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尊貴的姑爹,(1)
很快就要過年了,這一年的日子又要過到頭了,人們口裏念叨着這一年來生活的收獲,于是年味兒漸濃。殺年豬,宰雞鴨,腌魚肉,洗蘿蔔,掃煙塵,春聯也貼上門框了,噼裏啪啦的鞭炮響起來了。
“過年咯,過年咯!”這是孩子們最盼望到來的時刻。今年過年,其兒家還遷了新居,可謂雙喜臨門,應該說這年味兒是更添了一層。
年飯是要在除夕當天清晨早早地吃了的。一陣鞭炮響過,孩子們開始聞聲而動。等到上午八九點鐘的時候,打開大門,屋外早已是新年的光景。進哥兒最愛的永遠是鞭炮,商店裏今年又添了新品種,往地上一摔就能震天響。去年那火柴棍形狀、往盒上一刮就燃的,今年看來是要過時了。進哥兒摔了幾顆,很過瘾,說:“這是鞭炮嗎?你确定這是鞭炮嗎?”聽他說話的是其兒,兩人正玩得不亦樂乎。
過了些時候,進哥兒想起了壓歲錢,擡頭開始找尋爸爸的所在。爸爸坐在廚房門口,和一大早就出來串門子的本家叔爺爺聊得正歡。他向進哥兒喊道:“來,過來,給叔爺爺拜個年!”進哥兒走過去,單膝往地上磕了磕,算是拜年。然後,腿肚子拉得筆直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爸爸輕聲吼道:“還站在這裏幹什麽?”進哥兒不說話,是站在旁邊的其兒幫腔說道:“他想要壓歲錢買鞭炮。”于是爸爸像是有些生氣地說道:“除了玩鞭炮,你還想別的嗎?”進哥兒很老實地回答:“不想別的了。”引得在座的人都哈哈笑了。
叔爺爺叨叨念着:“壓歲錢,該給!該給!”說着就去掏口袋裏因為打牌而被換得七零八碎的錢,一抓就是一大把。一邊理着手上的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說道:“咦,我問個問題考考你看看!”
進哥兒兩腳一縮,做了個立正的姿勢,說:“叔爺爺,你考吧!”叔爺爺說:“你是想要小錢還是大錢呢?”
進哥兒不知道怎麽回答,其兒在他耳邊說着“小”字,于是進哥兒說想要小錢。叔爺爺聽說他想要小錢就笑着把錢收起來了,他說:“要小錢的沒出息,我可不想慣壞了你!”“您老留着吧,留着自己用!”這時爸爸也說着這話,把叔爺爺的手推到了一邊。到底還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氣魄,叔爺爺最後只好不好意思地說:“哈哈,晚上守歲的時候由爸爸給,爸爸會給大錢的!”
進哥兒也是這麽想的,等到晚上守歲的時候,爸爸自然會給壓歲錢。
“進了學堂門的已經有四個了吧?”叔爺爺和爸爸繼續交談着。
“還沒,不過到下半年,小四也可以送去上學了!”爸爸說。
“哦,快了,快了,再過一兩年,向你要學費的就可以排着隊組成一個班咯。”
“那是,那是,沒辦法,只能這樣了。”
到了晚上,客人都離去了,媽媽才把好多從年頭精心收藏到年尾的好吃食品都拿出來,讓孩子們嘗個遍。于是,一家人聚攏了來,其樂融融。
進哥兒依偎在媽媽懷裏,想起白天讨壓歲錢的事,他說:“媽媽,媽媽,今天叔爺爺要考我,結果我回答錯了。是其兒教我答的,是錯誤答案。”
媽媽撫了撫他的額頭,随口說道:“是其兒教的嗎?她怎麽教了你錯的呢?下次不聽她的了!”
“她說我應該喜歡小錢而不是喜歡大錢,結果叔爺爺講我沒出息!”
“媽媽,媽媽,我喜歡大錢,不喜歡小錢。因為大錢是用來交學費的!”
