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皇後正巧也從內廊出來迎駕,不想他們正在說話。鳳眼帶笑,很和适宜地将話題岔開去,帶着後生們先拜見了皇帝。
“臣妾給陛下請安。”這份雍容端莊與和靜溫婉來得恰是時機,如破天一語直醒衆人肺腑,給陷在水深火熱的人指派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受這根稻草的提點,衣不着體的殷世煊立刻抓住廉幽谷的手在皇帝面前行了萬福禮,身後宮女及內監也立刻跟随行大禮。整個承明殿噤若寒蟬,突然變得局靜下來。
皇帝一雙老道的精眸在殷世煊白淨的中衣上滾過一個來回,裝作沒有瞧見,對所有人道:“起吧。”
随後和皇後一起入上座。
不等皇帝開口斥責,皇後便先埋汰這位新晉太子,對皇帝道:“瞧這小倆口,好不容易成大人,卻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在長輩面前真真像個孩子樣。 ”
皇帝額上的擡頭紋稍有舒緩,還是哼了一句:“是啊……世煊,你們這是怎麽回事呢?”
“是兒臣失儀。幽谷方才身子不适,衣袍有穢。兒臣一時心急,思慮不周,便将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她了,還望父皇母後恕罪。”廉幽谷一言不發地瞧着他的夫君,忽然不明白:他為什麽睜眼說瞎話?
皇後接過話道:“小倆口相敬如賓是好事,但你身為太子,言行得失還需多加注意,禮不可廢。”
“兒臣行為欠妥,謹記父皇和母後教誨。”
謝恩時,廉幽谷看見殷世煊的表情有一度複雜的變化。目光對向高座時神情又恢複了正常,甚至挂上了她從未見過的一張慈目笑臉,很是平易近人。
皇後命宮女從寝宮中挑來一身幹淨衣裳,廉幽谷于偏殿換好,又将殷世煊的衣物物歸原主。二人才重拾完整。
皇後打量了廉幽谷一圈兒,贊許道:“是本宮入宮時陪嫁的衣裳,穿在小谷身上确是極妙。”轉頭時忽然又有些憐惜,對殷世煊道:“小谷身子骨弱,往後你可得将她養胖一些。否則連衣裳都撐不住。”說完就即刻順手去拿瓷碟裏常年供奉的甜點,和藹可親地沖廉幽谷笑着:“母後宮裏的粟米耙開味又養胃,回頭用過午膳,便帶回去些。”
殷世煊和廉幽谷的目光都随着那勻稱的指關節挪到青花攀枝的瓷盤上,但只有廉幽谷恰是時候笑露出兩粒虎牙,看着光光蕩蕩的盤子,提前捕捉到母猴大人臉上的變化。
摸着空空如也的盤子皇後不免有些窘迫,斜睨了掌事宮女一眼,然後去拿案上的柿子:“嬷嬷們都有将新鮮柿子風幹的手藝,味道甜甜糯糯,小谷肯定愛吃。”話剛出口,手指又同樣尴尬地懸在半空:“……”
掌事宮女真是活見鬼了,頭擺得跟撥浪鼓似的:皇後娘娘,絕對不是我,絕對不是我……
皇帝想到大殿門前置放的那枚梨子,雖然不知道怎麽回事,但還是心領神會地笑了一會兒。咳了兩聲,道:“好了,吃的什麽時候都能給孩子們送去。先命人上茶吧。”
皇後連忙道是,然後命宮女呈來茶盤。随後奉茶、跪拜、待禮等繁文缛節一一完畢,時至午時,一家人用過午膳,也就将方才之事忘得差不多。
按照禮制,殷世煊還需和廉幽谷在前宮後院一一拜過老人及生母。而皇帝留李立清在書房議事便也沒有時間再多家長唠嗑,只是臨走時交代殷世煊忙完後即刻去見他,随後就禦駕離開了。
殷世煊臨走時,皇後特意命人收來一些零食點心,差人直接送至子衿殿。殷世煊客氣地再三謝過,帶着廉幽谷就離開了承明殿。
雖說前腳出門——殷世煊到底是容不得事情發生在自己掌控之外。同樣站在木雕馬燈的流蘇之下,皇後都還未離開,殷世煊就放開抓着廉幽谷的手,橫眉冷對擺出自己與其隔絕的态度。低聲喝問廉幽谷:“你的衣服到底哪裏去了?”
