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7)

像是對着廉幽谷而去。

廉幽谷指着自己的鼻子,回頭問:“叫我嗎?”

殷世喬啾啾嘴唇,跑來她的裙下,仰着頭問:“你怎麽也在這裏?”

“我要上祭壇的啊。”廉幽谷小聲答話,擔心殷世煊聽見,低頭反問:“你呢?你在這裏要幹什麽?”

殷世喬摸着指甲蓋想了想,“可能是來磕頭的吧。”

嬌小聲線傳入幾位哥哥的耳朵裏,幾位公子竟罕見地流露出了相仿的笑容,不過很快就消失在了他們各自的臉上。又恢複到了方才那般神色。

正當幾位思緒亂飛時,西面臨時圈養場處牽來的一匹猛虎,中斷了所有人的多慮不安。車駕已裝配完畢,珠光寶氣随着猛虎的步履節奏盈盈起浮,映織成一張瑰麗奢華的網,宛如天庭的仙宮羽衣一般,端得是凡胎俗物,也為之修飾得驚天撼地。

老虎沒有死——這是殷世煊與殷世栎不約而同想到的結論。

廉幽谷不知謂地與那大貓打招呼,渾然不知背後殷世栎的角度,傳來的至寒目光。

彼時,與老虎一道前來的還有一小吏,正伏在殷世煊身側耳語。殷世栎便也不再去注視廉幽谷,而是将注意力落在殷世煊的一舉一動上。

殷世煊得來訊息,很快道了一聲“退下吧”,卻不知在搞什麽名堂。

小喬這時候發話了:“煊哥哥,這只老虎吃人嗎?”問這話時,殷世栎同樣等着殷世煊的回答。

殷世煊目不轉視,閑适一笑,像是說與所有人聽,“當然不會了,只要好生訓練過,任何動物都能成為人類的朋友。”

“是嗎?”小喬無心問出了廉幽谷心中所想。

野人亦是動物——是不是也包括她?

“當然,太子妃和那老虎還是朋友呢,你一見便知。”殷世煊未有猶豫地如此回答,廉幽谷心下卻為隐隐一熱。

幾乎是在同時,那神獸車鸾抵達祭禮場,天子車駕也在不相上下地達到同處。

雖說天子容尊已非神秘,但那副身架子無論往何地處一站,代表的便是上蒼之旨意。其威懾天下的含義尚且恩存,自然神聖不為凡胎所輕視。故而車隊鹵簿方到,那廣袤的祭臺之下已是此此彼伏的嘆服聲。

祭禮臺布置的低調且莊重,皇帝過目很是欣慰,便對身旁的兒子們颔首示嘉賞。

幾位公子一同行禮,以謙虛回應了皇帝的贊許。

但這裏頭最為不快的,恐怕乃太子之位的本該擁有者殷世栎了。畢竟若無他的默許與無視,擔任此次主祭,以及乘鸾駕獸,甚至登臺以示天下的那個人,應該是他!

“煊哥哥,我可以坐坐這個車駕嗎?”小喬按捺不住心中歡快,躍躍欲試地想要和這只大貓交上朋友。

而殷世栎的心思,殷世煊實則已猜到七八分。乘鸾駕獸的禮儀本應由太子親力而為,但倘若他事事占盡,樹敵太多,也未必是什麽好事。

為表他昔日為殷世栎所作承諾之誠懇,殷世煊很爽快的允諾了小喬的要求。并将這重要的差事交與了這個無人介惕的弟弟,“四哥昨夜沒有睡好,虎車上再有一颠,估計是能睡着了。小喬代替哥哥去吧。”

“真的嗎?”雖然小人兒口裏還問着,人卻已經爬上去了。“謝謝煊哥哥。”

甜糯的小嗓子,總說着讓人恨不起來的話。殷世栎雖有不悅,卻覺得至少比殷世煊出風頭要強。

原本是太子夫婦二人同車一道的,殷世煊臨時換下,太子妃卻是找不到人來相替了,自好陪着這個小屁孩一同坐了上去。

又好在兩個人皆是小小的,同坐一處,憨态可愛。與猛虎剛柔相彰,也是一道風景。

那時候殷世喬細細梳順着老虎的皮毛,但見真無絲毫獸性,真是歡喜到不行。可見那獸王又似瑟瑟發抖,他便問身旁廉幽谷,“老虎會怕人嗎?”

