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念不忘
在明城日子過得慢吞吞的,歲月似乎忘記了這一隅,只是一個勁地趕着各城的人們老去。
後恒十八,介澤二百八十餘年光景。
一年,夠不夠一個人獨當一面?不夠?兩年!
這個徒有虛名不見真容的明城主比想象中更受百姓擁護,兩年歲月,後恒徹底接手了喬珂在明城的大小事務,以明城主的名義雷厲風行地将明城犯事的幾位老爺處理了。
一時間明城少了欺壓百姓的鄉紳惡霸,多了些往明府去的書生門客。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無不欣慰明城重獲昭昭之光,失地的百姓再次拖家帶口地回到明城,感念明城再育之恩,更有一些有才之士寫下了“神明複蘇,以光散黑”的妙語佳句。
明府正殿裏門庭若市,後恒每日大多時間都是在正殿中度過的,來客在廳堂裏嗡嗡地讨論議事。後恒多年練習醜閣術法,聽力雖然不比介澤好,但也算是強于常人,這些日子處于喧鬧中,倒也習慣了。
目前,後恒已經可以自動濾掉雜聲一心聽着眼前的人禀報例事,偶爾除外……
有人在背後議論明主。
眼下後恒允許衆人互相商議事宜,渾水中有人趁機摸魚,仗着嘈雜聲音的屏障,在後恒背後嚼舌根:“你們說,我們來明府這麽久了,後恒沒有都沒有說一句關于明主的事情,會不會明主已經不在明城了?”
“對啊,我們也沒有見過明主,明主只派一個弟子前來處理事務,當真是神秘啊?”
“後恒有說自己是醜閣弟子嗎?我看啊,他就是明主!”
“話不要亂說,十幾年了,明主不可能這麽年輕。”
“據說,明主就是很可能就是醜閣中人,我曾經見到穿着淺綠華服的醜閣弟子進入明府!”
“什麽?原來這不是謠傳?”
參與閑說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大,在後恒面前的書生正在麻木地禀報事務,忽然擡頭看到後恒目光放遠,嚴肅深沉地望着出聲的那一坨人。分心了!後恒從來不會在聽人禀報時分心,那書生詫異地一抖兩撇八字胡,扭頭看去。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重重咳嗽了一聲,議論聲漸漸小了。
那一坨人終于回過神來,後恒沉聲問道:“誰起的話頭?站出來。”
人群中有人悄悄地離開了那一坨人的圈子,一片寂靜中,後恒驟然提高聲音:“剛剛走動的那人,以後不用來了,把你該管的事情交給下一任。”
衆人心知後恒的手段,因此無人求情,無人不滿,有種大難臨頭各自飛的默契。這些人在聽取八卦方面真是天賦異禀,如同聞臭一擁而上的蠅子,危難來臨時,理所當然地四散而逃。
“無人擔責,那好,你們一同走。”後恒收回目光,将書卷摔在幾案上,一聲脆響後,有人忍不住了,“我們又沒有犯什麽大錯,私下裏閑聊幾句怎麽了?”
後恒擡眼,面色陰沉,衆人被這表情震懾住了。骨子裏的陰鹜,如同一匹蟄伏的野狼,有朝一日,若不能很好地隐藏,便叫人歸為了那種本性爛到骨子裏的渣滓。
後恒沒理會這話,那人也察言觀色後及時閉嘴,終于有人站出來圓場:“明主大人無論如何也是我等的衣食父母,當年饑荒,是明主給了爾等一個安身之所。如此大恩,就算出于任何原因,明主也不能成為你們輿論的談資!”
那一坨人中有人索性破罐子破摔對後恒喊話:“你倒是讓我們見見明主啊!”
這坨人見風使舵道:“莫不是真的沒有什麽明主,你是什麽人,來打着明主的名號弄權!”
話雖然不中聽,卻說在了其他人的心上,出于私心,俗世之人總想借機看看這位有通天之能的明主。不能說,不能問,不可談的這位大人,到底是何人?
“好。我正有此意。”後恒不合時宜地笑了一聲,那一坨人暗道不妙。果然,後恒補充:“明主定然要出來面見各位的,不過在場的有人不配,在明主來之前,我總得為他把這些人清理出去,免得污了明主的耳。”
“今日到此為止,有些人下次不用來了,該管的事不用管了,回家種田去吧。”後恒沒了耐心,站起來,正要轉身離開。
“為什麽,你罷免無法度,就憑一句話?憑什麽?你是明主什麽人?”那一坨人中有人不滿掙紮。
後恒停住,轉身,問了句:“明城裏,城主為大。他也曾定下法度,後來呢,這些鄉紳惡霸遵守了嗎?各位鄉親鄰裏多少人被迫離開明城?現在,明城的人先行種下了不守法度的因,我奉明主之命,為各位收回應有的土地,自以為還算法不阿貴,繩不撓曲。”
後恒一步步走下正位來,手中無劍,殺伐氣絲毫不減:“既然有人不滿我做事不守法度,那我給你看看不守法度是如何的樣子?如何?”