雖然這是一件小事,只在拜見長輩時的一個小插曲。但直覺就是這麽神奇,殷世煊分明猜到在他不在的這個時間裏,這個野人肯定又折騰了什麽令他焦頭爛額的事。
果然,廉幽谷的表情告訴他,她确實想起來衣服幹啥去了。只見她黑溜溜的眼珠飛速眨出一抹星辰亮光,眸光不懷好意地望向承明殿那個正在送行的優雅淡定的身影,然後就神經質地笑起來。
殷世煊随着她奇異的目光搜去,視線最終落腳點不在那位後宮典範的皇後身上,而在皇後的頭頂之處。
只見頭頂之上,九尺之高的殿梁上懸挂着一副繡制精美的殷紅包布。鼓鼓的包布四角掀開,垂下一只袖筒。一枚暗器大小的棕紅色柿子餅露在外表,一半偎在包布中,還有一大半微微翹起。稍有一震動,便會從袖筒中滑落。
“暗器”下的人渾然不覺,接收到這位太子去而複返的目光,噔時又擺出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仿佛這笑容的幅度再大一點,整座宮殿都會為之顫動。
殷世煊極快地掩飾掉這種破綻百出的目光對視,匪夷所思地望回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始作俑者”,一股熱血沖腦門,“你?”
“……”
“你……”
廉幽谷擺着一對星星閃爍的目光:……我怎麽了?
确實沒怎麽。不過是衣不蔽體攀杬架木,不過是在後宮正宮承明殿偷光零食罷了!
經過久久的打量沉思後,殷世煊抽盡氣力地搖頭,離開前近似自言般低嗤了一句:“莫名其妙!”
除了“莫名其妙”,殷世煊無法找到更好詞語來形容自己此刻憤慨的心情——事實上,除了對她的無可奈何,殷世煊更多是為這種最低級的失算而心煩。
承明殿這位本是心府極深的主,若加上可能特派隐子侍衛出動,必然要驚動時刻在暗盯着他的二皇子一派,引得所有人注意。他素來謹慎,即便攬下農事大權也可作得滴水不漏,卻沒想過會在這麽點芝麻大小的事情上摔跟頭,因小失大,實在有辱智商。
為了想法辦抹去這種令他丢臉的低級“罪證”,去往栗旸宮的路上,殷世煊一人走至最前,目色沉着唇線緊阖一言不發。廉幽谷感受到他身上的疏冷,試着追去幾次,最後還是不得不乖乖跟在身後。
栗旸宮是殷世煊生母瑜夫人的住處,未入采薇殿,殿內便傳來公孫煜爽朗的笑聲。
“子煊,等你好久了。”
出來迎接的是一個玉面玲珑的公子。乍看是張俊美絕倫的面孔,眉如墨唇如朱,五官雕刻分明,有棱有角卻也顯得俊逸異常。身上穿戴一身士子的着裝,月白為服葛綿包邊,烏黑濃密的頭發被玉冠松絲挽起,柔柔弱弱與北周武官明顯不同,但又和文官不在同一種氣度。看起來,似一個放蕩不拘的閑游讀書人,其實眼裏不經意流露出的精光赫赫,讓人不敢小看。
廉幽谷記得這個人,同樣在房陵救了阿娘,和殷世煊形影不離。
她第一次認真去打量除殷世煊之外的男人,以為天底下除了殷世煊外再無美男子的念頭被一蕩而空,心裏不由自主驚嘆:好看!
