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 t市的深秋與香港不同,落木蕭蕭,秋風冷飒,寒意會緩慢的,委婉的将人包圍住,天空卻是瓦藍無垠,偶爾有遷徙的候鳥飛過,在碧空中徒留痕跡。
偌大的辦公室中,周子墨與蘇褚相對而坐,兩人中間隔着寬大明亮的紅木辦公桌。
周子墨面色沉靜,目光沉穩,似乎絲毫不意外對面不速之客,仿佛早就料到,他一定會來。
他說話向來不習慣轉彎抹角,開門見山的問他:“說吧,你想要什麽。”
蘇褚面對他的平靜,這時居然笑了笑:“我會來,周先生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周子墨靠上椅背,垂眼看他:“別浪費時間。”
“好吧。”他點頭,将一個小紙件拿出來,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我來送請柬。”
那是一張訂婚請柬,樣式卻不同于周子墨收到過的任何一張傳統意義上的請柬。暗紅色的硬質紙張上雕琢了流水般的暗紋,一把古筝淩于山巅雲霧之中,旁邊是八個金色的行書小篆:山高水遠,唯與君共。
周子墨将視線收回來,說:“你什麽意思?”
蘇褚笑:“沒什麽意思,只是要周先生做道選擇題,看一看周氏、相思,你舍得給我哪個?”
“相思?”周子墨冷笑,屈指敲在面前的請柬上:“你要的,恐怕從來都不是她。”
蘇褚沒想到他會這樣說,臉上的笑意霎時消失。
周子墨随手拉開一側的抽屜,将一個資料夾拿出來,直徑甩到他面前。
蘇褚拿過來,才翻看幾頁,瞬間就冷了臉。
周子墨冷笑,口吻譏諷:“這是遠達的一份融資協議,落款處是你親自簽的名,而對方......”他頓了頓,嘲諷的口氣愈發不加掩飾:“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尹西南是誰,更不要告訴我說,你不知道他是相思的什麽人。”
尹西南,尹逸桓的哥哥,是相思的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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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褚目光閃爍不定,眼中有灰敗的神色。
“如果我沒猜錯,這筆資金早就已經不知不覺的流進了周氏,如果當初相思沒有相信你的話跟你去了香港,恐怕這就是你的棋後一步,尹西南百分之七十的資金鏈都在這裏,遠達要是完了,周氏一定會受到重創,但是尹西南也完了,到時候,就算是不為了我,為了他,相思也會跟你走,這是她唯一的親人,她不可能看你毀了他,到時候,你仍然有機會殺一步回馬槍,仍有跟我坐在這裏讨價還價的機會。”
許久,蘇褚說:“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你并不找她,是因為你知道,我早晚會來找你。”
“當然,不然我拿什麽坐在這裏跟你談?舍周氏還是舍相思?這話你未免問的太快了,從頭到尾,你要的,都不是她,你想要的,從來都只是周氏!”
蘇褚擡起頭,笑的涼薄又殘酷:“對,我只要周氏,拿到了,我就把她還給你。”
周子墨眼中似是浮了一層寒冰:“有時候我在想,她怎麽會相信你這種人?她那樣的人,你怎麽忍心這麽騙她!”
“是啊,我騙了她。”蘇褚語氣突然輕快:“既然我是這種人,那有什麽事是我做不出來的呢?她就是善良過頭了,又傻又好騙,不過——”他擰眉,嘴邊的笑意殘忍:“你不要忽略了,她到底是為了誰才會這麽容易被我騙!”
“閉嘴!”
周子墨勃然盛怒,下颚線條繃得冷峻,握起的手指骨節出都泛着白。
“周先生,與其現在動怒,不如我們來正經談一談,還是剛才的選擇題,周氏,相思,你要哪個?”
周子墨重新靠回椅背,稍稍眯起眼睛:“你以為,這樣就想從我手裏拿走周氏?還是你以為,我會真的将她讓給你?”
蘇褚聳肩:“的确都不容易,但是我說了,我只要周氏,況且,我和她,下周就要訂婚了,留給你的時間并不多。”
周子墨目光冰冷,語氣決絕:“她和周氏,你一樣都拿不走。”
“你不擔心周氏崩盤?還是說,你要親眼看着她嫁作他人?”
