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3)
半,在被子裏擰回身子,目光對上方才柔情蜜意的人,漸漸悟出什麽含義,“你是說,今天和你睡一起?”
殷世煊樓着她的身子,卷起被子一角翻身滾入內側,将二人裹入這同一張軟褥之中。悶聲應了一聲:“嗯。”之後聲音轉淡,好像再沒有交談的打算。
就這樣,一場真戲假做的戲碼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廉幽谷還想着在這感覺之中溫存一兩刻,可殷世煊冷冰冰的面孔扭向他處,也沒有再給她多一些幻想的機會。
廉幽谷壓在被子中間,全身繃地直挺挺。殷世煊的胳膊從她腰間抽丨離,伴随輕微輾轉,背部對向廉幽谷的身子,在二人中間隔出了一道痕跡明确的分水嶺。
大概是剛才一切來得太過真實,血槽全空的廉幽谷依然保持着筆挺直躺的姿勢,一動不敢動。腦子裏無一例外地反複播放着方才一幕幕,所以面對這道并不遙遠的“距離”,她沒敢大膽唐突地輕舉妄動——萬一動了,也有可能連床都沒得睡。
怎麽辦?要繼續嗎?
不行不行,夫君要吃人的!
可是你們在同一張床上啊!!
但是夫君已經保持距離了,你沒看到?
廉幽谷眯起眼睛四肢僵硬地搖搖頭,奮力驅散腦海裏各執一詞的小人。然後雙手握地緊緊的,狠狠掐了對方一手,将自己從幻境中喚醒。
小人依約散去,但廉幽谷緊繃的狀況卻沒有因之緩和。畢竟,她身邊睡着一個大活人哪!而且這個人還是她“朝思暮想”的夫君!她怎麽睡得着呢!
不僅睡不着,且根本無法動彈——若是被殷世煊誤會到她有什麽想法,這就意味着今後可能再沒有像今天這種機會了。
想到這裏,廉幽谷使勁眯上眼睛,強迫自己保持這樣姿勢入眠。但是這種睡覺的感覺真是苦到家了,不管是在房陵,還是在子衿殿的小床上,從來都沒有這樣作死過。
所以廉幽谷又撐開那雙烏溜溜的大眼,把心一橫——不睡了!
廉幽谷雖然激動得一夜未合眼,但殷世煊卻為日裏陰來陽去的事情累昏了頭,幾乎是一覺天亮。
次日一早,殷世煊從沉睡中醒來。廉幽谷還是保持着晚前兩手交握,筆直平躺的睡姿。
晨光在窗子的過濾下撒入濁白的光芒,映在廉幽谷那張蒼白的面容上,越顯白皙。
在這白皙的面頰上,一雙通紅的眼珠微弱地閃爍着,從眼皮時搭時合的模樣倒不難看出:敢情這是熬了一夜。
“廉幽谷?”殷世煊看過去的神情倒比以前溫和了許多,只是語氣中仍舊沒有昨晚那樣甜蜜,“你是沒睡?還是睡醒了?”他沒有想到,一夜過來,廉幽谷的面色會差了如此之多。
聽聞說話聲,廉幽谷終于放心動了動麻木的胳膊。将頭埋入被窩裏頭,遮去部分刺目的光線,喃呢求道:“夫君,我還想再睡一會,就睡一小會兒。”哼哼唧唧地抱枕就睡。
殷世煊自然分辨出她這副模樣的原因所在。為着她酣睡之舉哂笑之時,內心深底的感性部分忽然發生了什麽變化,竟催動出一種很多年前才有過的恻隐之心。目光靜靜沉澱成霧,落在酣睡人那對蝶翼般濃密的睫羽之上,掩飾掉了瞳仁裏逐漸擴散的純粹思索。