公孫煜快速地捕捉到這種毫不避嫌的目光,直直看向這位新晉仰慕者,咧嘴笑道:“天哪,你就是廉家二小姐?怎麽生得這麽……這麽……好看?”
廉幽谷感覺到來人的溢美之情,很興奮地前去撞了一下他的肩:有品位!
殷世煊木着一張臉,還為方才承明殿的事情生怨。見他二人一來二去氣,突然消了一半,只是替換成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很顯見地沒有答公孫煜的話。
公孫煜上前摟住他的腰,湛精的眸子匆匆閃爍,“子煊,你累了?快進來歇歇。”
對這種喧賓奪主,殷世煊感到無奈——這是他母親的住處!
說話間,瑜夫人由宮女攙扶着從采薇殿出來招呼這幾個年輕人,“小煜不要鬧,快讓世煊到裏屋說話。”
☆、接二連三
透明的琉璃盅裏搖蕩着濃稠的乳白色羹湯,有青蔥的蔬葉,也有暖紅的胡蘿蔔碎末,數種果蔬搗爛拌碎米煮溶,就是內監手上盛來的百彙羹。
玳瑁的珠光在行雲簾瀑下映出五彩斑斓的圓點,百彙羹的香氣參雜在光隙間飄至偏廳,絲毫沒有為前者搶去風頭。宮女伸手将光影撩起的過程中,廉幽谷的注意力至始至終都落在那透明又白皙的湯食裏。
瑜夫人生了一雙清亮明慧的雙眼,看出廉幽谷對吃食的迫不及待,眼中便露出随和慈寧的眸色,對前來的內監催促了一句:“殿下和娘娘可能餓了,吩咐廚房小菜先上,不用等鲟龍魚。”
午膳時廉幽谷确實只吃了兩小口,一是有殷世煊的訓誡在前,再者筷子這種東西使用方法可謂高深莫測,廉幽谷至今都還不能完全掌握,俨然是個阻礙。
公孫煜瞅瞅四座上的人,忽然後知覺地驚呼一聲“天吶!”誇張地豔羨道:“鲟龍魚诶,子煊,這可不是一般的名菜呢,你先留着肚子,一會多吃一點。”
殷世煊瞪了他一眼,谑道:“我留着肚子,你做什麽?”
“你忘了,我一向為你試毒,當然是先吃了。”
“我記得,去年的試毒,你便試完了整條鲟龍魚。”
“你懂什麽,那次是真的有毒。得虧我舍命救你,肉都長到我身上了,你才有這麽好身材娶來美嬌娘。”
“……”
趁着他們口舌之際,廉幽谷忍不住将琉璃盅挪到鼻尖深深嗅了嗅,兀自吐出舌頭在盅緣上偷舔一口。以為沒有人發現,嘎巴嘴唇,試嘗了一下味道。
殷世煊與公孫煜的對話還在繼續,瑜夫人已經将一切看在了眼裏。命宮女盛來湯匙,一人分派了一支。笑着将他們的嘴堵上,“好了,在栗旸宮裏哪裏需要試毒不試毒的,世煊恐怕也是餓了,鲟龍魚你們都有份,快先吃東西。”
湯匙還算能持上手的餐具,廉幽谷從盅裏舀了一勺羹湯,把持不住先行入了口。
瑜夫人見狀,睦藹地對其餘二人道:“吃吧。”
三人湯匙正上手,準備開動。只聽得旁邊“噗”得一聲從安靜中迸發,伴随廉幽谷滿臉嫌棄地将剛含進嘴中的吃食通通噴了出來,灑得滿桌都是。
一時間,汁液從桐木桌面上往低處流。冒着熱氣的殘羹湯葉随手皆是,如泥漿和爆竹爆炸了一樣,滿目瘡痍。
屋子裏的人驚得屏住了呼吸,不由為這太子妃捏一把汗。
殷世煊瞅着手指邊晶瑩剔透的羹汁,表情一度很複雜。放下湯盅,擡頭的動作也變為極緩慢。那一刻雖然鴉靜,卻無不令人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危險。
瑜夫人恰是時機地摁住殷世煊即将發作的手,笑臉去問廉幽谷:“幽谷啊,你怎麽了?”
