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宮

步長悠的好日子,約摸是從認識裴蓁之後開始的。

因為她認識裴蓁沒多久,裴蓁就被王醫診出身孕。

當然了,裴蓁的身孕肯定不是步長悠搞出來的,兩個女孩子再怎麽搞,也搞不出身孕來。但裴蓁的身孕的确跟步長悠有點關系,因為裴蓁肚子裏懷的是步長悠的弟弟。

簡而言之,裴蓁是步長悠父親的姬妾。

步長悠的父親可不是什麽富可敵國的巨賈,也非當朝權臣,他手上的財富和權利比富賈和權臣大的多,他是雄踞大鄭東邊的諸侯,是鄢國的國君,鄢國的王。

鄢王對女色并不熱衷,即便身處最産美女的鄢地,他的後宮也無佳麗三千。但所謂雌性慕強,雄性多偶,他也非專情之人,雖不熱衷于女色,但還是有個把姬妾的。

鄢王收裴蓁進自己的後宮,當然有喜歡她的因素,因為她年輕貌美又古靈精怪,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要籠絡裴蓁的家族。

現在的大鄭已亂作了一團,位居天闕城的四海共主鄭天子管不住日益坐大的諸侯,禮樂崩塌,人心不古,強盜邏輯盛行,誰強誰有理,于是武力便成為一個國家橫行天下的最大保障。亂世裏,拓土強國比尊禮安民更為重要,武将自比文官更被看重。裴蓁的祖父武平君是鄢國最能打仗的能手,三朝元老,一生戎馬,如今雖已年邁,不再領軍,可仍是國之柱石。裴蓁的父親又是鄢王的發小,裴蓁的兄長是鄢王的近身護衛,一家三代全都在跟前,可以想象他有多麽寵信裴家,将裴蓁收入後宮,也是為了向鄢國的臣民和裴家表達自己的倚重。

裴蓁算是家族的犧牲品,不過她自己想得很開,因為想不開也沒辦法,她不是那種将日子過得苦哈哈的人。又因鄢王本就英武不凡,有君臨四方殺伐決斷的霸氣,那種不在溫柔鄉裏蹉跎人生的英雄氣概,很符合裴蓁心目中對夫君的想象,唯一不好的,就是年紀有點大,但年紀小的毛頭小子,裴蓁的确看不上,所以綜合一下,她就接受了。唯一讓裴蓁受不了的是宮廷生活,宮廷生活太悶,她不是苦哈哈的人,也不是一個耐得住寂寞的人。

裴蓁自小習武,跟着家中的兄弟姐妹上山捉鳥,下河摸魚,打架鬥毆,樣樣都來。進宮之後,宮裏的規矩大,人事也複雜,跟誰說話都要半真半假,無論聽誰說話都要将信将疑,時間久了,她就憋壞了,所以在桐葉宮遇到步長悠,簡直如臨大赦。

裴蓁沒遇到步長悠之前一直認為鄢國就兩位公主,一位是王後生的大公主,一位是偃月夫人生的二公主,遇到之後,才知道原來還藏着一個祁夫人生的三公主。

她之所以不知道祁夫人和三公主的存在,是因為三公主和祁夫人并不跟他們一起住在琮安宮,她住的是桐葉宮。

桐葉宮建在國都琮安城西郊的谷地中,谷地中有百頃梧桐,又叫梧桐谷。鄢國先祖在這建造離宮,就順帶稱為桐葉宮。桐葉宮是個帶點野趣的名,其實它還叫鳳儀宮,鳳非梧桐不栖,有鳳來儀的意思,但鄢國的先祖覺得既是離宮,還是帶點野趣好,別什麽都整得氣象萬千,沒意思。說白了,桐葉宮是個涼快地,用來避暑游玩的,鄢王有興致了去小住一段,沒興趣了就空着。

步長悠和祁夫人住在桐葉宮的音書臺,除此外,還有照顧她們的一對母女,一個是步長悠的乳娘劉氏,一個是劉氏的女兒流雲。

鄢王上次到桐葉宮來,步長悠才十二歲,今年已經十六歲了。

今年三月末,避暑大隊從琮安宮到了桐葉宮,裴蓁随駕而來。

裴蓁頭次到離宮,難免好奇,加上春暖花開的,她就在宮裏到處走,結果走着走着就到了音書臺。

音書臺在桐葉宮南邊,是由錯落有致的大小院落合圍而成,內外種滿槐樹,曾住過鄢武王的王後,王後被廢後遷居到這裏,在裏頭住了十一年,而後吞金自絕。

音書臺是冷宮,只不過祁夫人的待遇比鄢武王的王後好些。王後是囚在音書臺的,自進音書臺後,沒有再踏出半步。而祁夫人和步長悠是住在音書臺,進出自由。

自由太難能可貴了,廢後自絕多半因為不自由,而祁夫人住得比廢後久,還活得好好的,充分說明了自由的重要性。

裴蓁第一次到音書臺是誤闖,她原以為裏頭沒住人,走進去後,又發現裏頭是井井有條,像是有人住的。她的侍女壯着膽子喊了兩聲,沒有人搭理。後來兩人到了一處面闊五間前後出三間抱廈的主殿,主殿門窗都開着,侍女又喊,還是沒人理。兩人就穿過旁邊的月洞門到後面去了。後面不像前面種滿了花草,而是種了許多蔬菜,她大大的驚訝了一把,正巧步長悠從冒着炊煙的膳房出來,看到了她,雙方都吓了一跳。

