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4)

宮,幾乎是在正午的同時,雙方未打照面情況下,前頭兩位洗馬竟不約而同和宮門守衛喚了一聲“開門”。

廉幽谷好奇地拂開紗幔,正巧就對上殷世栎從馬上投來的譏屑神色。

自從太子加封大典過後,殷世栎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與殷世煊說過話。上次在宣武殿,因為皇帝的顧及,使得殷世煊也沒弄清楚他究竟發生了什麽,匆匆錯過。而這一次,對方貫以的傲慢似又輕侮了更多,以致于這目光在殷世煊看來,就是危險的信號。

“二哥!”殷世煊展舒笑容,準備下辇與兄長維系維系關系。卻見殷世栎的目光避他而去,徑直打到洗馬手上捧着的青銅匣子上,毫無打算回饋他的熱情,而是甩來一句:“這是什麽?”簡單地就讓他碰了釘子。

青銅的大件一直屬于重器,作為築鼎的材料在當時已是金貴。而在豐足的青銅料上精細磨潤出這樣完好的工藝品,至少在皇宮內部,還沒有出現過第二件。這也是當時殷世煊為何産生不安念頭的緣故——太紮眼了。

殷世煊含蓄地笑着下車,準備解釋:“這是……”

“聽說是廉老大人送給你的禮物?”卻不料又被之打斷。

殷世煊眸光忽閃,一縷寒氣飄過,僅僅是一秒,“是啊,是一幅畫。”話中卻不帶絲毫。

“這麽漂亮的盒子,想來是寶物了?”殷世栎忽略掉對面微弱答來的一聲“哪裏”,而困在馬鞍上,擺出一個懶洋洋的姿勢譏诮道:“廉老頭對你挺好的嘛,殷世煊!美人也是你的,寶物也是你的,所有好事都沒有別人的份吶!”

這種赤/裸裸的不服氣,連廉幽谷都能輕易捕捉。殷世煊當然更能理會其中意思:這是要奪人所愛的前奏。

“二哥說的是哪裏話,天下之寶,莫不歸皇土,皇室之寶又怎會少得了你我衆兄弟呢。別的不說,就眼下之寶匣,二哥若是看得上,四弟還不是歡喜奉上?”這一番話倒是先發制人,提前給了自己臺階下。既然殷世栎是帶着威脅而來,殷世煊也不便為此一物先傷和氣,“二哥你看,我和小谷舟馬回宮,大監已經傳父皇口谕要我二人趕去見駕。不如晚些時間,晚點,等宮內一切安置妥當,四弟親自送去你宮中如何?”

殷世栎這才放聲狂笑出來,“四弟,這可是你說的。明日,最遲明日午時,四弟要是不送來,我可親自上門讨要了啊!”

“那是當然。”殷世煊甚至禮了一禮,以表誠意。

殷世栎的笑臉很快淹沒在傲慢淩厲的瞳仁裏,雙腿夾馬,“駕”地扔出一鞭子抽在馬身。剛走兩步,這位二公子像仍是有什麽憤憤不平,而陰着臉側身對殷世煊放下一句:“四弟,你可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好像是對獻寶一事進行的補充,又像是其他。

殷世煊默認,道了一句“二哥慢走”,此事也就終于告一段落。

回到車辇時,廉幽谷的關切來的精準又無誤。目送殷世栎遠去的她突然感到不解:夫君不是太子麽,除了夫君的長輩,不是所有人都要稱其為殿下麽?這個人到底是夫君的長輩,還是什麽,怎會這樣來去自如?

