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你只要能做到我滿意,很多事情我都可以考慮滿足你。”
這句話,殷世煊或許是相對宮內約束與起居規矩而言。不過廉幽谷對這番話的解讀,顯然又到了另一個層面。
尤其是他還在事後補充了一句:“言出一諾千金。”恰是緣巧地打消了廉幽谷一臉懷疑的心态,令她足足興奮了一個晚上。
所以第二天一早,殷世煊早朝過後,按照老規矩在承明殿小坐了一會的她,就興沖沖地跟人去了一個叫“玉岫”的地方。
對于此行,殷世煊的安排早在晚前就開始準備了。廉幽谷身份特殊,加之剛封太子妃,守護工作也是眼下重中之重。考慮到廉幽谷她本人自帶的不安全因素,殷世煊還是煞費苦心地為這堂課做了完好的備案——請皇帝賜宮前碎香閣,并拜公孫煜為少傅,将教學地點引至了宮內。
碎香閣已經空置有些年頭,門上的牌匾也因華夫人相中而搬換到原來的八妠軒去了。所以很長時間裏,碎香閣是沒有自己的名字的,宮裏人也就以其中一座水亭名稱謂之,叫“玉岫”。
“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這樣一幅門聯以楠木篆字挂在“玉岫”的入口處,配以新植的兩片鳶尾花壇在側,情景倒是再合适不過。
廉幽谷随着黃門一路跨過附聯的大門,進去兩步路程,又見到一幅從假山上作水而下的水幕屏障。
這時內部宮女紛紛出來迎接,在水幕旁跪了安。起身之時,不遠的水亭處傳來一縷杳杳清音,極有韻律地與身邊水聲潺潺一淨一動相呼應,令人聽之一掃明鏡,心無一物。
宮女見廉幽谷都聽呆了,盈笑着挽手往裏請道:“娘娘,公孫少傅已經在裏頭等候多時,請您跟我來。”
于是,除了百雀,其餘茹蕙宮的人都告命退下了。然後廉幽谷由這個名喚春蘿的宮女帶去見公孫煜,開始她的第一堂課。
彼時,公孫煜正坐在水亭邊,偷閑試了一把新琴的音色。廉幽谷無聲無息靠近的時候,他的反應沒有那麽快,幾乎是有些不體面地和對方打了照頭。
迎頭的小葵花今日容光煥發,新着了一身嫩黃綴朱花又格外稱膚色的輕薄小襦。上衣的肩上繡了兩只透明羽蝶,和着她眉間忽閃又靈動睫羽一般,柔柔嫩嫩很可愛。透紗外袍仍然稍大了些,瘦小身子骨被顯襯的仙氣飄逸,雖然與頭上簪的霧絲對笄十分登對,但總體上來說還是不太健康。
反觀自己,公孫煜握了握拳頭——真是強壯得狠啊。
怔納了好一會,他才想到起身給太子妃請安。
廉幽谷根本不解這些人動不動下跪的意義,倒也不客氣,很自在地坐在了公孫煜留給她的位置上。示意他起身。
公孫煜從不在禮節上作馬虎,這倒是頭一次身心輕松,沒等對方開口就回到了自己座位。
水亭之上,二人就這樣跪坐着。直到春蘿抱來兩套完整版的《詩經》和《禮記》文獻,分別放到他們面前,這堂課就算開始了。
公孫煜一直保持笑眯眯地神情看着她,亮開嗓子道了一句:“我們上課了,小葵花。”
廉幽谷愣了一下,卻見公孫煜連頭也不擡地又接着補了要命的一句:“上課這件事,你知道是子煊要求的啊。該怎麽做,做成什麽樣子,你心裏有數吧?”