“周氏可以毀,但卻只能毀在我手上,而她嫁的人,也只能是我。”
蘇褚愣住,旋即卻大笑:“這樣一來,她這麽久的苦心真的是付之東流了,她為你做了什麽?為了你甚至答應嫁給我,你呢?你這是傷她的心,狠狠的傷她的心!”
周子墨眼中有掙紮的情緒一閃而過,卻在瞬間被蘇褚捕捉,他說:“看來,我要給你講個故事來幫你作出決定了,故事不長,和她有關,有興趣嗎?”
周子墨扔給他一個字:“說。”
蘇褚将那枚請柬拿回來,指腹撫過上面印刻的那把古筝,再開口時,語氣中竟然帶了悲涼:“你知道,她為什麽不再彈琴了嗎?”
周子墨猛地擡頭,眼光燒灼的看着他。
“不是不想彈,是她再也不能彈了。”蘇褚與他對視,一字一句:“她的左手,廢了。”
周子墨幾乎是暴怒,霍然起身,雙手重重拍在桌面上:“你、說、什、麽?!”
蘇褚意外的平靜下來,告訴他:“五年前,她剛到澳洲的時候,那時候我與她相識也不過半年。”
他緩緩的訴說,講述一段凄迷血色的過往。
是了,五年前的澳大利亞,碧海晴空,陽光醉人。
那時相思剛到澳洲不久,一直在悉尼灣的一個景點彈琴讨生活,蘇褚有時間就會去聽她撫筝練曲,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那個傍晚。
一曲奏罷,人群漸漸散開,相思一如往常收拾琴架和古筝,然後将面前小盒子裏的錢理好,可剛剛将錢包從口袋裏拿出來,錢還沒來得及放進去,幾個黑影驟然閃過,其中一個一把奪過她手裏的錢包,然後幾個人朝不同的方向跑開。
相思反應過來後,想都沒想,便沖着搶了她錢包的那個人追過去。搶她錢包的人應該是早就盯上了她,這是籌劃好的,連逃跑的路線都是規劃好的,可是她不管,腳下只是死命的追趕,她不能失去那個錢包,她知道裏面有什麽。
不知道跑了有多遠,那個人突然閃身進了一跳小巷,相思追着跟進去,前面的人終于停下來,巷子的盡頭是一面牆。
相思大口的喘息,只是說:“請把錢包還給我!我可以給你錢!”她情急之下竟然說了國語,察覺到不對,又用英文說了一遍,對面的人卻只是冷冷的瞪着她。她手裏還攥着今天掙來的錢,已經被汗水沁濕,她反應過來後,連忙将手裏的錢扔在兩個人對面的空地上,用急促的英文說:“錢可以給你,我只要我的錢包,請把錢包還給我!”
對面的人仍是瞪着眼睛,惡寒的盯着她,卻一步一步挪了過來,可就在他撿起地上那疊鈔票的時候,卻一個箭步從她身邊跨過去,想要往巷子口跑出去。相思右手抓住他的胳膊,騰出左手便去搶他手裏的錢包,相思只聽那個人喊了兩聲:“letgo!”眼前便有寒光閃過,刀子已經劃過她的手指,血一下子就溢了出來,可她咬着牙,仍是死死拽住錢包的一個邊角,說什麽也不肯放手,那人大概也沒想到會這樣,一時間又氣又怕,居然舉着匕首,胡亂劃上她的左手。
有血濺到臉上,下一秒鐘眼前也是一片血紅。疼,鑽心的疼,疼的讓人想要暈過去,可她不能放手,她要那個錢包,她不能再失去。
最後的時候,那個人終于被她癫狂的樣子駭住,像看怪獸一樣看她一眼,終于放開錢包,拿着錢跑掉了。
房間裏安靜的像是沒有人,連飲水機自動加熱的提示音都讓人心驚肉跳,蘇褚頓了頓,接着說:“我趕到的時候,她渾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左手血肉模糊,手邊就放着個錢包,說真的,我當時真的以為她已經死了。”
周子墨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這樣驚恐的時候,哪怕當初她離開,都沒有這樣的恐懼,他不敢說話,甚至不确定要如何發出聲音來,放在桌子上的胳膊都在發抖,那是由心滋生的恐慌。