“老虎怎麽會怕人呢!”這是常識,廉幽谷不假思索便笑,“小喬不要怕,叫聲谷姐姐我必保你安全,怎麽樣?”

殷世喬還是那酷酷的樣子,扭過頭去“哼”了一聲。

推遲了半個時辰之久的祭禮終于隆重開幕。就在所有人以為萬事大吉的時候,意料之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皇帝率士登壇,太子獸駕随後而上。雖則換成了其弟殷世喬,可到底還是這樣一個章程。

只是,在這樣一個過程中,廉幽谷第一個察覺到了不對勁:大貓好像真的很怕。

若不是身臨其中的人,估計難以感受到這巨獸的細微變化。可這細微變化到後來卻變得顯而易見,這才釀成了大禍。

而釀成大禍的誘因也很不湊巧:是雷鳴。

怕什麽來什麽。欽天監在此前無數次核對過的吉日吉時,倒是統統應驗了。他唯獨沒有精準計算到的是,推遲了半個時辰的祭禮卻将将趕上這大雨前的雷點預奏。倘若依原先的安排,神農祭後巧逢甘霖,這必然是順天喜事。可現如今,都亂了,都亂了!

和欽天監一同感到大事不妙的,是坐在虎車上的廉幽谷。從第一道雷鳴開始,受了驚吓的老虎便有些狂躁不安,喉嚨發出呷呷聲。廉幽谷也無法顧及章程,立時命訓師停駕,先将小喬丢了下去。

“小喬別怕,在下面等谷姐姐。”

小孩子也是當真不怕,渾然不知發生了何事。

可正在抱而下車的那一刻,烏沉沉的天上同時橫空劈開兩道飓風閃電,一道落在曠遠的水平線外,另一道消失在了半空。

因着雷電交加之勢,場下萬籁俱靜,廉幽谷手上也微微一滞。便是這千鈞一發之際,原本消失在半空的那道閃電竟冒着火花,歪歪扭扭地劈向了合壇而架的金屬制火盆上。幸未引發災難,只是震開一圈電流。

好巧不巧,正是這圈電流的影響,狂躁不已的老虎當下便神智喪失。撇開深淵似的喉道,嘹向震天一吼。

車上人縱使再有千萬個手快,也根本來不及和發了狂的猛獸争速度。廉幽谷便也不再亂動,而是下意識地抱住懷中小喬,順着老虎劈山拔海的勢頭,或被抛起,或被甩開,全然順着它的趨勢向下墜,最後終于滾落到了安全地帶。

那一回,是廉幽谷第一次昏迷。腿上帶着痛楚,耳邊有無數尖叫聲紛至沓來,可懷裏的哭聲又是一陣溫溫糯糯。

至于那場祭禮最後是怎樣收場的,廉幽谷已經根本不能知道。

而等到她蘇醒的時候,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她只去聽了一個結果。

彼時,宣武殿上人都到齊了。因國事家事混為一體,皇帝也不便在前朝說什麽。而是先在內部将事情原委調查清楚,事後再給死傷臣民及民衆一個交代。

下頭候着的有三位公子,小喬受了驚吓,不在其內。

除此之外,便有廉相、謝長言、方仲元、張銳、衛峥嵘一幹人等,分成三足之式,只有殷世煊乃獨自一人。

“說說吧,這是怎麽回事?”事故畢竟造成死傷過百,皇帝未有大發雷霆,而是擲如千斤地問出這麽一句。對主祭人來說,此番卻比山洪暴發有過之不及。

殷世煊垂下眉睫,清亮的珠子在眼眶中舉定不前。

該怎麽回答?

