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違夫子

介澤心悸的痼疾又犯了。

“大限将至,一些小病也難以恢複了嗎?”介澤想着,垂首撫了下心口。

後恒覺察到了他的異樣,停下馬來問道:“澤公子可是身子不适?”

“不礙事,一些沉疴舊疾罷了。”介澤回答道。

“停下來歇息會兒吧。”

介澤并沒想要在此地停留,可後恒已經不容争辯地下了馬。

介澤只能随之下鞍,他向前一步道:“将軍,只是小毛病罷了,我們……”

話說一半,介澤手腕就被後恒扣住,腕部的七醜珠将介澤硌了一下,剩下的半句話在舌尖轉了一圈又被他囫囵咽下。

後恒掀起介澤寬軟的袖口,不發一言地看着他腕部七醜珠。

介澤扯謊道:“我從小習慣在腕間戴一些沉物,将軍見笑了。”

後恒還是不語,就這樣盯着七醜珠,介澤竟然從這目光中看出了些許惱意。

終于,後恒放過了這串珠子。他斂目為介澤把脈,片刻後松手,整好介澤的袖口,然後道:“邪祟泮衍,澤公子是否常常夜間多夢??”

介澤有些吃驚:他怎會知道邪氣在體內彌散會引起夢境!

“将軍竟在醫術上也造詣頗深,作為醜閣弟子,介澤真是自愧不如。”介澤轉了話頭,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我只是略通一二,碰巧曾經聽一位故人提起過邪祟發夢的脈像。”後恒目光柔和下來,道:“回家了。”

介澤上了馬,見光死的閣靈現形後匿于黑暗中,慢吞吞地飄在介澤身後,然後拉着鬼氣森森的長調,語重心長地說:“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汝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

介澤一激靈,有些憤怒地想:這一個個的是要反我嗎?西子那倔驢子,閣靈這鬼東西,還有那個沒大沒小的後恒。

好吧,後恒不算。

介澤看向後恒,靜默的眼神裏滿是說不出的話。

後恒當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見他怔神,又道:“走吧,回家了。”

介澤很禮貌的回笑。

“往之汝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違夫子,夫子,子……”閣靈說話帶着空靈的回音。

平日裏,礙于外人,醜子的話并不外放,只有它的閣主能聽到。

介澤在神識裏斥責道:“醜子,你活了這麽久,是不是嫌有些年長了?”

醜子又扮無辜扮可憐:“閣主,我背詩呢,這句有些理解不了,您學識淵博,可否幫我解譯?”

介澤沒好氣地在心裏放話:“我在位這二百多年怎麽從來沒見過你背書?”

“因為您以前不帶我出閣來玩呀!”醜子撒嬌道。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介澤不悅。

醜子立馬變得油嘴花腔:“可是,我不說話您就不會搭理人家吶!”

“那你說吧。”介澤有些後悔帶醜子出來了。

“閣主,我要是說話怕吓到他啊。”醜子甚至有些得寸進尺,妄圖和他家閣主大人暢談一路。

“以後你要是不乖,我就不要你了。”介澤終于被醜子惹煩了。

話一出口,閣靈和後恒同時一愣。

“好氣哦……咦?大人你怎麽直接說出來了,你看吧,他聽到了。”醜子看好戲似的往後恒身邊一飄,攤攤手。

“得完,這得完。”介澤這樣想着,很沒臉地拿袖捂臉。

薄雲遮月,夜裏看得并不真切。

後恒見介澤拿袖捂臉似乎在傷心哭泣,頓時慌張。他有些手足無措地靠近介澤輕聲喚到:“大人,我錯了。”

“這人瘋了還是我瘋了?”介澤垂首認真思考着這個問題。

後恒見他不置一詞,又柔聲道:“大人,我那天晚上沒有好好聽您話,以後應當随您喜歡地處置。”

介澤忽然想通了,可能後恒思念成疾,恍惚間又錯将自己當成了那位故人。

“我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介澤在心裏分析。

“是的呢,閣主大人。您要是普通人,說不定馬上會被滅口的呢~”醜子語氣中毫不掩飾心裏的幸災樂禍。

“醜子,我有些怕。”介澤毫無波瀾地在心裏道,好像他真的怕過什麽似的。

閣靈醜子蠢萌蠢萌地飄到介澤身邊,想要安慰自家閣主:“閣主不怕哈,你還有……”

“我”字還沒說出口,閣靈就被介澤攫着衣領,一把從黑暗中揪了出來。

“将軍,抱歉,這是一種夜游的鬼魅,最擅長蠱惑人心,根據人的所思所想來接話搭腔。方才一不留神,受了這東西的蠱惑,請将軍恕罪。”介澤爽快地把閣靈頂了替罪羊。

後恒所有的感情像是一波漲起的潮忽然被叫了停,他溺在那海潮般的失望悲哀中,久久不吭聲。

介澤有些于心不忍,想要上前安慰,又害怕一個不小心徹底粉碎了後恒唯一的念想。

此人長于自守,默認無語,眷養的思念平素蓄積在體內不使外洩,任其多年來潛滋暗長。

後恒積壓心底思念倉皇間被就這樣被自己觸發了,介澤惋惜着這人世間情深不壽的故事,心道:“這亂世之中,餓殍遍地,百姓流離,他那故人怕是——已經罹難了。”

