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陰謀
步長悠搖頭,表示還是聽不懂。
恒淵想了想,道:“大概五、六年前吧,裴中尉帶着自己的一雙女兒到雲中去。說是訪友,其實身份是特使,代王上來視察雲中水軍的。他們在雲中逗留了一個多月。父親見了裴炎後,對母親說,同樣是長子,差別怎麽如此大,瞧瞧人家家的孩子,即便在客中也不懈怠,每日天不亮就起來讀書、練劍,咱家這個就知道玩。我當時聽了不信,因為都是少年,自己貪玩,便以為全天下的少年都跟自己一樣。我想他即便真有練,也不過是做給人看,因為我經常做出勤奮的樣子,就是為了糊弄父母。我派人去盯他,後來幹脆自己早起去盯,結果發現還真是。一連十幾天,他每天都是卯時正起來,先練半個時辰的劍,再讀半個時辰的書。裴中尉有時會指點他,有時不會。”頓了頓,“那年他到雲中做客的很多事我都忘掉了,唯獨對晨曦中練劍的身影印象深刻。”
步長悠想起在三道月洞門後看到的那個練劍的身影,原來從小到大都是這麽過來的。練劍或許猶如畫畫,再怎麽知道自己天賦異禀,也都得慢慢熬過來。長大是個漫長的過程,漫長而又寂寞。或許那個星河能夠讓他不寂寞。
恒淵繼續道:“祖父常追溯往昔,無不感慨,說武王在位時,國中遍地是能獨當一面的文臣武将。那個時代過去後,整個國家開始休養生息,我們這一代在安逸中出生,不知創業艱難,只懂享受。祖父說鄢國交到我們這代人手裏,真令人擔憂。可父輩該擔憂的擔憂,小輩該無動于衷的還是無動于衷。猛獸放回山中才有危機感,若是豢養起來,它當然不會奔跑。在這樣安逸的環境中待久了,猛然發現同齡中有個同樣身在安逸之中卻沒懈怠的人,那種刺激比父輩數落一百遍一千遍都管用。他們走後,我也曾發誓要如何如何,可只是一陣子而已。兩、三年前吧,我到都中來,去武平君府拜訪,才明白裴炎的苦。他是裴家子孫中最像武平君的人,人一說他,必定要帶上武平君,說武平君當年怎樣怎樣。倘或別人說我像祖父,我會覺得是榮耀。裴炎不行,他心高,可祖輩太強,他要擺脫,就不止需要家世和天賦,還要需要很多努力。裴炎這種人,我一邊佩服的五體投地,由衷的覺得厲害,可一邊又覺得他笨。吃喝享樂也是一生,他又不是沒條件,他家那個小弟弟裴煊,上頭壓着祖父、父親和大哥三個人,可愣是一點負擔沒有,也讀書練劍,可鬥蛐蛐逛青樓一樣不落,裴炎何必把自己弄得這麽苦?”
風裏有濕意,涼月升起,在天邊若隐若現。
恒淵見她不吭聲,伸手撓了撓她的下巴,她低眼看他,問做什麽,他問:“公主在想什麽?”
這是一番怪談,強大在能自圓其說,她道:“頭次聽人把奮發韬勵叫笨拙,把享樂說成聰明,大約你覺得自己是上善若水,是老子無為,是天底下頂聰明的人。”
他從她腰間掏出一縷青絲來。青絲真長,從腰下掏出來那一截都能打幾個蝴蝶結,那站起來估計能到膝下去。不過他喜歡這長長的青絲,有纏綿的意味,他擱在鼻尖聞,有淡淡的草木香,他問:“怎麽,公主不覺得我比他活得自在快活?”
“不知道。”步長悠回答。
她的确不知道。不知道他是甘之如饴,還是不堪重負。
恒淵笑了笑:“不過我打心底裏喜歡他那樣的人,我喜歡聰明人身上帶點笨勁兒。一個聰明人身上若是沒這點東西,要麽顯得無情,要麽顯得油滑,都欠缺可愛。倘若裴炎是我妻子,我一定會好好憐愛他,可惜他是個男人。”
“這麽說倒也是理。”她看天色,“不早了,我得回了,你不回麽?”
他坐起來,往她頸邊湊,姿态親昵:“我跟他們說丢了東西在園子裏頭,得好找呢,晚一會兒不要緊。”
步長悠卻站了起來:“那你繼續找,我先走了。”然後把手裏握的黑玉佩給他,要他把自己還給她,他不接也不還。
就算了吧,步長悠轉身走,他卻牽住她的手腕帶回來:“就這麽走?”
“不然?”步長悠問。
他笑了,笑她明知故問,不過倒很樂意配合,這像調情:“我什麽時候能再見公主?”
步長悠微微有些詫異:“你不已經見到了?”
他仍然配合:“一面哪裏夠,還想見。”
步長悠誠懇道:“但是見我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什麽代價?”他窮追不舍。
“我有婚約,被發現了咱們可都不好過。”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了。
這樣的美色,又無辜又老練,搖曳在暮色裏,他正迷惑呢,當然聽不出這是提醒,以為她在故作驕矜。他握她的手,吻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是不怕的,要看公主怕不怕。”
她點點頭:“我還是挺怕的。”
他問:“怕什麽?”