說老虎自日前誤啖藥食,致精神錯亂,故在祭禮上有此瘋狂一舉 。

還是說因自己失職,老虎因有宿疾而未曾查明,才禍害衆人?

若是前者,口信尚有,只是與結果出入。出首殷世栎,對方但能自辯,廉相必不甘受辱,雙方無疑火上澆油;若是後者,老虎染疾,或天生缺陷。廉相密而不告,其罪欺君,殷世栎之谏意白白受冷落,自又壓廉相一等。

如此兩個結果,包庇其一,另一方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二人皆是狼虎之輩,如何咽得下心中這口怨氣?他夾在二人中間要如何獨善其身?以他現在的根基來看:還遠遠未到與其任何一人翻臉的局面。

殷世煊豁然想到了什麽,眸色一凜——差點忘了,自上次皇帝知曉自己隐瞞受傷一事後,皇帝在宮中勢力如何,此間可窺其一般。老虎發狂的最終原委自己能查,保不齊也早已為皇帝獲悉。是不是他如今這一問乃過場而已,其實是等待自己如何開口?

思來想去,殷世煊也算是明白了:下藥這種下下策的做法,自己不曾中招,能做此事的必和殷世栎脫不掉幹系。只怕這件事并非他一人知曉,這些心知肚明的人,恐只是等看他的表态吧。

此局,死局。

能解開這個死結的辦法只有一個。

“兒臣有罪。”漫長思考後,殷世煊撩袍下跪,擲地铿锵道:“兒臣請傳,太子妃!”

☆、落下帷幕

大雨下了一日,終餘細霧。時值廉幽谷剛剛醒來,對于日後所發生的一切已經毫無印象。

據百雀來報,當時場面混亂,猛虎雖暴躁,卻被方仲元将軍所降。事發民衆驚恐不斷,接二連三引發踩踏事件,最後造成死者百餘人,傷者餘千人。祭禮被迫中斷,今年不再重啓。

這番呈報中未有詳述事發緣由,光是這個死傷結果,便已将廉幽谷吓得不知後事了。她緊緊揪着身下的裙衣,隐隐地能猜到個中與自己有關。豆大的汗水從擦破的額角傷口處滾下,與脖頸處的彙聚一道,可謂冰涼入骨。

不多時,屋外跪迎來大監親傳的口谕。

廉幽谷身上多處疼痛,不待起身迎旨,大監入屋得見便慌忙命她躺下。

“太子妃身體可還好?”

廉幽谷白着唇瓣,輕輕點頭,“都好,大監有旨請說。”

那張嬌豔凝脂的絕美面容,大監往日不是沒有見過。誰曾料想今日一番風雨摧殘,竟白得跟張紙片兒似的,讓人看了極為不忍。

“陛下口谕,太子妃身體若還好,請到宣武殿問話。”原也沒有別的旨意,大監還是善意地補充了一句,“太子妃身體不适的話,便可免了。”

廉幽谷知他是好心,卻知事關重大,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總是要面對的。遂命翡翠抱衣過來,不待勸解道:“勞煩大監回禀父皇,兒臣稍後便去。”

大監亦點點頭,“也好,老奴就先行告退了。太子妃當心。”

若說前面一句話無外禮數來往,可這後頭一句“太子妃當心”卻又有些鬼使神差了。廉幽谷納罕:這是提醒她當心身體呢,還是當心其他什麽?何以大監有此一示?

