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6)

“你知道,二哥心裏憋着一口氣,廉昌豐又有心借我之名扶植勢力。是狼也好是虎也罷,其實是沖着我來的。”

公孫煜也不否認,“既然這樣,在權勢的層面,無論你選擇哪一個終究會得罪另一個。倒不如就聽小葵花,選個安全系數高點的得了?”

有道是選擇太多反而沒了選擇。公孫煜有心推崇任一選項,這個道理殷世煊自然能明白。只是——廉幽谷的話分量又有幾多,值不值得他為之聽信,也确實是他需要慎重思考的。

公孫煜這時也便看出他的疑慮,兀地另添一說辭,道:“你可記得我上回所說的實驗?”

殷世煊點點頭,意思是記得。

“你知道這世上有一種鳥,春夏之時将果食埋在自己熟識的地方,秋冬之時憑借記憶将其精準掘出以果腹,其準确率十之八九,數目亦能達千千萬萬。這是我輩想都不敢想的事。”公孫煜笑嘆道:“人在成為人之前,其實和動物沒有兩樣。動物有着生存的直覺、經驗和辯識,人在被四書五經綱常倫理武裝的同時,這種天賦本能就無意識地被削弱了。可你知道上次實驗的結果麽?小葵花竟然完好的保留了這些天賦異禀,馬車榫卯共計三十六組,在短短一分鐘不到的時間裏她能準确找出個中破綻,一一擊破。也許在一個角度來看這是怪誕陸離,但在善意的角度,這真的是奇跡啊!”

公孫煜很少一本正經地對人大加贊賞,以“奇跡”謂之簡直吝惜地少之又少。他站在殷世煊從未想過的角度對廉幽谷中肯點評,不帶偏見亦不含吹捧,确實極能打動人心,以致能推翻人生所學的全部。

殷世煊的眸光晦暗如斯,隐約洩露了他此刻的質疑與颠覆。公孫煜旋即扼腕加料,道:“老實講,小葵花是我見過的最獨特之人。錯和對都是程度的問題,關鍵是人去怎麽看待。至于你上次對小葵花的嚴厲措辭,我個人不大贊同啊。畢竟她是個姑娘,在我面前哭成那樣子,換成誰都不忍心。你比她懂得更多,也更應該當好她的導師才是嘛!”

“公孫……”殷世煊打斷了他的侃侃而談,清亮的眸子有涔涔水漪滲出,看得出是個心平氣和的情緒。只是未有接話。

“怎麽樣?作決定了?”公孫煜的話極易使人一語雙關,但殷世煊并沒有這樣做。

他一言不發,重新回到廉幽谷與方仲元所站之處。與二人一道看向那只正于草地上撒歡打滾的大貓,時下便有了結論。

如果不是有數千匹烈馬日夜馳騁于此,眼下這片遼闊草地應當正值它的春華之期。日頭正徐徐埋入雲霄,亞金的光色從雲隙間撒向地表光禿處,金戈鐵馬之景也因之一反常态的适逸。

這種适逸與朝局風雲不同。身在盛京,身在風雲之中,這種适逸是既奢侈又可遇不可求。

“廉幽谷,父皇有交代你‘速去速回’吧?”略顯疲憊的殷世煊望着遠處淡暖日光,言語雖照舊冷冰冰的,但其中卻有暗示廉幽谷老實早早回家的意思。

然廉幽谷沒有能理會其中要領,極不留情面地反駁回來,“沒有啊,父皇說我可以外邊多玩一會。”一雙眼睛睜得亮圓圓,極力證實自己沒有撒謊。

“我會先回宮。”殷世煊若有似無嘆了一氣。将目光從遠方收回,看向她,“你是跟我一起走?還是等到傍晚自己回去?”

這次,廉幽谷倒是很快理解了這句話:夫君是給她機會一起回家呢。

自打上次淮南上河圖的風波過後,殷世煊也算是冷落了她好些陣子。這期間別提能和他說上話,就是遠遠見他一面也是難上登天的事。今天是怎麽了,怎麽人都變得怪怪的?