面對廉幽谷無用關懷,殷世煊沒有解釋的打算。他所有的心思都凝聚在方才殷世栎的最後一句話中,“他說過的話”,他表過的态,如一記警鐘将他震醒。

——事實證明,他想要在這風雲之中站穩腳跟,還有太多太多事情要去做了。

公孫煜受到殷世煊的傳喚,酉時一刻就入了宮。

一身粗服胡亂加身,以致顯得這一趟行色匆匆。從建武大殿前橫穿到東面,一路腳步不停,直奔茹蕙宮的方向。

但是至茹蕙宮書房見到殷世煊的那一刻,公孫煜又幾乎錯覺般地以為自己是瞎折騰了。

不但殷世煊沒有為白日事情慌頭慌神,就連一屋子的宮女內監都在各玩各的,使得整座宮殿內部氛圍極是散漫,沒有任何緊張之感。

殷世煊在書桌前認真抄攥鬼谷子的字,寫好的絹布一沓沓整齊放在手側,好像寫了不止一小會。

聽到公孫煜進門的聲響,他頭也沒擡地招呼了聲:“進來坐。”

聽得公孫煜一衆擔憂踏實落地,果依他之言,很坦蕩地就進屋坐了過去。

殷世煊大概還有小半段未抄完,公孫煜在旁木讷打量着。心中卻倒是佩服他的安然不亂。

“你抄得哪卷?”公孫煜忍不住小聲問。

“謀篇。”殷世煊口吻淡淡,神情淡淡,全神貫注地傾注在點墨筆尖。

公孫煜突然哂笑,“為人凡謀有道,必得其所因,以求其情。”笑态愈漸深邃,目光視線在書房的櫃格上游尋,慢慢地落擲在那個道聽途說的青銅匣子上。

“你想問什麽?”殷世煊蘸蘸墨,回頭在木簡上默讀了一段,再抄。

“殷世栎這是幹嘛?我從傅老爹那裏聽來,說他一衆将士正在校場好好吃他的午飯。話沒撂下,莫名其妙地就過來找你晦氣,要不要這麽明顯。”

殷世煊知道他在挑話說,只是沒有說破,“我也很詫異啊,他埋在我身邊的暗哨,消息傳遞竟如此之快。”

“我是說……他發哪門子的火,你可曾弄清楚啦?”

消息剛由影子侍衛探來,殷世煊略微綜合再轉述給他道:“廉昌豐初授護國公當夜,其幕內一個小侍郎受人挑唆,去搶了衛峥嵘看中的一個花魁。衛峥嵘找到廉昌豐讨說法,廉昌豐有心包庇,反以‘擾民闖府’上奏參了其一本。”

“衛峥嵘是殷世栎的人,廉昌豐故意去刺他?”

“應該是。”

公孫煜大腿一拍,“所以殷世栎把氣撒到你這裏,他跟你搶畫,你就給他了?就因為是廉昌豐給你的?”

“去之者縱之,縱之者乘之。”殷世煊讀完,下筆濃墨寫了這樣一句。

公孫煜道:“好吧。你這麽想也沒錯。不過至少要等明天再送去,你畫沒揣熱乎,當心老頭子對你有想法。”

“嗯,這個我知道……”殷世煊抄完字卷,終于走過來和他坐在一處,感慨萬千道:“其實我也知道這兩個人會不和,只是沒想到夾在中間會這麽頭疼。”嘆完就揉了揉眉。

“我這裏倒有一計。”公孫煜笑嘻嘻地靠在背椅上,湊近殷世煊道:“這種情況,皆因你兩邊獲利引起的。二人既然有心沖突,你躲是躲不過滴。我建議你找個由頭暫時離開宮裏,去外地考察也好,靜待此事發酵。等他們鬧得差不多了,你再中間做和事佬,比現在悶頭而上要強。”

“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是個法子,我考慮考慮……”

趁着殷世煊松弛之際,公孫煜果然很厚臉皮地将那青銅匣子抱來打開。雙眉同挑道:“懷南上河圖,送出去之前讓我看一眼總行吧?”