廉幽谷揪起秀眉,含糊地想說:羹裏有胡蘿蔔。
本來沒人能看出她的表情含義,一旁公孫煜突然笑着靠過來問:“是不是不愛吃胡蘿蔔?”
廉幽谷兩珠一閃,像看到菩薩一樣,啄啄點頭:是是是!然後心裏卻又想——他是怎麽知道的?
公孫煜一面示意宮女重新更換桌布,一面無所不知得答道:“我當然知道了。”驚得廉幽谷瞪大雙眼,一眨不眨望着他——天吶,他會讀心術!
“我當然知道了,胡蘿蔔長在土地裏嘛。”雖然這個理由沒頭沒尾,但作為唯一能和廉幽谷對話的人,包括殷世煊在內,卻實被他被震驚到了。
說話間,宮女一碟碟小菜端呈上桌,這頓便飯就又重新擺開架勢。瑜夫人全然沒有介意方才的意思,撿着色彩豔麗的一道道往廉幽谷面前送去,寬慰道:“沒關系,不愛吃我們以後就不吃了。今日備了許多菜色,喜歡什麽就吃什麽。”
廉幽谷素來是無肉不歡的,只是以前大都架火烤了,沒有像現在這樣小片切塊。所以就單從吃的方法來講,絕對用不着什麽所謂的“筷子”,更不會像現在,離了筷子什麽都不能吃。
她偷偷望了殷世煊一眼。他的臉色及其不好看,表面上是奉着瑜夫人的菜行态順孝,然則唇邊的線條緊緊繃至下颚,情緒好像已經克制到極致。
——好像做什麽都是錯。這頓飯下去,會不會又做錯什麽,惹他生氣?
剛放棄了吃飯的念頭,一旁的公孫煜突然将凳子挪到她身邊,直勾勾地盯住她。
——他要幹什麽?
“我不幹什麽,就是……發現一件事。”
——什麽事?
“原來你聽得懂我們說話。”
廉幽谷想了一下:是呀,能聽懂不少呢。
公孫煜揣摩着她面上的表情,忽然捧腹而笑:“你知道我沒入宮前是怎樣吃飯的嗎?”
廉幽谷疑惑:怎麽吃的?
聽到這裏,殷世煊也忍不住擡起頭去看究竟,看公孫煜玩什麽把戲。
卻見,公孫煜從懷裏掏出一只精致的牛角小刀,刀鞘出殼,寒光淩淩。借着自做引人矚目的事,索性将一舉一動都釋放得極為緩慢,切肉、剔骨、插簽,依次呵成,足足用了五分鐘的時間。削下臘肉上的一小塊,送至鼻尖細聞。
“大塊喝酒,大塊吃肉。”言罷,将肉塊丢至嘴中,滿意咀嚼着。将刀遞給廉幽谷,問:“你試試?”