當然她心裏這樣嘀咕,不代表她會放棄這樣好的機會,連連甜聲答應了。

“不過,這大貓和小狼怎麽辦?”廉幽谷仰起頭對上殷世煊的視線,問出了身邊其餘二人都極為關注的問題。

公孫煜的反應不比方仲元鎮定,只是懶散得摸着下巴等待身邊人的答案。

卻不料殷世煊依然未作開口。只是囑咐方仲元照常顧料好二獸,明日子時,待旨意傳準時下達後,便可令軍直接護送至天壇祭壇。

方仲元隸屬中間立場,無權過問其中原委。全然照吩咐辦事。

公孫煜心有疑惑,待想了片刻後,大抵想通,便也不再多問。

廉幽谷這時倒有些舍不得了,“為什麽宮裏不修這樣的圈場呢,這樣就可以把它們帶到宮裏去玩了。也不知道祭祀完畢後它們會怎麽樣?是繼續豢養還是會放歸山林……”

方仲元這時忍不住道:“太子妃若喜歡與它們相處,也不妨晚些回宮。末将這裏有精銳騎兵,太子妃不論何時起駕,末将都能安排他們全程護送。”

“不必了!”殷世煊掠來一道冰冷目光,斬釘截鐵地打斷這荒誕設想。而後搶來廉幽谷的手腕,故作客氣與他道:“方大将軍有心,本宮心領。茹蕙宮還有諸多事情等我們料理,此番便不勞煩将軍,亦不煩擾軍中将士了。”

說完也不等這位将軍回應,又叫上公孫煜,“走吧。”

公孫煜這才意味深長地與方仲元道了別,匆匆原路回宮。末了只在心中替殷世煊多留了一份心思:方仲元究竟是什麽情況?

這在從前,方仲元對殷世煊來說,至多也只能算個分量不輕的武官而已。如果不是近來對方三番兩次越過禁線,對太子妃好意有加,甚至大有觊觎的嫌隙在內。殷世煊絕對不會将此人與“藐視皇權”四字放在同一處。

所以這一切加在一起,也不難看出這位京防營主将的太過不尋常。

回宮路上,殷世煊的所想大多被公孫煜猜了正着。但廉幽谷還是不能分清今日的殷世煊是哪裏出現不同了,乖乖卧在馬背上,時不時沖着遠處落霞雲景發呆。

但那些景致比較調皮——縱使有殷世煊這個老道的騎手護航,廉幽谷坐在他前頭,落在她眼裏的田野風景依然起起伏伏,沒有個落腳點。

胸口巨浪翻滾的感覺,覆蓋住了和夫君相偎的那絲小小竊喜。好在公孫煜發現及時,從袖筒中掏出一段幹姜片給她遞了過去,廉幽谷嚼爛于口中這才好了很多。

“子煊,要不歇會兒吧,小葵花可能不适應。”雖然廉幽谷面色已經好了許多,但做老師的就是如此疼愛弟子,見不得她一丁點難受。旋即勒馬放下速度,将前頭的馬硬生生地叫停。

殷世煊沒說同意也未言反對,倒是以實際行動附會了公孫煜的要求。這下也同時停馬,不多時就将廉幽谷從馬上抱了下來。

方一下馬,廉幽谷就迫不及待地沖到了官道側邊的湖邊。就着綠油叢生的野蘭花中間,癱軟地跪坐了下去。

——可算歇了口氣。

早知騎馬這樣難受,廉幽谷也約莫不會這樣厚着頭皮跟殷世煊提前回宮。馬車多好啊,就算再颠簸,好歹是個平面不是。

後悔地回頭去望那匹飲水正酣的馬兒,卻見不遠處公孫煜笑吟吟地沖她走了過來,一并在她身旁坐下。

“累了吧,喝口水。”公孫煜遞給她一個水囊。自己悠悠然地掇來一塊碎石,往湖泊中心拂了個水漂兒。石子帶着悠揚的弧度入水,将水面濺出朵晶瑩蓮花。他臉上驀然暈出個與之相仿且霁月清風的笑容,片刻之後便将這笑容裹在了廉幽谷的眉目上。

廉幽谷心中一靜,這時才恍然回憶起與公孫煜初見面時的情形,無不感嘆:差點忘了,老師也是個絕美男子啊!

