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不可說(四)

“死者已經有人前來認領。徐氏,陳州因阜縣人士,三十五歲,有三個孩子,丈夫是老實的佃戶,娘家所在地與因阜縣相鄰,五天前她說挂念娘家生病的母親,要回去看看,便離開了家裏。”皇甫楠坐在椅子上,膝蓋上放着的是适才張煜晨拿回來的冊子。

嚴均也在場,陳州府這個地方,平常有什麽案子也是平民百姓間的小打小鬧,譬如說張三偷了我家的狗,李四偷了我家的米,王五動不動在我家門前鬼鬼祟祟經過,是不是在觊觎我家什麽東西之類的,像這樣的兇殺案,八百年也不會遇上一個。但嚴均大人很不幸運,他遇上了,遇上了經不住他不是這方面的專才,所以未免有些一籌莫展的感覺。

展昭點頭,說道:“這麽說她應該是在回娘家的路上被人帶走的,娘家的人不知道她要回去,而夫家的人都以為她已經回娘家了,所以并未有人察覺她已經失蹤。前幾名死者在失蹤前皆是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須得離開家中幾日,等到發現死者的時候,家人才曉得她們并未去辦事,而是遇害了。兇手是早有圖謀,而且他似乎對這些人都很熟悉。”

說着,展昭側頭看嚴均,問道:“嚴大人,幾位死者生前是否曾經與人結怨?”

嚴均說道:“大的仇怨倒是沒有。”

“那就是會有小怨?”展昭問道。

嚴均:“婦道人家,好作口舌之争,有時候難免會與左鄰右裏有些口角,這都十分正常。”

皇甫楠眨了眨眼,問道:“好作口舌之争?”她想到那些死者臉上那些自掴嘴巴的傷痕。

嚴均點頭,“這幾位死者,都是鄰裏較為有名的……”嚴均本想說潑婦,但随即想到死者為大,他這麽說一個死者有失尊重,于是改口道:“幾位死者是急性子之人,平常會比較容易與人發生摩擦。”

展昭看向皇甫楠,說道:“我們先去因阜縣與死者家人見面,就從最近一名死者開始,你覺得如何?”

皇甫楠點頭,“也好。”

嚴均聞言,愣住了,“那個……展大人!”

展昭側頭看向他。

嚴均:“在下有話,不知當不當說。”

展昭笑道:“嚴大人有話直說便可,無須客套。”

嚴均站了起來,說道:“我雖為陳州知府,可不過是一介書生,若是有話講的不對,希望幾位莫要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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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站在皇甫楠身後的方戒,聽到嚴均此言,默默地看着嚴均一眼。皇甫楠說感覺此人不像書呆子,卻像是謙謙君子。可方戒看嚴均,就是個書呆子,如今這個書呆子的言下之意就是我知道有的話說了你們不愛聽,可我還是要說,我說了你們不能怪我,也不知道婉轉二字是怎麽寫的。

就在方戒心中默默吐槽的時候,嚴大人說話了,“恕在下不明白,如今外面人心惶惶,兇手還在逍遙法外,為何兩位不前去捉拿兇手,卻要重新去私訪那些死者的家屬?”

皇甫楠聞言,解釋說道:“嚴大人,陳州府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可眼下我們除了兇手的作案手法是一致的之外,其他方面毫無線索。可至今為止,兇手已殺了六名女子,年齡不定,每個死者遇害的時間間隔均為一個月。”

嚴均看向皇甫楠,這個姑娘,聽聞是當朝包大人的義妹。嚴均并未因皇甫楠是包大人的義妹就高看她一眼,臉上質疑的神色并未褪去。

皇甫楠站了起來,清潤的聲音不徐不疾地在屋內響起,“兇手似乎對死者比較熟悉,而适才嚴大人也說了,幾位死者均是急性子之人,為何陳州府這麽多的女子兇手不選擇,卻要選擇這幾位急性子的人呢?”

嚴均一怔。

皇甫楠又說道:“兇手既然選擇了她們,是否因為她們身上有一些共同的特點吸引了兇手。兇手在将人帶走之後,對她們進行虐待,甚至在她們死後還将她們的身體擺成那樣屈辱的姿勢,兇手平日或許并未與幾位死者結怨,可他卻十分仇視她們,他甚至認為她們生前有罪,所以在她們死後還要她們跪伏在地以示忏悔。”

嚴均聽得直皺眉頭,“按皇甫姑娘這麽說,這位兇手莫非是腦子有病?”

皇甫楠回過頭來,并沒有直接回答嚴均的問題,只是徐聲說道:“嚴大人,我們對死者生前的事情越了解,便越容易弄明白兇手為何會仇視這些人,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便去仇視別人,知道了仇視的原因,便能知道兇手曾經經歷過什麽事情,這般便能縮小追查兇手的範圍。”

皇甫楠說到最後,雖然依然是向嚴均解釋,目光卻看向方戒。

嚴均雙手一拍,一副醍醐灌頂的模樣,“原來是這般,皇甫姑娘不愧是包大人的義妹!”