廉幽谷望着案前的書,極為勉強地咽下口水。
“跟我翻開第八頁,我們直接從《桃夭》開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少傅有模有樣地解釋說:“這是一篇新婚賀辭。世人以桃花譬喻,贊美喜娘年輕漂亮,明豔标致,祝禱新娘婚姻美滿,家族興旺。”
廉幽谷知道這是好的象征,所以也很耐心地将詞本看了一遍,雖然和鬼畫符沒有兩樣。
緊接着,公孫煜合上《詩經》,從肘下又出《禮記》,随意翻出一頁,展示給廉幽□□:“翻到這一頁。”
“聘禮,上公七介,侯、伯五介,子、男三介,所以明貴賤也。介紹而傳命,君子于其所尊弗敢質,敬之至也。三讓而後傳命,三讓而後入廟門,三揖而後至階,三讓而後升,所以致尊讓也。
君使士迎于竟,大夫郊勞,君親拜迎于大門之內而廟受,北面拜贶,拜君命之辱,所以致敬也。敬讓也者,君子之所以相接也。故諸侯相接以敬讓,則不相侵陵。”
讀完第二節,公孫煜擡起頭很享受地記下廉幽谷聽完時的表情。還不等對方将眼珠擴寬的程度放緩一些,他又馬不停蹄地将書翻到十七頁,自顧續讀:“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昏參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律中大蔟。其數八。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戶,祭先脾……”
讀完這段,又毫無預兆地回到了《詩經》。
就這樣,在公孫煜滔滔不絕地朗誦聲中,廉幽谷跪坐席上,一震震毛骨悚然的淩遲之痛從腳跟刺穿到她的心肺,再從心肺痛到嗓子眼。将其早上吃的冰鎮蓮子羹消化地幹幹淨淨,胸口皆随之乍暖乍寒。
期間只有半柱香的那段午飯時間,症狀才有微微緩和。随後中午直到酉時,公孫煜上午對她做過的事,下午又重新肆虐了一遍。幾乎是在她體內的每一顆細胞中都埋了一粒硝石,只等晚上看它爆炸的一刻。
那一晚,廉幽谷的臉色不大好。爬到殷世煊床上的時候,總覺着有什麽蟲子在身上亂鑽,藏在發絲裏頭胡叫海叫。根本沒想到“邀功”這檔子事兒,強行捂頭,睡了入宮以來最早的一覺。
然而,這事還沒完。
第二天清早,同樣是在承明殿坐了小會兒,旋即就轉場“玉岫”了。虧得起了這麽個詩意盎然的稱謂,不想每當跨過這道如夢似幻的門頭,廉幽谷的頭就開始中邪了一般炸裂。
昨日切膚之痛隐隐在懷,廉幽谷去見公孫煜時也全無昨日的好氣色。那時候想的是如何如何讓自家夫君滿意,讨個甜賞。如今想的,就是怎麽怎麽,能讓眼前這個長舌夫閉上自己的嘴巴,讓她安靜安靜!
今天讀的是《大學》和《中庸》。
所謂事與願違。沒等廉幽谷進入狀态,公孫煜就已經自顧将書翻到中際線處了。一臉視若無物的表情幾乎毀了那張玉面悱恻的容顏,手把讀物,就開啓碎碎念模式。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第八章讀完,公孫煜的手指準備翻去下一頁。廉幽谷全身精力都聚焦在那只撬動命運的長指上,明晃晃的,瞬時間就暈花了眼。
胸口劇烈起伏的狀況已經不止一兩回了,不過這一次熱浪已經突襲到了嗓子頂端。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沖勁,廉幽谷忍無可忍後秀掌一揮,“啪”地一聲怒案而起,身上登時火苗肆意——各種聲音不止,一陣詭異的緘默卻驟時在彼此間游來蕩去,壓制住了小手火辣辣的痛感。
“住口!”