目下不多思忖,簡單收拾過後,便在翡翠攙扶下去往了宣武殿。

衆人尚等着殷世煊如何解此一局,誰料他竟将廉幽谷請了過來,不知打什麽主意。

廉幽谷先行拜了皇帝,而後被命來起身答話。可問話的卻又不是皇帝,而是她的夫君殷世煊。這是她沒有想到的。

殷世煊從一側再入中殿。頂着五花木梁,步态沉沉地走到她面前,與她隔着一只手掌的距離。這個場景何其相似,那日淮南上河圖為她所毀,他站在她面前興師問罪的模樣,和此刻也如出一轍啊。

廉幽谷心中便覺不安寧,哪怕這張面孔依舊那麽隽秀雅致,雙眸依舊那麽清湛潋滟。可她能感受到這個身軀下蠢蠢欲動的怒火,被克制着,能從眼裏流溢出來,随時都可以把她吞噬。

“夫……”她很小聲的想要呼喊夫君,卻忍将下來。

殷世煊瞧得一清二楚,仍沒有半點心軟,“廉幽谷,天子面前絕無妄言。我身為本次神農祭主祭之人,查問禍事之緣由,問你一句便如實回答,不可有隐瞞,明白嗎?”

廉幽谷乖乖點下頭,“明白了。”

“昨夜亥時,你人身在何處?為何事去了?”

“昨夜亥時人在祭壇,給你送宵夜去了。”

殷世煊恍惚喉間一哽,聲音有毫厘抖顫,“據張少将之言,你去了圈養場,為何故前去?”

“路遇一夥夫,得知煮肉喂食老虎,所以跟他前去。”

“沒有其他原因?”

廉幽谷果斷搖頭,“沒有。”

殷世煊的嗓音再度恢複正常,“吩咐給神獸更換餐食的人是你吧,為何有此一舉?”

廉幽谷心中一個咯噔:是啊,為何會突然更換那鍋肉食,她自己都不大明白呢,如何跟夫君說?

于是便有些支吾難言。

殷世煊趁而追問:“你不知道神獸的膳食是訓虎師親配,若有改動,便有可能不為訓師所控?”

這番話代表的含義,廉幽谷算是聽明白了。原來訓虎師為馴養野獸自有秘方相配,這便同時代表着與虎換吃淡食,并不是妥善之舉,會引致它發狂?

是這個道理嗎?

廉幽谷很果斷地在心中否認了——這必然是訓虎師的推卸之詞。

可面前的人不這樣想。話已問到此處,事情經過已然再明晰不過。殷世煊不再多問,而是輕喝一聲“跪下”,便帶着廉幽谷一齊直跪于“盛世昌明”的匾額下。以示請罪。

廉幽谷下意識地掙紮了下,殷世煊厲色地以餘角掃來一道目光,她便又乖乖跪直了回去。

接下來說的這段話,大概是殷世煊一輩子都不能忘懷的一段。

他是如何玲珑心肝的人,怎會看不出廉幽谷是想救那甕中之獸的本意。奈何陰差陽錯,造就個神獸不傷不活的局面,是以釀成大禍。說她置身事外也好,說她毫不知情也罷,除非能拉出真正的始作俑者為她陳情。否則……她便是所有罪責的承擔者。

可這場劫數的真正始作俑者是誰?是欽天監?是殷世栎?還是廉昌豐?還是他殷世煊?

“父皇,事實已經清楚不過。此番霍亂起因,一從兒臣看管不周,二從太子妃任性做主。神農祭禮乃國之昌盛事,太子妃一錯在不該幹涉下臣指令,二錯在善以各人喜好施與下屬,三錯在不識禮法失規逾矩。其錯不可免,兒臣亦罪不可赦。”殷世煊跪伏于地,措辭激昂道:“本次事發即是天災亦是人禍,神農祭禮死傷共計千餘人,這是上蒼給予兒臣的懲罰,兒臣有負皇恩。蒼天悲憫,兒臣已深有痛悟。此去首要便安頓盛京百姓,兒臣會免冠而出,服喪悼唁,以恤傷亡人之家屬,以私囊彌補遺孀之失損。遺餘諸罪,便請父皇發落。”

一語述終,端得是陳罪之辭,卻頗有幾分蕩氣回腸之感。

廉幽谷聽得費解,但裏頭的意思也全然明白:起因在她,可根源确是上天降罪于他。這是些個什麽歪論?