廉幽谷那時的表情好像是見到了同類,不由分說抓過公孫煜手中的刀,準備大快朵頤。想是覺得自己今天還有什麽做得不夠好,動手前便偷偷觑了殷世煊一眼,果然正對上那一雙晶亮又湛滿愠火的眸子,頓時手上動彈不得。
瑜夫人為這一幕終于忍不住在一旁笑出聲,端複了儀态道:“幽谷啊,想吃便吃吧,這是采薇殿,當作自己家裏就好。”随後将目光中的信息傳遞給殷世煊,語重心長道:“十裏不同音,五裏不同俗。母親這裏不講這些,規矩什麽的往後有的時日來學。可別把自個兒肚子餓壞了,快吃。”
說完,又将整只豬蹄肘子夾到廉幽谷面前,用手撕開了一小撮遞至自己的口中,咀嚼中不忘勸食道:“嗯,鹹淡合宜,熱噴噴的,入口即化,快嘗嘗。”
采薇殿的宮女內監何時見過儀态端莊的瑜夫人做這番舉動。不僅以手用膳,甚至吃完後餘味悠長地在指尖細致吮唆上兩道,手法仿似熟練得緊。
夫人既然開了頭,公孫煜也忙着空手從盤裏抓來另一只鴨脖子,放在嘴裏咬得嘣哧脆響。廉幽谷再沒有顧忌,果然徒手撕肉,吃得不亦樂乎。
整個飯桌上,只有殷世煊一人為這畫風突變的家宴瞠目結舌,尤其是對自己向來敬重的母親大人。自小受“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熏陶形成的思想,幾乎在這一時全盤颠覆,瞅着堅持執箸用膳的自己,冷不丁諷笑——不知其情的人倒會以為他才是一個異類。
他望着正兒八經的“異類”廉幽谷吃相正酣,想想将來,心裏頭的滋味很難言喻,左右是沒了吃飯的胃口。原封不動地放下筷子沉聲對母親道:“兒臣想起父皇那裏還有急事,就不陪母親用膳了。”
瑜夫人看了看窗外天色,大約快到酉時,便點頭囑咐道:“也好,國事為重,皇上既然委重任于你,凡事多加勤懇用心。你且安心前去,晚些時候我命禦膳房做宵夜送到茹蕙宮,這時候你帶些零食路上先填填肚子。”說完,便命宮女呈來幾塊栗子酥,用油紙包了三小塊塞到他懷裏。
聽到“零食”,殷世煊全身寒毛不自覺立了起來。接過栗子酥,視線憂心忡忡地落在了廉幽谷的眉心間。
瑜夫人見之便道:“去吧,幽谷在我這裏用完膳,我會差人送她回去的,你放心。”
殷世煊這才略微松了眉頭,謝過母親,帶着幾號随從先趕往了禦書房。
等殷世煊這個怪胎離去後,飯桌上的三人倒是性情合宜的很。暢快淋漓地海吃一頓後,廉幽谷與公孫煜都各脹趴下,只有瑜夫人還有諸多細心,命人做來甜品和水果盤之類消食。所以等他們嘴巴最終消停下來的時候,時辰已不知不覺過了戌時。
戌時的月色已經正圓,遠遠挂在偏南的枝頭,遞次些許暖風。
瑜夫人本打算派人送太子妃回茹蕙宮,但公孫煜身為特使客卿亥時前必須出內宮,與東宮順路,自好順道做了回“護花使者”。
雖說廉幽谷一直蹦蹦跳跳地在青石板路的格子中間串行,怎麽看來都不像是什麽嬌豔鮮花。但是麽,青春朝陽的葵花多少能算上一朵,特別是這朵葵花和她的顏色一樣,全身金燦燦,至少目前為止,是盛京最值錢的一朵。所以這一路走來,公孫煜漫無目的打量着這個出生房陵的僞千金小姐,心裏頭指望的還是殷世煊将來能借她之勢平步青雲等等。
剛到甬巷,這朵小葵花的步子突然變得無規律起來。将手中零食塞給身旁的宮女,自己捂着肚子,沒頭蒼蠅一樣往前頭禦花園沖了出去。
公孫煜瞧出她臉色不對勁,撩開布衣白袍,急匆匆地跟了過去。
這個時間點,賞花的喝茶的約莫都在宮中歇下了。禦花園實應不該有人,即便有什麽來往的人,也多是宮女內監往來奉食或偷懶之徑。所以一般在這個時候,整座禦花園會顯得格外寂靜甚至陰森,蔥郁花叢內時不時竄出野貓或毒蛇之類,也是有可能。
廉幽谷見四周暗漆,左右無人。随處找了棵參天大樹之隅,慌慌張張地就開始動手解腰帶。誰知襦裙的蠅頭結還未解開,身後粗聲氣喘地傳來一聲低喊:“喂,你在幹嘛?”