“随便。”

紡織軸卷由公孫煜那幅修長玉指逐次攤開,一副長達四米寬幅的畫卷赫然映立二人之前。其上水墨色豔,以七色衍變萬化而均無雜亂之态,光是一眼就能看出這裏頭功力深淺。

公孫煜喜形于色。急忙讓殷世煊将畫牽平,一一端看個中細節。

懷南上河圖以海納百川而著稱,此畫觀賞,賞的便是其中精巧細處。畫內亭臺樓榭八十七座,形色人物共計一千三百二十一人,河渠兩道,虹橋三方,加上農田半畝,碼頭一灣,整幅畫下來就是大半個懷南小鎮現場實景圖。不同的是,畫作将懷南“琴”“棋”“書”“畫”“詩”“酒”“茶”的人文場景融合在同一畫框之中,這種絕對罕見的藝術描繪,幾乎正面印證了:此畫神作!

公孫煜大呼過瘾,再又細看第二遍。

正在這時,殷世煊忽然聽到什麽山石崩裂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比較細微,也比較漫長,從最初的窸窣之音慢變清脆,直到鑽入殷世煊的耳朵時,好像形成一種瓦礫俱崩的勢頭。

☆、獻寶風波(二)

半個時辰之前,提前吃完晚飯的廉幽谷在茹蕙宮內四處溜達。

嘉慶子的花開值正好,滿院飄溢着深幽禾香。無心插柳的自然氛圍,使得廉幽谷那些在山野長大的情懷又浮出水面,手腳開始發癢。

宮女內監都被她打發去擦地板,得了一人的空間,廉幽谷閃電般地就鑽進花樹裏頭,而後憨憨地在上邊打了個小盹兒。

睜開眼的時候,剛巧見到公孫煜從宮外進門。沒有來的及打招呼,這位老師就鑽到另一間掌燈的房裏去了。

廉幽谷毫不在意地躺回原處,口裏嗚嗚哼着從廉府學到的小曲兒,盡量地不去想同在那屋裏的殷世煊。

可是一關聯到廉府,廉幽谷又會一連串地想起程鳳昔、廉香玉這些人,一想到這些人,她就會想起自己的娘親。包括娘親和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譬如:福分天注定,深厚自打拼。

這句話換作她自己的理解就是:熊是有很多的,打不打得到就得靠本事。能打到一頭熊,可能靠的是運氣,運氣會花光,能打到無數的熊,這才真正的本事!

廉幽谷覺得這番話自己理解得不錯。可接下來面臨的問題是:要怎麽去學這打熊的本領呢?

當然是要找老師了,沒有人教,讓她憋也憋不出來!

這樣一回想,廉幽谷就覺得以後見到老師要客氣,遇見老師要熱情,老師說什麽,盡量在旁認認真真學。

對,就是這樣!

從嘉慶子轉場到書房屋頂的決定,完全是出于“學習”的考慮。

廉幽谷一個人摸索着上房、揭瓦、偷聽。殷世煊和公孫煜在下頭稀奇古怪地大說了一通,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就出去了,得到的結果是徒勞。

不過,話聽不懂,畫兒倒是能看明白些。公孫煜扯開那副四米長的畫卷時,廉幽谷爬在屋頂上偷窺着,恨不得挖出眼珠子丢下去,近距離看個究竟。其實面對這樣一幅巨作,只要是有生能見,不管處于一個什麽樣的位置,那種見之死而瞑目的想法都是大致相同的。

所以殷世煊之後聽到的“瓦礫俱崩”之聲不是其他,而是廉幽谷拼了這把小骨頭,也想要擠進來一窺究竟的掙紮導致。

但是屋頂發生這系列聲音的結果廉幽谷也是沒有想到。屋內人似乎是感應到了這迅速彌漫的動靜,幾乎在她驚慌的同時,钊戾如箭的目光從底下直逼而來。與她目光相彙一處,注附其內的濃烈煞氣将她擊退好幾丈,立時将她逼得陣腳慌亂。

