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前,時隔一個多月,傳言終于坐實。不管是“小靈通”也好,朝廷百官也罷,老早就對這風聲挂念的緊。只可惜廉昌豐隐秘工作做得好,藏着掖着不算,就算花些銀兩從廉府找個透風的牆打探線索,得來的也是模糊不清的結果——這野人早晚帶着面紗,非是貼身人根本不知曉實情。

所以說紙是包不住火,謎底攤開的一刻,也是全城沸騰的一刻。

爛彩的紗簾從後堂掀開,風稍稍懸停。嬷嬷推開張有喜字的紅門,二十名童男童女歡天喜地從簾後鑽進正堂,一派吉慶。花生與蓮子撒在地上,衆人從路面踩過,發出一陣陣“嘣哧”聲響。

緊接着,一席寬大又輕盈的鑲絲混绉裙先行飄入堂中。火紅的絹絲如霞鳥的羽翼,柔順的透絲外衫長長拖在末尾,宛如五彩斑斓的鳶羽簇擁在側,與前者構制一如凰鳥遺世獨立的超然風采。首先便令所有人吃了一驚。

不過最吃驚的還要屬這廉家二小姐的玲珑身姿。嬌小靈秀,款步履履,确是大家閨秀的莊重端頤也要遜其兩分。

由是這面卻扇乃其中點睛之筆。不喧賓不奪主,面目避之風韻辯之,愣是将這隐隐弱弱的身子板注以綿綿神氣,飄逸又神秘。越發引得人興致大起。

公孫煜見多識廣,此刻就很小聲地在愣然的殷世煊耳邊一語道破天機:“這位廉小姐有問題,你可得注意。”

殷世煊聞之面不易改,只是非常會意地沖其身邊二位侍女各打量了一眼,目光落到她們緊緊攙扶的手臂之上。眉睫輕隐顫動,勾唇了然一笑。

其餘人沒有注意到這一幕。不知是因為失望還是興奮引致,多有交頭接耳,議論的正是廉府上的野人二小姐。

情況嘛——好像和想象得不同。

可這種不同也多是坊間流傳和因人想象。廉昌豐從來沒有加以制止或者率先辟謠,所以,也只得在此一抒郁結了。

時辰不等人。聊歸聊,皇宮中還有一堆事還等着二位新人。收下廉昌豐的外衣,戴好程鳳昔的腰帶。殷世煊也不多作停留,客氣地拜別廉府後,以紅菱作縛,将廉幽谷接入了彩車中。引着彩車原地轉了三周,轉交至駕車人手上。自己先行打馬回宮,在昭陽門等候廉幽谷的到來。

兩只隊伍再次碰頭時,正巧趕在午時前。

昭陽門作為皇宮唯一官道,閑人清場。置以曳曳紅幔,煙花璀璨點綴,确實高出不少規格。

從彩車內将廉幽谷接入手中時,殷世煊察覺到手上力度較之前稍有變化。疑惑地去瞧她。

廉幽谷似受了什麽感召,珠穗下的雙眸同時緩移落到殷世煊身上。眉尖不由自主地一跳——是他!

身子一軟,毫無準備地偎躺在了他的肩膀上。殷世煊眉頭緊了緊,旋即喚來随行婢女百雀與翡翠,将她移交了出去。

公孫煜從前頭馭馬回來,見此一幕直呼“不會吧”。下了馬鞍,一路步行入宮,時不時在殷世煊耳邊絮叨道:“這麽弱不禁風,這麽楚楚可憐。這老狐貍送閨女出門前,不動腦子的?”發完牢騷,居然幹巴巴地将自己的話沒頭沒腦圓了回來:“子煊啊,你說就這樣,我算不算得上天下第二?”

殷世煊莫名地看着他。他立刻補充道:“嘿嘿,你天下第一嘛!”

這種笑話,殷世煊已經麻木到完全屏蔽。漫不經心地走着,眼見快到玄武大殿前密麻人影,能瞧見聲勢浩大的皇親納喜盛況,他卻突然停了下來。

“小煜。”

“怎麽了?”