媽媽親了親進哥兒說:“真乖!”然後就想起了其兒這孩子回來幾天了,怎麽都沒打眼呢?心裏好像欠了點什麽,然後又想,這孩子其實刁鑽得很呢。
過年了,外婆家是自然要去的。到了正月初二那天,媽媽總是早早地準備,各種大包小包的禮物一應俱全,孩子們也會早早地換上新衣裳。可是,爸爸是不想早早地出門的。他坐在那裏看着媽媽忙裏忙外,瓜子殼磕了一地。
媽媽忙完以後,開始催促爸爸,爸爸卻不緊不慢地說:“急什麽,還早着呢!”
媽媽只好開口罵人,道:“你早點去會死人嗎?”
爸爸還是不肯示弱,他說:“這麽早去幹嘛呢?你自己早點去就是嘛,你先走吧。”
媽媽是萬萬不肯一個人先走的,怎麽樣也要等爸爸先走,雖然有點忍氣吞聲,但比起一個人窮積極來,她寧願這樣。三妹說:“媽媽是怕去早了,舅媽要使喚她做家務活,像自家人一樣。”其實她也就是這麽想的,嫁出去的女兒,像潑出去的水一樣,回娘家去還親熱個什麽勁呢?誰在乎呀?
爸爸之所以遲遲不肯動身也自有他的理由。本來就是嘛,急什麽呢?到了一定的時間點,自然會有人請上門來,不遲不早,恰如其分。
爸爸說,這又不是什麽麻煩事,隔着幾丘田,順着風一聲喊:“陳姑爹!”他就知道該出動了,立馬答應,起身走人。
鄰居們都知道了爸爸的這一習性,常與之玩笑,說他這姑爹做得精貴。爸爸說:“哎喲,他舅家人實在是,也太熱情了點!我算是怕了,早去了一點是火上澆油,晚去了一點是失了禮數,所以最好是恰着時間去的,嘿嘿。”
人說,女人能頂半邊天,實際上,一個家庭裏有個好女人,讓她一人獨自撐起一片天,也是不會有半句怨言的。舅媽的确是個精明的女主人,熱情似火,不僅能把家業打理得旺哄哄的,更重要的是外人的歡喜也讨來了。逢年過節,其兒舅媽家的人氣總是最旺的,客人車水馬龍。
來往的客人,對其兒家來說,很多是不太熟悉的。爸爸總是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抽煙或者喝茶,而低頭、哈腰或者随意嬉笑,都是爸爸做不來的。于是年複一年,客人都會知道,這家有個尊貴的姑爹,沉默寡言,像個深沉的哲學家。
看見其兒和進哥兒,舅媽總是很喜歡的把他倆招呼進廚房,因為舅媽總是一刻不停地在廚房裏忙着,也在那裏和來來往往的客人打招呼,姐弟倆倚牆站着,聽舅媽一聲命令“立正”,就像接到了神聖的使命一樣,開始接受賓朋的檢閱。
舅媽還是這檢閱儀式的解說員,你聽她滿口都是誇贊的詞彙,說的都是一些自己都沒曾記得的姐弟倆的轶事,偶爾有剛進來的客人問道:“說誰呢?”舅媽就會不厭其煩地反複介紹:“說的是這兩個小天才呢,是陳姑爹的兒女!”
于是人家還會順勢問道:“陳姑爹是誰呀?”舅媽會說:“就是那個坐在那角落裏的書生啊,忒不做聲的!”