——畢竟她是局外之人,畢竟她是不知人情世故的山野丫頭,畢竟……她也是身不由己被這時局當作棋子……
即便殷世煊對這樣一個野人有過不少介懷,但從內心深處來說,是不足以構成彼此仇恨的。因為他原本就是這樣,從來沒有打算将無辜的人牽扯入這場風雲中。小喬是這樣,薛良人也是這樣。廉幽谷原本也該這樣。
許久的沉默帶走了本不屬于他的仁慈,晨光化為白色的霜。一切變得愈加平靜。
“你睡吧。”殷世煊深吸一口氣,念及自己才是将二人捆綁一處的始作俑者,将廉幽谷怪誕性格放置一邊,很難得地依順了她賴床的理想,“我出去練功,早餐時命人來叫你。”
☆、偶游別苑(一)
廉幽谷只睡了短暫半個時辰。程鳳昔親自領着兩個婢女至春晖閣傳喚早飯,殷世煊回屋洗臉,廉幽谷也不得不由人從床上架了出來。
程鳳昔平生最厭拖拖拉拉行徑,所以臉色當然不好看,不過礙于殷世煊的面子,也忍吞着沒有數落什麽。之後二人收拾妥當,才至前廳一起用膳。
這一過程中,殷世煊罕見地沒有多加置喙。雖然廉幽谷精神狀況不佳,也沒少在餐桌上折騰讓人啼笑皆非的事。不過這一次,別人不知情,作為廉幽谷的貼身宮女百雀與翡翠倒是看出一些不同,只是無法形容出來。
過了膳時,廉幽谷狀況不見好轉,殷世煊更不能戳破昨日夙夜未同房之事,所以正好以散心為借口,召喚了一輛簡車,帶着廉幽谷出了門。
年輕人在府上別無他事,出去逛逛也是好的。只是廉昌豐以安全為理由指派了一小隊家丁跟随,所以為了不惹人注目,路程便未涉太遠。
沿着東街至十字路口,往西走是人群湧動的文星街,往南行是皇城所在。在諸多不合适的情況下,馬車上的主人揮手一指:“去北面。”
于是一衆家丁又默默步行在後,一路跟到臨近城門北環街。
北環街位置普通,出入來往的辘辘行旅又使得這篇區域魚龍混雜,所以士農工商中的最後兩行人士大都随處可見,士子或農民倒是很少停留。
車輛漸漸駛入偏靜小道,其中蜿蜒了兩三曲折,不久後抵達了一座銘竹雅苑門前。
竹木交錯的的牌匾讓人一見贊嘆,再見那上頭篆着的“空居”二字,衆人這時才回味過來:原來城北也是有這樣好地方的。
門口扶立了兩座白石麒麟,刻工栩栩如生。一叢楠竹由院內探出牆外,竹形樓空的窗花隔不住其中翠色,渡來葉香陣陣。
殷世煊從石雕旁下了馬車,不知從什麽地方摸出一把折扇,随意在手中敲打着。對着馬車內探視一番,而後吩咐衆人:“娘娘累得睡着了,我自己進去逛逛。你們所有人留在這裏照顧娘娘,若有意外,唯你們是問!”
這番話一出,倒是沒人敢再繼續跟過去。殷世煊的文武雙全是衆所周知,但廉幽谷的“功夫”幾深就無人得知了。反正不小心陪着,那絕對得出大事。
難得制造了獨行的空間,入苑後的殷世煊沒有急于進園,而是合上雙眸,輕輕舒緩了胸臆間的濁氣,并帶眉間之喜色流露出了久違的惬意之感。
步子沿着熟悉的碎石小道一路向前,深院景色依次在眼幕中後退。剛入內堂,偏廳就傳來意料之內的兩聲驚笑,“子煊?你怎麽來了?”