“你差人去傳喚一命禦醫,酉時前往茹蕙宮,在那裏等我。”

“大婚之日傳喚禦醫……你……你這麽着急要避……避……”

“你想到哪裏去了!”殷世煊倒抽一口涼氣,不厭其煩道:“我自然有我的原因,快去安排吧。”

☆、大婚之夜

兩個時辰前,茹蕙宮裏還是靜悄悄地。

突如其來的一陣鬥毆聲,将所有人從半夢半醒中驚醒。不少宮人從巷子裏抄到這座新太子的宮殿牆角,聽這裏邊的情況。

茹蕙宮的正殿,也就是子衿殿外正襟跪着一行內監。幾個宮女從內殿哆哆嗦退出,手上盛着的桂圓、蓮子等喜食保持着原封不動的樣式,在退出殿門的那一刻股溜溜地撒了一地。

門大開着。屋內喜帳紅燭還瞧得真真切切,兩個人影你來我往地在鋪紅桌邊鬥得氣焰高漲,誰也不敢進去勸解。

新太子剛從喜宴上吃酒回宮,送走了鬧新房的一幹人等,誰也沒有料到,轉頭就和新太子妃動手打了起來。

不過這件事倒不能怨太子,畢竟子衿殿的人都知道:先動手的是太子妃,廉府的二小姐——廉幽谷。

廉幽谷這時候已經爬上了紅楠的桌子,手裏頭高舉着剛從殷世煊手裏奪來的戰利品——一只秤杆。模樣和鬥公雞有得一比,神色十分認真。

和她對戰的殷世煊也是練武出身。因為沒有對廉幽谷先作防範,所以第一招:從秤杆被奪到天靈蓋被襲,這場下來,是他略居下風。

避開致命之擊後,他筆直地站在燭光之下,略帶疲憊的眸色些微陰郁。通紅的袍子撩至背後,風從門沿拂來,将這瑰麗之資撫弄得欲作欲休。

劍拔弩張的抑靜下,屋子裏傳來他清幽又冷漠的聲音,像是對着敵國細作的質問:“你在幹什麽?”

站在桌上的廉幽谷感到渾身針紮了似的,神思依舊停留在:他不是要和我交丨配麽?

對于未知的信號,殷世煊素來有着敏銳的自我直覺。不等着對手投降繳械,他慢悠上前了小步,一改溫和道:“下來吧,不怪你。”一如春風撲面,聞之渾身起雞皮疙瘩。

廉幽谷哪裏抵得住這種美男計。思考間,手上又是掄起一棍——這次,務必不能失手!

人一旦有了耐心,個中爆發聚集的力量不容小觑。但凡這種耐心被一根筋的野人學了去,不以殺手锏對之,其中糾纏可能是無休止境。

面對廉幽谷的糾纏,殷世煊也不待為人魚俎,一腳踢飛桌腿,先起第二招。只剩三條腿腳的桌子瞬間失重一晃,連帶着桌上的人一時傾斜,從高位俯沖着下來。

可桌上的人身手之敏捷出人意料。只見電光石火間,瘦小的身影一勾二吊,立刻懸飛在子衿殿的懸梁上。同時用秤杆支在側面的牆壁上,整副身子遂形成倒挂之勢沖向殷世煊。

位置還是對着殷世煊的天靈蓋。只不過這一次,就不像先前那麽好運。

殷世煊畢竟不是吃素的,一次不成就不會再給對手第二次的機會。迎頭直将廉幽谷的手肘處輕鎖了一下,巧然避開她手中利器,右手轉圜至她的肩周,又輕點一穴。二穴一氣呵成,只聞頭頂“喔”得一聲,方才氣焰熊熊的鬥公雞立刻像被拔了毛似的,被他從半空中擊落下來。

