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茫茫十年

茫茫十年,彈指而逝,逝的不僅是那些青蔥歲月,更是一方青澀換一味成熟,一段往事換一場回憶,然而那些銘記在內心深處的,也許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傾盆的大雨在酒樓外宣洩,豌豆大的雨點沖刷着青石路,似在一遍遍洗滌往日的印記。空氣中灰蒙蒙的,籠罩着一片愁雲慘霧,街上行人多打着油傘,匆匆而過。本該熱鬧的街頭攤位早已被小販早早收起。鏡州步入黃梅雨季,多是這樣的天氣。

茶樓內卻是一片熱鬧,與外界的天氣隔離了般,成為一方小世界。看臺上,說書人正繪聲繪色地講着,那是一個渾身包裹在素色長跑中的老頭,眼睛半眯。時而哀聲感嘆,時而低低敘述,那茶樓裏的客人便被他勾了魂魄般,身旁的茶水還未飲半口,便已冷。

二樓臨窗的位置,有一女子,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半支着頭似頗為困倦,周身清清冷冷,看起來不愛與人搭理。一身灰色的素衣毫不起眼,本該帶着的鬥笠卻被她丢于一旁,露出那張勾人心魄的絕美臉龐。

女子帶着一股成熟而滄桑的韻味。舉手投足間,便有一種卓然的氣質,即使是灰布素衣,也無法掩蓋。

這樣的女子,偏偏額間還生着一朵別樣的菡萏花,配上這般絕世的臉龐,豈不讓尋常女子汗顏。她卻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相貌,未施絲毫脂粉,身上除了這一身灰衣,也再無其他裝飾。

杯中的茶漸涼,她握着茶杯,百無聊賴般摩挲着杯沿,而後一蹙眉,便朝着那說書先生看去。

那說書先生顯然沒注意到她,說得正興起,“話說那夏瑾公主當真是傾國傾城,而在戰場上,便是如同女戰神一般受将士們仰望。她和當時的王開創了咱們辟闌大陸歷史上最為強大的王朝,天尊王朝,也開創了那一段太平盛世。這對帝後,便成為千古佳話。”

哦,原來是在講辟闌歷史上的那對帝後。雲裳來了興致,也偏着頭聽了起來。

“不過…”那說書先生神秘一笑,話音一轉,果然勾起了無數回應。

“快說快說,不過什麽?”下方的看客催促着。

老頭捋了捋胡子,“這畢竟都是古人了,話說當今現世,且不說這鏡州以外的十二州,光是咱們鏡州,若論江湖地位,論過往功績,誰又能比得上皓雪閣主蕭靖羽。”

“這倒是,這倒是。”下方看客附和着。

雲裳一愣,沒想到這話題便引到了靖羽身上。她提了提神,打算聽聽這說書先生還能說出些啥。

“鏡州與漠北毗鄰而居,大漠動亂十年,若非蕭閣主,鏡州怎可守得一方太平。”半晌他嘿嘿一笑,“不過說到蕭閣主大家自然也無法忽略他那擁有傾世美貌的妻子,傲劍山莊鐵莊主鐵海棠。兩人現今更得一女,夫妻恩愛異常。可謂神仙眷侶不過如此…”

原來他們已有一女。雲裳想着,卻奇怪聽聞這件事,她這心中卻是再也生不起一絲波瀾,十年,說短也短,說長也長,卻也足夠讓人看清前程往事,理清心間所念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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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書老頭微眯的眸子漸開,精光一閃而沒,似是對這話題意猶未盡,“可惜你們卻不知蕭閣主的另一個紅顏知己。”

“哦?莫不是那紅顏薄命的護法紅鸾?”

老頭搖搖頭,“非也非也。”

“那是?”衆人不甘追問。

“你們可知皓雪閣那紫汐護法?相傳她….”

樓上的女子輕咳幾聲,杯中的茶水被她震得濺出幾滴,她忽而爽朗一笑,大聲向着下方,“喂,說書的,你剛剛說古有夏瑾公主,今有皓雪閣主,那兩者相比,誰更勝一籌?”

“這怎可比?”衆人心頭火起,有些惱火地向二樓看去,卻見一絕色女子托着香腮笑望他們。頓覺這滿肚子的火氣便是被憋了回去。

那老頭卻是不在意地笑笑,“數風流人物,自然是還看今朝。”

被這一打斷,衆人也就失了興致,屋外雨勢漸小,人群便作鳥獸狀三三兩兩離開。那老頭将身邊攜帶的小包袱收拾好,便也走了,瞬間茶樓便空蕩蕩的只剩下雲裳一人。

待衆人走後不久,茶樓裏又來一人,來人身形高大,穿着蓑衣,那滴滴答答的雨漬便從蓑衣下直淌而下,濕了一片。來人摘下鬥笠,露出一張略帶憔悴卻英氣逼人的臉。

雲裳看到來人,懶懶一笑,“你可終于來了。”

風逸軒将蓑衣與鬥笠收好,便來到二樓,看着女子慵懶嬌嗔的樣子,不禁好笑,“幾天不見,怎麽懶成這樣,這一身破布,你也不換換,還是女子麽?”