☆、共襄國事
蝈蝈在寧靜的禦花園裏唱曲兒,木扉角上驀地“吱呀”一聲打破音韻和諧的氛圍,伴着一只黑乎乎的小手,忽然闖進這谧夜。
見着茅房裏出來的人影,矮松下的白袍公子從地上一蹲而起。手上白茅草松松握在手心,臉上僵持的笑意依然那麽明顯,為了掩飾,露着一副窒息才有的扭曲慘狀。
“好了?”
廉幽谷捂着方才還是翻江倒海的肚子,對他點了點頭。
公孫煜笑咳道:“那,我送你回宮吧。說不定子煊已經回了呢。”
一聽到關于夫君,廉幽谷便毫不自主點點頭。
公孫煜好不容易從禦花園中找到去茹蕙宮的路。走到半路裏,想到剛才廉幽谷這豪放的行徑,又聯想到殷世煊那滿臉禁欲的冰山面孔,經不住替他們打了個寒顫。
入宮之前,公孫煜似是想到什麽,冷不丁沖她問了句:“其實,你是可以說話的對不對?”
廉幽谷邁出去的步子驀不一怔,回頭傻眼看着這個人,沒有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公孫煜哂然一笑,将手攏入袖筒,近乎篤定得自喃了句:“……我曉得了。”而後便無下文,照舊将她送了進去。
殷世煊此前早已從禦書房回宮,正值在桌前閱書,見公孫煜前腳進子衿殿,臉上的神色還是先着一派容和。待見廉幽谷随着後腳跟了進來,臉上的表情一剎就變了。
公孫煜很直觀地觀察到這一變化,心裏頭正是笑得有滋有味。
“子煊吶,我大命已成,這就出宮啦。”時辰本不早,沒等喝上一口茶,公孫煜打了個轉便打算離開。臨走時在小葵花耳邊交代了句話,然後笑嘻嘻地就将退下。
“小煜。”殷世煊出門叫住他,正色道:“我有事要和你商議,你過來一下。”
他手上還拿着握讀的《管子》,應該是臨時作意。公孫煜知道他不等及明天,大約是要事襄商,聽後果然不假思索就跟了過去。
月華正盛,二人落座庭院內的石桌椅之處,閑雜人等都極為自覺地退避三尺之外。廉幽谷遠兒地在牆角将他們偷窺着,睛珠裏頭仿似藏着千萬粒星辰的粹光,看着着實可憐兮兮。殷世煊回頭掠瞟了她一眼,公孫煜亦随着這個動作原模原樣複制了一回。二人同時将目光從那個角度收回,不約而同搖頭讪笑。
殷世煊的笑約莫帶着些許無奈,公孫煜就大相徑庭了。所以殷世煊問他:“你在笑我嗎?”
“我笑你是這樣的笑法嗎?”公孫煜嘿嘿笑了兩聲,然後又道:“我是為你高興來着,這個金主可不是任誰都能娶的。”
“是嗎……”殷世煊低喃了一聲,“今天去承明殿,你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什麽?”
“承明殿裏所有的零食都被她打包了,現如今就藏在正殿的大梁上挂着。”
公孫煜沒忍住呵哧大笑,想着此前在禦花園發生的事突然就明白了殷世煊。眼裏表露出同情無比的意味,故作扼腕道:“我都懂。所以說,你找我我就為了讓我幫你想想,怎麽把那坨東西弄回來?”
“這倒不是。”殷世煊搖頭道:“這事我自己去想辦法。今天找你是說說朝堂上的事。你知道國內農耕混亂的現象如今數見不鮮了,今日朝堂上治粟內史對征稅問題提及此事,我見無人沾惹此事,就自行攬下了,你怎麽看?”