外公外婆的住處就在隔壁,那裏也是人滿為患了。其兒的兩個姨父是早就結好了伴的,說是喝酒要不醉不歸,打牌當然也只許盡興而散。他們看見其兒爸爸來了,就立刻擺開了打牌的陣勢。三家缺一,還有一個位子正好留給了這家的男主人其兒舅舅,他一向牌瘾很粗,哪有不給他留位的道理,而且這牌桌上有了男主人作為後盾,場子顯得特有底氣。
于是女人們都說着混賬話兒退出了房間,“只管玩吧,玩吧!不玩它個三天三夜你們不要散場……”漸漸地,這屋子裏只剩下了牌桌上的硝煙滾滾。再也沒有比丈母娘的脾氣更好的,總要時不時地要進來添添腳下的火,顧顧桌上的茶果。
兩個小家夥被舅媽擋在了廚房裏,半天都沒喘過氣來。正如其兒後來所說的:“差點被我舅媽當地瓜擱竈裏煨熟了!”其實害羞是有知道的,可是找個地縫鑽是不可能的了,能怎麽樣呢?然後,終于逃出了那個被舅媽的熱情籠罩的蒸籠,其兒卻發現自己和所有可以讓她覺得不陌生的人都走散了,莫名其妙,深深的孤獨感,也像是個籠。
是外婆看見了她站在空無一人的曬谷場邊吹冷風,很心疼地把她拉進打牌室裏,桌子底下生着火,所以屋子裏是暖和的。
在那裏坐了很久,覺得怪無聊的,其兒開始找媽媽,可是很晚了都沒見媽媽的身影……外公說她大概是去鄰居那些叔伯舅舅們家裏拉家常忘時間了……其兒推了推爸爸,怯生生地說:“爸爸,我要回去!”外公聽見了,就說:“這麽晚怎麽回去呢?你今天就在這裏歇息吧,孩子。”于是外公幫她脫了外套,把她塞進了被窩裏。
過了一會兒,聽到姨媽進來了,要睡在這床上。可是直到她鑽進被子裏,才發現這床上已經有一個人了,吓了一跳,她說:“是其兒啊?沒回去嗎?咦,怪不得說外婆最喜歡其兒了,晚上睡覺都不忘帶着……”後來又說:“外婆這麽喜歡其兒,其兒可不要忘了喲,将來拿什麽報答呢……”
到了早上,打牌的還沒有散場,其兒一覺醒來,莫名其妙地想媽媽,莫名其妙地委屈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悄悄開門,悄悄地要回家了去。到底還是被外公發現了,追了出來,連聲喊着:“你媽媽等一下就來了,你回去幹嘛呢?”
其兒不聽,楞是飛跑着回了家。可是媽媽昨天晚上也并沒有回家,姐姐們也不知道哪裏去了。還好,外公跟着追過來了,見屋裏沒人,就又把她帶回了自己家。
姨媽和姨兒都在屋裏,見其兒來了,姨兒又拿那句話說笑:“其兒又想家了嗎?其兒想自己家那可是沒得說的,看外婆對她這麽好,也抵不過其兒對家的念想……”姨媽就說:“是啊,我也在說,外婆這麽喜歡其兒,看她将來拿什麽報答……”
☆、四、外婆家的喪事1
其實是有想過要從外婆那裏得到更多一點的愛的,可是開春的這一年已然是她的最後一個年頭。其兒明明記得她屋前屋後忙碌的身影和溫柔的叮咛,記得她如菊花般燦爛的笑顏,她的靈魂卻很真切地消逝在了這個秋葉飄零,秋雨淅瀝的季節裏,其兒親眼目睹了那一場外婆的喪事,盛大而悲戚。
風雨棚裏人頭攢動,紙花圈在風中搖曳,親人們身上的孝衣噶白噶白……其兒也不知所謂地忙碌在人群中,因為那死去的人是她的外婆呢!——好奇心總是驅使着她,一雙眼睛四處張望,孤僻的心靈貪婪體驗着各種新鮮的刺激。
舅舅和表哥表姐們,媽媽還有姨媽們,他們在幫忙的鄰居們指引下,各種儀式一概的一臉木然。甚至,其兒分明聽見幫忙的大伯對媽媽說:“葵瘟神,就要蓋棺了哦,你帶着幾個侄女兒去給奶奶作一下最後的告別,哭一下咯!”于是媽媽帶着表姐們去了,湊在蓋了一半的棺材的大頭部,開始抽動……其兒瞪大眼睛瞧見這場景,——她們是哭不出眼淚來的!于是傻乎乎地笑了,笑得心都在顫抖。
“媽媽,外婆呢?”一個有着微微陽光和風的天氣裏,其兒這樣問媽媽。媽媽眼圈一紅,竟說不出話來,心疼地坐在椅子上很茫然。
其兒說:“媽媽,我要去看看外婆。”媽媽冷淡地說着:“你自己去就是呀!”恍惚之間,其兒會想到,媽媽是不是以為外婆還活着呀?