雲裳也不理他,“怎麽樣?”

風逸軒在她身邊坐下,兩側的長發被雨水打濕,更襯得他樣貌清俊非凡。十年的歲月除了增添了幾道成熟的紋理,幾分塵世的滄桑,也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麽。“你猜的不錯,果然是義知。”

十年來大漠動亂,紛争不斷,小國林立。而鏡州卻是在蕭靖羽的守護下未被侵入半分。一年前,大漠興起了新的國度,倉瀾帝國。與當年的雲國相似,幾乎是一統大漠。雲裳有些擔憂,風逸軒這幾日便是去探訪。

這新的帝王便是明義知。明石漠沒有重建烏月,他的兒子卻是開創了新的歷史。而輔佐大臣竟也是熟人,便是消失已久的白墨。

既然在義知身邊的是白墨,那明石漠和莫流嫣,多是已故去,風逸軒感嘆之餘不由發問,“都是故人,你不看看他們嗎?白墨很想你。”

雲裳笑笑,“不了,往事如煙。不過是他們的話我便放心了。大漠與鏡州,至少在他們有生之年,會和平一陣了。”

猶記得初入鏡州時,她不過一個開朗伶俐的小丫頭,如今卻如枯木老人般看透世态炎涼。縱然身不老,心已老。風逸軒突覺得有些心疼,但不管她變成什麽樣子,依舊是他心愛的呵護在心上的女子。

莫說是她,自己這十年間不也變了許多麽。只是…

他神色黯然,誰也不知,這十年間,那顆魔之種已在他身上茁壯成長,欲念侵占了他的身心,他終将入魔。這對裳兒來說,大概是最殘忍的事了。

入夜,他微醺,酒入愁腸,卻是更平添一抹愁緒。他很少這般喝酒,這一次卻是為了即将到來的分別。

門未關,只是虛掩着,不時便傳來輕輕的叩門聲,“軒哥哥,睡了嗎?”

是她,乘着酒興未盛,他将酒瓶一踢,那酒瓶子便咕嚕嚕地滾到床下。

“進來吧,裳兒。”

雲裳推門而入,先是迷惘,而後眉頭蹙起,四處嗅了嗅。這房間內一僅有一股特別的熏香,還有一陣酒香!風逸軒這會兒倒像是怕被捉贓的小偷,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軒哥哥,你又喝酒了?”她微惱,“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身體不好!”

風逸軒尴尬地站在一邊,支吾着說不出話,因為魔之種的關系,身體每過一段時間便會發生異樣,也只能騙她說是自己身體不好。

雲裳一路嗅着,終于彎腰在床底找到了贓物。她拾起那酒瓶子,在他面前揚了揚。“這個我沒收了。”

暗黃的燭光下,她的側面柔美姣好,白皙的膚質透着瑩白的光,別樣迷人。

“裳兒…”他突然喚她,眸色深沉如水。如隐于雲中的月,看不透,如深潭幽泉,探不清深淺。

“恩?”她狀似不經意地擡頭,卻被他這一刻的認真愣住。

風逸軒收起了上一刻的表情,恢複成往日的溫潤如水。“沒什麽…”似乎那樣深沉的表情不過錯覺。

“若是有一天軒哥哥不能陪在你身邊了,你也要好好生活。”他背轉身,這麽說着,颀長的身影卻有些顫抖,似在克制着什麽。

“軒哥哥,你今天夜裏好怪?發生什麽了嗎?”雲裳突而也認真起來。

現在果然是什麽事情都很難瞞住她了,她不再是從前那般天真,會自然地升起一種警覺。這樣的裳兒,他也該放心了,即使沒有他,應該也不會被人欺負了去。

“軒哥哥,你今天夜裏很不對,你…”話還未完,卻是一陣鋪天蓋地的暈眩而來。她詫異地看着手中的酒瓶,不敢置信,“軒哥哥,你…”似不敢相信最信任的人會以這種方式将她迷暈。本能地察覺到了什麽,她一咬舌尖,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但卻絲毫不能影響到這陣暈眩。

一絲血跡從她嘴角流下,風逸軒心頭一痛,“裳兒乖。醒來你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風逸軒在酒瓶上下了足夠的迷香。在屋內點了忘憂香。他将雲裳扶着躺在床上。“裳兒乖,一覺醒來,你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感覺他要離開!雲裳一手死死抓住他衣角,那麽用力。