“傻丫頭,你又在想什麽?”公孫煜奪回她手中半開的水囊,兀自斟飲了一口。見廉幽谷的視線又飛往了殷世煊的身上,遂學着她的模樣去看個究竟。

廉幽谷見殷世煊沒有注意到二人的對話,這才附在公孫煜耳邊問了句:“老師,你是不是會讀心術啊?”

公孫煜面露喜色,“嗳,這可怎麽說的?你是在贊頌老師的本領嗎?”

“天吶,老師你知道嗎,在我心目中你就像神人一樣。不管我心裏想着什麽,你幾乎一眼就能看穿啊?老師你就告訴我吧,是不是這世上有什麽古書秘籍之類的,你拿出來也讓我學學呗。”

公孫煜聽聞,喜色越發紅潤。卻是故意在廉幽谷頭上狠捶一掌,“不孝子弟,還沒有學會皮毛本事,就想偷師父老人家的絕學。老師心裏裝的都是大事,被你讀去了怎麽辦?”

“老師就沒有小事嗎?”廉幽谷否認,“上次在空居,老師不也有家眷在,大小事都有嘛。”

公孫煜狠咳了一嗓子,“你腦子裏一天到晚都在想什麽?那是我胞妹。”

廉幽谷“咦”了聲,“原來那不是老師喜歡的人嗎”

這回,公孫煜卻是噎住了。既未答話,連笑容也失常的凝結。

大概真是在認真思考廉幽谷的這個問題,一貫灑脫肆意的他面色竟依稀局促,呼吸的節奏随後遞漸趨于紊亂。

喜歡的人——這真是一個難題。

少頃,殷世煊騎馬過來叫示二人回城,公孫煜也便将此一問敷衍蓋過。只是公孫煜不知道的是,在他禦馬而去時,從身後殷世煊的馬背上射|來過一道炬火目光,其中的複雜迂回的情緒不一而足,大概是他怎麽也想不到的罷。

☆、狼虎之争(三)

夕陽漸漸鑽進夜幕雲層中,初月為烏雲所蔽,令人猜不着輪廓。

正當衆宮女窩在茹蕙宮院子裏争辯明日之氣候時,可巧茹蕙宮的兩位主人便回來了。

宮中為隔日神農祭的事情忙了大半個月,到了這大祭前夕,勢頭卻安靜下來。開始為明日之天氣犯起了愁。

時至亥時,殷世煊簡單休整過後,便孤身前往祭壇處巡視整頓。祭禮約莫在寅時正式啓幕,身為主祭人,太子自然要一直熬守到那個點。睡覺恐怕是不可能了。

廉幽谷用過晚飯,直當十分無聊地在庭院散步。

心想着好不容易與夫君說上話了,那小心思簡直歡喜得飛上了天。也無心思早睡。

百雀見了她這模樣,便識趣地未去打擾。退到廚房又去交代幾碟小食,這才又去為娘娘整理床褥。

翡翠卻是要老實耿直許多,見她家主子精神抖擻的樣子。也毫不含糊地去戳穿,“殿下估計是難回來了,娘娘怎的還不打算就寝呢?”

廉幽谷羞赧道:“夫君晚上沒吃幾口吧?這陣子你們伺候在他身邊?身體是否完好了?胃口可還好着?”

翡翠卻不管廉幽谷這彎彎道道,“殿下身體好的很,娘娘明日也是要去祭禮的,待明日可問殿下個詳細。”

廉幽谷卻愣,“你是說,明天的祭禮我也要去?”