院子裏空無一人,恍若一場喪事過後的淡淡餘哀還沒散盡。其兒走進去,只覺得水泥地面的白很晃眼,她扭頭不再往裏走,伸手摘得籬笆上一朵搖曳的花來撫弄,夢幻一樣的哀傷頓時籠罩了她的臉。
外公在門口輕聲喊了一句:“其兒怎麽來了?”像是很親切,又無暇顧及。顯然屋裏有客人,正在和外公說着什麽。屋裏走出來一個和其兒差不多大小的小女孩,那小女孩伸手打落了其兒手中的花,然後歪着腦袋沖她笑,其兒也沒做聲,只顧着自己的傷心,默默地流淚。
客人在外公的陪同下走出來了,他伸手牽着那女孩的手,指着其兒問外公:“這是葵姑娘的女兒吧?長得挺好的。”外公說:“是啊,是啊。”然後他又說了一句話:“這孩子他外婆就是被他爹娘急死的呢,真的是可惜了。”
一切都還是外婆在時的摸樣,仿佛處處都是外婆留下的痕跡,其兒走進屋裏,來回走動着,最後到底還是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哇”地大哭起來。越哭越緊張,越緊張越抑制不了,其兒這一哭,大有氣勢。
可是外公是沒有想到他會這樣毫無由來的大哭的,他走過來只是不停的問:“孩子,怎麽了?”外公真的不知道怎麽安慰孩子,或許他的內心裏也想借助孩子的情緒表達自己的悲傷吧?最後他也癱坐在了孩子對面的地上,嘴裏呻吟着,叫喊其兒她舅舅的名字……
其兒在外婆原先住的屋子裏莫名其妙地大哭起來,這件事很快就傳了出去,鄰裏鄉親們議論紛紛,覺得這件事有點靈氣,這孩子有點靈氣。最後很多鄉親們都一致覺得,其兒她媽媽也太不管事了,她外婆這才入土沒幾天,就讓這麽小的孩子獨自跑去觸靈,也不怕把孩子的魂兒吓散了。
秋收時節,爸爸媽媽在田裏忙得幾乎是忘了白天黑夜的,其兒又一個人跑去了外婆家裏玩。回來的時候,路上碰上了鄰居胡大媽,胡大媽吓得打了個激靈,哆嗦着問:“這孩子又跑去哪裏玩了?膽子也忒大了!”
其兒笑嘻嘻的,說:“我去了那個傻子家玩兒呢,你看她還給我煮了個雞蛋!”
胡大媽說:“誰是傻子呀?我的個天爹爹還有誰比你更傻嗎?不會是喊你外婆做傻子吧?!”
其兒很天真的,連忙解釋說:“不是的!我在外婆家玩了好久,玩厭煩了,就去了那個傻子家,外婆家的上面那戶人家!”
胡大媽當然知道外婆家的鄰居裏确實有這麽一號人物,好像是籲了一口氣,不過同時她還是指着我的額頭吼道:“你這個傻子!你才是十足的傻子呢!哼!”
回頭,胡大媽就繞過幾丘田去,站在田埂路上與田裏勞作的媽媽說話。
“你們家其兒這孩子,講出來的話都吓死人了!我都被她吓着了……你們回去真要給她收收魂兒。”
媽媽說:“什麽勞什子魂兒呀!還不曉得她有魂沒!我們家才不信這個呢!”
胡大媽說:“這個怎麽能不信呢?她外婆去世這才幾天,難免不會受驚吓不?”