風逸軒抽了抽,也沒有将衣角從她手裏抽出,不由無奈,“裳兒,軒哥哥要走了。你要乖。”即使這一刻,他依舊用那麽溫柔的目光注視着她。除了溫柔,還帶着這一世的愛戀。

一個帶着濕潤冰涼的吻落下,吻在她唇上,只是蜻蜓點水般一觸即離。一瞬間,一種麻麻的觸覺便讓她渾身一震。

軒哥哥,你…

“裳兒,小時候的你曾說過,長大以後是要嫁給我的,我一直等着呢。”他輕笑,愛憐地刮了刮她的鼻頭,在他的眼中,她始終是那個說要嫁給他的小丫頭。

雲裳只覺得眼前的他有些模糊,可是她不要他走,她有預感,這一走,怕是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可惜風逸軒卻将她緊緊攥着的那片衣角撕開。将她不安分的小手輕輕放在胸前。幫她蓋上被子。一如從小到大他所做的那樣。

然後他離開,透過朦胧的視線,雲裳望着他的背景,第一次覺得,自己從不像他了解自己般,那麽了解他,可是他的背影看起來那麽孤寂,她心底一疼,想起那個讓她異樣感的吻,有什麽在心底逐漸蘇醒。

風逸軒離開後不久,屋內升起一片火紅色。将那只燃着熏香的小爐直接燒毀,額間的菡萏花透着斑駁光亮。這一刻,她又發動了麒麟焰。

她逐漸從混沌中蘇醒,起身以後也顧不上披件外套,便朝着屋外追去。

他會去哪兒…這一刻,雲裳的心前所未有的亂。

十年時間,對于身處鏡州,掌管一切的皓雪閣主來說,也不僅僅是十年這麽簡單。

深沉的夜,閣內冷泉叮咛,翠竹盎然,夜色下泛着盈盈的光暈,猶如一塊上好的翡翠。他的衣卻被這涼如水的夜色浸染,透出絲薄涼意。 他眼視前方,似被什麽觸動一般,蝴蝶釵便從懷中露出半支。依舊維持着當年雲裳送給他時的樣子。看來他極用心地保存着。

十年的時間,卻将這個谪仙一般的人拉落塵世,因而有了人的情緒。要不然,何以解釋他眼中的那份落寞,那種懷念中帶着柔情的眼波。

他取出懷中的蝴蝶釵,像是看待瑰寶般愛憐地撫摸着。曾幾何時這個清冷如月的皓雪閣主變得這般易感傷。他的眼底有讓人無法忽視的心碎。有綿綿而浩遠的情絲,就在這無邊夜色下纏綿在一起。

一陣勁風而來,竹林簌簌而動,他被驚醒,下意識地将蝴蝶釵收起,看向發出動靜的地方。

半晌,那裏走出一個人。“蕭靖羽,好久不見。”略帶冷漠的聲音,正是風逸軒。

他總是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曾經傷害裳兒的人,如今看到他這般視若瑰寶地保存着裳兒的蝴蝶釵,即使隔着很遠的距離,依舊能感受到他對裳兒的思念。風逸軒覺得,這個人,也過的不好,他對雲裳的愛,遠比雲裳所了解的深,也比他想象地深。

“沒想到是你。”蕭靖羽視線灼灼地看着來人。

“若非無奈,我也不會來找你。”他凄然而笑。“你的劍還未鈍吧。”

蕭靖羽似被他眼中的那份凄然迷惑,“難道…”他一愣間,終于有所悟,眼底一片震驚,“難道是當年那顆魔之種,并未消散?”

“果然是皓雪閣主。瞞不過你。”

“她知道麽?”

風逸軒懶散地背靠翠竹,夜色在眼底投下一片暗影,他緩緩開口,“她不知道。”頓了頓,他道“魔以深入五髒六腑,我随時可能發狂入魔,一旦入魔,人性的一面就會消失。”

“所以我來找你,只是請你殺了我…”他擡頭,忽而認真地看向蕭靖羽,“除了你以外,我找不出第二個人。”

“你這樣做,讓她情何以堪?”

風逸軒想着,若是有一天,他在裳兒眼前入魔,殘害人間,天下和他,那才是置裳兒于何地,裳兒重情,定不會大義滅親,若陪着他沉淪,亦非他所願。

他所念所想不過一個她,只要她安好,即使忘了他也好。

“你要答應我,照顧好她,不再讓她颠沛流離,黯然神傷。讓她有處可去,有人可依。”

“若是可以,我自然願意,怕是她不願受我照顧。”蕭靖羽眼底一片澀然。并非他不願,若是可以他願用如今他所擁有的,去換一個她。

風逸軒搖搖頭,“你只管答應我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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