尖細而又莽撞的聲音,幾乎蓋過空氣中一切膠着的動靜。
對着這唯一的聲音來源,公孫煜雖手上保持着原先翻書的動作,可眼裏分明不少精光往外流露。
廉幽谷卻感哪裏不對勁。揪眉之後下意識捂住嘴巴,眼睛掄得老圓,“我……”
“你?”公孫煜眼裏的笑意漸漸釋放出來。終于停下接連兩日的話唠,端起臂膀欣賞面前目瞪口呆又十分驚喜的小人兒。
“我?”這次廉幽谷的聲音又響亮了一層。
“你?”而公孫煜又十分好耐心地與她配合。
“哈哈哈哈……”發現這一奇怪現象後,廉幽谷的笑聲變得激動不可抑制,“我?”
公孫煜擔心這個“我”和“你”字的對話可能會沒完沒了。于是忍着笑意,故作鎮靜咳了兩嗓子,引開對話,“好啦,你是廉幽谷,我是公孫煜。”
“廉幽谷!公孫煜!”廉幽谷流利地複述了一遍,還是忍不住又道:“廉幽谷!公孫煜!”
“是是是,恭喜你,你找回語言能力了……”受着她的影響,公孫煜原也心情大好。廉幽谷卻不知發什麽神經,突然沒有提前招呼,習慣性地就往他懷裏直接抱了上去。
那個白衣綽綽,清風琅琅的懷抱和房陵老窩那塊常去的草皮子一樣,柔軟溫煦,細膩又不失優雅。就連心律的跳動節奏都和山林奔跑的麋鹿幾分相像,很有現在房陵暖春朝陽的氣候。
——嗯,也很香甜呢……
短暫地儀式後,公孫煜雙臂的力量從腰間推進,以驚人的速度将粘在身上的葵花耙耙撇到安全距離之外。額上微薄虛汗似乎印證着一貫浪蕩灑脫的他,此刻此舉竟然有些緊張無措。
他飛速地望四個角落掃視了一眼,得來“安全”的結果,這才長籲一氣。刻意肅言道:“你的本意我不怪。但你要搞清楚,剛剛那種事情,以後只能對子煊做。以後宮裏內外無論是誰,就算哭着喊着求你,你都不要再有這種輕易舉動。否則我就不再做你老師,子煊怎麽想我可就不管了。”
關于“讀書”這個問題,确實是夫君特意交代的。姑且不計能不能得到夫君的一個“滿意”,如果被他知道自己連老師都得罪了,這個怒火,她可承受不起。
“好在,你今天表現不錯。”公孫煜寬慰道:“我會找機會在子煊面前誇誇你,以資鼓勵。”
“真的嘛!”
說着又打算感激地上前握緊老師的手,吓得這位宮內之臣連連後退。
“這個……今天要教的你已經學會啦,從明天起我們正式從《禮記》開始,想要和子煊一起生活,吃穿住行的規矩少不了呢。這些你要認真學,将來有大用。”
“喔。”
“你要說:謝謝老師!”
“喔……”
“……”
~
随着學堂下課,廉幽谷自然歡天喜地地去研究讨好殷世煊的辦法去了。
待她走後不久,宮女春蘿眼挂笑意從院外走來。手裏頭抱着不少類似于《山海經》這樣的地理及生物文本,按着順序一一擺放在了公孫煜面前。
末了,順道喜問了少傅一句:“婢子剛才聽見娘娘說話了?可是真?”