“哎呀,說什麽呢?她外婆死了,對她又沒什麽影響,死與沒死還不都是一樣的,小孩子知道什麽……”
其兒笑容洋溢地送胡大媽離去,覺得這個胡大媽挺好的,很關心人,就問媽媽:“媽媽,收魂是做什麽?”媽媽說:“去,去,小孩子知道什麽!”
第二天,爸爸媽媽照例要去田裏勞作,其兒主動跟媽媽說:“媽媽,今天我帶進哥兒出去玩。”媽媽巴不得這小姐弟可以做伴着,于是匆匆收拾好他們的衣着,就把他倆送出了門。其兒昨天留了個心眼,覺得胡大媽人好,所以今天就帶着弟弟徑直去了胡大媽家。
胡大媽家的前門緊閉着,其兒他們一敲門,可把胡大媽和她老伴吓了一跳,不過一聽是這兩小家夥,連忙開門把他們迎了進去。
其兒像個小大人一樣的要和胡大媽拉家常,說:“胡大媽,今天我們到你家來做客。”
胡大媽很高興地笑了,說:“好啊,好啊。今天有了你們這兩個小客人,我家真的是蓬荜生輝呢!”
然後其兒又問:“胡大媽,你們家為什麽大白天裏都要關門呢?”
胡大媽說:“嘿嘿,因為等一下還有不素之客來!”
過了一會兒,胡大媽家門口果然來了一群人敲着門,胡大媽連忙開門請進,端茶倒水,忙得不亦樂乎。
回到家裏,其兒告訴媽媽說:“媽媽,媽媽,今天我們去了胡大媽家做客呢!他家除了我們還來了好多不素之客啊!”進哥兒也争着向媽媽報告說:“是的,是的,胡大媽家來了好多客人,是來捉人的呢!”其兒聽進哥兒說那些人是捉人的,可被吓着了,不過還是有點懷疑,說:“是嗎?我怎麽不知道是捉人的!”
進哥兒一聽急了,激動地說:“你沒聽那些人說話嗎?真的是捉人的呢!”說着他又轉身喊媽媽:“媽媽,媽媽,幸虧我們看見他們來了就躲在竈角落裏不做聲,他們才沒把我們捉走哦。”
媽媽聽了,連忙摟着進哥兒親了一下,說:“是嗎?哎,我崽崽好聰明呢!”
其兒卻好像有些氣餒,她在想着:“咦,進哥兒都知道是來捉人的,我怎麽不知道呢?真傻!還好,沒真的被捉了去。”
☆、四、外婆家的喪事2
于是到了第二天一起床,兩姐弟又在商量着去哪裏玩的時候,其兒搶着就說了:“媽媽,媽媽,我們今天還去胡大媽家。”其兒是想要去聽真切點那些人說的話,看是不是真的如進哥兒所說的是來捉人的,進哥兒也知道其兒就是這麽想的。
走到胡大媽家裏,昨天那些人也早早就到了。胡大媽說:“小孩子乖乖坐着就好了,大人有事要談。”看起來大人臉上的表情都很嚴肅,到底受不了拘束,倆姐弟坐了會兒就悄悄溜了出來。
至于那些人到底是不是捉人的,其兒心裏的疑問還是沒有解開。只是記得事後,媽媽還特地向胡大媽詢問起這事,胡大媽說是鄉鎮裏管計劃生育工作的,不知為何緣故硬是懷疑他家有計劃外的生育,要求把超生的孩子交出來什麽什麽的。這話可把媽媽吓着了,過後再也沒有提起這事。
仍舊喜歡一個人去外婆家玩耍,其兒總是帶着她那蒼白的笑容,好像外婆還活在世上一樣。
這天其兒站在牆角,恰好聽到了屋裏人在說話。那是舅舅的聲音,那語氣像是在竭力表達自己不滿的情緒。他說:“整天哭喪着個臉給誰看呀,都去死吧!都進到墳墓裏的人了,還要牽着拌着!”