也不管那其中真相是什麽了,光聽殷世煊的陳述,廉幽谷便不想讓那髒水潑到他身上。急忙反駁,“父皇,兒臣知道錯了,不該那麽魯莽。請父皇降罪于我。”

皇帝平淡無奇地“嗯”了一聲,算是為此番問案畫上句號。

殿下殷世栎廉昌豐等人莫不對目去看,雖然被殷世煊牽着鼻子胡謅了一遍,可到底做斷案的是皇帝他老人家。最後不管真相如何,只要皇帝認可,過程下發邸報,這就成為了事實。

“依實情來看,此事罪在太子妃。”皇帝一語完畢,當下所有相關人等,松氣的松氣,怨憤的怨憤。

松氣的自然是殷世栎,怨憤的,自然是廉幽谷頭上挂着的那個姓氏一家子。

皇帝聽得清楚,下判地更為清楚,“太子妃素來禮法有失,德行不檢,為宮中周知。此番神農祭太子妃原應嚴于律己,多思悔改。卻不料依然我行我素,教而不化,為虎作伥。既陷臣民于水深火熱,又使天家顏面蕩然無存,此等大過,受大辟之邢綽之有餘。”

皇帝倏爾話鋒一轉,“然則,天家之子,德行敗壞自與長輩教養有諸多幹系。太子其一、廉相其二、朕也不例外。念在其稚子無知,死罪可緩,觀其日後行為再作定奪。其間禁着鮮衣釵環,禁食珍馐玉瑤,禁乘王公之車。最後,流于宮外,自行造化,考核半年方可回。期間若有不尊旨意行為,得民舉報,即行大辟!”

說到底,這便是流放死緩,已經是皇宮貴族裏頭極其重邢。殷世煊時下有些拿不準,皇帝會否再有法外之情。

卻聽皇帝又接着道:“見深,以上懲罰撰文下發邸報,全國張貼,太子妃流放期間若得臣民舉報,依旨行事。”

這下就算鐵板釘釘了。

“至于太子,神農祭禮一事有過無功。除安撫盛京民意外,半年之內下放渝州、洄洲、冀洲等地,代朕視察民情,将功補過。”皇帝以雷霆之勢連罰二人,堪稱果決又無情。像是為了統一明日早朝之時的口徑,末了反問了句:“諸卿可有異議?”全場竟一時未能反應。

要說反對吧,這些個懲罰已經是重中之重了。要說贊成了吧,又好像哪裏不對勁。

殷世煊這時倒是想起公孫煜曾為他出謀劃策:出宮暫避之計。此番皇帝連降二旨,一個流放一個視察,殷世煊和廉幽谷竟一道了出宮。這當真是巧合?還是巧合?

時下殷世栎自然無話。既然廉幽谷攪黃了他的偷梁換柱,末了惹出大禍,又由她來背這口黑鍋,也是不賺不虧。

而廉昌豐在方才皇帝的一句“廉相其二”的驚魂中尚未回神。思想此事未有牽系廉府半絲,也是萬幸中大幸。除了對殷世栎的小把戲忍氣吞聲外,其餘倒沒甚想法。

可想這裏頭最為無辜的,應屬本算一番好心的廉幽谷了。

方仲元堪堪望着這個丫頭,明明事不關己的,卻在皇帝“長輩教養”之列又加上了自個兒——是他這個做哥哥的沒有保護好她。

最後,果然無人上表,這件事情也就終于有了定論。傷情整頓之事交由太子處理,二人十日內調休完畢,便奉诏出宮,該贖罪的贖罪,該補過的補過。時下就各回各宮。

宣武殿外,一衆人等碌碌遠去。方仲元身負外臣的身份,為不給廉幽谷添麻煩,便也未說什麽地走了。

最後只剩殷世煊與廉幽谷兩名“罪人”杵在宣武殿門前,尤像同是天涯的“淪落人”。只是,廉幽谷身上是有些許頹萎之色,而殷世煊身上則是負罪之感。

殷世煊大概從來沒有想過,為了解開這個死局,會讓一個女人來替罪。即便這件事情看似已經解決,可在眼下,他心裏最後的那一點自負為愧疚湮沒,根本沒有慶幸可言。“回去吧。”身旁的廉幽谷與他并肩走着,他動了動手指,沒有去抓住她粘過來的小手。

“娘娘!”随着翡翠一聲驚呼,身旁的影子似乎向後栽倒過去。

身手敏捷的殷世煊立刻抽手抱住墜落的小身子,臉上終于不再是那麽冷冰冰的容色,嗓音亦幾分顫抖地去喚她的名字,“廉幽谷?”

