自身內息恢複意識,她驚慌得一下子站起來,轉身沖出了山洞。
拔腿狂奔,耳邊風聲呼呼大作,此刻正是旭日将升未生之際,腳下道路昏暗,密林中方向全亂,阮鯉跑得東倒西歪,一路跌跌撞撞,不敢作想其他,只有全力奔跑。
她跑了半個多時辰,倒在一顆蒼柏下喘氣,身後草木悄悄,太陽從雲層中升了起來,染紅了晨曦。
沒有人追來。她稍稍緩了一口氣。
剛剛寧絕的眼神既冷酷,又陰霾,簡直就像回到了前一世!她吓得方寸大亂,才奮力跑了出來,這時候鎮定下來思考,才想到,寧絕的眼睛應該是瞎的,他應該看不見自己舉着匕首。
而且,即使他能夠感覺到自己舉着刀,當時也不能判定他是否已經從五石散的藥性中恢複清醒了。
阮鯉心下安定稍許,四下張望,發現自己已經不知身在何處。
她辨認了一下東南西北,嘗試尋找出路,很快地,便發現向南的方向,有一條延伸的山道,一直繞着山腹,蜿蜒向上,通往南部。
而且更令人驚喜的是,這條道路是人為踩出來的,說明有人跡出沒,那麽這正證明了這是一條活路!
阮鯉剛踏上這條路,便猶豫了,仲月言呢?他還跟寧絕一起留在山洞裏。
雖然仲月言一度不信任父親,也沒關心過阮鯉的死活,但是他至少還是一位好漢,而且在剛剛,他也打算犧牲自己來救阮鯉,冒着危險拖住寧絕。
沒有經過太多的思考,阮鯉做出了決定——回到山洞去!
與此同時,山洞內,寧絕和仲月言相對而坐,展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談判。
“哼,你要殺便殺,還有什麽可說。”仲月言冷哼一聲。
他已經接受死在這裏了,他預計寧絕因為雙目失明,又想要把對付阮鯉的花招對自己故技重施,他可不會像阮閨女那樣好哄,幫助他離開此地。他自己留在這裏,就是想要同寧絕同歸于盡的。
“仲将軍,我看你對我很警惕,不如你先将匕首收回去,我想同你輕松地聊會天。”
面對寧絕遞過來的匕首,仲月言充滿了蔑視和不屑,他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怎會在意這個?
突然,他想到了什麽,神色一變看着寧絕:“你眼睛?”
寧絕眨了眨眼,流風回雪的笑容:“是的,已經能夠看見。”
仲月言大吃一驚,什麽時候的事情?他心知大限已到,嘆息不能夠在臨死前再為民除去一害,索性閉上眼道:“你要殺便殺,少說廢話。”脖頸橫将過來。
“仲将軍,你就這樣死了,豈非輕于鴻毛;你也是将門後代,一帶名臣,難道你希望未來史官上對你的記載僅僅是‘興兵造反,殒命山阿’區區數字?”
仲月言冷冷看他一眼:“我不是造反,我是清君側!只可惜蒼天無眼,小人猖獗,正義不得伸張。”
“仲前輩,你當真想伸張正義,晚輩到有一個法子,可以幫你得償夙願。你不是想除掉薛绾嗎?我正打算殺掉她。”
仲月言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停頓了一會,才想到“薛绾”二字正是孝太後的姓名。
“阮鯉應該已經同你說過,我潛伏薛氏身邊多年,正是為了寧家複仇,”寧絕淡淡地說着,臉上看不出悲喜的神色,“這些年,薛氏雖倚重我,卻不曾完全地信任我。包括這次北軍行動,你們着實冒失。”
他說的是真話假話?仲月言緊盯着他。
“薛氏早已知悉你們的計劃,秘密抽調三郡兵力,預備清繳;她早就可以殺了你,但是因為皇上一心想要挽救你,力阻廷尉府給你定罪,薛氏設局誘你起兵,不過是需要明正言順地殺你,令皇上再無反對餘地。”
寧絕說到此處,搖了搖頭,淡淡嘆了口氣:“我曾數次暗提醒,皇上也已竭盡全力,可惜将軍不懂皇上的苦心,仍然采取輕率之舉。”
什麽,仲月言不敢相信:“皇上……你是皇上的人?”