殷世煊借着桌子搖墜之力,立時點足飛身摟了上去。

一時間,殷世煊那張極是賞心悅目的面孔便近距離地呈現在了廉幽谷面前。

修身習武的他,颀碩身材自不必多說。精致的五官真是比普通女孩子的都要好看。一雙眸子幹淨勻稱,黑水晶般澄亮有光。下颚飽滿,臉孔玉磨冰篆,清潤又極有線條感。雖然看起來比較冷素,但誰叫她喜歡呢——假如能叫她多看上兩眼,讓她立馬去死了都甘心。

很快,秤杆被殷世煊反手奪回手中,半卡在她的背後。落地後,二人依偎旋轉落定,呈現出來的就是她雙手為外衣反捆,被殷世煊制得服服帖帖的情景。

殿外所有人都長呼一氣,紛紛聳拉着腦袋入殿收拾殘局。

禦醫所派過來女醫一同在外等了好久,終于聽到裏頭傳喚:“叫醫官進來給娘娘瞧瞧病。”

看病這檔子事素來都是越安靜越好,頭回被一大堆子人圍着,醫女心裏難得緊張。

殷世煊在旁悠悠然喝茶,仿佛先前一陣打鬥都是婚房鬧劇。只有眸中謹慎的色調才能透露出他此刻的防備心理,對着醫女正在切脈的手指處,微微凝眉。

女醫官沒從“望”診上看出什麽端倪,本來是打算随意安個不痛不癢的病症全了新太子的“要求”,沒想左右手腕切了兩遍,竟真真兒診出了點“病”來。

“請娘娘伸出舌頭。”女醫官請了兩遍,廉幽谷都沒有動靜,于是很尴尬地将手做成請的姿勢放在她下巴前,反複地用自己的舌頭示意:“嘞嘞,舌頭,石額舌……”

殷世煊實在看不下去了,以陰沉的眸色警了她一眼道:“聽話。”

在有剛才三番挫敗之下,廉幽谷已經起不了任何反抗的念頭了。只是廉幽谷對看病留有很深的陰影,光是想想,皮肉亦一陣膽顫。但在殷世煊面前,這種膽顫沒有半毛錢用。廉幽谷雖然不樂意,還是很認真的将話聽了進去。舌頭乖乖伸了出來。

醫女瞅了舌苔之色,這時才斷下症候。翻開她右手腕下一塊淺紅舊印給太子看,解釋道:“娘娘或有精神不濟,看起來疲憊。這右手下方有過斷骨瘀傷,微臣猜想應是藥膏誤食的緣故導致。”

“藥膏?”殷世煊的目光沉沉地望向傷印所在,着重地複述了兩字。廉幽谷也偷偷擡起手腕瞅了一眼——什麽藥膏?

醫女聞了這斑處的氣味又道:“震痛的藥膏分有品次,貴人們多用含曼荼羅的花膏。但這種花天生含毒素,外敷已需醫囑,內服,劑量不對是會傷身的。”

曼荼羅雖然沒有見過,對它的毒性殷世煊還是略有耳聞。他突然想到什麽,目光不鹹不淡地掃了這個可憐蟲一眼,旋即收進燭光陰影下一閃而沒,未叫人看出形色。

停頓了一會,沒有對病症多加分析,只是對着醫女囑咐道:“素聞花粉之毒一日之內最難緩釋,你着人去煎例藥,為娘娘祛祛毒素。”

一旁的百雀聞之手不經意地一抖,青釉杯盤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醫女去得快,藥童回來得也相當及時。

正愁沒有借口免去新婚同房過程的殷世煊剛巧找到一個臺階下,吩咐所有人退宮就寝,只留了喂藥這份差事給那名叫百雀的宮女。

百雀似有什麽預感似的,留在殿外遲遲不敢進。但殷世煊是下了鐵心要從她嘴裏撬出些東西,她也推脫不了,所以才又進門侍候。捧着藥碗,握着蕉扇輕輕将熱氣扇開。只是手上的動作極度淩亂,時促時緩,好像一個不小心就能一扇子過去将藥碗打翻。

就着百雀手上動作反應出的內心慌亂,殷世煊一貫的“以靜制動”在這一刻棋高一着。愈是谲靜,愈是叫人感受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強勢壓抑,全無應對之力。

過不久,殷世煊果然開口問話。只是口吻淡淡的,像當屋內都是空氣一般,“堂堂相府千金……在府內中毒,也是太大意了。身為婢女下人,相爺未作追究已算法外開恩……”他刻意将調子冷了冷,接着緩緩道:“不過你們做為随嫁侍女進入宮中,往後就不能只依仗遙不可及的廉相府。這東宮之中有我,皇宮之中還有聖上。你們小姐身份今非昔比,往後不論憂喜不論好壞,牽系的不是廉相一家,而是皇宮,而是整個北周。這個道理——能不能明白?”