“呲……”一道口子在膝蓋下裂開。

廉幽谷的慌亂感蔓延到身下的瓦片上,瓦片一片連覆一片,一席開裂,迅速形成排山倒海之勢,瓦解個通天徹地。

巨大的灰塵随着屋頂坍塌而蜂擁入屋。漩渦般的塵埃鋪天蓋地壓向下頭牽畫站立的兩人,之後撲簌飛下的瓦片如冰雹般硬生生砸向他們,再下一秒,就不是“塵埃落定”那樣簡單,而是非“血光之災”不能避免。

好在其中一個身手迅速,外袍一敞揮,連飛三瓦片,将另一人推翻到牆邊桌角,保下其一。但接下之後,瓦礫中的他卻不能幸免,彈指一瞬,潑天而下的碎片驀然将其推覆。所有碎瓦逐一堆掩,最後停滞一剎,有深紅血漬從廢墟中蜿蜒淌出。紅得十分吓人。

廉幽谷從求生的房梁上跳下,見公孫煜完好無損的從桌下爬出來,自然而然得到的結論使她呆立在了當下。

“廉幽谷,你怎麽回事?”見着外頭宮女內監紛紛圍攏過來,公孫煜知道這事鬧大了。迅速合上書房僅剩的房門,将房內這一幕暫時性掩制了下去。“你呆在這裏不要出去,我去找人來幫忙。”

廉幽谷已經完全不能思考,公孫煜什麽時候離開的她也完全沒有察覺到。空洞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血液流淌的源頭處,下一秒撲通就跪在了地上。

徒手刨着瓦礫,邊哭邊喚:“夫君,夫君,你不要有事。小谷不是故意的,小谷不是故意的……”

鮮嫩的小手短瞬間變成泥濘滾爬出來的樣子,指甲縫裏擠滿灰塵與血泡。雖然血絲慢慢從指尖外滲,但卻絲毫不影響這雙手主人的瘋狂舉動。

廉幽谷的哭聲還在空屋裏回蕩,瓦礫下傳來的動靜令她稍稍喜色,手上的挖刨動作又加快了許多。

漸漸的,裏頭的人也複蘇意識,開始本能地往外掙紮。又過了好一會,瓦礫中間終于露出殷世煊的外袍,然後是胳膊,最後是熟悉的臉。

“夫君?你怎麽樣?你感覺怎麽樣?”廉幽谷清理開大片碎瓦,用盡全力将底頭的人抱扶出來。

殷世煊胸口止不住劇烈起伏。虛脫地推開廉幽谷的小手,目光在書房內四處搜索,似在找尋物件。

這時候公孫煜也帶着一名醫官從外頭回來。進門後依舊是關好門窗,沒有叫外人入內。

流血的部分是從殷世煊的頭顱和左臂上流淌出來的,以一個成年人的血量計算,雖然失血比重占據不大,但卻也足以引發眩暈、休克等并發症。且不知他身體有無其他內傷,如果有,後果可能更加嚴重。

“夫君……”得到這一結果的廉幽谷擔憂地嘤嘤啜泣,口裏頭忍不住喃喃呼喚。

“你出去。”殷世煊撬動嘴皮,捂着流血的部位冷冰冰斥訴了這麽一句。

“夫君,我……我不是……”

“滾!”不耐其煩的殷世煊突然低叱一聲,撿來地上被撕裂成七八瓣的淮南上河圖,猛力沖着書門方向摔去,“滾出去!”

在場的公孫煜和醫官都被這怖喝吓将一跳。但随後殷世煊頭顱上的血因着大吼再度噴湧,簡直恐怖至極。公孫煜見情況不妙,立馬對廉幽谷低聲道了句:“你先出去,這裏有我照顧他。放心。”

“哦。”廉幽谷忍着哭腔,烏漆黑的小手去擦拭臉頰上的淚水。因為擔心再度引發殷世煊的傷勢,也很乖乖地聽話,退出了書房。

之後發生的事,廉幽谷就再沒有參與其中。只知道醫官來了好幾撥,子衿殿內也接連端換好幾盆血水,可想這裏頭病人的傷勢也不似看得那麽簡單。

公孫煜亥時前必須出宮,出來和醫官交流了幾句,見廉幽谷遠遠站在嘉慶子下等着,便愁着眉頭走了過來和她道別,“好了,你也不要自責了。早點去休息。”

見是公孫煜,廉幽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老師,夫君他怎麽樣?會不會死?”