皇甫楠将目光收了回來,“……嚴大人過獎了。”

她剛才,不止在向嚴均解釋,也是在跟方戒解釋。

皇甫楠對自己義兄讓方戒跟随她和展昭到陳州來的安排并沒有異議,陳州一行,她也一直在觀望方戒。

這個少年曾經周旋于達官貴人間,性子中有涼薄的一面,但也不忘別人給予的溫情。方戒最近的表現,讓皇甫楠對這個少年有了一些期盼,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寬容而善良的人,既不要像初見他時的那樣尖銳涼薄,也不要過于軟弱仁慈,在冷清俊美的面容下擁有的是一顆強大的心。

這種願望說起來完全是她一廂情願似,但她卻有種難言的感覺,就是這個她無意中從風月樓裏帶出來的少年,竟會與她有這樣的交集。

于是,向來不知道為旁人操心是什麽感覺的皇甫楠,驚然發現自己在為了方戒這家夥在操心。或許方戒那家夥曉得了她的心思之後,指不定還要怎麽取笑她一番,半真半假地埋怨着說她多事之類的,可她居然十分甘之如饴。

驀然之間,她似乎有那麽一點點理解從前皇甫靖對她的心情。

她垂下雙眸,笑了笑,心中百味陳雜。

皇甫楠一走神,就不知道嚴均是什麽時候走的。展昭看她一手支着額頭,一手執着書卷,眉目如畫,但手中書卷卻久久沒有翻動。他忍不住打量着她,她的頭微微垂,長而濃密的睫毛偶爾扇一下,在眼睑下形成一道陰影。雖然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可展昭卻有種微妙的感應,這個姑娘正在不動聲色地思念着些什麽。

展昭忽然想起那夜方戒帶他前去破廟找到皇甫楠時,她神智不清,卻本能地問了一句:皇甫靖在哪兒?

性命危在旦夕、神志不清時還能脫口而出的名字,一定是曾經給予她許多的安全感的人。

展昭又想起很久之前,那時候他和皇甫楠還不是這麽熟,他們一同前去調查殺人挖眼的那個兇殺案,她曾經提起過那位收養她的老人家時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柔軟姿态。

展昭越想眉頭忍不住皺得越緊,心中忽然不合時宜地咕嚕嚕冒起泡泡來,他在想,那位皇甫靖到底是何方神聖,他真的是個老人家嗎?

他又很不巧地想起昨日方戒說的話——

展大人,你這樣是追不到皇甫的。

昨日的時候,展大人還信心滿滿,覺得可以和皇甫楠慢慢耗下去,但是只經過剛才那麽一瞬間,展大人忽然覺得,如果皇甫楠心裏一直有個可以思念的人,慢慢耗這一招,或許是不管用的。

有人的思念可能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變淡,也有人的思念随着歲月的增長而變得厚重綿長,展昭覺得皇甫楠不會是前者。

回過神來的皇甫楠見展昭兩道好看的劍眉扭曲得跟兩只毛毛蟲一樣,不由得楞了一下,“展護衛。”

忽然聽到心上人嗓音的展護衛眉頭這才微微舒展,黑眸看向她,“嗯?”

皇甫楠臉上帶着微微笑,問道:“你在愁什麽?”

沒頭沒尾的話讓展昭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皇甫楠擡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比劃着說道:“你剛才在想什麽,這裏都快成一座小山了。”

展昭恍然,笑嘆着說道:“哦,不過是在想案子的事情,總覺得不是一般的棘手。我适才是想到前五名死者遇害過程一模一樣,而最近一名死者卻打破了他從前的模式,若是像你一開始所猜測的那般,兇手是因為死者沒有做完他要死者做的事情而将死者丢棄,那麽兇手會不會重新物色新的受害者?”

不愧是才思敏捷之人,明明是心裏開着小差,卻說得跟唱似的,好像剛才他真的是在十分認真地琢磨這個事情一樣!

展昭的話提醒了皇甫楠,前五名死者皆為每個月殺害一個人,兇手通過暴力和虐待的方式從中得到滿足和快感,一旦他覺得欲望無法控制的時候,就會去物色下一個獵物。而徐氏在與他糾纏的過程中,摔斷了脖子當場死亡,從而被丢棄。

對于兇手而言,徐氏只是一個失敗品,他并未從中得到滿足和快感,所以他必然會尋找下一個受害者。

皇甫楠眉頭也皺了起來。

方戒望了望展昭,又望了望皇甫楠,“若是展大人的推測是真的,那豈不是很快又會有新的受害者出現?”

皇甫楠:“按理說,是這樣的。”

展昭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去讓找嚴大人,讓他拟個公告,近日若是有已婚的女子須得出遠門,務必要家人陪同,切勿只身出行。”

方戒:“為什麽是已婚的女子,萬一兇手這次的目标不是已婚的女子呢?”

皇甫楠側頭瞥了方戒一眼,說道:“按照如今我們現有的資料,兇手對受害者的偏好是十分明顯的,除非他近日遭遇了重大的變故或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改變了他的想法,否則他是不會改變自己的偏好的。”說着,她看向展昭,“因阜縣那邊,不如就由我走一趟吧?”

展昭點頭,“你打算何時出發?”

皇甫楠聞言,站起來走至方戒所坐的桌前,蔥白的手指在上頭輕叩了兩下,示意方戒準備跟她一起出門,轉而與展昭說道:“事不宜遲,自然是立即就去。”

展昭:“你與小戒一同前去?”

皇甫楠輕輕的“嗯”了一聲,顯然是沒打算要與展護衛一同前去。

不被需要的展護衛心裏雖然挨了一記不輕不重的拳頭,俊臉上的神色卻毫無破綻,還淡定叮囑:“路上務必小心,若是遇上刁民鬧事,你倆誰都不許去湊熱鬧。還有小戒,你平時說話太刻薄了,對待死者的家屬可不許那樣。”

遭遇無妄之災的方戒擡頭,那雙丹鳳眼掃了展昭一眼,不置與否。

切,他才不屑于跟陷在感情裏的一根棒槌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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