寧絕從貼身處取出一枚翠綠物事,是孝太後賞賜給他的翡翠扳指。
他當着仲月言的面掰開機關,翡翠扳指的下層鑲嵌着一根未發射的毒針,底板上刻着一個微縮的朱紅禦印。
當年他從孝太後處得到這枚戒指的賞賜,便立刻報給了皇上,皇上命人秘密打造這枚戒指成了武器送還給他,并囑咐在時機成熟的時候,取下薛氏性命,匡正皇朝。
仲月言震驚無地:“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不早些告訴他這一切,他的心也是向着皇上的啊,如果早些告訴他,他勢必不會那樣莽撞,斷送了性命!
“怪只能怪你太魯莽,太輕率;你也不要怨皇上,皇上他那時自保尚難,誰人也不敢盡信,但如今,皇上是相信你的。”
“皇上!”仲月言向着南方,洛陽的方向深深叩拜,老淚流了下來。
他爬起來,用袖子擦拭幹了眼淚,再看了一眼寧絕,這次,他是真的相信寧絕所說的一切了。
“老臣辜負皇上托付,功敗垂成,如今落得如此地步,”仲月言搖頭嘆息,“如今,也沒有什麽可以再為皇上做的。”
寧絕道:“你有。”
仲月言擡起頭。
寧絕仍然是那副,淡淡地,微笑的神情,漆黑孤冷的眼睛眼神一凜:“我需要薛氏絕對的信任,讓她将兵權,完全地交托于我。”
仲月言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該怎麽做,你說。”
“把你的頭給我,我拿去獻給薛氏。”
……
仲伯伯,等等我,再等等我!
阮鯉一路狂奔。
她心中好焦急,方才明明是一路跑過來的,才花了不到半個時辰,可是回頭找去竟然一時間找不到原來的路程,她在山林中跑了快一個多時辰,也沒有見到原來的山洞,反倒是相似的山洞找了好幾個。
終于,她找到了原來的位置,山洞口還有柴灰的痕跡。
她滿懷欣慰地舒了一口氣,放緩了腳步,朝洞口走去。
然而,當她進入山洞,便被眼前看到的一幕震驚了——
仲月言握着匕首,維持着刺進自己胸膛的姿勢,冰冷地倒在地面上。
阮鯉震驚地看向寧絕,寧絕并沒有回頭,他蹲下身,拔出匕首,竟然……割下了仲月言的頭。
鮮血噴濺在他俊美無俦的臉龐上,他取了人頭,将鮮血淋漓的物事用白綢鬥篷包裹住,回頭眺望了一眼阮鯉,眼神優雅、美麗、陰柔:
“仲将軍已經為國捐軀了。”
不敢相信,無法相信,仲伯伯他!
阮鯉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蒼翠的深山中,阮鯉埋下了最後一撥土,新刻的墳墓上,墓碑只是一塊臨時削成的窄木片,沒有文字。
不敢寫上任何文字,暫時地,無法令人知曉墳墓中的人作為一個英雄,做出了何等的犧牲。
風吹過來,刮在臉上有一絲濕潤的冷意,眼淚滴滴入土,阮鯉掩好了墳冢。
她站起來,面向寧絕:“我不應該活着,對嗎,那對你是個威脅。”
寧絕盯着她看。
他的視力在水下的時刻就已經恢複了,那時候阮鯉出現溺水的跡象,他心中一緊,擔心自己也受到牽連失去方向,這時候蒼天開了眼,也讓他開了眼,突然間一陣光亮,他朦朦胧胧地感覺到一條銀色的鲫魚貼着他的鼻尖游過。然後是阮鯉漂在水中自由舒展的長發青絲。
在那個時候,他就能看見了。
最簡單的方法,他完全可以幹掉阮鯉,幹掉當時昏迷的仲月言,然後帶走仲月言的人頭去薛氏處領功請賞——他這麽做,一定會得到薛氏十足的信任。
他的秘密不應該為任何人知曉,只有死人的嘴才真正令人放心。
無論是按照事情的最佳選擇方向,還是他的辦事邏輯,他都應該殺掉阮鯉。
“阮鯉,”他嘆息,“你明明已經走了,卻為什麽要回來?”