習武之人沖冠一怒,無論是否有劍,都稱得上駭人。虧得後恒手中無劍,也不知是那人命好還是人品出衆,僅僅被後恒踹到一丈遠。後恒沒有使力,稍微給那人一個記性,當做殺雞儆猴。
果然,暴力是解決一切閑言碎語最好的方式了。
正殿裏,再沒有不滿,再沒有閑話,後恒在一片無聲中,安撫人心:“各位,要明白何事該議論,何事不該。在我這裏,聽不得有人對明主大人說三道四背地嚼舌根,除此之外,只要各位各司其職為民謀福祉,我一定不會無由為難各位。明城也不算小城了,以後,諸位都是明城的功臣。”
除去那坨不服管教的人,正殿裏的這些人大多是新被提拔的書生,不似那些朝堂腐朽老臣,他們沒有争逐冠蓋的官場經驗,就是一些為生民立命文弱書生,聽話的很,後恒三言兩語後,衆人皆有一種“國祚系我身,明城沒我不能過”的豪情壯志。
今日辰巳交替之時,衆人已經散去了,後恒打發了衆人,揉着眉心去尋介澤。
自從明府的正殿有了嘈雜的人聲,介澤便不再踏足前院。介澤如同深閣閨秀般藏在後院,甚至過分到日上三竿不起床,每日後恒處理完明城瑣事都需要前去喚醒這只沉睡的大貓。
“大人,起床了。”後恒攏好紅色的床幔,坐在床榻邊。紅帳子分外襯人,介澤的臉頰染上了一抹緋色睡得不省人事。
良久,後恒默默地看着介澤的睡顏,允許他多睡了一小會兒。“大人”,後恒無聊中不厭其煩地在介澤耳畔一遍一遍地喚着介澤。
介澤不知道是沒醒還是裝睡,任後恒怎麽叫也叫不醒,介澤每晚都很難入睡,但是一旦睡着便是深睡眠,除非自然醒,不然極難叫醒。
後恒鬼迷心竅地伸手撫了撫眼前的軟玉冰肌,介澤還是沒有醒。
怎麽睡得這樣死?
忽然,後恒想起自己小時候,介澤曾經揚起手腕露出腕間黑沉沉的七醜珠,對着他随意說道:“這玩意賜我永生,也帶來苦厄夢魇,說不定哪天不打一聲招呼就把我從夢裏帶走了。”
這句話成為了少年心事,這麽多年,後恒總沒能忘卻這句看似無意的話。對于在乎的人,在未知生死的情況下,他總是不由地想着最壞的後果。
一陣悵然若失在心頭泛濫成災,後恒不敢繼續喚醒介澤,他寧願相信介澤只是睡得死。眼前人的面色依舊如桃,除了看不出呼吸時的起伏外,真的好像睡着了一樣。
“大人,先不打攪你了,多睡片刻未嘗不可。”後恒在榻邊直身長跪,片刻後,他輕聲加了一句:“記得醒來就行。”
時間如同靜止,畫面定格,後恒一動不動地在榻邊長跪了一個時辰,眼睛死死盯着眼前人祈求看到介澤的一點點動靜。介澤長睫從始至終沒有顫動一下,安靜得像是入了畫的人,後恒依然抱着一絲僥幸:“無妨,大人只是睡着了。”
後恒顫抖地張開五指從介澤發根開始理順了這青絲,不同的是,這一次,介澤再也沒有不适的反應,再也不會蹙起疏淡的眉表示不滿了。盡管後恒手心沒有感覺到一絲溫度,但還是不願意相信此情此景,他垂首,與介澤額頭相偎鼻尖相依,可依舊沒有感覺到介澤一絲呼吸,哪怕是一縷薄弱的呼吸,也沒有。
後恒踉跄起身,很好,他又是一個人了。
耳畔幻聽起:
“這小鬼是個爛命賤命,誰挨着誰倒黴,這種人就應該早早死,才算是造福大家。”
“你們看,許家最後就他一個人活下來了,說明什麽?說明他命硬,克死了家裏人。”
“你怎麽還活着呢?想想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你是不是應該死一死報答他們啊?”
改命格有什麽用,連長生不死之人都被自己克死了,教自己改性情的那個好脾氣人被受惠者诋毀,改這性情何用?為了方便更多人欺淩嗎?介澤離開了,後恒這麽多年一直奉行的“收餘恨,扼欲念”瞬間付之東流。
這餘恨,不收了,答應好的滅口也該提上日程了。這欲念,不壓了,醜閣閣主明城主介澤自己帶走了。
後恒收斂了多年的性情恣意釋放出來了,任憑仇恨的種子潛滋暗長生根發芽……
後恒移步榻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介澤,語氣還算溫柔地說道:“大人,你不能回醜閣了,跟我走吧,我帶你去一個靜谧的好去處,別怕,再不會有人來打擾你了。”
說完,後恒靜默了片刻,就當取得了介澤的首肯,俯身抄起榻上人的膝彎,将他溫柔地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