殷世煊一襲窄袖青衣亭立清堂之前,陽光從背後的屋檐齒間鋪向他的雙肩,以金子一樣的柔光附庸在稠密長發上,令屋內之人首先便窺見他那張五官修好的玉質面容。
面對公孫煜的笑容,這副玉面尊容也不甘示弱,清風朗朗笑起來,“這是我的別苑,難道不能來嗎?”聲音好聽地如竹間莺鳴,渾厚不失磁性。
屋內人果然坐不住,跟随着公孫煜一齊出堂見到這“耳濡目染”之人。
“哦?公孫小姐已經到了?”殷世煊一派溫儒地笑着,眼角餘光輕輕掃向屋內出來的妙齡女子,只是象征性地行了颔首禮,随即接上方才的話題道:“我聽說公孫小姐到了盛京,所以過來看看,看還有什麽需要添置的。”
公孫煜“嘿嘿”偷笑兩聲,目光黠然地落在其妹身上,一面将她拉攏過來,“你是知道的啦,路上遇到些麻煩事,細軟丢了不少。不過你昨日差人送來的東西都差不多了,我妹妹從小生活清簡,絕對是只多不少的。是不是,妹妹?”說着挑眉暗示了一眼,“妹妹,這是我好朋友子煊,是皇宮裏的貴人,快請個安。”
公孫芷忙挽袖欠身,垂下波光流轉的眉眸,含澀道了一句:“小芷給殿下請安。”
這一套動作雖然極其簡單,但能做到像她這樣颦笑含情,舉止揉意,也确實一大難度。
不過這對公孫芷來說不算什麽,因為她不僅是公孫煜的胞妹,更是淮南極為有名的才貌雙全之女。莫說這幾個信手則拈的動作,就算殷世煊此刻故意出題為難,也無不能從她這裏得來漂漂亮亮的結果。
這,才是身為女子的榜樣。
面對才女的施禮,殷世煊随意地上前把扶。指尖有意無意地從绫羅袖腕邊掃過,感受到了那雙手下的一顫。
凝目看了一眼,“公孫小姐客氣了,在外還是稱我為殷公子吧。”目光又轉對一旁的公孫煜去,“或者和小煜一樣,稱我子煊就行。”
小煜聽着卻摟抱起胳膊将他輕戳了一下,提醒道:“哎呀,你不要一口一個小姐來小姐去。和我一樣叫小芷得了。不然,這丫頭要跟你客套個沒完沒了。”
“是這樣嗎。那我就沾小煜的光,一樣叫你小芷吧。”殷世煊得了允諾,這才鄭重稱呼了一句。
“如此也好,殷公子。”說完,連自己都忍不住抿唇倩笑。
公孫煜笑得花枝爛顫,圍着殷世煊的身後東找西尋了一會,沒有得到結果,突然問了一句:“小葵花呢?沒有跟你一起來?”
“小葵花?”殷世煊明白過來,“你是說廉幽谷?她在馬車裏補瞌睡呢。你找她有事?”
“有事?”公孫煜打了哈哈,誇張地笑道:“當然有事!我是她老師,要時時刻刻督促她的言行舉止。不跟你說了,我去看這丫頭有沒有把我教的聽進去。等着,你要殺要剮我都能給你抓來證據。”
說罷,立馬卷起長袖,往苑外跑去。
公孫煜這樣刻意一走,公孫芷頓感拘束。輕“欸”了一聲,沒有喚住哥哥,反而是窘促地嗔怨了一句:“哥哥向來就是這樣,沒有想到在殷公子面前也是如此。”
“無妨,我與他相識于江湖,看中的也是他這種無懼無畏的性子。”
“不過,哥哥說的小葵花是何人,為何會在馬車內睡覺呢。”公孫芷雖然知道哥哥是為她撮謀,卻也看得出他對那苑外之人極不尋常之處,至少不似師生之間的相敬而待,故而略生狐疑。
殷世煊垂颔眉目,回首之時眸光裏仿似鍍上一圈光暈,掩帶一種不知明的笑意,一字一句将這問題答出:“是我的夫人,太子妃。”