公孫煜眉眼瞬間捎滿自豪,“那是當然。”
“少傅真乃神人,竟能一日教成。”
“也不光是我的功勞,據說娘娘走丢時候記憶都有三歲,那個年紀我猜着也在學話啦。我現在做的,不過是在逼着她找回那些忘記的語感罷了。”
這番謙恭引得春蘿腮邊紅潮滾滾,嬌羞地奉應了句:“少傅神斷。”
“嘿嘿,言重了。”公孫煜脈脈翻開《山海經》第一卷,字間行雲折射在他精亮的瞳仁裏,隐隐掀開方才壓制住的一撮漣漪。他用手指拂着裏頭配畫的奇珍異獸,往向空蕩的案幾對面,在開始沉心下來讀書之前,施施然想到并感嘆了一句誰也聽不明白的話:“我發現,造物真的是很神奇欸。”
☆、講鬼故事
傍晚回到茹蕙宮的廉幽谷異常興奮,雖然從“玉岫”回來的路上已經和百雀叽叽喳喳地聊了一路,不過這新鮮的感覺持續了很久。在茹蕙宮接下來的兩個時辰裏,庭院樓閣的每一個角落,都可以看到廉幽谷拉着宮人閑聊的身影。
翡翠好不容易被換下檔,正當得了清閑,卻躲不過晚膳時間,只得重新回來找這祖宗。
小祖宗正和一群小宮女圍在一個水坑邊嗑瓜子。翡翠悄聲靠了過去,愁愁哀哀地小聲換了聲“娘娘”。也不知人聽沒聽見。
一起嗑瓜子的小宮女耳朵最尖,拿手肘戳着娘娘提醒了句:“娘娘,有人叫你。”
廉幽谷回頭,喜笑顏開,熱忱地往翡翠手中塞了一把瓜子,“來來來,我們正在講鬼故事,快湊個熱鬧。”
翡翠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憂心還是忡忡。頰上肌肉輕撇了兩下,又維諾道:“娘娘,晚膳已經備好了,婢子是來接您回去吃飯的。”
“回去?”廉幽谷沒有動身的意思,嘟囔着:“我不餓啊,你自己去吃吧。”然後湊近烏壓壓的人堆中,繼續聽故事。
“可是……殿下已經在回宮的路上了,您二位還是一起用膳吧,以免……以免……”
不待翡翠編出個吓死人的理由,廉幽谷光是聽到“殿下”兩個字,人就已經飛了。
翡翠真是哭笑不得——果然一物還需降一物。
說是太子一行很快就到茹蕙宮的,不知道為什麽等了很久,依然沒見到內監來報。廉幽谷莊嚴又隆重地在宮門口幹巴巴等了好一陣,從嘴裏絮絮叨叨到最後寡言不語,總算是因各種原因把這股興奮勁冷卻下來了。
利用這個無聊時間,廉幽谷好容易把足尖的五彩玳瑁繡花鞋研究了透徹。絲線有五百三十一根,花瓣有三十六葉單片,鞋掌超過手忖一半的尺寸,形成每一組合步子的距離……好像有四歲小童的身高差不多吧。
擡起頭時,別的沒有瞧見,剛好一個憨态可掬的四歲小孩兒闖進她的視野,正好當了參照。
小孩兒身高不高,至少比手他裏擰的食盒高不了多少。但他的動作與其說是擰的,倒不如說是抱的。食盒只有三層,但足以将小孩兒從臉部到膝蓋遮得嚴嚴實實。暮霭中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只食盒長了腳,正在皇宮裏閑蕩。
廉幽谷心情值又升高不少。碎步小跑地跟上前去,好奇地與食盒小孩兒搭讪:“你誰啊?”