這是廉幽谷第二次昏迷,而此時據之先前,更似有七竅流血的征兆。

“娘娘怎麽了?”皇帝傳召明明交代以“身體尚好”為前提,廉幽谷為何瞞着不說?

“婢子也不知道,婢子只知道娘娘膝蓋有裂損,不知道有無什麽其他內傷。”翡翠已經開始慌張啜泣,但确實道不出所以然。

“膝蓋骨有傷?”想起方才自己責令廉幽谷跪好的一幕,殷世煊勃然大怒,“為什麽不早說!”

說完也不等翡翠再答,而是将廉幽谷打橫抱在懷裏,健步如飛地往茹蕙宮趕回去。“快去叫禦醫!”

所幸,禦醫來的速度并不亞于殷世煊。雙方幾乎同時踏入茹蕙宮,話未多說,殷世煊便将廉幽谷抱于榻上放好。

“殿下。”禦醫見病人情況不好,擔心大出血之狀。遂鬥膽請殿下将太子妃抱着,“殿下,娘娘如此怕是有內髒出血的情況,千萬不能再挪動躺下。煩請殿下保持原狀,待我等為娘娘施針止血之後,再放榻上不遲。”

殷世煊點頭,自當應了這要求。

只是一頓施針敷藥下來,竟連連兩個時辰不止。禦醫各個揮汗如雨,累得手指發抖。一衆婢女候在外頭,想哭又不敢大聲。

反是這位太子殿下一動不動就這樣抱着,像護着一只一碰就碎的瓷壺,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未有任何抱怨之态。

三個時辰後,內髒出血的情況終于緩解。彼時廉幽谷嘴角淌出一絲黑血,蚯蚓一樣爬上她的面頰,是瘀血敷散的症狀。這樣,殷世煊總算松了一口氣。

懷裏的人好像昏厥着,又好像酣睡着。清秀的臉蛋色調那麽蒼白,但又有白玉那般的清透。

他伸出手指,指腹壓在頰上那截豆芽大小的血痕處,緩緩将它抹了幹淨。末了,指尖劃過廉幽谷嬌嫩細膩的唇瓣同時,殷世煊的指卻有些猶豫地未有離開。

彼時他在想:若待她受罰出宮日,便由他來照顧她吧。

@本卷止@

☆、出宮之日

六月初時,芒種剛過,四野便是一概生機勃勃的景色。

文星街上的柳樹已經長開茂密的枝葉,柳蔭大片成形。前來吃茶的蒜頭梆老客也不在敞間內坐着,而是将涼椅往柳樹上一搭,于蔭下邊喝茶邊聊天兒,能消磨掉整個炎熱的下午。

虹橋下的一江水粼粼如昨夕,可蒜頭梆的茶客們卻知道如今的盛京已和昨日不同了。

太子被下放,太子妃被流放死緩。這兩個蒜頭梆的話題主人公,前夕還是風光無限的,今夕……

“真是太可惜了。”蒜頭梆的掌櫃如是說。

一輛平實無華的馬車從昭陽門曳曵駛出,身後随行了一列四十來人的護行隊伍,領頭的是堂堂方仲元将軍。

這位将軍原應是那高高在上供為神位的武将,可前陣子卷入了醉酒鬥毆的犯案中,故而被三公子殷世琭請旨派去做勞改,職責是護行太子及太子妃此去。

一朝失寵的方仲元沒有因此愁眉苦臉,而是挂着一張迷死人的笑臉,堪堪跟在馬車後頭,像能看穿這四方盒子,能看到裏邊的人似的。

坐在四方盒子裏的殷世煊知道方仲元在打什麽主意。目光在柳林河畔逡巡了許久,終于将心思收回到面前這個被關注,且毫不知情正在忸怩的人身上。

“廉幽谷。”殷世煊面上風輕雲淡,連聲音也是淡淡的。

廉幽谷停下正在東收西撿的小手,因着殷世煊不喜不悅的嗓音,緊張地望向他問:“小谷哪裏又做錯了嗎?”