七天,唉,太短的相遇,太快的別離。剛剛在山洞裏,他原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想要放走她,只拿走仲月言的人頭,可是偏偏她又回來自投羅網。
最初的印象,阮鯉對他來說太過普通,他一眼便能看出她心中所想,他将她當作棋子控在手心以為利用。
甚至在校場狩獵中,他安排顧群潛伏在仲月言的軍隊中殺死阮鯉,想要造成仲月言和阮山虎的反目。
可惜中間出了點差錯,沒讓阮鯉死成。
掉下山谷的時候,他幾乎要感謝顧群的這點差錯了,要不是阮鯉還活着,他也難得一線生機。
然後的事情太瑣碎,他記不得那麽多了,只記得某個晚上,她抱住他的頭,輕輕地道:“我一定會幫你戒掉五石散。”
及至後來,她把刀舉在他頭頂上,重重懸起,輕輕落下,說出那一句:
我為天下,不殺你寧無後。
像一個人,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走了很久,沒有方向,沒有回音,找不到出口;卻忽然有另一個人,聽懂了你無聲無息的心事,忽然便覺得,自己也不是千夫所指,遺世而獨立那般孤獨了。
唉!他心底裏,有一聲嘆息。
仲月言死的時候沒有後悔,他這個惡人做到今天,也從來沒有後悔過。
所以,今天殺掉她,自己也不應該後悔。
寧絕突然伸出手,握住了阮鯉的後脖頸。
……
阮鯉面對寧絕,閉上了眼睛。
她知道,即便寧絕是幫着皇上的,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讓知道他計劃的人活着,埋下後患。
如果可以像仲月言那樣,因為她的死,而為其他的人生留下一絲希望和價值……
大顆的淚水從腮邊滾落,這一世,仍然會在他手裏死,她不再畏懼,可是,依然有太多的不舍。
忽然,感覺到唇上一軟,濕潤的氣息貼了上來,嘴唇被猝不及防地撬開,他像一個闖入的強盜,兇悍地進來掠奪,繞過了唇齒,汲取着呼吸。
“唔……唔唔!”
阮鯉全身都顫抖了起來,她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看見他低垂的羽睫輕輕掃過自己的臉頰,他的鼻尖、唇線、側臉……為什麽?
她奮力地将他推開,一臉震驚:“你為什麽親我?”而不是殺我。
還是想來個先X後殺?
寒毛直豎。她抖得像風中的一片樹葉。
寧絕沉郁的眼神裏,情緒像潮汐漲了又落,落了又漲,不餘一絲痕跡。他嗓子有些幹啞,淡淡地說:“那你為什麽閉上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仲先生您的便當已送到,請收貨
☆、重回洛陽
053
阮鯉一怔,完全不懂這個邏輯。
像一場夢一樣,剛剛,他不是要殺了她麽?
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上面還殘餘另一人身上的馨香,很冰冷,卻見他背過身去,颀長的身影在風中站立。
她跟在他身後,有些不解地走着,兩人一前一後。
寧絕忽然停住腳步:“阮鯉。”
“?”