苑內氣氛一時僵滞,苑外的人一腳踏上馬車,倒是閑情放肆得狠。
廉幽谷身着一身男兒常服側躺在廂內,和殷世煊同款,只不過清瘦更多一些,呈現出一種女子獨有的柔媚之感,使得公孫煜推起車門時先是怔了怔,而沒有急于進車。
公孫煜大概是沒有想到廉幽谷的睡相敦厚可愛,又見着了她這身奇異打扮,不覺有趣很。在車門前站了很久,就這樣安靜瞅着。
過了不久,沒見小葵花睡醒的趨勢。公孫煜兜轉不住,在石雕附近撿來一片竹葉,不懷好意地就靠了進去。
因為有少傅的腰牌,家丁也沒作阻攔。更何況車內人昏睡已有兩個時辰之久,家丁都無不以為也是時候該叫醒娘娘了。
公孫煜是個放浪不羁的性子,但跟“弄鬼掉猴”沒有關系。這麽期待惡作劇之後的反應,對他來說,也是頭一回。
學着廉幽谷躺在車廂木板上,公孫煜手中那片的葉子忽然變為他身體的一部分,随着肩肘輕逸顫抖。第一回合就刮上了廉幽谷的鼻梁。
“小葵花……”公孫煜拉長了語調,手指在葉根上細細撚搓,“小葵花,醒醒了……”葉片飛上廉幽谷的眼睛。
廉幽谷不舒服地揉了揉眼皮,換了個姿勢,将手背輕搭在了面部之上。
“小葵花……”公孫煜輕手輕腳地拈起那只袖筒,遮覆在面上的手背也随之拈開,沒有驚醒下邊的人,“師父來啦,小葵花這樣是不是有失禮數呢?”
公孫煜将“呢”字問句拖得老長,随後忍俊不禁地将笑意捂回嘴中。可是廉幽谷依然沒有反應。
反複引逗之下,得來同樣的結果,公孫煜終于失去了興致。伸手在廉幽谷鼻尖揮指一彈,就準備将她強行喚醒。
接下去的“起床了”應該是這段游戲的終止,卻不料,廉幽谷一巴掌招呼過來提前打斷了這完好的謝幕。
——“啪”地一聲脆響從車內飛傳向五米開外。
之後不知道車內發生了什麽,只見得車廂穹頂不知為何劇烈抖動起來。然後就見到榫卯閉合的車廂肆谑搖晃,形成東倒西歪之勢。本以為這種搖搖欲墜的形勢怎麽也能支撐五六分種的時間,足以讓家丁有機會搶救出車轎裏的人,卻不想連驚呼聲都沒及吼出,車轎就這麽硬生生劈開成四分五裂炸飛了。
人是從車面上安穩走下來的,沒有車廂做掩護,馬車已經成為光禿禿的木板一張。幸而馬夫牽馬飲水,沒有将缰繩栓束在一處。所以木板之下還剩有兩只車輪,擔抗着基座沒有和其他木片一樣飛崩出去。
不過,人是下來了。但車上還有一人,正是保留卧姿的公孫煜。
鋪天蓋地的木屑罩了石像一股子。公孫煜顯然是沒有在這變化之中做出及時的反應,是以短短一分鐘不到的時間,一來不足以支撐他迅速逃離,再來,也是沒有想到過廉幽谷的本事會達到這種出神入化的境界。所以才造成了這種局面。
“咳咳……吼……咳咳……”微顆粒飛入木板上人的鼻腔中,引發的咳嗽帶動木板節奏般震動。
☆、偶游別苑(二)
“咳咳……吼……咳咳……”微顆粒飛入木板上人的鼻腔中,引發的咳嗽帶動木板節奏般震動。
滿覆碎屑的人終于從木板上坐起身子,丢掉染白的葉子,兇猛地在胸前狠拍兩下,震出一口痰氣。
廉幽谷大夢初醒,發現還有“滿發霜白”的人在案發現場,下意識地就知道自己犯事了。
“老師?”廉幽谷攙上前,将白木粉從那人臉上撥開一條縫隙,終于看明白這是何人,“老師!你怎麽也在車廂了呀?哎呀!我剛才好像被東西暗算,有沒有傷到你?”