“是啊。”翡翠讪笑着,可想她家主子又将這事忘了。“日前承明殿送來的那套吉服可不是随意拿來穿戴的。”

廉幽谷深有同感:是哦,承明殿裏出來的東西都是不可小觑的呢。

于是也便等不到明日,當下就命百雀與翡翠收拾來所有行當,火急火燎地趕往天壇祭壇。

只是,若是早能得知這位太子妃夙夜不眠陪夫的打算,百雀準是會提醒地問上一句:娘娘,衣裳打算在哪裏換?

為供匠人休憩,天壇附近特意搭建了兩所臨時工棚。但這樣也非是換洗行頭的什麽好場所。

遠遠地,天壇似個癟圓雞蛋圈兒,俯卧在皇城入宮的必經之道上。因秉着“中規中矩”的建築設計理念,其形狀雖還對稱,卻和“美感”太過不搭。

不過,只要好用就成。至時這雞蛋圈兒的天壇将要作為神農祭的主辦場,能同時容納近萬人觀摩的巨大規模,這才叫既低調又華麗。

時辰正值子時,天上星子貴如桐油,僅冒出零星幾粒。彼此不相連,竟顯出幾分蒼穹大地上少有的蕭肅之感來。

廉幽谷與公孫煜那裏學來幾招“觀星識天”的本事,下轎之後一路走着,也不忘擡頭觀星掐指而算。

好一會兒,這位半吊子占星師垂下頭顱,長長嘆了一氣——可顯然連半吊子都算不上。

不過前邊迎面而來的不遠,卻也同時運來一輛載有兩只木桶的輪車。木桶裏頭汩汩冒着熱氣,遠的飄入廉幽谷的鼻腔中,是個鮮嫩留香的羊肉味道,将她引得嘴饞不止。

兩行隊伍方擦肩而過時,廉幽谷忍饞不住,堪堪扒到人前那木桶問,“小哥,這裏頭裝的什麽呀?”

運車的那斯并不是哪宮的宮人,而是工匠隊伍特意就近找來的後房夥夫,而他目下運送的這車羊肉也不是食飨工匠,而是另有用處的,在未弄清來人身份的情況下,這夥夫倒是沒有那樣粗心地報以“機密”。但見來人衣鮮華服,皇城腳下,應也是有身份地位之輩,遂先問了:“敢問貴人府上哪家?”

廉幽谷便答:“好像叫太子妃。”

夥夫立馬傻了眼——乖乖,這卻是明日和主祭人一家子的嗳。

夥夫立時殷勤了過來,将木蓋兒掀開,讓太子妃近身來看,“貴人可曾聽說天壇這邊來了只猛獸?這不宮裏傳來旨意,便讓小的煮了這鍋香肉,說是祭禮前管酒飽飯足,讓這神獸卯足勁賣力呢。”

廉幽谷聽罷便又敞開了幾分意趣,“投食歸你所管嗎?神獸關在什麽地方?能不能帶我去瞧瞧?”

廉幽谷心裏更多是猜測着殷世煊的選擇結果,是依然保持偏見呢,還是會聽她個人之言?總之,一看不就知道了?

那夥夫也是個膽小的,哪裏敢允下這種承諾。便道自己只管送食,餘下的又自有軍中人接手。且依着對方将人帶去再說,餘下的就不再管。

背對天壇的西側面,用粗枝木棍構架起一個臨時的圈養場。隔着老遠,便有低湧的“嗚嗚”喘氣聲從裏頭傳往四面八方。廉幽谷為之一喜,可想到最後夫君還是聽了她的——選了大貓。

果然隔近了再看,大貓身上已然披着一件金紅的錦繡褡裢,神氣十足。

夥夫做完分內事後便退下了,前來迎接廉幽谷的是方仲元手下首席前鋒,名叫張銳。要說張銳前來跪迎熱忱不假,保護她的安全才是最真。

誰叫他們那位主将如此特意交代呢,真是比自己親媳婦兒還要上心——不對,方主将還未有娶妻吶!