“治粟內史……李立清麽?這個人我素有耳聞,聽說是個落地辦實事的好官。如果我記得不錯,這個官職應該是從戶部分化下來的,專司徭役征稅之職。每年朝廷批複既定稅額,其司派人去督辦,受了不少釘子吧?也是,魚米之地水利優良,農田肥沃,自然不會礙他公事。黃河流域就不同了,多少看天吃飯,顆粒無收也是有的。水利司和治粟署各做各的,一個屬土木,一個屬財政。現在看來,有必要進行重組了。”
“灌溉水利,水堰堤壩,向來都是朝廷立項,分撥銀子下去。我了解到,各郡縣為了掙取好工程,虛誇當地民事,謊報地方收入,甚至賄賂上司官員的情況多有存在。邪風滋長,對國家農事确實存有很大的隐患。”
說到這裏,公孫煜突然将眼皮搭了下來。雙臂懶懶環住,鼻腔接連“哼哼”兩聲,似有股隔岸觀火的冷漠,“你知不知道,在田地上面動刀子,要的是大地主的命。”
“我知道。”
“辦好了,多的賞了幾擔麥子;辦砸了,一大票人等着要你命。”
“也知道。”
“那你還大言不慚把這種差事攬下?”
殷世煊眸光輕輕隐動,略顯沉泛,“按你的意思是,不用去管它?”
公孫煜似哂笑似悻然,話鋒立轉,“嘿嘿,管,當然得管。正是所有人不屑此蠅頭小利,誰又真正徹悟‘民以食為天’這個道理。這件事情不僅要管,還得管大。管農田,管立法,管水利,管國倉。直到管下整個北周的口糧,你以為殷世栎的那幫子軍隊會不望着你的鍋裏麽。”
殷世煊微垂颔首,唇邊流露出久違地欣悅,“是,國相以富可敵國不屑作耕,二哥軍事勝盛不忤鋤禾。我既然決定要從狐貍和老虎嘴裏搶肉吃,自然要尋塊他們看不中眼,又由自己親手養育的羊圈下手。所謂避其鋒芒,另辟蹊徑,方為此道理。”
公孫煜揪起鼻尖點頭,“既然所有人抱着自己的金飯碗不和你搶,子煊,你眼下可忍一二,待來日,他們再想和你争可就不比今時了。”
“眼下……”殷世煊回頭又見廉幽谷一動不動地待在牆角,為着白日的事情,眼下倒平複了不少,“這是當然,她是一顆好的棋子。”
“欸,你這樣想就對了。天時地利人和,時間會證明一切。”
“好一個時間會證明一切。”殷世煊驀地想起流放在宮外的那些日子,同樣是憑借着這樣一句話,荊山林海,食燼糧絕,再困難的日子都挺過來了。時間這件利器,帶給他的不僅是涅槃,還有親手解磨的未來。
想至這裏,殷世煊眉眼處不經覺地閃過一絲狠決。
正當時,公孫煜只像沒有察悟,卻接着他的話又提及關于那個野人,“眼下,這個小姑娘壞心思倒是沒有,不過是行為乖張,習性痞異。目前來說,讓其一分,大家相安無事。只是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誰又知道将來。”
“那你的意思是?”
“這樣吧,我來當她的老師,教她些為人處世之道,能不能開竅就看她自己了。”
“這樣也好,總是你最有辦法。”殷世煊擡起落在指尖的清潺目色,毫不含糊地誇了小煜一番,接着很誠懇說道:“我先謝過,什麽時候需要我,你只管說一聲。”
“你我之間還需言謝嘛,我可等着将來跟你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呢。”
“好,那一言為定。”
公孫煜擡頭看了看月色,位置又加之西傾了不少。于是也不再多談,起身就相互道了別。
待公孫煜走後不多久,院子內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黑色的身影。緊衣窄袖,青布蒙面,肅穆地立侯在殷世煊身邊,貢眉順耳地似乎在聽候指令。
得令之後,黑影正值離開。殷世煊卻将他叫住,突兀地問去一個關于公孫煜的問題,“公孫姑娘目前行程到哪兒了?”
來人答:“昨日已至西門關,再過兩日,就會抵達盛京了。”
殷世煊若有似無地“嗯”了一下。
黑衣人以為還有囑咐,便問:“需要将公孫小姐接進宮麽?”