瞅着廉幽谷大腿拍小腿的模樣,公孫煜伸手将葉子又撺到衣服之下,繼續咳嗽,“沒有沒有,我挺好的……吼呵呵……就是太快,看不大清楚……”
廉幽谷痛捶腦勺,“是呀,我也沒有看清楚。這是誰發明的破木盒子,我差點以為要悶死在裏頭,虧得我手快!”她捏捏豆沙包大的拳頭,展出一個吹噓的姿态。
公孫煜悻悻而笑,配合着廉幽谷的自得贊許地點點頭,“快……快……”
這時候,聽到巨響的殷世煊也從苑內出來。公孫芷跟在其後,以為事關哥哥。
見到眼前一幕時,這位榜樣險些膝蓋發軟而坐了下去。但因為擔心哥哥傷勢,也不得不強撐起來,快速步到公孫煜身邊攙扶。
“哥哥,發生什麽事了?”聲音傳到廉幽谷的耳朵,令她骨頭都酥軟一大截。
不等回答,殷世煊便從現場之情況推斷出了一二。險些暴怒的情緒因公孫煜一句“沒什麽,是我做了小小試驗。”才算平複不少。黑沉沉的眸子直逼廉幽谷的所在,同樣上前将其手腕掣肘掌內,左右查看傷勢情況。末了沒有出聲,叫廉幽谷駭得不輕。
“小煜,你沒事吧?”
公孫煜白着臉揮揮手,“沒事。”
“我回宮派禦醫來給你瞧瞧,你這個樣子……”殷世煊說着說着突然嗤笑起來,強忍不住,“這個樣子好像很嚴重。”說得還是一派正經。
“是吧……”公孫煜從牙縫裏賠笑着擠出四字,“我也覺得。”起身就将這“嚴重傷勢”統統從表面扇拂,進而側面将身體狀況印證給殷世煊看,“沒有啦,這樣看看,其實也還好。”
公孫煜下“車”之後對着一片狼藉深有感悟。默默回憶了方才發生的一切,唇角近似微微上揚,展露了一個中肯的笑容。
“子煊,雖然試驗成功,但馬車沒有了。一會你們怎麽離去?”事到如今,殷世煊沒有料到他關心的是這個。
“好在這裏離廉府并不遠,我和廉幽谷走回去就可以了。你不必擔心。”
語畢之時,一旁公孫芷口中“廉幽谷”三字微弱飄入公孫煜的耳際。這位好哥哥立時用大笑将其混合了去,以語不驚人死不休地意境表述了句:“其實你也可以用背的。”惹得殷世煊無言以對,沒有聽進去。
不過這位太子殿下既然從“空居”出來了,一時半會就沒打算再入其內,徒增懷殇。但見公孫煜果真無傷,便也沒有再多客氣寒暄,而是相約了一句“宮裏再見”,就草草道了別。
送客離去時,公孫芷那張秀外慧中的臉上忽然挂滿了半抹愁疑。公孫煜雖然瞧得真切,卻故作不知地痛“嘶”一呼,将她那注意力從殷世煊走遠的深巷裏扯飛回來,吸引到他痛捂住的手指頭上。
公孫芷腼顏而笑,意會着怨了句:“哥哥……”
再說殷世煊夫婦二人,因為沒了馬車,倒是鐵铮铮地靠雙腳走回了廉府。
雖然半路裏廉幽谷哭着囔着“走不動”,但殷世煊還是很有原則的一馬當先,沒有往公孫煜提議的“用背的”這一方案多思半點。廉幽谷撅着小嘴在路邊歇了四五次腳,累得直打嗝子,這樣也沒能打動殷世煊這軍人嚴紀,而是只得到幾句“再堅持一下”之類的話。
不管過程怎麽樣,一行人還是趕在了酉時之前回到家。
今天廉府的氛圍又和昨日不同,至于不同在哪裏,廉幽谷倒是很快分辨了出來——廉府上多了兩個人。葉箐和廉香玉。
廉香玉這個大胖妞她是見過的,府內養傷的時候,這個身寬體胖的壯碩身影就經常性在她身前游來蕩去。手裏通常抱着一盆花生米,由兇悍的眼神好生護着,形态比較像母雞護小雞。