公孫煜淺略搖頭,“不會,是失血過多。他已經睡下了,大概子時會醒過來,你不要去擾醒他就成。”

“為什麽……為什麽還要讓他醒過來?讓他好好休息不可以嗎?”

公孫煜的神情不大自然,“他還有事,要起來畫畫的。再晚就沒意義了。”

“畫畫?”

“是啊。”像是為了埋汰殷世煊,公孫煜在他重傷之時還能故作戲笑說:“子煊的畫世間難有人及,只是很多年沒畫了,現在也是臨時抱佛腳。幸好你爹啊,沒有把這畫給什麽其它人看,我想子煊拿去糊弄人還是可以的。”

廉幽谷這才想起方才在房頂上為之癡迷的畫,可是,那副畫的原跡已經因為她的緣故而香消玉殒了——所以,夫君是要把它複原嗎?

“我……”想到這裏,廉幽谷又是難掩心灰。

“好了。子煊一晚上沒有吃東西,他失血過多,眼下又睡着。我過來交代你,無論如何叫人做點粥湯給他送去,不然,明天你就有可能再見不到他了。”公孫煜說的沉重,也故意說得沉重。見廉幽谷一臉垂頭喪氣的模樣,倒是有些不忍拿這話來吓唬她。于是又改口道:“吓唬你的,子煊身體好得很,你試過就知道了。”伸手安慰的動作好像有些猶豫,最後在她肩上拍了拍。

廉幽谷沒有接他的茬,依然沉浸在深深自責中,“我知道了。”

而後,公孫煜前腳走掉,廉幽谷後邊就着急地依他吩咐去煲了百彙羹。

因為消息封鎖的緣故,所有醫官入茹蕙宮後便未能返回,宮女內監統統被迫回房睡覺。所以直到殷世煊子時醒來之前,和他沉睡休憩時的那個氛圍一樣,東宮之內依然保持着相對的安靜狀态。

這種狀态是他所想的,也是眼下最穩妥最平衡的路子。

殷世煊醒來後,果然如公孫煜所說,尋了處僻靜的香閣作臨時書房。筆墨開蕊,在那書房裏賣力地臨摹起懷南上河圖來。因為這是殷世栎要的東西,明日午時前他就要見到。殷世煊不得不負傷趕工。

廉幽谷端着百彙羹在這新書房外走了好幾圈,眼見着羹湯要重新去熱第三遍,她才實在忍不住這個念頭,沒有招呼地就鑽入其內,來到他面前。

大傷的殷世煊身着一襲白衣站立畫案之下,素來溫潤的面色如今和這衣裳一樣,色調極為蒼白。頭上圍着紗布,黑烏的發絲半紮束成一個發結,松松落在頸側,蒼白的臉和烏幽的發混在一處,一黑一白,呈現少有的谧靜疏闊氣質。倒有點不像往常的他。

他在畫畫,而且以一個極為相稱的氣質輔助揮毫。

“出去。”他沒有擡頭,卻知道來者何人。語調沒有之前那樣激烈,只是沒有情感,連責怪也沒有。

☆、獻寶風波(三)

“出去。”

暴風之後一反常态的凝靜,總是會讓人惴惴不安。廉幽谷受了一個激靈,沒有挪窩,而是捧着湯碗惶恐地站立在書案不遠。想出去,但更想看他吃完這碗再出去。

殷世煊手上的筆依然細細斬斬地在畫卷上游刃,有時候緩,有時候又很急促。如果不是廉幽谷早知殷世煊的性情,大概也會誤認為:這只筆就代表着殷世煊此刻的心情吧?