這番話雖然來得突兀,但意味卻顯而易見。廉幽谷沒有接招,但叫百雀的宮女臉色就不由自主赫然變白,嘴皮不受控制地回道:“婢子……婢子明白。”

随後,殷世煊故作将藥碗接至手裏,挽着澄湯在廉幽谷面前蕩了一蕩,又問:“那麽你跟我說說,廉府交代過來的藥物還有多少?還有……為什麽不樂見你家小姐解毒?”

百雀聽之眼皮一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扣下雙膝,渾了心地發抖。

殷世煊靜靜地瞧了她一會子,忽得挑起眉頭看似不悅地斥震了一句:“大膽奴婢,主子面前心思不少。”

吓得百雀足尖寒顫,立刻伏在地面哭訴:“殿下明察,非是婢子不願說,只是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她……”

“你家小姐的事情我略有耳聞,你如實說來即可!”

話到此處,百雀嘴裏發了慌似的胡哝了句什麽。思慮之間淚水滾滾而下,身體的劇烈顫抖預示着她已經分繃到極致的緊張:“實不相瞞,我家小姐身份特殊,自小生長在房陵那個地方,行為習性多與常人不同。這陣子,我家小姐受了不少苦。為了調理身體和一些其他的原因,确實一直以藥物維持着,方能平安無恙。但婢子也是今日才知曼荼羅的事,并不知曉這會不小心會害了小姐。可恕婢子鬥膽,此掣肘若今日廢黜,恐怕也只在一時。依我們小姐的性格,不出明日,怕就會因闖禍引來滅頂之災,甚至還會連累殿下受罪。與其如此,倒不如保持現狀,穩中不亂地才好。”

“穩中不亂……”殷世煊不以為忤。望着方才和他大戰一場,如今又正一臉茫然的廉幽谷喃呓道:“還能有怎麽個亂法?”最不濟就和方才一樣?

“這個……”百雀沒有接下去。

——确然無話能接。

殷世煊站起身子,冷冷輕笑一聲——須臾間便理清了廉相安排給這新婚之夜的小把戲:要麽着廉幽谷繼續服藥保持鎮靜,毒素累積,直至哪日不小心中毒身亡,殷世煊因之背負一個殺妻的名頭;要麽撤銷這一禁制,令廉幽谷恢複他們所謂的“正常”,犯下滔天大禍以致拉殷世煊一起陪葬。

無論怎麽選擇,廉幽谷性命堪虞,殷世煊也在劫難逃。明白這一鉗制後,當事人內心湧出一股負嘲:“我又何曾需要以女人的犧牲來保全自己。”睫羽輕垂,眼睑之下滲出一抹對命運的輕蔑之意。

随後,他撩起衣袖,伸手撥開金縷鳳冠處的殷紅珠穗。一張笑臉如白瓣花蕊般綻放其下,粉嫩一斑。烏幽幽的眼珠如兩粒未熟透的黑侖加,黑黝滲紫,直噗噗印在澄明的花叢裏,多的是精靈罕怪。莫說盛京難見,便是天下亦找不出其第二。

殷世煊為此有些意外,出神間将湯匙緩緩送至她的唇邊,輕哄道:“喝藥吧。”