步長悠道:“你把裴炎說得那麽好,我覺得他不錯,怕被退親,弄得自己下不來臺。”
他又笑了:“我的用意可不是這個,再說了,他現在有佳人在懷,一點也沒把公主放心上,公主何必苛刻自己呢?”
她好像被說服了,點頭稱是:“這樣說也沒什麽錯。”頓了頓,“你說你叫什麽來着?”
他眼中有笑意:“恒淵,恒常的恒,深淵的淵。”
“恒淵。”她的手落在他臉頰上,“真是個好名字。”
她湊過去,像個學生一樣認真而虔誠。這學生雖沒經驗,可勝在聰穎,一點就透,他才剛剛教了一次,她就開竅了,攪七纏八一陣子,還無辜的問:“是這樣嗎?”
他氣息沉重的說不是,推搡着将人壓倒在美人靠上,嘴唇移到耳垂,一路往下,但手才碰到腰帶,就聽到遠處有人在一聲一聲的喊公主。
步長悠止住他的手,道:“我的侍女來了,我得走了。”
聲音一路過來,越來越近,他笑罵道:“小蹄子可真會挑時候。”說着扶着她坐起來。
步長悠的衣衫稍微有些亂,可他的還妥帖着,她在整理衣衫時,他借機道:“祖父和太後多年未見,有許多體己話要說,父親回了城中驿館,祖父留下,我陪着,歇在重華堂的偏殿。”
青檀已到亭子不遠處,暮色有些濃,她不敢走得太近,只道:“公主,是你麽?”
步長悠走下臺叽,走到青檀跟前,道:“走吧。”
兩人走出去很久,青檀确定後面沒人跟上來,輕聲問:“公主掉的玉佩找到了?”
步長悠嗯了一聲。
青檀欲言又止,步長悠怕她憋得慌,就問:“你什麽時候到的?”
青檀抿緊嘴唇,好一會兒才道:“公主要聽實話還是虛話?”
步長悠笑了一下,當然是實話。
青檀小心翼翼道:“公主的玉佩掉時,奴看到了,但奴當時沒在意,以為是眼花。回來找時,奴跟公主分開後才想到這茬,所以就過來了。”
步長悠卻搖頭:“我說得不是這個。”
青檀默了一下,又開口:“恒家遠在雲中,到琮安不過是為太後賀壽,就算事發,也有太後和王後庇護。雲中和琮安隔着千山萬水的,他回去之後,琮安的閑言碎語對他沒什麽影響。公主不一樣,公主生在琮安,養在琮安,夫家也在琮安,身上又有婚約,倘若生出了閑話,是很要命的。”
夜風撫上臉頰,七月末的一絲涼意,像能沁到心裏去,步長悠迎風揚起下巴,讓風過臉頰:“青檀,我雖是公主,可一直在桐葉宮,好幾年都見不到外頭來一個人,見識很少,你之前一直在琮安宮,應當比我見多識廣,我問你,倘若真的被發現了,會是什麽後果?”
青檀低頭想了一會兒:“首先公主的名聲就全毀了;其次裴家會不會退婚?倘若不退,估計心裏也會不舒服。若退,王上準了,再給公主指一家,但肯定不會比裴家好;要麽就讓公主去佛寺清修,也就這兩條路。”
步長悠步子一滞,問:“去佛寺清修?”
青檀道:“奴也是聽說,宮中的女主們若是犯了錯,大錯不可饒恕,或被處死,或被關押囚禁,若是可大可小,可嚴懲也可不嚴懲的事,要麽打入冷宮,要麽送佛寺去清修。”頓了頓,“公主不是後妃,又跟着夫人冷了十多年,沒辦法再冷了,想必會送到佛寺。”
步長悠點點頭:“也挺好。”
那也挺好?青檀想,公主真是住冷宮住傻了,竟覺得去佛寺好。那地方有什麽好的,整日吃齋念佛,沒一點意思,還不如音書臺呢。但青檀從她的回答中揣摩到了一些不可言明的事情,她試探道:“公主是不想嫁到裴家?”
步長悠沒說話。
青檀更加确定了,她想了想,最終還是把話說了出來:“奴在公主身邊這麽多天,公主同裴美人說話也沒避諱奴,奴多少聽了一些,雖說裴大人有妾室,可哪個王孫公子沒有幾房姬妾?且男人都是這樣,天仙似的人物擱在手裏,左不過三、五個月就倦了。裴大人再專情也是男人,公主又生的這麽美,到了他的屋檐下,跟他朝夕相對,奴不信他不動心。三年兩載的生了孩子,公主是妻,又有孩子,裴大人愛不愛的也就沒所謂的。”頓了頓,“宮裏的各位夫人們不都是這麽過來的麽?莫說宮裏,宮外也一樣,大同小異罷了。”
她們走在園中的甬道上,暮色越來越濃,快要看不清腳下的路了,但能聞到各色草木清香。步長悠停下來,紫紅色的花,隐約像是紫薇,她折了旁斜逸出的一小枝,回身将它插在青檀的發間,道:“你看,你一眼都望到底了,我何苦還要去試?”
青檀遲疑道:“可走其他路,公主會多吃很多苦。”
步長悠點了點頭,道:“我心裏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