不過廉幽谷肯定是想錯了。

沒有聽到她離開的動靜,殷世煊擱下筆,終于擡起眸子看向她。只是那一會沒有說話,而是以一個陌生的神情淡默望向廉幽谷的雙手,再到眼睛。

“出去。”他還是這句話,沒有半分情緒,叫廉幽谷不知所措。

“夫……夫君……我……”

廉幽谷的不依不饒終于激醒了這位太子殿下的記憶,同時也使得宮婢百雀那句“保持現狀,穩中不亂才好”的話漸漸浮出腦海。時至今日,殷世煊兀自醒笑。終于明白什麽叫作“自命不凡”——是他小看廉幽谷了!

“廉幽谷,你可曾知道我是誰?”這句話有幾分不顯露的威懾鋒芒,從殷世煊口裏出來,似疑問又似反問。

廉幽谷心裏一驚,下意識地将殷世煊的身份做了好幾道梳理:是恩人,是太子,也是夫君,到底該答哪一個?

殷世煊扯開綁于臂上的繃帶,不待她回答又問:“你又把自己當誰?”

這下,廉幽谷是半會沒有思索明白。因為這個問題換在從前,她可以大方回答是野人。可現在不同了,她有了太多身份太多想法,她究竟是誰,究竟又能不能算一個“誰”?

“我……”廉幽谷答不出,只能在這個字上反複吞吐。

殷世煊從書案邊離開,雙手縛在後頭走下案,徐徐站定在她面前,隔着一尺的距離将她瞧着。月光無私地将軒窗暈輝成宣白,殷世煊和廉幽谷的臉雙雙印在皎潔的背景上,因着不偏不倚的角度,那剪影隔得極近極近。

不過廉幽谷的心情沒有因着骐骥的靠近而胡思亂想,反而是陷入一種局促、困窘、疑惑的心理狀态中。擡起頭,認真聽着殷世煊對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句都認真地在思考。

“你知道我不喜歡你。”這句話無疑潑了廉幽谷一盆涼水,“沒有誰會沒有理由地去喜歡任何人,冠冕堂皇的‘無理由’你可能聽多了,可這就是事實,很蒼白的現實。”

為了對這句話補充,殷世煊側過身子,言近旨遠繼續說道:“廉二夫人對你好,你喜歡她;父皇對我恩寵有加,我敬重他;皇帝對百姓憂心勞食,百姓臣服他。這個世上是因果的關系,不是什麽空穴來風。這些道理,叢林法則生存下的你應該不會不知道。”

廉幽谷保持緘默,不知如何回答。随後,殷世煊回到她面前,口氣忽則寒冷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讨厭你?”

廉幽谷渾身一緊,“讨……讨厭我?”

這回殷世煊的眸中有寒光射出,“是,讨厭。因為你是野人,卻不懂适者生存。脫離那個弱肉強食的叢林,以為全世界會圍着你轉。錯到極致!”語氣接連淩厲,“這是人類的社會,你沒有看清楚。你是一個外來者,怎可荒唐地以為山野那一套對這裏繼續有用?既然無用,你就應該收斂自己的怪誕行徑,不要試圖去打破這裏的規則。這是一個數千年沿襲下來的規則,自有它的道理存在,不對之尊重而試圖去挑戰的人,不光是我,無人能容納!”

一頓言語數落下來,廉幽谷腦海已經被吓得一片空白。沒有來得及去思考什麽,光是殷世煊眼中投來的幽黑目色,已足以令她那顆心掉進冰湖。

手上的羹湯已然透涼。仿佛和她此刻心情一樣:捧着冰冷刺骨,丢下卻就又碎了。

“短時間內我不想見你,盡量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你出去吧!”

