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閻魔大王。」
——「什麽事,鬼燈君?」
——「鬼神……如何轉生呢?」
——「嗯?為什麽問這種問題?」
——「沒什麽,今天也請繼續努力工作吧。」
距離從昆侖回來,已經過去一年多了。
鬼燈從沒覺得日子如此難熬。
按理說,對于他們這些年歲成千上萬的神魔,十年半載都只是彈指一瞬,可他卻有種度日如年的錯覺。
雖然原來與白澤也不是時時見面,總歸是有所期盼,現在他甚至不知道那神獸若真回來了,該以什麽态度來面對。
心裏仿佛被開了個口子,上面結着淺淺的痂,只要聽到吉兆的名字就會重新撕開傷疤,露出裏面尚未愈合的模糊血肉。大概是爆發過幾次,地獄裏再沒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曾居住在桃源鄉的中醫。
極樂滿月在芥子小姐和桃太郎的打理下井井有條,好像從來都不缺誰,也不再需要某個人。
“鬼燈大人!”遠遠的,小白撒着歡跑了過來,他放下手裏的書,摸了摸白狗的腦袋。
“我們正準備去桃源鄉幫桃太郎的忙!您要一起去嗎?”小白搖着尾巴天真的問。
“喂!你是笨蛋嗎?鬼燈大人已經一年多都沒有去過桃源鄉了。”旁邊的琉璃男趕緊捂住了它的嘴小聲斥責道。
“是呀,鬼燈大人最讨厭桃源鄉了,你這家夥,還是這麽不懂得察言觀色。”看着閻魔輔佐官黑了臉,柿助也埋怨着。
“幫什麽忙?”雖然心下不悅,他還是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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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中國的春節,桃太郎說極樂滿月的傳統是要打掃衛生辭舊迎新的!晚上大家還要一起吃餃子吃火鍋!”從琉璃男的翅膀裏掙脫出來,小白搶着回答。
“小白!!!”雉雞和猴子傻了眼,這蠢狗一次性說了這麽多踩雷的話,雖然輔佐官大人不會對動物動手,免不了以後被安排一些苦差事。
只見鬼燈臉上陰雲密布,沉吟了半晌卻說,“好,我跟你們一起去。”
不知為何就答應了下來。
剛踏入桃源鄉他就有些後悔。
一直以來避免來此的原因就是怕觸景生情,結果才聞到桃花和淡淡的養老瀑布的味道,心裏的痂就仿佛被撕開,汩汩的往外冒着血。
推開極樂滿月的門,恍惚中那個身着白衣的神獸還笑咪咪的說着歡迎光臨,回過神卻只有桃太郎穿着圍裙拿着雞毛撣子站在一排櫃子前。
“哎?鬼燈大人!您怎麽來了!?”桃太郎吃了一驚。
從很久前開始,這位大人定的藥就不再親自來取,要麽派人來拿,要麽派人送去。自己也只有去地獄的時候才能見到忙碌的閻魔殿二把手,今天突然登門造訪,倒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失禮了!不知道您要來沒有準備,客廳還沒有打掃完成,灰塵太多,請您先去裏屋的房間休息吧。”桃太郎指的是白澤的屋子,他小心的沒有提起消失許久的上司名字,以免惹對方不快。
“冒昧來訪我也有不是,那就打擾了。”鬼燈沒有推脫,走進了那個卧室。
房間幹幹淨淨,不難看出桃太郎一直有心的保持着屋子的整潔。比起自己的宿舍,這空間裏的東西少的可憐,裝飾也極簡潔。
他的注意力被床頭櫃上一沓皺巴巴的紙張所吸引。
這疊東西明顯與整間屋子格格不入,陳年的舊紙泛着黃色,上面是毛筆寫的漢字,紙上還有摩擦和灰塵的痕跡。
大概是曾被團起遺忘在某個以往那人自己打掃衛生從未注意的角落,換別人打掃時,卻被翻了出來。桃太郎對于漢字所學不深,不知道有沒有用,又不敢随便丢棄,只好這樣放在床頭。
鬼燈心下好奇,拿起一張看了一眼,瞬間宛如被雷劈了一般。