至于葉箐,那段日子總是在迷離沉睡中度過。知道有這樣一個人日夜陪在自己身邊,可廉幽谷卻沒能立馬認出:這是她的娘親。
葉箐站在程鳳昔之後,見到廉幽谷的時候,眸仁有某種情緒在向外流淌。但是因為人數衆多,這短暫的對視很快為人流阻斷,而她那雙目光也安分地随着廉昌豐進入廳堂內,沒有了下文。
殷世煊對這家子發生過的風流韻事素有耳聞,見此一幕,似是而非地低頭笑了笑。
衆人擁簇着入堂,在後花園絮叨半日,臨近戌時吃罷晚飯,一日又這樣打發過去。
在這期間葉箐一直沒能和廉幽谷說上話。眼見着各人回房歇息,那滿霜風花的眼角處不由急得濕氣侵襲,暈出兩苒珠光來。
“岳父大人不用送了,這裏離春晖閣近,我們自己過去就好。”一行人送到游廊盡頭,殷世煊開口作了婉謝。目光掠過那雙飽含淚花的眼,有些難以克制地擰緊了心緒。
衆人已經依次離去。葉箐呆在最後,留到最後,卻終不見她離開的趨勢。
前頭程鳳昔接連喚了兩聲“小箐”,這位三十餘歲的婦人才依依不舍地拭去角淚,答應着跟了過去。
“廉二夫人。”
身後忽然傳來這樣的稱喚,致使邁步離去的葉箐手尖一抖,驟時停下腳步。回頭應向來人。
她并不說話,只是習慣性地垂手站在原處。小心看着他。
殷世煊為她這噤若寒蟬之色渲染得于心不忍,走上前去将她扶起,又道了一句:“小谷有白日貪睡的習慣,廉二夫人知不知道?”
那邊程鳳昔還在時不時回頭喊着“小箐”的名字,見太子正與其對話,就再沒好意思打斷地離開了。
好半天的心神不寧終歸安歇。葉箐也擡起眼簾回了殷世煊方才那句話,“民婦照顧小谷時日不多,不知道她有這個惡習。殿下若是不喜歡,民婦會勸小谷去改。”然後眉頭又垂了下去。
“廉二夫人誤會了,我沒有這個意思。”殷世煊将死纏在手上一只小手牽把出來,遞往葉箐的方向,道:“小谷白天睡了兩個時辰,今夜恐怕是不能早睡了。可是我又困倦得緊……廉二夫人如果方便,不如帶着小谷四處轉轉,等到她累了困了,再送到春晖閣可好?”廉幽谷随着他的手勢踉跄上前,根本不知狀态。
葉箐雙眼紅紅的,為這一句話驚異咽下去幾分潮氣,“你說什麽?”渾然不知自己妄稱。
殷世煊輕輕彎了彎唇,“如果太晚,廉二夫人就不用送小谷回來了,哪裏方便就哪裏歇息吧。我夜裏受不得動靜,一覺到天明倒是最好。”
葉箐這才明白過來殷世煊的好心。從他手上将小谷的細手攙過,連連道了三聲“是”,恩謝萬千的情緒無以宣洩,差點大哭一場。
殷世煊故皺眉頭,沒有理會廉幽谷粘伸過來的小手。腳步匆行,很快就離開了留有母子二人的游廊。
望向殷世煊離去的方向,葉箐若有所思地咽了口氣。然後回頭對着游廊下的小人抿唇啞笑道,“小谷。”
廉幽谷歪回頭,面上還保持着因殷世煊離去而不舍的表情。沒有防範地接收到葉箐的慈眉善目,那一派表情竟不知怎地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你是誰?為什麽要叫我小谷啊?”廉幽谷咬咬唇緣,表達出自己的疑惑,“你是那個在廉府喂我喝藥的人嗎?”
葉箐笑嘆了一聲:“傻孩子。”手撫上廉幽谷正當披于腰間的發,慢慢地帶着她往後院走去,“你夫君是個難得的好人,今晚和娘一起睡,娘再好好告訴你這些,嗯?”