其兒理所當然都覺得這是在背地裏說媽媽的壞話,不由得打了個冷顫,輕聲嘆出口氣來。不料被舅舅聽出了外面的動靜來,開門一看是其兒,越發沒有好脾氣,只好拿起掃帚掃了個漫天灰,口裏念叨着:“小鬼和大人也一個樣!我看你去絆着,我看你去絆着,你要拌就拌到底!”其兒看那掃帚似乎要向這邊撲來,轉身跑了好遠。
剛才那一幕,着實打亂了其兒的情緒,不過,她低頭捋了捋頭發,裝着沒事人的樣子,又去玩自己的了。
院子外面走進來一個人,他是其兒的叔伯堂舅舅,是外公唯一的一個嫡親侄子,所以說來也算至親,其兒習慣叫他大舅舅。
“大舅舅,你來了?”其兒怯生生地向大舅舅問好。
大舅舅看了她一眼,臉上有一絲憂郁掠過,說:“其兒在這裏呀?走,去我家玩吧?”說着就去伸手牽其兒。其兒正高興,蹦蹦跳跳地跟着他走了。
路上碰了一個熟人,大舅舅就停下來和他拉家常。他們說了很久,具體說了些什麽呢?其兒沒注意聽。只是到了最後,他們把話題轉到了身邊這個孩子身上了,其兒才想去注意聽。可是耳邊的風聲呼呼的,聽不真切。
“這是葵兒的女兒吧?都長得蠻好的!一臉的聰明像,将來肯定大有出息呢。”
“她外婆可真是個好人兒,死了可惜呢。就是為這兒女們傷心得苦呢,這就是兒女不争氣吧。”
大舅舅忍着尴尬站在路邊不知說啥才好,只是眼眶紅紅的。那人滿口唠叨着,揚揚手去了。
大舅舅本是無心打理外婆家的傷心事兒的,因為他自己家也有着一堆的傷心事。因為同樣是這一年裏撒手離世的大舅媽給家人帶來的傷痛似乎比外婆更甚。
就是在上一個細雨無聲的春耕時節,其兒還目睹了大舅媽的離去。
媽媽站在窗口隔着玻璃向窗外望去,其兒問媽媽:“媽媽,外面有什麽?”媽媽若有所思,說:“沒什麽。”其實媽媽看到的是有什麽的,大舅媽剛才從門前經過,走到不遠處的一個拐角,不知為何就蹲了下來。
她似乎是在緊急地尋求幫助。隔着一丘水田,是爸爸在田裏忙活着,他聽到大舅媽的呼救,快步上前。于是,爸爸攙扶着直不起腰的大舅媽向她家的方向走去。
天色有些晚的時候,爸爸氣喘籲籲的回到家了,媽媽還不曾開口問起下午發生的那事,爸爸就說:“哎,孩子他大舅媽是怎麽回事呢?可病得不輕了!他舅舅都不在家,只怕還不知道。”
媽媽問:“現在怎麽樣了?”
爸爸說:“還能怎麽樣呢?連夜都送去了縣城裏的醫院。”
可是再過兩天,那邊就傳來了喇叭裏噪雜的喪樂。媽媽什麽都沒顧,抱着進哥兒就往大舅媽家跑去。爸爸也着實吃了一驚,不過他其兒說:“媽媽哪裏去了?我要媽媽!”
“莫吵!”爸爸喝了一聲,開始抽煙。其兒竟然看到爸爸的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她想:“爸爸沒良心,死了人了,他還在這裏笑!”