“出了這座山,你可以向東,向西,向北走,只是不要向南;離開洛陽,再也不要讓我看見你。”
說罷,他使用快步疾走,甩開了阮鯉,前方的道路上,只餘給她一個衣袂微飄的背影。
從他的話意裏,竟然感覺出了一絲關心,是她的幻覺嗎?不可思議。
不知道為什麽,看着他提着仲月言的人頭離開,阮鯉的眼眶濕潤了。
爹……我活下來了。
……
十月立冬。
寒意一點一點地浸噬着洛陽城,雨水一場接一場地落下,洛河裏的水快要漲到浮橋,終于雨期結束了,洛陽迎來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滿城霜白,皇宮巍然矗立在城市的北部,像一座冰雕玉琢的雪宮。
孝太後薛绾今年的興致尤好,她特地囑咐內侍官錢煥,把宮內的桌椅古琴都搬到外面來,在禦花園裏賞一會雪。今年是她的好年,她鏟除了長久以來的眼中釘——仲月言,還收編改造了歷久作為心腹大患的北軍勢力,又将自己的族系提拔升遷,親弟弟薛康更封了壽春侯,掌管廷尉衙門和禦史臺。
更幸運的是,寧絕回來了。
寧絕的回歸,成為十月份轟動朝野的一樁大事件。他帶回了仲月言的人頭,受到太後的嘉獎,宮裏傳出小道消息,太後有意提拔他候補中尉之職,只是因為壽春侯大力推舉顧群,這件事才耽擱下來。
不過依照太後的意思,左署郎立了那麽大的功,護駕加上剿叛,足以配得上這樣的職銜了,早晚的事。
随着孝太後的愛寵加深,寧絕在朝中的風評一路走低,他被視為外戚一黨的爪牙走狗,深深為忠直人士痛恨,不過奇怪的是,就算薛氏一黨內部的核心之一,薛康也不喜歡他。
孝太後也有所耳聞,但她不在乎這個,她要寵信某個人,從來不需要聽別人的意見。于是她微微一笑,問身旁的寧絕:
“仲月言逆賊謀反,已經遭天譴殒命,如今中尉一職空缺,寧愛卿以為誰人替補合适?”
錢煥侍立一旁,聽見這話,心裏充滿了妒忌,看來,太後已經屬意要将此美差給寧絕了。
他憤憤不平地看了寧絕一眼,只聽寧絕笑着鞠躬道:“微臣正要對太後禀報此事。”
“哦?你說。”
“微臣想向太後舉薦一人,臣以為由他來接任北軍再合适不過。”
“誰。”
“前司隸校尉阮山虎。”
孝太後臉色一僵,錢煥搶着哼了一聲:“寧絕,你怎口出狂言,阮山虎跟仲月言,那是沆瀣一氣勾結謀反的,如今還被關在天牢裏;你要保舉他為中尉,你是在說太後娘娘關他關錯了嗎?”
寧絕笑道:“非也,臣只是為太後作想。北軍由仲月言統帥多年,內部自成派系,勢力複雜,但每遇外部壓力,皆能聯合對外,從其對南軍、郎中署的對抗來看即可知曉。太後想要重鑄這股勢力作為自用,空降一人接任此職位很難服衆。”
孝太後沉吟片刻,臉上似有同意之色。
“所以,臣推薦阮嘯天。據臣所知,他在邙山秋獵的動亂中,并無造反動向,反而和仲起了沖突,被仲扣押;可見他在那次事件中,被逼迫參與的成分居多。北軍之中除了少數随仲月言的亂黨,多半是如他這般被情勢所逼不得不為的将士,他們的态度搖擺,太後若對他們殘忍一些,他們就成了亂黨,對他們仁慈一些,他們就會順風低首,成為太後的仆人。”
寧絕說罷,微微一笑:“太後娘娘,您是想要成堆的人頭,還是想要成群的仆人呢?”
“你是說,讓哀家以阮山虎為榜樣,善待于他,讓他做了中尉給北軍看,收服人心。”
“另外還一個原因,仲月言是北軍嫡系,在軍中很得人心。其他幾個校尉随仲月言造反,殺了就殺了;只有他态度軟和,留下他——一殺一留,可讓北軍乃至天下者知曉,順您者昌,逆您者亡。”
孝太後點了一下頭。
寧絕這句順她者昌,逆她者亡說到了她心裏。
“好,就按愛卿說的去辦。”
孝太後采納了寧絕的一殺一留之策,阮山虎被放出天牢,次日,朝廷便頒布聖旨,阮山虎恢複官銜,升職為北軍中尉。
……
阮山虎坐牢期間,所有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了,所以家丁走的走散的散,竊賊也來了不少回。石淩煙也本來害怕被牽連,收拾了細軟想走,可是才過一夜,她原先收拾的細軟,被她親近的那兩個丫鬟偷得精光跑路了。
石淩煙身上沒有錢,兩手空空地回娘家一趟,立刻被父親石介庵轟了出來,石介庵為人膽小,生怕阮山虎的謀反罪名給自家帶來牽連,早就上書朝廷揭發他,還要跟女兒斷絕關系,任憑妻子怎麽哭勸也都是斬釘截鐵地态度。石淩煙被娘家人拒之門外,百般無助地回到府上。
阮家的大門凄清空蕩,半扇木門已經壞了,沒有人來修,石淩煙托着沉重的步伐跨過門檻,卻見院子裏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她呆住了。
阮山虎腰懸寶劍,一身銀裝铠甲,頭盔上的紅纓比從前更高一截也更加顯眼了,這,他穿的是中尉的铠甲!