“進宮?”殷世煊的眸子忽則奇淡無比,連帶流露出的口吻皆蘊含少許素瑟寒冷,“不必了,命人将城北別苑收拾一下,人進城後,直接送到那裏去。”
黑衣人遲疑了一下,“殿下不打算以其妹籠絡?”
殷世煊冷不然覺得他今日有些多話,徐冉起身,将袖口赤蛇的浮繡細捋了一遍。眼裏瞧着,嘴裏深幽的聲音仿似從另一個世界飄渡而來,面對着的正是庭院的大門,公孫煜離去的那個方向,“這世上有一種人,聰敏慧智,浪羁灑脫,不受世俗束縛不受強權攏制。聯姻這種東西只會令他們更為反感,與之相較,知交、尊重、恩義才是他們的死穴。否則,适得其反。”
如此說來,黑衣人終于有點明白為什麽這些日子總是在做相互矛盾的事:一面假扮山匪劫持公孫姑娘,一面又從自己人手中将她解救回來。究其這些,也許就是主家說的“恩義”之類吧。
往下無事,黑衣人很快地沒入黑夜中,不知去向。
空蕩的庭院,僅栽植了兩株清素遺古的嘉慶子。淮水一帶約莫四月中旬開花,到了盛京,花期稍稍後滞,所以到了四月底,它們剛巧保持着滿枝怒放的秀麗姿容。
所有人離開後,殷世煊在這清香滿溢的院子站了很久。放下手心渥汗的書卷,揚頸望頭頂之殘月,眸色中忽然浸染了白細瓣中的點滴露珠,透徹淨亮。
“娴收春意窮書卷,偷取花魂盡影娑。”
幽美又略帶凄曠的聲音從院中傳到廉幽谷的耳朵,掀起春風陣陣舒逸。一花一樹,無不為此變得立體分明,鈎織出一個令她深深憧憬和企盼的世界。她呆呆望着那花下的人,花下的月,交錯間似感受到了天和人完美融合的畫面——只是在這畫面中,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所以感受到一股難以顯見的矛盾感,和寧亂感。令她一度以為,她的夫君其實是從仙宮來的谪仙,生來就背負着某種衆生的使命。
大概是這種沉重的壓抑感不經意傳染到了她的身上。沐浴就寝後,廉幽谷躺在偏殿的小榻上輾轉睡不着。滿滿地都是殷世煊李華下投目凝月的那副畫面,甚至每每去猜測他那時的心思,她都會不由自主嵌着一陣胸悶。
廉幽谷既興奮又很不習慣。到了子時,猜到殷世煊已經入睡,她終于忍不住披衣起身,去往殷世煊的帳榻之中。
這樣傻兮兮地抱腿坐在他身邊,虔誠地觀摩這張面若驚鴻的臉,她心裏很難不平複下來。
過了一會兒,連她都以為自己是坐着睡着了。身下殷世煊一動不動,夢呓間正又撩撥起她昨夜沒有完成的事。
雙手剛要撲上殷世煊的肩頭,迎面而來一雙大手,幾乎同時将她的魔爪套牢,着力将她推回原位。
緊接着,殷世煊一對黑晶石般的眼睛絲毫不顯困倦,随着動作一齊亮出谲異的光芒。然後淡若無意地眯了眯,冷森森地問身上的人:“你又來了?”
廉幽谷急忙打哈哈,收回犯案的小手,胡亂在發紅的臉上虎摸着。
殷世煊也很疲憊地坐起來,目測往床內縮了小段距離。又問:“你來了我便順道問問,方才小煜走的時候他和你說什麽了?”
廉幽谷極不自然地垂下頭想:關于茅房的約定,應該不能告訴夫君吧。
這種反應早在殷世煊意料內,他的表情已和昨日不同,顯得過分平靜,“既然這樣,我交代你一個任務。從明天起,你就去跟小煜念書,能開口說的,就不允許沉默。我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也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你只要能做到我滿意,很多事情我都可以考慮滿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