好在太子妃也是生得貌美姿麗的主兒,方主将按這身段容相去尋親,也是錯不了的。好生納罕了一番的張少将終于綻開笑顏回來人的問話,“末将張銳,是方仲元将軍手下,今次負責神獸大安。榮幸見過太子妃娘娘。”

廉幽谷瞅了一眼,也是個飒爽男兒。便不拘禮地去問候大貓,“張将軍好。大貓是你負責呀?才運過來嗎?聽它氣息可不好哩。”

“娘娘聰慧,我等确實剛到。”

廉幽谷見那手下有盛着割肉刀上來,便又好奇,“張将軍,老虎吃整食的,不用切片吧?”

張銳憨憨而笑,“娘娘誤會了,神獸進食前都有專人試過一道,以确保食物安全的。”

廉幽谷這才有些羨慕:身為一只老虎,得人類如此供奉,也算不枉此生了罷。

又說那兵卒揪來一撮肉片,放在嘴裏嚼得那叫一個香,旁人見了都忍不住流口水。

廉幽谷又想,給老虎做頓飽飯而已,那夥夫竟舍得用這樣名貴食辛香料,給人吃也應該是足夠的。

可她又覺得哪裏不對,雖說自己未有體會過茹毛飲血的生活,但森林裏大多動物的生存習性,她尚能說出個一二三來。老虎活捉山羊生食的場面自己也曾親眼見過,可老虎如人類一般用食的情況,她倒是聞所未聞。

老虎吃的人類能吃嗎?人類能吃的老虎能吃嗎?

見大貓已然歡脫地卷嚼了大半塊香肉,廉幽谷站在圈外靜靜地揣摩着,僅是憑着直覺,便讓投食的士兵停下手上功夫。

“娘娘,按照國相那邊訓師交代,兩桶肉是必須喂完的。若等到神獸上場後再覺腹中饑餓,場面就會難以控制,恐會出大事。”張銳見太子妃插手此事,心中不由有些暗暗發慌。

那大貓像似聽懂了,抱着自己的大爪子,跪趴在距廉幽谷五米之外的地方,可憐兮兮似有懇求。廉幽谷卻是為難了,一時間又不能答應。想了片刻,還是決定不能讓它繼續進食,“我看現在也是子時,到寅時還有好幾個時辰呢。煩勞張将軍了,立刻派人再去煮半鍋羊肉來,這回要用清水煮的,什麽作料都不要放,好嗎?”

說為什麽要多此一舉,廉幽谷也是道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時間尚還寬裕,只要不是讓老虎餓着肚子上祭壇,這個要求也不算過分。

很快,重煮肉食的旨意又火速地交代了下去。直到那桶清水煮過的新肉再度送來時,廉幽谷這才抒馭滿腔憂心。很爽快地盛給大貓吃了。

按說也不過一頓飯的事情,這小小圈場裏竟也有暗哨為信使,當見了此番一幕,神速般地就将消息傳到了三裏外的京畿兵營外不遠,某處廢棄的農舍中。

屋內已是站滿了人,各個身披铠甲,形色凝重。屋外破院中還停放着一輛嶄新的椿木獸籠,裏頭空空蕩蕩,似等在着猛獸入駐。

“你再說一遍?”信使跪在下頭,方将那過程重述了一遍。主事人雙目如火,濃眉刀目的面頰上赫然映立個不置可否的表情,“那夥夫可有按計行事?”

信使點頭道“有”。

主事人怒掀桌案,眸裏蘊了滔天怒火,“一群廢物!”驀然抽出腰間之重劍,直直抵在信使咽喉處又問:“既然走到了這一步,怎麽還能失手?本公子在此等待你們的消息,你們給我看的就是這個?”說着,手上劍尖已切入下跪之人的肌膚三厘有餘。

“公子。”久立一旁的副将即刻下拜制止道:“公子,此事來得太過突然,這般節外生枝實在有點匪夷所思。可如今不是問責斥罪的時候,眼下最迫切的是緊快想個法子才好。否則……”副将沒敢繼續往下說,這種當着萬民祭神出亂子的事,管他是一丁點還是滔天的,不分大小都能因而問罪,殺掉好些個人頭也不是沒見過。

何況是……

“廉幽谷。”主事人一字一句地念出這個曾經掉以輕心的名字,攥緊拳頭恨不能将她摧碎,“又是一個姓廉的!”