殷世煊将目光對着她正在收撿的包袱,“你在幹什麽?”

“我在仔細看看,百雀給我收拾的衣物有哪些是不能穿的。要篩選出來,被人看見就不好了。”她是在說“禁着鮮衣釵環”的敕令。

她越是這般誠惶誠恐的樣子,殷世煊心裏便越不好受。可口是心非的他還是冷冷道:“你不用撿了,父皇沒有那樣嚴苛。再者,你穿得這些都是什麽,能和鮮衣釵環沾上邊就不錯了。”

誠然,眼下的廉幽谷上身着一套淡白交領,以熒綠色棉布裹了襟邊。下裙是粉綠褶裙,亦不是什麽貴重的料子。且頭上無釵無簪,從鬓角編扭了兩股麻花打結将長發攏至肩後。這個模樣走出去,莫說堂堂太子妃了,連個簪纓世家的丫鬟都比不上。

殷世煊看似嫌棄地搖搖頭,仿佛在說廉幽谷“無藥可救”。可事實上,他心裏卻是默默為廉幽谷做了個排名:在偌大盛京,論氣質與樣貌,配以這般樸素裝束,還能襯以清新脫俗的女子,她大概算是第一吧。

可事實上,那裏來那麽多條件巧合呢,應該叫唯一才是。

車輛駛過繁華大街,因為方仲元一行都做過裝束改善,所以普通老百姓只知這是一行特殊的隊伍,暫時沒有将它和太子和太子妃關聯起來。

出了北城門,有人卻認出了他們。

馬夫停下手中的鞭子,回頭告訴車內人,有人在外面等他們。

廉幽谷心裏想,會是誰呢?

殷世煊撩開車簾,見了外邊的公孫煜,唇角露出個“意料之內”的笑容,立刻下馬與之寒暄。

“小煜。”殷世煊與公孫煜打完招呼,而後又喚了一聲:“小芷。”他旁邊還站着一個女子。

“子煊,可算等到你們了。”雙方算是先打了招呼。随後廉幽谷又巴巴趕過來,見是公孫煜心裏也幾分高興。

“老師,你怎麽來了。”說着就去接來公孫煜遞來的一個大包裹,拆開一看,“哇,這些吃的都是給我的?”

得了公孫煜的默許,廉幽谷這才留意到他身邊所站女子。一襲纏枝紋煙色長袍伏貼在那玲珑身段上,曼妙又不失娟雅。且那秀麗慧致的臉上,眼波流轉,裏頭似裹了霧水一般。越發稱得此女品位不凡。

此女自然是公孫芷。對面廉幽谷的赤/裸打量,她也不懼不畏,盈盈欠身拂禮,“小芷見過太子殿下,太子妃。”

“出門在外,這些禮數就不必了。”殷世煊語氣平淡待之,又對公孫煜道:“小煜,難為你了,我和廉幽谷眼下都是戴罪之身,就算是二哥三哥也未必會來十裏相送,虧得你還記挂着。但我還是要提醒你,凡事別掉以輕心,以免被他們抓住把柄。”

公孫煜卻嘻嘻笑兩聲,“那我跟你們一塊去,順便敦促小葵花的功課。這大半年吶,你們總要給我找點事情打發不是?”