一直沉默狀态的廉幽谷頓時雀躍不已。眼睛笑眯成兩彎璀璨月牙,兩片櫻粉唇瓣輕柔銜住殷世煊遞來的東西,揚起頭,心甘如怡地将其慢慢品下。

☆、會見長輩

芙蓉帳在夜風裏溫柔搖擺,就着綿柔月色,帳內的人影有些模糊不清。一如熄了燈的子衿殿,所見都僅靠猜測。

桌凳擺放得較為密實,廉幽谷蜷縮在桌腳之間,慢慢地向芙蓉帳的人影爬過去。

筵席上的他有所保留地多喝了小半壺酒,及至深夜,睡得不省人事。

廉幽谷于是肆無忌憚地去瞻仰這張臉,看完面孔看身材,看完身材再看将他與房陵見過的那個人契合一處。真是一種美妙的體驗。

這種體驗之下,廉幽谷又有些發愁。譬如無辜躺在角落裏的秤杆一樣,現實面前無可奈何。

生活素來粗放的她,今天也有吃啞巴虧的時候。放着活生生的“獵物”在身前,無奈隔着種族這道屏障,簡直又狗血又無情。找到一個既讓他情願,又不惹他厭煩的方法,确實是她人生的第一大難題。至少在她看來,比打一頭熊回洞是要難上十倍。

在解決這個難題的過程中,恐怕也只有幻想才能暫時緩解她焦躁的症狀。廉幽谷慰藉自己,也許過了春天,情況會有所好轉。

隔着輕薄的雲紋蠶絲被,秀氣的小手猶疑地撫上堅丨挺的胸膛。練武強身的胸脯輪廓起伏有致,壯實又不凸顯,雖然沒有辦法零距離勾畫肌理,但光是想想絲被下的畫面,就足夠廉幽谷血脈膨脹随時陣亡。

——噢,救命~

微弱光線下的人既心驚肉跳又樂此不疲,興奮間不知不覺已經過了頭。瘦小的身子扭扭捏捏,欲罷不能地趴在了被子之外,笑嘻嘻地往那張略薄的唇瓣探去,欲來個霸王上弓。

不小心锉到身下人的手肘時,身下傳來悶哼一聲。

雖然沒有即刻因之痛醒,但警覺的殷世煊已經察覺到有人近身,霎時睜開眼來,一把将之捆抱住。

同時大喝道:“誰!”

廉幽谷“咯咯”一笑,同樣将他抱住,心裏道:是我呀!

見對方不答話,殷世煊便猜出七八,立刻尴尬地将其推開。披上睡袍緩緩坐起,面無表情地将她瞧着。

朦胧月色下,廉幽谷的面容瞧着沒有如此真切。同樣,在廉幽谷眼裏,殷世煊身上的一衆變化皆沒有大多區別,即便對方的拒絕已然如此明顯。

“不是讓你在偏殿不要過來?”

“……”

殷世煊突然冷冷笑過一聲,道:“你在房陵也是這樣?”

廉幽谷想着:不是呀。

毫無意義的對話,殷世煊試過一遍便無心再問。疲憊地沖窗外窺一斑斓月色,回轉間眸中萎靡之色依次淡去,“四更天了,五更朝會後要帶你去拜見父皇與母後,你既然睡不着,索性等拜完和我同回。”

蠶絲的軟被細膩冰潤,廉幽谷激動地将之攥緊于手心,心裏滑溜溜地,已記不得殷世煊說了什麽。只管賣力點頭——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一早,太子妃專襲的璎貝絡芸袍從子衿殿一路掃到承明殿。清晨宮人們灑水打掃時逢渣滓來不及收聚,一概為之順得幹幹淨淨,絕塵而去。

時辰略早,承明殿主廳裏空無人影。兩副木雕馬燈孤零零地懸在殿廊之外,流蘇稀松地垂在半空中,惹得宮人争相避之。

殷世煊将廉幽谷帶至流蘇下便不再進去。指派了四名宮女留下,自己則至前朝參與早會。

想到晚前婢女百雀之言,剛走出兩步的殷世煊鬼使神差地放心不下,回頭又親手将她身上的衣襟捋了一捋,瞬時間在廉幽谷耳邊正色提醒道:“我交代你的話,每隔半個時辰默誦一遍,萬不可出錯。”

廉幽谷被他鼻翼的熱氣撓得幹癢不過,咯吱發笑,而他實際說了什麽,她實在沒有關心到。

殷世煊以為她胸有成足,時下便略微放心。對着廉幽谷的眼睛,一板一眼而問:“謝謝父皇怎麽說?”