☆、狼虎之争(四)

再說廉幽谷這邊,一番折騰完畢,時間早已去過大半。原應是打算去那天壇處為夫君送宵夜,也已經錯過了時機。再過一個時辰,那神農祭禮應該也要開始了吧。

廉幽谷瞅瞅自己昨日的裝束,這番囫囵上陣,不被夫君吃了才怪!

眼下當務之急,是找個地方為自己換上禮服才是。

百雀與翡翠正挨着臨時工棚四處亂搜,可那裏頭皆是休息打盹的工匠,便沒能方便驅之騰地。廉幽谷也在天壇附近尋找可用宮殿,然這方圓二裏類,莫說個最次等宮苑,連個茅草屋也難見着,想法可笑。

正當急得團團轉時,她那位無所不能高深莫測的老師卻恰巧趕過來了。廉幽谷便覺心中踏實。

“小葵花,你這是在找茅房還是什麽?”公孫煜有心打趣上次禦花園的事,時下攏着袖筒,慢悠悠走過來問。

适逢百雀與翡翠抱着一沓衣物釵環從旁而來,見了公孫少傅也像見了觀世音菩薩似的,連連撒嬌幫求,“少傅來了可好,我們家娘娘昨夜便過來了。可巧這祭壇附近沒能找到那像樣的宮殿,如今大禮将至,找不着為娘娘梳洗之地,可怎麽辦才好?”

公孫煜随即将眼下之情況了解了大概,确實如婢女百雀所說。

見到廉幽谷那着急的小樣子,公孫煜也別提多得意了,“百雀,去吩咐後房給娘娘燒鍋熱水,翡翠呢,就去工匠那裏搜幾匹裝飾未用完的布料過來,若見到好的木枝竹篙什麽的,也一并帶過來。趕緊趕快!”

這個架勢,大概是山人有妙計,可解燃眉之急的。百雀翡翠很快便依吩咐去搜尋,而公孫煜卻就在原地物色好的地基來。

待翡翠抱來一堆兒衣料布料棍棒木枝什麽的,公孫煜也終于舍得将那玉手從袖筒中摸出,開始動手幹活了。

廉幽谷在一旁是好奇地盯着,眼睛連眨都不眨。“老師,你這是幹什麽呀?要搭房子嗎?沒有龍骨,木梁,這房子怎麽搭?”

“世人皆謬矣。誰說四四方方以龍骨搭房就穩固了?你看老師,将那四方減去一個角,那才叫牢固呢!”說着,也并不擡頭,而是很快以木條為骨,包裹在了三角形的布匹之兩端,如此重複做了四樣。

待要将這布架子并攏收線時,公孫煜卻是犯愁了,“小葵花過來幫忙。”

廉幽谷也是個喜動手之人,躍躍欲試地上去給公孫煜搭了手,二人借着合力方将這布架子支開來,竟似個小扇形的筒子。可想那小棚子初見雛形,也是個遮光避日的好去處。

廉幽谷喜出望外,更是帶着欽幕崇拜之色堪堪望着自己的老師。而這位老師亦毫不謙虛,享受着徒弟的孺慕之情,侍師為傲的成就感自更不必說。

只是眼下這一幕,卻不巧地落到了站在不遠的殷世煊眼裏。

他身為主祭人,事無巨細調配運籌至此時,一面是困倦,一面是剛放下半摞包袱。故而是趁着祭禮尚有一兩時辰,且去與那些工匠們小休一兩刻。

他身旁站着一個綸巾士子,此番同樣見着不遠處的二人。心下卻是覺不對勁,望去殷世煊面上之神色,其中淡漠如昨夕,納是如何都看不透。便福了手,“殿下,近來玉岫之熱鬧士下亦有所耳聞。殿下大概沒有去過那裏,可曾知道公孫少傅近來之光景?”士子沒有大肆解讀遠處的所見,但也是出于好心,特意委婉地提示了他的主家。