葉箐輕哄着并肩的人。雖然她的個頭不高,體格并不壯,但這樣摟着自己的閨女在月下散步,是她上半輩子做夢都不會想到的事,所以不管怎樣摟着,在她來看,都會把自己當作一堵高大的牆,在護着自己心頭的寶貝。
而廉幽谷對她也并不算陌生。血濃于水的感應總是親情最難解的牽系,即使以前沒有從他們口中知道這是她的娘親或是什麽,但對于葉箐之間的親近感總是騙不了直覺。直覺告訴廉幽谷:這個應該是自己很重要的人。
嗯。廉幽谷點點頭,如綿羊般順從地照後院走去。
後院客房是葉箐暫住的地方,廉幽谷草草換洗,穿着一雙布鞋就鑽進了被窩裏。葉箐親自從廚房端來不少碎零食,淨去雙手,這才和她一同坐到榻上。伺候廉幽谷的宮女們留了盞夜燈,合門摒退的時候時辰已到亥時。
廉幽谷運動量大,腹中消耗也巨大。一張嘴囫囵嚼下三個窩頭,這才算“酒足飯飽”。
末了,熄燈就寝。一直未說什麽。
娘倆躺在床上,大眼看小眼,誰也沒有開口問話。
看着看着,廉幽谷忽然扮出個鬼臉想去逗葉箐笑。哪知葉箐見後沒有接招,而是伸手去疏了順她額海的長發,嘆了一句:“傻孩子。”廉幽谷只好吐了吐舌頭。
不過葉箐的手倒沒随着這句話而離開,而是繼續撫上廉幽谷的背,廉幽谷的胳膊,廉幽谷的手。在摸到那細瘦不健康的四肢和沒有發育完好的骨架子後,葉箐眼中的濕氣不可收拾地在眼眶漫轉起來。喉裏的哽咽一寸寸擠壓至颚下,漸漸地侵襲到鼻腔的每一個角落。
——十三年了。再過幾個月就有十四年了。自從廉幽谷被辛家抱去當養子後,葉箐這輩子大概就沒抱有再能和女兒相見的打算。可是“希望”被那一把火燒滅的時候,葉箐才知覺“念想”這個東西,有總是比沒有好。
以為她死了,以為她在另一個世界投胎轉世,遇到好父親好母親。這也許是葉箐對自己餘生的唯一安慰,借着這種安慰才活了下來。
可是——
葉箐緊了緊手上的力度,将這盈手可握的小身子板往懷裏輕輕偎攏。
這種失而複得的心情是喜悅,也是心疼:原來她還活着,原來她并沒有過得很好,原來她在還沒有得到母愛的時候就已經長大了。
葉箐的淚水嘩啦啦從眼眶傾湧出來,沒有節奏的抽噎使得那張滄桑面容嵌滿了自責,嵌滿了無奈。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葉箐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對着廉幽谷反複說這四個字。很久之後,她拍打着廉幽谷的背,将眼努力合上,道:“睡吧。”竟再無話可說。
廉幽谷始終懷揣的部分新奇終于沉寂下來。面對葉箐沒有節制的淚水,好奇而慌張。心裏很想上去幫她把淚水擦幹,可是在葉箐轉身阖眼的那一刻,她卻沒有繼續手上的動作。而是很聽話的躺回原處,按照那兩個字,疑惑睡了下去。
☆、獻寶風波(一)
次日一早,宮裏又派了人來。車辇儀仗在蓮池邊侯着,是來接太子夫婦回宮。
廉幽谷沉沉睡了一覺,醒來時候葉箐已經為她端來米酒湯圓了。經過昨晚的事情之後,葉箐臉上沒有了從前那股愁雲慘淡,而是面色紅潤,一個富含希望的氣色。
廉幽谷親昵地對之憨笑,随後捧起湯圓,很快就咽下兩顆。
翡翠這時候從上院過來,傳達太子殿下的話,說:“娘娘用過早膳,請至春晖閣與殿下會面。”令廉幽谷愁得不知是快吃才好,還是慢吃才好。
葉箐為她梳紮起一個蓬松發髻,這才将昨日未說的話提了出來,“小谷啊,記不記得出嫁前娘親對你說過什麽?”