紙上是小篆,彎彎曲曲的文字是“案有黃庭樽有酒,諸緣忘盡未忘丁。”右下角,還用特有的繪畫方式畫了一個小孩——如果不是曾看過白澤的畫,鬼燈絕不會承認,那分明就是人類小鬼時的自己。
他飛速的看過每一張紙。
字體和墨色都不一樣,從細節上來判斷,這些東西絕非朝夕寫就,其中有些更早期的象形文字就連鬼燈也不認得。
內容大多是詩詞,有些有韻腳,有些不算押韻,他不太了解中國文學,不能夠确定是引用還是原創。
但即便不了解詩的背景,明眼人也能夠看得出這些東西字字浸滿愛意,張張帶着思念。
手指輕輕的摸過這些一觸即碎的脆弱紙頁,停在了最與衆不同的一張。
那張紙有些發硬,皺的比其它都要厲害,上面有着一圈圈細小的鹽漬,墨色也有些暈開了,旁邊黑乎乎的一團,仔細分辨的話,大概是一株小小的酸漿。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鬼燈默默念着紙上的字句,身體好像被擊穿。
白豬,你這個騙子。
沒有絲毫的猶豫,鬼燈立刻辭別了桃太郎,芥子和小白、柿助、琉璃男,離開了桃源鄉。
“你看,果然還是惹那位大人生氣了吧。”地平線上身着和服的背影漸漸消失,柿助有些垂頭喪氣。
“我不這麽認為哦。”一直沒有說話的兔子醫生若有所思,“說不定,鬼燈大人心情不錯呢。”
本打算直接動身去昆侖,略微冷靜下來的閻魔殿輔佐官先去現世買了一對戒指,又從金魚草中挑了顏色最好眼珠最澄澈的一些綁成花束。
都準備好後,他換了一身嶄新的和服,這才鄭重的出發。
知道了對方的心意,就絕對不會再放手。不喜歡粗暴的綁架,就給他禮數周全的求婚。明白那個人在擔心什麽,就讓他沒有後顧之憂。
經過中國現世上空的時候,鬼燈低頭,看到無數升騰而起的煙花。
新年嗎。心情也被這熱鬧的氣氛帶動,他加快步伐,只想早點見到守望了數千年的所思之人。
大概是節日的原因,現世的濁氣甚至有些漫到了昆侖。站在來過一次的屋子門口,鬼燈擡起手,即将扣到門上的一剎那,卻聽見屋裏傳來兩只神獸的對話。
“嗚嗚嗚嗚嗚,獬豸,他又踢我……好痛……”
“都跟你說大概快生了就不要吃這麽辣的火鍋你不聽,真是活該!”
“居然還說風涼話!這也算是你兒子好嗎!”
敲門的手生生止在半空,鬼燈覺得胸口堵的喘不過氣,他有些發抖的收回胳膊,屋裏的聲音卻繼續着。
“……他……他踢得更厲害了……你……倒是想想辦法啊……我……嗚……”白澤的哭腔惹人心疼,此刻卻像刀子,字字戳在鬼燈心口。手裏的金魚草花束掉在地上發出微弱的聲響,被屋內電視裏喧鬧的歌舞蓋了過去。
“那怎麽辦?幫你揉揉?”獬豸回答道,緊接着是拉開椅子走動的聲音。
鬼燈來到窗邊,透過縫隙觀察着房間裏的情形。
暖光中,一黑一白兩個穿着形制相似漢服的影子靠在一起,宛如一對璧人。
白的那個,就是他挂在心頭的神獸。只見白澤面龐依舊,眼角嫣紅依舊,唇角的嗔叱也依舊,只是腹部高高隆起,俨然就是懷有足月身孕的樣子。
黑的那個,是他最讨厭的家夥。——也是,白澤腹中孩子的父親。
神色恹恹的瑞獸靠在伴侶身上,以手托腰,似是有些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旁邊體貼的對象一邊幫他揉着肚子,一邊扶着他的肩膀承擔着依靠。
鬼燈就這麽面無表情的盯着室內毫無察覺的兩人,胸腔好像被掏空,所有的力氣都從那裏流走了。他本不需要空氣,也不用呼吸,但身體卻體會到了窒息般的感覺。
從懷中掏出對戒的盒子,扔進一旁的草叢裏,又深深看了白澤一眼,便離開了昆侖。
或許那家夥是深愛過自己,但緣份這東西轉瞬即逝。在察覺之前錯過,又在察覺以後失去。大概,這便是所謂的命運。
一道牆把他跟裏面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隔開,被擋在外面的他,從來不知道狼狽什麽意思的他,信奉努力就會成功的他,覺得自己就像個笑話。
可遇不可求,所求不可期。
鬼燈撫平衣袖,想起曾讀過的一首和歌:
今日日出日落,