裴蓁誤入人家,草草報了家門,聊了幾句,沒敢多待,就走了。

回到梧桐齋之後,裴蓁讓侍女出去打聽了一圈,這才知道住的音書臺的祁夫人是鄢王伐祁時從祁國帶回來的,原是祁王的姬妾。王上很喜歡她,不過祁夫人死心眼,念着殉國的祁王,對王上的态度不好,時間久了,王上沒耐心了,就将她打發到了桐葉宮。

裴蓁很喜歡音書臺,音書臺是王室宮苑的外表,卻是農家的裏子,裏頭的瓜果蔬菜,牛羊雞鵝,都是生機勃勃的東西,這些東西別說在王宮看不到,就是在她家都看不到,她覺得新鮮。但音書臺是禁忌,等閑人一般不去招惹祁夫人母女,怕惹鄢王生氣,但裴蓁膽大,且有些恃寵而驕的心理,覺得即便被知道了,鄢王也不會怎麽樣,所以去了第一次之後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

裴蓁喜歡步長悠,因為步長悠有很多大道理,但同時很幼稚。大道理是因為看書多,幼稚是因為沒什麽經歷。比如她被診出了身孕,其實才一個多月,什麽都看不出來,可步長悠整日盯着她肚子看,讓她摸,她還不敢摸,摸了之後,吓得像被燙了一樣,驚恐萬分的說将弟弟摸掉了,惹得裴蓁哈哈一陣大笑。

步長悠也喜歡裴蓁,裴蓁為人大方不扭捏,特別爽朗,人也樂觀,跟這種人在一起,容易快樂。而且裴蓁不止這一個好處,還有很多實際的好處,這些好處是金銀銅箔換不來。比如裴蓁有孕後,鄢王高興,特許她可以回自己家住兩天,裴蓁就許步長悠頂她侍女的差,跟着一塊出宮去,步長悠高興壞了,因為這是她自有記憶以來,頭一次出宮。

這件事步長悠沒瞞祁夫人,因為她會在武平君府住一晚,隔日才能回來,怎麽都瞞不住。

祁夫人沒攔着,只說讓她注意,別被發現了,步長悠點了點頭。

五月中旬,裴蓁回家探親的一切事宜俱已打點妥當,步長悠頂着侍女的身份跟着進城去了。

儀仗隊到武平君府門前停下,裴蓁下了馬車,武平君率領裴家衆人呼啦跪了一地。裴蓁忙上前去攙,說爺爺快請起,武平君顫顫巍巍的站起來,不忘語重心長的對孫女道:“蓁兒啊,你要記住,國家法度,到哪裏都不能亂。”裴蓁忙說知道了,又叫其他人起來,一行人才進到府中。

就這一句話,步長悠就知道裴家長盛不衰的原因了,功高卻不驕矜,時刻守人臣本分,無論大事小情,絕不慢待。這樣既有才能,又本分的臣子,哪個君王不喜歡?

到正廳後,裴蓁屏退左右,要跟家人說悌己話,在那之前,她囑咐步長悠出去給她買雲思齋的菱角糕,說好久不吃那玩意,饞死了。裴蓁的母親葉氏瞧着步長悠臉生,不是陪嫁出去的丫頭,怕她找不到路,要派府裏熟門熟路的人去,裴蓁将葉氏攔下,說步長悠知道路,讓她去吧。因為裴蓁并非真想吃菱角糕,讓步長悠去買,只是給她一個出門的借口,這是她們來之前商量好的。

步長悠出門之後,從身上摸出一張圖紙,圖紙是裴蓁提前給步長悠畫的簡易圖,圖上有裴蓁給步長悠推薦的幾個好地方,這幾個地方主要集中在百全街。裴蓁說,百全街是都中市井味最重的地方,她建議步長悠先在這條街上逛一會兒,體察一下世風民情,若是餓了,就買點自己喜歡吃的東西,若是看到什麽喜歡的小玩意,也都可以買下來,因為下次再出來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裴蓁說就百全街長着呢,若是逛得細,一天都逛不完,若是逛得快,也得老半天。裴蓁囑咐步長悠,無論逛得完逛不完,天黑必須回府。夏日天長,步長悠想着半天夠逛了,就讓裴蓁放心,說天黑之前肯定回府。

百全街不難找,就算步長悠看不懂地圖,路邊随便拉一個人問,都能給她指路,可一直到太陽落山步長悠都沒走到百全街。其實她根本也沒什麽必要找百全街,因為市井裏的一切東西于她而言都是新鮮的,都值得停下來看一看。

穿過甜水街時,步長悠瞧見路邊有堆人正圍着什麽在喝彩,就走了過去。

是被人群包圍的是一個小戲臺,戲臺上有木頭制成的傀儡,傀儡八、九寸高的樣子,身上穿了很多絲線,絲線被後頭的一對男女提着。臺後的女聲荒涼凄婉的唱:“華山畿,華山畿,君既為侬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侬開……”步長悠不知前頭演了什麽,只覺得那唱腔和唱詞有說不盡道不清的哀婉纏綿。

時值仲夏,城內非常熱,可步長悠走出去很遠後,心頭仍涼涼的繞着那唱詞,你既然為我死了,我活着又有什麽意思,倘若你可憐我,請把棺木為我打開。她暗自琢磨,還有些心驚,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就活不下去了,這到底是怎樣可怕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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