一語收尾,如最初那般淡漠。殷世煊回到案前繼續他那副巨作,而再沒有擡頭看她一眼。

廉幽谷那雙灌滿鉛金的步子終于再沒理由停滞,放下了碗中的湯,垂頭便離開了。

很久之後,她站在廊庑下,蹲下身子抱住了蜷縮的影子。

經過那一晚的徹談,廉幽谷一連幾天萎靡不振。

但這種精神狀況并沒有阻斷她去玉岫上課的念頭。拖着沉痛的步子,一次又一次地往返在玉岫與茹蕙宮之間,只是有好幾天沒再踏進子衿殿了。

公孫煜坐在水亭的案席上,絮絮叨叨地讀着毛詩。面對廉幽谷的時時出神,公孫煜再任她耍小性子,也實在擔心她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小葵花,你覺得我是什麽?”

廉幽谷吃了一驚,磕磕巴巴地回來這句熟悉又有區別的問題,“是老師。”這次倒沒有将答案想得複雜。

“知道什麽是老師嗎?就是傳道授業解惑。”公孫煜放下毛詩道:“你有什麽疑惑,老師可以給你解答解答,不收費的。”

“啊,不用不用,不是老師想的那樣。”廉幽谷慌忙搖手,可公孫煜卻不管。

“知不知道我們有句話叫‘欺師滅祖可誅’,你欺騙老師,是要遭天譴的。再不說,我就寫信去給神仙了。”

“人類還有這種規矩啊?”廉幽谷苦惱不已,聽信公孫煜的話一五一十說道:“是因為夫……夫君問了我一個問題:他問,我知不知道他是誰,又問,我把自己當作誰。之後他和我說了很多話,大部分我都聽明白了,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感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麽辦。”

“這樣啊……那你覺得子煊是誰呢?”

面對公孫煜,廉幽谷倒是把心中所想答了出來:“救過我的阿娘,是恩人,是太子,也是我夫君。”

“哪你更喜歡他的哪個身份?”

“夫君!”廉幽谷不假思索回答。

公孫煜眼角輕輕閃爍,突然停止了問話,“小葵花沒有說錯,子煊是你的夫君。但是……”他一字一句道:“他也是當今太子。”

鑒于廉幽谷的沉默,他繼續問道:“那你知不知道,世煊在意自己哪個身份呢?”

“……是太子嗎?”

“對啊,他首先是北周的儲君,之後才是你的夫君。他雖有着這樣兩個身份,但所做的一切無不是以北周為出發點。在他的思維裏,這兩者可以共存,但卻不可以彼此拖累。”公孫煜将手攏入袖筒道:“小葵花,連你都看得出他對這個國家的責任。怎麽就沒有想過,子煊以太子孑身正則。可你以原始人的身份待之,相對于你夫人、太子妃的身份,這何嘗不是一種牽強?你又何以期待他用什麽樣的身份來對待你?”公孫煜難得将這番話說得誠懇意真,廉幽谷聽話之後匡然醒悟。

原來,她一直都錯了。殷世煊和她原本就處在不同是視界裏,他在太子高位,而她還處在山野之隅。一個能看到遼闊國疆,一個只能看到眼前一葉。二人所思所想根本不在對應的位置,又怎能去妄想他們的視線能停留在同一個點?

“老師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廉幽谷,你究竟希望自己以一個什麽樣的身份去和子煊并肩?”

“是太子妃。”廉幽谷的眼眶忽而微微發酸,“是太子妃。他是太子的身份,只有太子妃才有資格和他在一起。”

“那你知道這個距離了嗎?你願意為此付出多少努力?”公孫煜循序善誘,終于得到廉幽谷重拾希望的念頭。

願意付出多少努力?

哪怕廢寝忘食,嘔心瀝血——付出一生的代價,也可以吧!