小孩抱着食盒很吃力,瞟了她一眼,沒有答話。步子很堅定,往茹蕙宮的放向繼續走。
他身上穿着的是殷世煊那身盤雲廣陵袍的縮小版,很華麗也很可愛。廉幽谷忍不住牽着他的衣領将他帶了一程,只是沒想到他很倔,掙紮着就将來人的好意排除,自己孤身一人鑽進了茹蕙宮。
廉幽谷意外地“嘿”了一聲,對于這個牙都沒長齊的稚嫩小孩不知怎的想到“酷帥”一詞。
距離茹蕙宮半裏外的宣武殿內,皇帝、國相還有方才失蹤的太子殿下剛談完太子妃歸省的事。
國相悠悠然品了口禦前大監呈來的雲山霧茶,神情飛揚,好像很享受此刻的人生狀态。
皇帝面上依舊是老樣子,輕輕摩挲着龍座上镏金缫形的龍須走向,笑容是一貫平靜又帶有威芒的固定樣式。
當他露出這副表情狀态時,只有大監才谙知聖主所表達的真實含義。所以大監呈茶退下前,特意恭維地用另一種方式表達了這種理解。
“相爺。”大監滿面笑容,小聲喚起廉昌豐的注意,“相爺,這可是藏地進供的雲山霧茶,是傳說中只生長在西瑪拉亞高山之上極其罕見的百年青茶。一百年前,采茶師高壽仙逝,通往絕境的天梯由此失傳。所以眼下相爺評品的已是這世上僅存的絕品。”
這種話說得受用者一度飄飄然。不過明人皆知這種絕品今世只能由皇帝賜福才能享用,品完後自當要謝恩為示。廉昌豐是精明的生意人,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紀的緣故,竟然忘記了這檔子事,只贊許了一句:“确實極品好茶。”後來在大監的提醒下,他才覺察到自己的無心之失,補充了句“謝陛下恩賞”之類的話。
對于這種伎倆,皇帝不以介懷,一旁坐了許久的殷世煊卻有些拘氣。眸子漸起寒霧,任誰都能感受到那道淩厲的戮色,大監及時在前遞來的一個眼神,殷世煊心中克制,這才沒有話到嘴邊。
“見深。”
大監正色應道:“臣在。”
“朕記得剩下的那袋雲山霧就在禦書房,你命人送去茹蕙宮,太子妃應該喜歡這些新奇的玩意兒。”
這話一出,身為太子妃的父親,和身為太子妃夫君的兩個人齊齊謝禮,異口同聲道了句:“謝陛下聖恩。”
雖然廉幽谷目前首先的身份是北周的太子妃,但廉昌豐畢竟是剛嫁女兒,這個“謝”倒也擡得住他的身份。
皇帝微微一笑,“幽谷這個孩子朕很喜歡,國相教導有功。”
“謝陛下誇贊,小女還有很多需要向太子殿下學習。”
殷世煊對這類話題略顯敷衍,只是表面上看不出喜惡。這時二公子殷世栎突然請見皇帝,正巧也使得殷世煊得了喘息之際。
誰料殷世栎方一進來,就給了張極其難看的臉色。一樣是那副倨傲妄大的姿态,玄衣白衫,銀鶡高冠。今日給人的感覺與往常不同,總似有隐隐敵意,也不知是對誰而去的。
皇帝見他形色碌碌,好像負了什麽大氣似的。只好對廉昌豐和殷世煊道:“太子妃歸省的事就照先前之說,明日午時辎重前往,世煊可在廉府駐留幾日,和國相研學讨教,等回來後,再恢複工事。沒有別的提議,你們就先去忙各自的,萬勿耽誤行程。”
廉昌豐和殷世煊各自道了一聲“是”,随後便齊齊退下了。
臨去之時,廉昌豐站在宣武殿的大門外,望着長階下漸行遠去的那個人影,對身邊親信發表了一個感嘆:“你說我是不是被他給騙了?”
親信謝長言不屑道:“這太子是由您扶持上位的,相爺若是覺得他騙了您,大不了咱們把他廢了便是。”
“你不懂。”廉昌豐轉動起指尖那枚大顆粒孔雀石寶戒,意味深長地打斷謝長言的妄言,回味道:“我指的是十年前的那件事。”
十年前?
謝長言頓時想到十年前北周兵不血刃一統天下的事情,心下立馬慌了神,沒将話往下問。過不久,廉昌豐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地下了宣武殿,他便心照不宣地跟着出了宮。
在回茹蕙宮前,殷世煊并不知道小喬在宮裏。
隔着子衿殿的窗戶,他聽到屋子裏傳來陣陣對話,有歡笑有驚訝。原本思考着有關殷世栎和農耕大事的心思突然放松下來,變得可有可無。
最初是一個女子的聲音,驕柔不溫柔,用比較陌生的嗓音敘述了一個故事。
“月黑風高的晚上,一個小女孩坐上一個陌生老伯伯的車轎準備回家。老伯伯問她:大晚上小姑娘一個人回家怕不怕?小女孩沒有回答。等到了地點後,附近只有唯一的一座農舍。小女孩說自己沒有帶銀兩,便說回家拿給伯伯。可是等了很久,伯伯都沒見小女孩再出來過,于是忍不住敲門去問:您的女兒剛才搭我的車回來,傭金還沒有給呢。婦人哭喊道:我女兒去年就夭折了,你為何要拿這樣謊話來騙我?”