廉幽谷歪頭:“蟹蟹夫皇。”

還算過得去,“謝謝母後呢?”

廉幽谷又回憶了一番,苦思道:“蟹蟹母猴!”

雖然不完美,但對一早培訓下來的結果,殷世煊不能太過挑剔。

只是這番你來我往的親密舉動多年不在宮闱,不知其意的的宮人路經撞見都不約而同捂嘴偷笑走開,令殷世煊甚有不慣。

殿廊來往宮人愈多,甚至好有幾個已在殿外來回穿梭了七八遍,連跟承明殿八竿子打不着的樂府令尚席令都結伴前來串門,局面看起來就很好笑了。

再待下去,整座皇宮的人都可能會剛巧從這裏路過。殷世煊不作多釋,冼馬在前帶路,一行人立刻往建武大殿奔赴而去。

自昨晚谕旨下放,陛下親封了東宮太子,在外人眼中殷世煊也算得上求仁得仁,眼下風頭正盛。

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這位莅列衆臣首位的太子爺今日規矩如常,既沒有任何恃寵之舉,且朝堂議事時幾乎都是以文武大臣谏訴為主,只發表極為簡要的評點意見或者附議,和往常三公子臨席聽政時的格局對比,竟像只調了個位置的順序而已。

倒是剛封官號護國公的一國權相廉昌豐看來神清氣爽,朝會上國事遞呈,他一人便占了二分之一。其餘人上報春耕水利之事他也多評點幾句,熱心地給出不少意見。

朝會接近尾聲時,皇帝嗓子突然不舒服,命人泡來一碗茶慢慢品卻。其餘人得了這一空隙,紛紛私下交耳,論的是皇帝還未及下诏的事。

“前日聽梁大監身邊的小厮講,陛下圈了上虞與東臨兩塊作為封地。是不是現在就準備分封?”

有人偷偷看去兩位尚未封號的公子,小聲論道:“如今東宮已立,此刻詣封時機最好。”

“十年建樹,不能說毫無纰漏。二公子軍甲三十萬,即便得了封,國土維丨穩還得靠他。”

“皇子分封,推遲上任也是有的。何況上虞與東臨離盛京并不算遠。”

“不管怎樣,關鍵是陛下的态度,多思無益。”

幾個人連連點頭,“是啊,是啊。”然後又将注意力投複到金銮九龍座上天子的位置。

很意外的是,皇帝喝完茶就了事了,又提起剛才已經商定過的話題。

“李卿說,立春分地時隆西發生争地鬥毆之事,而陽阕的徭役征收不齊也是因按戶分田,部分勞動力過剩成空頭,均攤不成比例導致的。”

治粟內史李立清即刻從人群中出列,對上作庭禮道:“回陛下,大致原因如此。不過臣下以為,這與我朝農司官署的設置也不無幹系。”

“噢?”老皇帝聽之有意,面上不動形色:“你說說看。”

“治粟署掌諸谷物監管賦稅,行納稅之職。向來是以朝廷所定标準分秋夏兩季對下征繳。然農事乃聽天行事,水利興則物産豐盛,土地瘠則顆粒無收。今年賦稅,各戶五石,有人能繳有人不能繳。或依助肥沃土地或水利便之,其公平性早已不能同語。所以對良田的争奪或資源的占用一直以來為矛盾之重點,可以說不能全怪百姓。”

“李卿的意思是,賦稅與水利沒有結合實處,标準定得不合理?”皇帝的表情有些古怪,分不清是愠怒還是傷神。

李立清手心起了一層汗,連忙回道:“也不是,只是賦稅之事,為此多有變故,故而陳情,望陛下開恩。”