第二天,其兒硬是吵着要跟着媽媽去,淚眼汪汪的就到了那裏。屋裏坐着很多人,臉上的表情都很肅然,突然看到一個淚眼汪汪的孩子闖了進來,都莫名其妙地覺得心酸,想哭,于是大家都哭起來了。
有一位老人,走路要拄拐杖的老人,哭得最是哀傷,拳頭握得緊緊的,在椅背上捶着……其兒就“撲哧”笑了,走過去把他的拳頭掰開來,平放在椅背上。
老人表情僵在那裏看了其兒半響,像是有些感激。其兒笑着向他揚手說再見,跟着媽媽上樓去了。
夏天裏,在外地讀書的虹表姐回來了,她是大舅媽的大女兒。陪着虹表姐一同回來的還有一位大姨媽,她是虹表姐的親姑媽。媽媽說,虹表姐在學校裏讀書時是不曾想到媽媽的離去的,她是從大姨媽那裏聽到她媽媽的喪訊的,當時就哭得暈死過去了,醒來又抓着姨媽又捶又打,姨媽身上都打出青塊來了。
媽媽總愛帶着其兒和進哥兒有事沒事的跑去大舅媽家玩耍,看看虹表姐,想着法子讓她開心一點。可是虹表姐畢竟是個好強之人,不習慣在太多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悲傷和無助,所以面對媽媽的極盡讨好般的安慰,只是在心裏感激着。
虹表姐表示很喜歡其兒和進哥兒,對他們的聰明贊不絕口。虹表姐在兩姐弟面前是如此地樂意扮演一個引導者,啓發他們接受書本知識,引導他們去向往即将開始的學校生活,還與他們一道玩起城裏孩子玩的拍手游戲,勉勵他們對人要親昵、有禮貌,要以“叔叔”“阿姨”稱呼人,在學校裏碰到老師要說“老師好”……孩子們也的确被表姐淵博的知識和有教養的談吐深深吸引了。
其兒面對虹表姐的喜歡,在高興之餘,也會默默神傷。傷心之餘,又在隐約地期盼着什麽。于是有一天她終于開口問起虹表姐這樣的問題:“姐,你在城裏讀書,什麽都好嗎?”虹表姐說:“是呀,城裏好呢!其兒将來也要到城裏去才好。”
不滿意!對于表姐的回答,其兒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裏有個聲音在說不滿意。其兒很失望地想着:“将來我長大了,我就不想離開媽媽,離開溫暖的家!”良久不再說話。
大姨媽說:“其兒這麽喜歡到舅舅家來玩,一定是因為姨媽和表姐帶來了好多好吃的。”媽媽也說:“就是呀,老鼠樣的,嘴巴不停地嚼!”其兒就覺得不好意思了,不再把口裏的食品嚼得砸吧響。
媽媽說該回去了,其兒也好像沒聽見,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大姨媽見了又來開玩笑:“其兒這麽喜歡舅舅家,別回去了吧?來,給姨媽做女兒也行!”
媽媽只好提高了嗓門喊她:“你還要不要回去呀?不然就在這裏呆着!”可把其兒委屈得不行了,兩腿一盤就要坐在地上去哭鬧了,姨媽趕緊過來扯住了她,其兒還是哭了,聲音越哭越大,很悲傷的樣子,像是受了百世難解之冤枉,哭得大家都莫名其妙,姨媽和媽媽只好都過來說好話安慰她。
媽媽說:“你不回去就不回去嘛。姨媽又不是不喜歡你,你看,她都說要你做女兒呢!”
姨媽也說:“是呀,姨媽可喜歡其兒了。要是其兒給姨媽做女兒那就好了。有好多好吃的都給其兒吃,有好玩的也給其兒玩吧。還要帶其兒到城裏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做城裏人……”
其兒哭着哭着自然覺得累了,慢慢地就停止了。其實她只是有點委屈,有些傷感,所以想哭而已。
☆、五、過年印象:遠方回來的客人1
又是一年歲末,孩子們似乎很容易記住這樣的時節。爸爸媽媽卻總是那樣心不甘情不願,好像只要提到要過年了,他們就會皺起眉頭來,沒事找事地發洩着不滿。或許不是因為過年,從還沒把過年提上日程的更早的時候,他們就開始這樣了。這,讓孩子們很不安,尤其是敏感的其兒。
終于到了某一天,媽媽說:“不就是過個年嗎?有必要這麽欣喜?你們平時餓着肚皮了,沒吃過吃貨?”