廉幽谷眨巴眼,“我什麽時候出嫁的?我怎麽不記得了?”
葉箐一面在鏡子前為她調整發尾,一面又去為她作提示,“娘親說小谷是娘親的月亮……夫君就是小谷的太陽。”
“啊……這個啊,好像有印象。可是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葉箐收回忙碌的雙手,蹲在廉幽谷面前道:“娘親從前沒有機會照顧你,但見你夫君也是個不錯的人,心裏還算安慰。”這話沒停,忽又發表一聲感嘆,“娘親沒有殷實的家底,只讀過幾個大字。好在做了十幾年的下人,沒有見過大事,看也看得多了。其實我也算明白了,女人一輩子呀,都是靠男人過活的,夫家興則百事興,作為發妻,所有旁骛都不重要,夫家重要才是真。小谷比娘親有福氣,娘親有話交代小谷,小谷可願聽?”
廉幽谷啃着湯圓連連點頭。
葉箐又是一笑,“福分天注定,深厚自打拼。小谷切記,福氣揮霍不起。想要留得住這神仙生活,務必修練真本事,擔得起這生活才是。”她說得極為鄭重,語氣也沉重許多。
這話說完,廉幽谷竟莫不然地停下手中湯匙,陷入了回思之中。透亮的目光定定落在碗中食物上,極巧妙地勾勒出這個稚嫩小人的恬靜一面。
但是恬靜似乎是一種假象。廉幽谷也不知聽沒聽進去,驀地胡亂咬了一口湯圓,燙地呼呼直叫,“呼呼呼,知道了,娘親!”
葉箐無奈,也只好再為她去梳頭。
二十幾號人聚攏在廉府門前,拾掇地拾掇,道別地道別。
送行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場。只有廉書豪接到廉昌豐耳語之後,從府門鑽進書房,失陪了一小會。
過不久,隊伍快要啓程之時,廉書豪從府內捧着個畫匣子匆匆跑來。遞交廉昌豐手上。
殷世煊大約是見過這青銅匣子,見到廉昌豐抱着呈上來,面部的表情立馬轉為謙恭不少。
“岳父大人,您這是?”殷世煊面露慌促地問着,廉昌豐倒是很爽快地将匣子捧到他面前。
“這是《懷南上河圖》。”廉昌豐直接命身旁洗馬将匣子接着,對殷世煊笑道:“老夫是俗人,平生最遺憾的是年輕時沒多讀兩年書。所以為官之後,就愛搜集這些個書香墨寶,飽飽眼福。但是千裏馬麽,不得伯樂相識也是一種遺憾。懷南上河圖雖然珍貴,但對老夫來講,它也就是一副普通書畫。好在殿下喜歡,廉府也沒有什麽能拿得出手的,此畫當作歸省彩頭,就送予殿下,還請殿下不要推卻。”
好一個“沒什麽拿得出手”,殷世煊暗自一思忖,仿若不拿,這意思豈不是嫌棄《上河圖》掉價,而更加貪心?
廉昌豐的表面功夫也是做到家,臨走也不忘賣殷世煊一個人情。連吃帶送,這種風聲傳到皇城的任何一角,那也是往其臉上貼金。
“岳父大人既然這樣說,我也不好推辭了。回了宮,有時間再請岳父去茹蕙宮坐坐。”
“那是當然。”廉昌豐笑呵呵地,幾乎找不出破綻。
又是寒暄了三兩句,殷世煊才将廉幽谷牽上車辇,浩大隊伍依原路回了宮。
可這一路上不知是為何原因,但凡見着那方青銅匣子,殷世煊心裏便有股不安預感,好像這個匣子來得既恰巧又不是時候。至于從何說起,他确是一時沒想明白。
果然剛到昭陽門,這個預感就被迅速證實了。
不知是湊巧,還是湊巧。二公子殷世栎從城西校場率操練部隊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