皇帝沉默了少許,看向庭下衆臣,鄭重道:“戰時為壯擴軍事,政策有所不同,顯然現在老百姓更傾于安居樂業。不知道衆卿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妥善處理其中矛盾?”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倒不是想不出法子,而是對這種麻煩不讨好的差事敬而遠之,不想摻和。

這種如出一轍的諱而不言,令朝堂氛圍多有尴尬。殷世煊從緘默無聲的隊列中請出,盡量将這氛圍維持在一個其樂融融的虛象下,請道:“父皇,兒臣願意一試。”

二公子殷世栎此時赤丨裸裸地瞟了這個方向一眼,随後将目光收回至老三的身上略微停頓,最後又在視若無物的轉換中恭敬地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其中傲氣不一而足。

皇帝對殷世煊今日所說最長的一句話頗有興趣:“太子有想法?”

殷世煊答道:“談不上想法,兒臣盡力為之,配合李內史将分田賦役之事調整些許,希望對國事有所裨益。”

皇帝點頭道:“也好,這件事你先與李卿商議,随後遞交方策于朕。”停了一下又補充道:“散朝過後,李卿留宮,禦書房議事。沒有異議的話,就先散朝。”

皇帝忍着嗓子咳嗽了兩聲,後事沒再多說很快就下了朝。百官無一不啞然,實不知陛下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四弟!”細碎的步子從身後傳來。殷世煊從建武大殿出來,正有心思,突然被其打斷。

“三哥?”

眼下過來的正是三公子殷世琭。他眉眼清和,所有人都覺他與殷世煊長相有幾分相似。但他身上缺失了殷世煊那種淘浪歷海的沉澱感,與殷世煊不同的是,他面容清臞,更似貼合書生秀氣。

手上把玩着一串羊角珠手持,晨光初暈下,珠子清透亮澄的光芒愈發傳奇。手珠的主人小跑着靠過來,氣喘籲籲中笑臉盈然。

“四弟,雖然有些遲,但還是恭喜啊,雙喜臨門。”這是客套話,殷世煊能聽得出。

“多謝三哥。”卻見他身邊并無黃門,便又問:“三哥有事?”

“三哥沒事,反倒是你心事重重,是不是新婚大喜想着弟妹啊?”他刻意拉長語調,像戲臺上唱秦腔的小生。

殷世煊确實想着廉幽谷一人待在承明殿的事情,但并非殷世琭言下之意,其實也是因為擔憂,“三哥,不是你想的那樣。”

戲笑間殷世琭迅速往手心揉了兩粒羊角珠,湊近殷世煊身邊壓低聲音道:“三哥問你一事。”為了不讓世煊多心,他又解釋道:“不是蒜頭梆的事……我聽聞弟妹來自房陵,是廉府家二小姐?”

殷世煊領會笑了一聲:“是的。”

“我聽說弟妹閨名叫幽谷?”

殷世煊記不得這位三哥什麽時候對自己的事如此上心,一面理着思緒一面應道:“沒錯,名叫廉幽谷。”

殷世琭聞之兩眼一顫,明晃晃得跟玻璃珠似的,開心得語無倫次:“好好,你好好待弟妹,是這個就好。”手中珠串快速地在指尖搓轫過去,也顧不得殷世煊看他的眼神,連連将他推走,“你去,你去,不用管我。我這裏還有事兒呢。”說着倒真的遁走了。

殷世煊望着這位本不親近的三哥走遠,不知為何,心裏卻浮起一絲不詳的念頭。

卯時,向來是皇後為太皇後祈福誦經的時辰。承明殿是內宮之主的待客正殿,寝殿在內,經堂又在膳堂之最後。所以從五更到現在整整一個時辰裏,廉幽谷根本連正主都沒來得及見上。

漫漫時長,幸有自己随便找些事情做了打發。也沒有想到過先在偏廳小歇一會兒,很實在地站在殿中央,等她的夫君到來。

卯時剛過一刻,殷世煊果然下朝來承明殿。今日乃新婦初拜長輩,禮儀諸事不說,确也是殷世煊成家立太子後第一次以兒子的身份和二聖相處,确實重要得緊。

方一進門,殷世煊身後衆人便開始各處忙活,端水,淨手,脫帽……可是忙着忙着,這位殿下突然發現等在殿內的夫人些許不對勁。推開衆人,清理完整視線,殷世煊喉間便一陣幹燥,一路向前壓抑地急喊着:“廉幽谷!”