今朝花開夕落。
今日日落日出,
今朝花非昨日花。
“你還是別揉了,越揉越難受……嗚……”白澤推開了獬豸的手,趴在桌上大口的喘氣,肚子裏的孩子今晚很奇怪,沒來由鬧騰的厲害。
“畢竟你家那口子恨極了我,這小家夥讨厭我也是正常。”獬豸有些無奈的坐回自己的位置,“你別說他還真是挺可怕的,現在想起來當時那個眼神我都還寒毛直立。你就不能找個別的理由拒絕麽?托你的福,我都不敢去日本了。”
“我那不是着急嗎。”白澤用手在渾圓的肚腹上打着圈,原本躁動的胎兒慢慢安靜下來,“更何況當時你還沒跟我說三生石的事情,以那惡鬼的個性,我不拒絕徹底一定會被綁回去的。”
“你覺得還有多久?”獬豸伸手摸了摸白澤的腹部,果不其然又被裏面的小家夥一腳踢在掌心。
“唔……應該就是最近了吧,他越來越活躍,再不出來我也撐不住了。”白澤吃痛皺了下眉,不滿的瞪了那人一眼。
神獸的孕期不定,通常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都是有可能。但鬼燈身上有着人的基因,胎兒也帶有人鬼的血脈,如今接近兩年,已然發育完全。
“這麽說,再有一陣子,你就可以去辦那件事了?”獬豸喝了口茶,放松的靠倒在椅子上。當保姆的日子終于盼到頭了,他只求這不成器的老夥計把惹下的麻煩和爛攤子收拾一下,不要再把他牽扯進莫名其妙的關系裏。最近中國的天界也有一些風言風語,獬豸心裏有苦說不出,索性陪白澤一同宅在昆侖。
“嗯,等我的靈力恢複了就可以去找月老。”神獸從桌上擡起頭,看見對方的姿勢拉下了臉,“喂!你心裏想的全寫臉上了!別一副要解放了好開心啊的表情,一分鐘都等不下去的,可不止你一個。”
不想跟懷孕的人計較太多,黑袍男人只是撇了撇嘴,“明明也不差這一兩年,你就告訴他了又如何,我自潇灑快活去,你們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那家夥肯定比我細心體貼,你也不用受這麽多罪了。”
“我……不想冒險……”白澤當然知道不管于他自己還是腹中的胎兒,有鬼神的陰氣相伴比獬豸這至陽的神獸來的有益,可他也不曉得三生石那東西有沒有用,所以在刻上名字之前,他不打算攤牌。
那日鬼燈走後,獬豸就告訴了他打聽到的事情。尋常夫妻的名字,月老就能刻,但神和鬼的身份太特殊,永生之獸的緣分又太重,紅喜神沒接過這活兒,不敢擅自動手,且在天國,白澤的等級要高于上仙,所以只能他親自去。
身懷鬼胎的神獸陰氣太重,靈力受損,需等到身體恢複後才行,一來二去,就過了一年多。這期間獬豸也問過他就這樣放着鬼燈那邊不解釋沒問題麽。白澤斟愖半天,尋思跟那鬼當仇家也不是一年兩年,即便因為一夜情對方可能動了心,也不至于被拒絕就萎靡不振。雖然以後解釋起來确實有些麻煩,不過那時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大概惡鬼也沒辦法改變這樣的結果。
“來來來!我們繼續吃火鍋!”身體好一些了後,白澤又笑眼彎彎的重新拿起筷子,“這可是涮過腦花的腦漿鍋底哦,很香的!”
“哈?居然放了那種東西進去!就只有你喜歡吃吧!!!”
就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家夥,希望不會再有什麽波折,獬豸悄悄的想。
——「閻魔大王,關于上次跟您提到的轉生的問題……」
——「鬼燈君,你真的考慮清楚了嗎?」
——「嗯,如今唐瓜和茄子都能夠獨擋一面,就算我不在,地獄也能夠好好運作的。」
——「不,我指的是鬼燈君你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
——「……」
——「只是有些累了……需要徹·底·的·休息一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