“公孫。”每逢殷世煊這樣稱呼他,那便意味着殷世煊已然小有惱怒,哪怕有故意為之的嫌疑。

公孫煜自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好了,和你開玩笑的。你們安心前去,盛京有我看守着呢,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快馬通知你。不就是半年嘛,我和孟大人他們多打兩圈麻将就過去了,無妨無妨。”

得了公孫煜的準信,殷世煊才放松面色。

那邊公孫芷欲言又止,殷世煊這才十分通情地又去看她。

誰知得了太子的注目,公孫芷沒有急于開口,而是從袖筒裏摸出兩只香囊,款款遞給殷世煊與廉幽谷。看上去像是一模一樣,卻不知是不是一對。

“小芷手工不佳,得知太子太子妃要出城,連夜做了兩只藥囊。”她偷偷觑了一眼殷世煊那持着藥囊的手,溫溫喃道:“出門在外,別無他求,願君安好。盼二位歸期時,再能相逢。”

廉幽谷聽不出這裏頭的言外之意,只以為人家等着自己回來再相聚呢,所以滿臉的感激。殷世煊倒是聽得明明白白,平淡無奇的道了一句:“好,多謝小芷了。”

公孫煜又過來将胞妹帶下,“好了,如今天色已不早,再晚怕風雲有變。雖然舍不得,你們還是快走吧。”公孫煜頓了一聲,“對了,這是言芳客棧的貴賓牌,以前出門在外時在他家打尖,留了這麽一塊牌子。你們在外遇上盤纏短缺什麽的,可以拿它去這家任意店記賬,都算我的。特別是小葵花,在外別吃苦,知道嗎。”說完便将此牌交給了廉幽谷。

有這一塊牌子,無疑是又給此行多加一分保障,确實實用的緊。

殷世煊清風一笑,“也好,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二位好意我們收下了,回京之時再報謝恩情。此番,就此道別。”

“一路順風。”公孫煜這般招呼。

雙方話完,廉幽谷便也依依不舍地跟殷世煊上了馬車。公孫煜和公孫芷在路邊緩止不住的揮手,好不容易人車相別,半盞茶的功夫,卻是連彼此的影子都見不着了。

廉幽谷這才又覺得空落落的——廉府沒有任何人來相送,而娘親只怕也為之不允吧。說到底,自己還是個山野丫頭,親人濡沫什麽的就像是夢一場,哪裏是她能奢求的。

而眼下,車過半日。也不得不和身邊唯一的親人各走各路了。

這半年光陰,她又以什麽為寄托呢?

廉幽谷又開始在馬車上拾拾掇掇,除了一些簡單衣物外,如今又多了一包零食。她心裏祈求老天保佑,這些食物能挨到她安身立命之時。

前邊仿佛是條岔道,像是“分別”的象征。廉幽谷心情低落,見到腰間挂着的那枚藥囊,就似想起什麽。從發包裏摸出一枚藍晶剔透的小石頭,學着公孫芷的模樣小心遞到殷世煊眼皮下。

正在看書的殷世煊對之瞟了一眼,眉尖有微微上揚,“幹什麽?”

廉幽谷糯糯道:“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在枕頭下發現的,這是我送給你的石頭,你……你……”你為什麽不帶着呢?就像帶上藥囊那樣?

殷世煊的眼裏很快閃過一絲類似歉意的神情,後又落回了書上。廉幽谷幹幹一愣,卻聽他道:“你自己說,這麽小個物件,我怎麽帶在身上?是不是你在深山裏那會兒,就興拿在手裏搓來好玩?”殷世煊真是找到一個由頭便會诋損廉幽谷兩句。不過他這種一本正經的人,偶爾開個玩笑,也真是古怪又別扭。

廉幽谷垂着腦袋,想想殷世煊的話也很有道理。可是又到了分叉口,她也來不及給這石頭打孔編繩了。于是道:“可是我要走了,你如果實在不方便帶,塞在藥囊裏也行。”

殷世煊這回擡起眼皮掠了一眼窗外,“你要去哪?”

“父皇是将我流放,我自然到處都走走。走到哪裏算哪裏啊。”

為這一語,殷世煊只覺哭笑不得——旨意又沒有禁令她去渝州、洄洲、冀洲等地。

但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