屋裏突然有些安靜,大概是在回味這個故事不對勁的地方。
女子接着說:“伯伯吓得臉色慘白,飛奔而逃。事後,躲在柴房裏的小女孩扮着鬼臉出來尋母親。母親埋怨她:以後盡量不要這樣騙人。”
“這時女孩的祖母從房內走出來,緊張地問她們:你們在和誰說話?婦人和小女孩愣住了,随後祖母想到五年前的一個事故:一個老人家獨自駕着車轎路徑農舍附近,當天晚上橋梁被大水沖斷,老人家避之不及,當時就撞死在了斷橋上,今夜剛好是他忌日。”
“啊!”屋裏彌漫着恐懼的氣息,衆人急促的呼吸糅雜在一處,那一聲尖叫統統擠紮到了嗓子眼。
“砰”得一下,屋門被甩開。大風洶湧灌進,蠟燭的微火傾斜成平面,時明時暗,使得所有人都慌叫了起來。
“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
“廉幽谷!”
随着殷世煊一聲低喝,方才在人群中講鬼故事的廉幽谷眼皮一跳,立刻就從人群中蹦了出來。抹掉手上扮鬼吓人的番茄汁液,髒兮兮得趕往在殷世煊面前站定。
燭火慢被扶正,屋子東倒西歪的人群和一片狼藉的場景,令人難以想象這是堂堂東宮太子的居所。更不能想到是,這其中之內還有當今天子的五公子殷世喬,和着一群宮女內監,尊貴無比的行衣都被扯得只剩一只袖子。
“小喬?”
殷世喬剛才都還好好的,忍着撐着愣是沒有一聲尖叫。可一聽着哥哥喚他的小名,淚水不知怎的就嘩啦啦瀑布般洩了出來。
“煊哥哥,嗚嗚嗚……煊哥哥……”說着就要抱抱。
殷世煊瞪着身邊廉幽谷,急忙蹲身下去拍打小喬的背。一面為他将衣衫重新穿戴好,一面命宮女打來洗臉水,溫柔地輕哄着:“好了好了,不要怕了,太子妃說的都是假的,故意騙小孩兒的。”
一聽到“騙小孩”三個字,殷世喬又哇哇哭得更厲害,“我不要回家了,嗷嗷嗷……不要回家了……”
殷世煊柔軟的目光須臾轉為淩冽,側目去看廉幽谷,“你做的好事!”
“我……”廉幽谷本還想着和夫君讨賞的,沒料想又闖下不小的禍。
“煊哥哥,嗚嗚嗚,我想回家,嗚嗚嗚,你能不能送我回家……”殷世喬委屈的小眼神真是人見猶憐,無論什麽原因将這小寶貝惹哭了,那個人左右躲不過十惡不赦的惡名。
将那小臉上的污漬擦了幹淨,殷世煊将軟糯的小身子抱上自己的肩頭,哄道:“好了,煊哥哥送你回家,不要再哭了,我們回薛良人那。”
殷世喬摟着他的脖子繼續哭:“我要她送我回去,她能看到鬼,要是遇上了,讓她和鬼說一下好不好……”好不容易緩和啜泣,小人兒勉強組織出這一段話。只是隐隐的哭腔越漸加重,看來确實受驚吓不小。
“廉幽谷。”
“啊?”
“還愣着幹什麽,還不把你手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洗了,跟我出門!”