“除去這害人的鬼魅吧。”良久,後恒輕飄飄地吐出這句話,馳馬離開了。

閣靈嘟囔:“我不是什麽孤魂野鬼,我是……”

介澤快速将它封入自己攜帶的香囊裏,心情也低落下去,他夾了夾馬腹,道:“西極,跟上。”

………………………………

将軍府從外面看簡單樸素,根本不似一個位高權重的将軍的府邸,倒像是那些告老隐居的文人住處。

百年前,介澤曾見過一位開國功臣的府邸,連大門都是三間一啓門的屋宇式,榔枋下安有雀替,三幅雲之類的,不一而足。

這樣一比,眼前的将軍府反倒讓介澤順心的多。

門的兩側連只石獅子都沒有,介澤要不是擡頭看到鐵畫銀鈎的“定遠将軍府”幾字,恐怕他還真不識這府邸是将軍府。

此次秋獵後恒沒有帶任何随從,這倒是可以理解。可是為何這大将軍回府,居然沒有奴仆迎接?

介澤發現這位大将軍身上真是疑點重重,讓他興會淋漓。

後恒下馬對介澤道:“澤公子,到家了。”

介澤颔首示意,也下了馬。

一個老奴悄無聲息地從裏開了大門,又一路小跑着來牽介澤的馬,後恒擺手,那老奴竟然一言不發地走了。

走了?那老奴還真消失在附近的巷子中了。且不說将軍回府只有一人迎接,這奴才方才不行禮法,一言不發地跑掉又是什麽規矩?

“白牙,帶西極去你那兒住。”後恒回頭看着西極,拍了拍黑馬白牙。

西極那家夥雖然是客,但仍然趾高氣揚,帶着一種東道主的氣勢。

介澤無奈地看黑馬殷勤地跟着西極走進了大門,然後道:“将軍府邸清簡素淡的很啊,想必将軍平日裏也過得十分雅致。”

後恒道:“我多年征戰在外,不常回府,家中也無期功強近之親,不需要太大的宅邸,的确清簡些。”

二人進門後,後恒親自阖上門。介澤觀察大門兩側,才明白那老奴為何要走——大門無東西兩側的耳房,守門人沒有過夜處。

他為何如此清簡?錢財盈餘又用作何處?又為何不納妻室?

怪不得成為了老皇帝的心頭大患,這樣一個人看起來無牽無挂無欲無求,而且精通六藝深得民心。

待他舉兵南下誅滅宵小後,沒有妻兒族人的掣肘,他還會率賓歸王嗎?

多疑的君王随時準備削兵奪權,海晏河清後,他何不擁兵自重自立為王?

介澤阖眸片刻,再睜開時已經恢複了清明淡然。

這府中除了正殿、冊房、駝馬處盡是一些臺榭池塘曲徑回廊。

他當真是要做一個文雅散人嗎?介澤與他在這回廊內兜兜轉轉,頗有疑惑。

二人終于穿過一處漏窗景牆來到後院,借着清冷的月色,介澤看到青松綠樹間赫然挂了只花哨的秋千,十分突兀。

什麽特殊愛好?後院無女眷,是下人們玩還是你玩呀?介澤拼命壓住上揚的嘴角,挑了挑眉,繼而波瀾不驚地看向後恒,希望得到滿意的解釋。

“這院落是仿照我兒時的住處修建的,我那位故人不喜奢靡,但是喜愛一些孩子氣的物件。”後恒動情地看着那花裏胡哨的秋千,目光深邃,仿佛能夠通過秋千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後恒從那秋千上收回目光,道:“他喜歡清淨,家中奴仆少了些,白日裏會有人來打掃院落,晚上家中沒有奴仆,有什麽需要和我說就好。”

一路上再沒有見一個奴仆,甚至不見客房、營房、糧晌處、印房這些将軍府該設的建築機構。

介澤心道:剛才開門的老奴一言不發,八成也是聲啞之人。這是哪門子喜歡清淨,這是聽不得一絲嘈雜吧!

“家裏沒有那些繁文缛節,下人也盡是些上了歲數不擅言語的普通百姓,有時候難免會遲鈍,澤公子多擔待些。”後恒事無巨細地說道。

介澤一邊應和着,一邊參觀這別致的院落。每一處都別具匠心,仿佛每一個角落都有故人的影子留存。

這後恒果然如同傳聞中那樣,對故人偏執情深,他把思念剪碎,零亂地撒進故人所愛的曲徑回廊中,又能獲得幾分慰藉?不過是飲鸩止渴罷了。

這樣想着,福至心靈的介澤說了句:“人各有福,将軍,這世間繁華歲月久長,若故人往事成為桎梏,不如忘卻。”

後恒腳步頓住,出聲道:“對于我來說,有的人,勝于世間的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 介澤:“這府的修葺風格我喜歡,我酸。”

後恒:“其實我這府裏缺另一個主人……”

介澤:(認真思考)

閣靈醜子:“閣主你真的不考慮放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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