殷世煊目空無色地眺向不遠,深紅紋金的大鳌在身後漫漫飛舞,時下卻是靜得出乎預料。尤是其眉間之形色,亦如結了冰霜那般冷肅。

“你我之交,勿須諱而不言。”大概是需要旁人佐證他的判斷,殷世煊明知故問地又加了一句,“但說無妨。”

士子赧然一笑,垂頭簡思,“公孫煜向來聰明絕頂,依士下來看,近來舉止總似不大穩妥,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跡象。”

“觊觎太子妃嗎?”殷世煊料定無人敢大言這般猜測,竟毫不遮攔地替人說了出來。

士子略慌,“士下也僅僅是猜測,還望殿下恕罪。”

“所以你以為這是壞事?”面對士子投來的驚詫目光,殷世煊意味深長地側目而笑,“你也說不可為而為之,讓公孫煜繼續如此下去也未必是壞事。”他調子倏爾變冷,“至少在從前他是聰明絕頂,可以說毫無弱點可挾。但今後不同了,無論何時何地我亦有令他折服的辦法,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一旁士子聽聞早已是目瞪口呆,背心不由冒出一層冷汗。之後殷世煊不再言語,他也便未再敢說什麽,而是随于殷世煊之身後,離開了遠處二人的視線範圍。

再說廉幽谷與老師合力搭來小小棚屋,自沒有更多其餘的想法。

只是見了最後的成品,實在忍不住贊嘆。便上去扯着公孫煜的袖子撒嬌,“老師,你真是太有本事了,我要跟你學多少年才能學完這些啊?”

公孫煜谑意敲着她的頭,力道卻極為溫柔,“老師本事多了去,你一輩子都學不完的。凡事不要貪多,撿幾樣學成精活,我老人家也就寬心啦。”

“那可不行,這是多麽好的機會。既然有一輩子多,那我就跟老師學一輩子,直到把老師的本事都學光光。老師不能小氣!”

一輩子。

公孫煜咀嚼着,這個一輩子會能延續多長時間,乃忍不住去揉了揉這稍縱即逝的小臉蛋。手指收回袖筒道,“小葵花有着先天的本事,老師的東西學多了未必是好的。你放心,用不了一輩子的時間,老師好好挑幾樣适合你的,把你培養成無所不能的大宿儒。”

“聽着就很贊,謝謝老師!”

“總算學會了。”公孫煜繼續溫柔地笑着,似如沐清風。

時逢遠處百雀擰着熱水走來,廉幽谷便又去檢查了這小棚子的密封性。四周無縫風吹不入,在有頭頂露了兩絲白光的情況下,棚內視線效果尚還不錯。

百雀與翡翠左右服侍着,公孫煜自當退避而去找子煊。

臨去時,廉幽谷突然留住他問:“老師啊,這小棚子學名叫什麽?”

“學名嗎?”公孫煜眼珠慢轉,仿佛是臨時起來的名字,“叫帳篷!”然後潇灑地一甩衣袖,白雲似的飄走了。

“帳篷……”廉幽谷嘴裏喃喃地,望着老師走遠的背影,卻是赧赧笑起來:老師真是個神奇的人!