石淩煙原本萬念俱灰,此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眼,輕輕喚了一聲:“老爺。”
阮山虎回過頭,他的頭發已經從發根白了一圈,他點了點頭,石淩煙喜極而泣,飛快地跑到他身邊,抓着他的手臂哭泣起來。這一瞬,她才意識到,親人已經不再可靠,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她唯一剩下的救命稻草了。
“老爺,你餓了麽,妾身給你弄點吃的來。”石淩煙揉了揉眼睛。
阮家倉庫還有一點餘糧,奶媽和三元四喜還在,她們将熱飯熱菜擺上桌,石淩煙坐在一旁看阮山虎吃飯,想同他說兩句話,卻又不知說什麽好,愣愣怔怔之間,忽然聽阮山虎道:
“煙兒,我有件事同你商量。”
阮山虎從來未有如此和聲好氣地同她講過一句話,石淩煙受寵若驚地問:“老爺您說。”
“洛陽不安全,我打算将你先送往東萊,等風頭過了,我便辭官歸鄉來陪你,”阮山虎放下筷子,看了她一眼,用商量的口氣,“要是你喜歡熱鬧,我給你蓋一所大宅子,多買兩個丫鬟,不比洛陽的差。你意下如何。”
石淩煙楞楞地看着他。
阮鯉已經死了,等于自己手裏握着阮鯉的把柄也沒有用了,她原本以為阮山虎會就此趕走自己,所以害怕恐懼,拼命地讨好他,想要保住在這個家的位置。
可是他并沒有趕走自己的意思,還為自己預留了退路。
石淩煙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覺,她從小從父親身上看到了教訓,一個人如果不争,就會一直被人欺負,踩在腳底下。她覺得阮山虎這個人很能争,很會争,但後來嫁給了他,發現其實他也并不争。
大概是看她沉默,阮山虎又道:“我保證你的吃穿用度不會少于從前。”
這些日,她已經見識過了京城中的人情冷暖,原先跟阮家親近的幾家人,過去常常來串門子喊她打葉子牌,後來阮山虎出事情了,都像躲蒼蠅一樣躲着她,親生父母還把她攆出家門。
“老爺,您別說了,就聽您的安排吧,”石淩煙夾了一片魚脍,放到阮山虎的碗裏,“多吃一點。”
“嗯。”阮山虎觀察着石淩煙的神色,暗忖已經将她暫時穩住了,只要她答應下來,他就可以放心地去布置,兩日後把妻子和女兒一起送離洛陽這個危險之地。
——就在剛剛,阮鯉悄悄潛回了家中,将一切告訴了父親阮山虎,并且将之後的朝政走勢和盤托出。阮山虎既然知曉皇權終歸會歸正,而仲月言也已經選擇幫助寧絕犧牲,他覺得這個地方已經不需要自己了,他再次打起了退隐的算盤。
但是,最沒有想到的是,太後竟然突然加給了他一個北軍中尉的職銜,這令歸心似箭的阮山虎一時脫不開身了。
所以,他打算先把家眷搬出京城。
阮鯉和父親彙合之後,便安心躲在家中,她并不信任石淩煙,但是如今石淩煙已經是父親的妻子,父親執意要帶着她,她也不會忤逆父親的意思,只是,很小心提防罷了。
她住在遠離石淩煙宅院的下人房,同奶媽住在一起,以避人耳目。這日她正經過後廚,發現石淩煙鬼鬼祟祟在後廚搗鼓了一些什麽,又提上一個菜籃,匆匆忙忙從後門離去。
阮鯉起了疑心,便戴上鬥笠,偷偷跟在石淩煙後面。
她跟着石淩煙一路來到西市的菜市,看石淩煙挑了一條魚,又買了一些小菜,原來她現在後廚人手不多,石淩煙只是想親自給阮山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