廉幽谷不知道這代表着什麽,更不知道掉下一顆眼淚又意味着什麽。區別于畏懼,好像是一種凄涼透骨的感覺:原來這條路很遠很遠,殷世煊不知花費多少個日夜從而站在那個被仰望的地方。而她奮力追趕,也許真的要耗費一生的時間,才有可能去追逐這個不見得能抵達的位置。

很難啊。

“老師,我想要融入你們的世界,我不想被當作一個怪胎。夫君說得對,這個地方有這個地方的規矩,我能打到再多熊也好,都沒人會覺得有意義。”廉幽谷擦幹淚水,突然起身跪到公孫煜的面前,長長磕下一個頭道:“小谷太笨,不知道自己是誰。也想不出能變為太子妃的辦法,更不想這麽離開夫君。這條路再遠再難我都不怕,求老師要教教我。”

這舉動倒是把公孫煜吓了一跳。

他張忙從席上将她攙起,仔細為她揩去膝蓋下的灰塵。然後瞅着她的花臉,“笨。老師是做什麽的?傳道授業解惑,這是老師的天職,既然你是我學生,老師肯定有求必應啊。但老師醜話說在前頭,以後事事要聽我的,不準給我哭臉子。”說完,很自然地就擡手上去為她将胭脂粉漬抹掉。

手指剛劃過那細嫩的肌膚時,公孫煜面色一滞,陡然停頓下來——他這是在幹嘛?

突如其來的窘迫使得那雙手指在陽光下略顯刺眼。好在廉幽谷還根本不知“男女之防”的禮數,對他這樣的卡頓沒有過多解讀。

“老師,你真好。除了阿娘、娘親、夫君,就是老師對小谷最好。我以後都聽你的。”

“呃……這樣……”公孫煜趁無人之際迅速捂回手指,用東張西望粉飾掉了大半尴尬。剛巧見到春蘿從這邊路過,幹哈哈地就将話題轉開,“春蘿,你過來一下。”

春蘿依命過來,先給二人各請了安。

公孫煜便吩咐道:“你去書房,找兩本書來。一本是女戒,一本是鬼谷子。”

春蘿心中納悶:這兩本書風格差這麽遠,要用來做什麽?

公孫煜卻不理會她的半絲疑惑,等春蘿走後,他又安慰廉幽□□:“你放心,至少現在子煊仍是兩個身份。老師沒有短時期內将你培養成太子妃的本事,但把你培訓成夫人的本領還是有一些的。相信我!也要有信心!”

如此一來,廉幽谷更是開心得不得了。之後接近半個月的時間裏,為這話之中的目标而付出衆多努力,玉岫裏頭的宮女都是有目共睹。這個消息傳回茹蕙宮時,茹蕙宮的主人卻是不信了。

那時候他只發表了簡短的四個字以表态度:“與我無關。”

☆、餘波之後

五月中旬,早春的景色都變了很多。嘉慶子謝幕,刺槐粉墨登場。

和這些景致一樣,禦花園裏的那只大野貓也不愛運動了。整日躺在庭廊上曬太陽,順便打量打量來往的宮人。

中午的時候,這只貓懶散地闖入一片新園子,滾壞了華夫人辟土種出來的結縷草幼苗。華夫人命人逮住了這只肥貓,命人挖了個坑将其埋了,以免它再惹禍害。

因為遇上公孫煜的休沐日,一直埋頭在玉岫學習的廉幽谷今天正當放假,從禦花園路過的時候,這只貓正在小土包下頭拼命刨土,是在求生。

“欸,這是什麽東西啊?”廉幽谷最先發現了這腳下泥土的奇怪之處。招呼百雀跟着蹲來瞄了仔細,發現竟是一只貓爪子。“百雀,是貓嗎?”

百雀也不知,但這一行本是受瑜夫人相邀過去采薇殿吃午飯的,她雖不懂,卻也不想為點小事耽誤時辰,便招呼幾個宮女一起動手開挖,把它弄出來瞧瞧。

只可惜,華夫人命人活埋這只貓後,卻并沒有急于離開。而是與宮裏幾個貴人一同在附近涼亭喝茶,故而也将巧見着這一幕。

“唷,這宮裏還有這樣熱心腸的人。”穿紅戴綠的柳長使故意嗤笑,眼波流轉于華夫人鬓髻間,目光裹了半許挑撥,“敢情這貓是上輩子積了德,這輩子呀,怕福澤深厚,沒那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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