☆、蘭晶寶石
漫長的甬巷中,掌燈宮女執着燈籠在前看路。紅色壁牆上印出一雙婀娜且糾纏在一起的影子,其中高大的一個肩上還緊緊附着一個小小的影團,看起來像是正常的一家三口夜出散步。
不過那個影團的粘粘哭聲否認了這夢幻交織的天倫之景。
廉幽谷心裏頭還是半吊着,雖然很難得有和殷世煊一起散步的機會。只是這個時機吧——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大合适。
“嗚嗚嗚……蝦米滴咔……迷滴呀咔……木呢嘛呢轟……”
一路上,殷世喬嘴裏冒出這麽些奇怪的歌調,多數人以為他這是在哼什麽兒歌。只有殷世煊橫睨着身邊的麻煩精,心裏想着:是不是真的被這妖精下了邪術?
“小喬,煊哥哥以前怎麽沒有聽過這首歌,跟誰學的呢?”這語氣過分的溫柔,使得廉幽谷豎起了耳朵,以為自己聽錯。
“母親在房間裏敲木頭,是我偷偷學來的。”
“是薛良人……今天是薛良人命你來找煊哥哥的,怎麽……”殷世煊斟酌着将“怎麽一個人來”的問話臨時作了改口,問:“是不是有什麽要緊事?”
殷世喬爬在殷世煊的脖子上,鼻子帶着微微哼腔道:“昨天小喬和母親在家裏做豆皮,結果剩下好多面粉就做了黃豆酥。母親說哥哥愛吃,就讓我送些過來。”
殷世煊聽到他說和薛良人自己動手做吃食,眼眶不由自主微微一緊,“園子裏宮女內監幹什麽去了,怎麽能讓你們做這種活。”
“母親說多幹活兒,長大了才能像煊哥哥一樣。”他認真地攀住殷世煊的下巴說:“其實我覺得作黃豆酥也很好玩。”
“是嗎?”殷世煊觸着他的小臉,語氣故意嚴苛着問:“是喜歡吃麥芽糖吧?”
小臉噗嗤扭過頭,“才不是……”
由于這溫情一幕愈加引人入勝,殷世喬已經把剛才那個鬼故事忘了差不多。廉幽谷此時忍不住偷樂着笑出了聲,引得好不容易走出陰影的他又将注意力停留回了她身上。
小小的眼神,酷酷地顯現出不甘之色。本不想開口的,見已經快到妤園就忍不住脫口而出,“煊哥哥,她是誰?”
殷世煊接下來的回答更像是稱述一個官職稱謂:“這是太子妃。”
“太子妃?太子妃是不是就是你娘子啊?”
廉幽谷未敢插嘴。殷世煊瞅了她一眼,下巴繃得緊緊地,但還是說出了口:“是。”
廉幽谷驀地一怔,擡頭望去正巧遇上他半溫半情的目光。雖然知道那種情感不是特意為她停留的,但就這錯誤的一半誤會的一半,已經足以令她胡思亂想腦補出一個關于他們的深情對話:
“我是你的誰?”
——“你是我娘子。”
……
可這種溫情的真正享有者,是殷世煊肩頭的那個怪小孩。聽聞殷世煊的回答,他的反應簡直與殷世煊一個德性。小小年紀,高冷範十足,面對廉幽谷的笑臉相迎,傲嬌地扭過小頭,可謂不屑一顧。
薛良人這時帶着兩名宮人前來接他。一身紡綢綿衣确實不見如皇後那樣光鮮亮麗,從眉至眼無不表露溫順恭和。千恩萬謝地拜過太子殿下,又将殷世喬抱于懷中反複逗哄,幾人又才攙扶着回妤園。
這時,殷世喬突然扭捏着身子,對着廉幽谷的方向問了句:“你是不是和煊哥哥住在一起?”