他沒辦法試想她當時的樣子,那個想象中滿身是血的她躺在小巷地上的場景只要閃過腦海,都讓他剜心蝕骨的疼。
蘇褚說:“我送她急救,醫生說她傷的太重,不僅是手上,連胳膊上,身上,腿上,到處都有劃傷,但是最要命的還是左手,有幾刀已經深可見骨,指骨嚴重受傷,不僅要接受縫合手術,以後還要經歷數次的整形手術,才有可能恢複到和一般人差不多的樣子。”
周子墨面如死灰的坐在那,蘇褚卻笑了一聲,自顧說:“我就想,她怎麽那麽傻呢,因為錢可以連命都不要了,可是我打開那個錢包的時候,才發現,裏面一張鈔票都沒有。”
周子墨的神情陡然震驚,眼中似是要噴出火苗将眼前的人燒個體無完膚,只見蘇褚慢慢從口袋拿出一個錢包,說:“我之前對她說過,我沒想到她心裏的人居然是你,其實也是騙她的。”他将那個錢包遞給他:“這是才是我第一次知道,她愛的人,到底是誰,但是我想不到,她會為了這裏面的東西,為了你,連命都不要。”
相思醒過來以後又在加護病房躺了将近一個月,那時候她問過蘇褚,有沒有看見那個錢包,蘇褚說沒有,其實,是他收了起來。
他救了她,她在澳洲如浮萍般無依無靠,那段快要活不下去的日子裏,是他陪在她身邊,照顧她,安慰她,給她繼續生活的勇氣。
他為她墊付了為數不小的醫療費用,包括後期,他為她聯系頂尖的私人整形醫生,帶她去做恢複手術,那段不能回首的艱苦卓絕的歲月裏,她只有他。
後來,她康複,但是卻再也不能撫筝彈琴了。
他為她做了一切,卻偷偷留下了她用命換來的那個錢包。
後來所有的算計也好,陰謀也好,甚至是利用,都‘嗖’的一下退回原點。
這才是一切的開始。
周子墨面色僵硬,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開錢包的,又是如何将那張仍舊有昏暗血跡的照片拿出夾層的。
只是一張普通的大頭貼。
他記得這張照片,他也曾經有過一張一模一樣的,只是後來随着她的離開,終于不知道被歲月遺忘在了哪個角落裏。
當時分手的時候她曾經從錢包裏把這張照片拿出來,狠狠扔在他面前,然後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他只是不知道,原來等他離開後,她又偷偷的趁着月色将它找了回來,而且一直帶在身邊,視它甚至比生命都珍貴。
“她一直覺得是我救了她,一直覺得虧欠,所以這次,她肯跟我走,不單是因為你,也是償還我曾經的恩情。”
周子墨沒有任何一刻絕望的如現在這般,恨不得立刻死掉,恨不得再也不留在這個世界上,大概這樣才能知道,她當時到底有多痛。
許久,他喃喃自語:“這是我欠她的。”
蘇褚從悲傷中回過神來,說:“那麽,一個周氏,夠不夠你償還?”
窗外的浮雲被風席卷吹散,天空明媚的一塵不染,像是她的眼睛。
時間過了那麽久,周子墨慢慢将相片放回原位,将錢包握在掌心,終于說:“可以。”
這一戰,終是蘇褚贏了,可他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的苦澀卻肆意開來,慢慢湧上喉嚨,他故作輕松的開口:“很好!那我們就股東大會上再見了。”
他起身走到門口,周子墨說:“等一下。”
他轉身,他坐在那裏,擡頭看他,說:“我有最後一個條件。”
“你說。”
“不要讓她知道你來找過我。”
蘇褚神色劇變,像是沒有聽清,更像是不敢相信他的話:“你說什麽?!”
“這所有的利用、算計、欺騙,再也不要告訴她,再也不要讓她知道了,這世界上最不堪的東西,再也不要拿到她面前。”
蘇褚站在那裏,握住扶柄的手再一瞬間失了力氣,那扇門近在眼前,可他居然拉不開。
周子墨說:“她欠你的,本就應該我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