爸爸就嘿嘿笑了,他說:他們本來是沒吃過什麽好東西嘛!土包子!”孩子們一個個撇着嘴巴不再說話了。
可是媽媽并不買爸爸的帳,她說:“誰叫你怎麽不搞點好東西給他們吃呢?”
于是爸爸現出了他的本來面目,很無賴地說着:“我家窮了幾輩了,奢望着你去改變這命運呢!你去弄點好東西來吧!”
于是,媽媽被氣哭了。盤腿坐在地上哭了好久都沒有一個人來勸慰,哭着哭着,後來到底還是想通了,于是擦擦眼淚坐到了椅子上,拖來進哥兒抱在懷裏親昵。
媽媽說:“我小的時候家裏還是挺殷實的,我伯伯家裏更好,就是你們的大舅舅家。我們胡家有個很大的祠堂,到了過年的時候,為了祭祖,年飯都要搬到那裏祭祖,總是一家比一家豐盛!”
爸爸就說:“地主階級作風,還敢拿出來炫耀呢。”
“誰像你家啊,一年到頭都是蘿蔔白菜硬是吃不膩的!”媽媽聽了又傷心起來,委屈地訴起苦來。“要不是我進了這家門,他們大概是年都不要過的!沒見過這麽寒碜的人家。”
“我外婆家裏城府深得吓人!不喜歡。”孩子們也插話進來了,說這話的是二姐。
于是大姐也跟着說:“是呀,是呀!外婆家裏那些人總是古裏古怪的。我就記得他們有一個鄰居叫什麽什麽的,是殺豬的,有一次還拿着殺豬刀出來吓人呢!”
爸爸說:“不喜歡就不喜歡吧,不去就是了,今年過年就不要你們都去了,讓其兒和進哥兒跟着去拜個年就回吧!”
三妹像是剛從夢裏醒來的,瞪着眼睛就說:“其兒和進哥兒去拜年,我就不能去拜年了嗎?我也要去混混,看能弄點好東西回來不?”
爸爸說:“你還想去,那就去吧。那就正巴不得咯。”
于是爸爸帶着小姐弟仨就去了,難得的,爸爸今天這麽積極,随身還帶着鞭炮香燭之類的,是去祭奠外婆。
一場煙熏缭繞的祭禮過後,進哥兒迫不及待地要去買東西,他說前面一戶人家新開了小商店,要去看看。可是他沒進得那小商店的門,因為店主家有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少爺正耍脾氣,把他擋在了門外。
進哥兒委屈得很,哭哭嘀嘀的回來了,還有三妹在身邊添油加醋地描述着兩小少爺火拼的情景,爸爸聽着也覺得很沒面子,什麽也沒說,只帶着孩子們走出門要去看個究竟。
店家聽說後院人家的姑爺做客到此,正為剛來光顧的自家少爺被擋在門外大動肝火,要來尋求公道,于是老板也站出來表示歉意,他說:“是我們的錯呢,這生意都可以不做,怎麽能把人家上門來的貴客都得罪了呢?的确是我們的錯。”話是這樣說的,臉上表情卻并無多少謙讓之意。爸爸畢竟是個聰明人,他想,就算看不過意又能怎樣呢?沒必要自己撕自己的臉,于是沒聲沒響地打道回府了。
可是進哥兒一直在吵嚷着要買什麽什麽東西,把本來就有點心虛的爸爸急得幹瞪眼。爸爸知道這孩子平時驕縱慣了,一時也扭轉不了他的脾氣,于是屁股都沒坐熱,他必須帶着孩子們趕緊走人,不然的話,還真不知道會鬧出什麽奇怪的笑話來。
于是回到家裏,三姐弟又馬不停蹄地朝另一方向的鋪子去了。進哥兒哼哼唧唧的,三妹領着他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而其兒卻有點诙諧,她在想着往那邊去,碰上本家叔伯及兄弟,他們又會攔着三姐弟調侃一番呢。
“怎麽了?外婆家就回來了?誰欺負我們陳家小少爺了?”
三妹伶牙俐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