廉幽谷亮着甜甜的嗓音答着:“是啊。”
“噢……好吧,我下次再去找你聽故事。”
“……”
回到茹蕙宮時,晚膳都涼成了冰塊,二人匆匆填腹,也不知吃沒吃飽。沐浴後的廉幽谷換上一身月白睡袍,趁着殷世煊還在床上掌燈讀書,便沒臉沒心地巴結了過去。
燭火保持着微紅的色調,在幔帳邊投印勾勒出殷世煊玉璧無暇的輪廓。鼻梁微微高挺,濃密的睫羽銜接在粼粼光絲的一端,聚精在一個書本的光影上,恰如其分地反應了何為“認真美”。能把光影都修得如此漂亮的人,怎麽敢令人去大膽想象——這個就是我的夫君!
一如這種美的延伸,廉幽谷緊盯着幔帳上投下的那封薄唇,時而銜珠玉啓,時而盈滿瓊露,真是将她攪得心力交瘁。鼻腔內一行腥甜的味道順着目光慢慢垂落,廉幽谷下意識地猛吞口水,将那甜甜鹹鹹的順着喉道又咽了回去。這才發現,原來殷世煊一直在和她說話。
茫然間只聽得對面人說了個結束語:“……你都清楚了吧?”
廉幽谷一臉懵然,腦子在記憶中飛快運作,記得隐約聽到“相府”之類的詞,就裝了大概地點點頭。
不過這種臨時抱佛腳顯然瞞不過殷世煊的眼睛。他放下手裏的書,屈膝半倚在床沿的镂花木架上,顯得分外幽慵。
換在以前,這種狀态絕對是殷世煊的命門所在。他的身份他的處境都不足以使他有這樣過分的松懈,吃飯就寝,無論在何人面前,他都需要保持絕對的克制與嚴謹。這不是一種習慣,但卻是張他必須武裝一輩子的面具。
廉幽谷是個例外,以她的心思城府根本不足以對殷世煊構成威脅,甚至連存在都可有可無。所以才在這個時間特定的地點,令她看到這種意外——一種不經意的,由內而外表露出來的奇谧氣場。
殷世煊沒有收起這股子慵倦,而是又提到另一個話題:“小喬是宮裏最小的弟弟,她生母于我有恩,養母薛良人也待我也不薄,今天發生的事情我想她們都不願意看到。小喬怎麽想的我左右不了,只是以後,不管他喜歡也好,或不喜歡也好,我都希望你能鄭重待他。”
“哦……”廉幽谷輕吐一聲:“知道了。”
殷世煊交代完畢又去翻看他的書,見廉幽谷還杵在床上,故意反問着驅她走:“怎麽?你還有事?”
逮着這個機會,廉幽谷悻悻地從發包裏摸出一粒黃豆大小的蘭晶石頭,謙恭地将它捧到殷世煊面前,請他笑納。
殷世煊極短暫地瞅了一眼,“這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一種海邊的石頭。”
“海邊?”
廉幽谷解釋着:“在我老家那邊,族人都有佩戴晶石的習俗。這種石頭裏呢,有莺鸠或者布谷鳥胃裏所需的礦鹽。它們從很遠的海邊叼回來原石,我們就從鳥窩裏把它掏出來,然後磨成裝飾品送給最親近的人戴。”
“是麽……”殷世煊看着書,語氣淡淡地,仿似沒有聽進去。最後道了一句“放下吧”就将她打發了。
廉幽谷激動地将它放在殷世煊的枕頭邊,然後對它作了揖。對方以謹慎的目光将這一動作視察完畢,之後丢了一句:“可以走了?”
廉幽谷喜滋滋地點頭,靈敏地翻身下床,乖乖回到自己的偏殿。
第二日,是皇帝為太子妃約好歸省的日子。時辰定在午時,但車辇鹵簿都幾乎已經驚人地準備完好了。屋外宮樂正在時斷時續調試着,其餘雜物清單正做最後清理。
起床時,百雀歡愉地抱來一件全新的禮服。顏色接近桃紅,是一件繡滿暗槐,以金絲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