廉幽谷轉過頭,一雙眼珠子生怕不能惹起殷世煊更大的怒火,笨拙地眨又眨,笑嘻嘻上前撲來:夫君。

但她夫君的臉色真的很不好看。奮力揮手讓所有人等退開,上前捏住她的肩骨問:“你的衣服呢?”

☆、搗蛋之一

“你的衣服呢?”

廉幽谷瞅瞅身上——衣服可不是還在嘛!

雪白的中衣是上好浣絲棉制成,厚薄适中,外表平滑。單從布料上看并不是什麽搶眼的珍稀物,但裁衣上身後垂感極佳,總能将女子身姿勾畫地婀娜玲珑,達到欲遮還羞的視效。尤其類似廉幽谷身形嬌小的這種,曲線嬌柔,效果更佳。

殷世煊仔細地瞅着衣衫不整的身子板,微透的絲線網格間滲透出不少內兜的繡紋,花樣或鵝黃或嫩綠。如果不是有他将光線從她面前隔斷,位置相隔再遠些,幾乎是“一覽無餘”。

“出門時是什麽樣子的?”殷世煊不忘四處搜尋那件璎貝絡芸袍的蹤跡,回過頭時捏在肩頭的雙手不自覺緊了許多,語氣也更為生冷:“你把外衣脫到哪裏去了?”

雖然殷世煊的動作有些粗魯,但廉幽谷還是很樂意被他這樣近距離抱着。心裏也惦念着回憶自己剛才究竟把衣服放在了哪裏——畢竟好像去的地方還不少咧!

“翡翠!”

殷世煊連喚了兩聲,翡翠才慌慌張張從外殿跑進來。雙手濕漉漉地,似沒來得及擦,“太子殿下,婢子在,婢子在。”

“你們是怎麽伺候娘娘的,不知道今天是來面見二聖的嗎?這樣成何體統?”

翡翠未來得及喊冤,殿內、殿外同時響起兩道大監高亢嘹亮的通報聲。

“皇上駕到!”

“皇後駕到!”

——真是說什麽來什麽……

除了廉幽谷,所有人的眼皮都不約而同扯了一下,很要命的那種。翡翠更是在這眉睫之際吓得魂飛魄散,嘴裏喃喃哭哝:“怎麽辦,怎麽辦,殿下,婢子真的不是故意的。”

殿外禦前大監的烏紗已經冒出個尖頭兒,其後浩浩蕩蕩的腳步聲接踵而至,留給殷世煊思考的時間其實所剩不多。

“你們都回到原位去。”說罷,殷世煊攬袖将腰間之秋蘭玉佩取下,匆匆交給洗馬。解帶玉封,沒來由得一把扯下身上織錦衣袍,鼓飛在半空之中。在那個角度裏,脫掉盤雲廣陵袍的殷世煊同樣也只附着一身雪白中衣,脖頸修長,似鍍了一層清釉薄膜,包括臉龐和鼻翼輪廓都修飾得白皙無比。

廉幽谷眼珠子都看直了,待下一秒,殷世煊的衣裳更神乎其技地搭在了她的身上。雖然大了一圈兒,但和白衣的“坦誠相見”比較起來,确實得體不少。那人為她穿衣疊袖一氣呵成,動作娴熟,一切完成之後甚至于氣息都不所動,全然沒有痕跡。

也正在最後一幕倉皇落定之時,皇帝從殿外而來,皇後從寝殿移駕,二聖幾乎是同時抵達了承明殿大廳,僅看到了他們所呈現的一幕。

皇帝口裏頭本來還打趣着:“這是誰放了個梨子在門口……”話音未落,便為眼前二人衣衫不整之形象弄昏了頭,“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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