又過了一個時辰,遠地崗哨放行,盛京百姓魚貫而入,祭壇四周也逐漸熱鬧起來。

據天壇百米處另有駐軍護欄,欄間縫隙架起高鼎火盆,裏頭燃燒着熊熊烈火。成千上萬的百姓便由這烈火隔離在祭壇之外,只能站在遠觀的位置。

但凡能見得清楚的,自又能看見天壇的南面亦有兩排士兵,以人形仗隊隔出一條清淨通道,配紅毯置地,一直延伸到皇宮的方向——便是天家通行的車道。

眼下亥時過半,再有三炷香的時間,這天子本尊大概會由這神道驅車而來。天子腳下的居民每年尚能見得皇帝一面,其實也沒有太過激動的。只是今年皇室增添不少新人,其中主祭人也由那新太子擔任,于是便也抱着瞻仰未來皇帝的架勢,伸長了脖子巴巴盯緊那條車道盡頭。

可是誰又能知道,那位萬衆矚目的太子殿下,現如今正在那東面小小工棚內休憩。而且他們若能掐算好那個時間點,還能親眼見着這位未來皇帝在祭禮場忙到腳不沾地的情形,不知有多親切。

不遠便有一騎兵孤身而來,代替衆人,從旁道繞進了太子臨睡的工棚內。

來人約莫是禀報了什麽,工棚內傳來太子殿下冰冰冷冷的問責聲。

“你說什麽?”殷世煊儀容完整地站在雜具櫃前,望着身下觳觫發抖的侍衛,眸子裏有寒光射出,“怎麽現下才來禀報?”

下頭跪着的侍衛不敢再多稱述,答道,“起初只是截獲了衛峥嵘手下采辦的口信,一面說是采買良姜、茴香等香料,一面又說是采買瞿苣草、藿奇麟等藥材。下屬不知虛實,立時分撥兩路人馬去跟蹤查實,這才發現兩份口信都是真的。”

“那為何沒有及時上報?”

“恕下屬無能,一開始并未覺得會與祭禮有關。而是依着對方采辦,同樣買來兩套料品,安排藥師與膳師各自排查,就這樣還是沒有任何異樣。直到……直到孟大人放心不下請來獸醫同看此方劑,這才得知其中玄機,确是能熬制猛獸傷身致死的奇藥。這還不算,奇的是此藥劑量,恰恰能保證食藥山獸一個時辰不死,半個時辰不倒,而最後趕在祭禮之前,毫無預兆地一瞬斃命。”

耐心地聽完這番奏報,殷世煊不用腦子也知道殷世栎的想法。他素來心高氣傲,怕是不甘心自己最終所擇之神獸,于是想到如此釜底抽薪之計。殷世煊真是小瞧了他的自負與好勝心,畢竟在廉昌豐面前,他這位二哥可是向來不服輸的。

難道就因為盛京這座皇城是廉昌豐繳械降上得來的,戰無不勝的殷世栎總會心存不齒,而敵視對方嗎?

殷世煊揉揉眼角,道是越想越亂。“現在據祭禮開始還有多少時間?”

“恐怕三炷香時間不到了。”

殷世煊推窗而觀四下之形勢,卻是人山人海箭在弦上。

他皺眉而回,三番思慮過後交代下去,“祭禮尚能推遲兩分,你速去交代孟大人,秘密去三裏外京畿軍營,務必想辦法在三炷香內将那匹豺狼運過來。”交代完畢他氣息暫緩,像是為了告慰自己而喃喃自語,“倘若猛虎猝死,也只能讓位給另一個了。”

☆、狼虎之争(五)

不過,這個拖延的法子施展起來也不似想象中的簡單。這是欽天監特意挑選的時日及時間,倘使有半分偏差,出了亂子可就不是幾句斥責就能打發的。

太子一行及幾位公子已經候在了神道上,各個吉服盛履,靜候着天子車隊款款由遠及近。欽天監已經過來催了好幾次,因着神獸車鸾至今未現身,這位年過古稀的老大人總是有些憂心忡忡。在受到太子殿下三番推诿之後,他望望天上之雲色,低頭又掐指而算,總歸還是未說什麽而退下了。

這邊華蓋下的貴人們各個面色迥異,仿佛各懷鬼胎似的,不知是為了欽天監那催命般的形色,還是為了其他的什麽。

太子殷世煊心事重重,二公子殷世栎愁眉不展,三公子殷世琭置若世外,而殷世喬——一臉興奮。

“喂。”身後傳來殷世喬糯糯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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