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流言
林若秋正準備舒舒服服的睡一覺,剛放下帳鈎,就看到建昭帝神色僵硬的立在一旁。
眸中還有深深的警惕,似乎在防備什麽。
林若秋略一思忖便猜出究竟,想不到這位陛下還挺自戀的:他真把自己當成了唐僧肉、香饽饽,誰見了都想啃上一口?
當皇帝當到這份上也是沒誰了。
這點猜疑林若秋當然不必生氣,反而有點好笑,不過對殘疾人總該體諒點——不知道像建昭帝這種情況,在醫學上會被判定為幾等殘廢?
林若秋往裏收了收被褥,從帳子裏露出半個頭來,柔聲道:“陛下是想歇息,還是繼續批折子?”
楚鎮心頭的不安驀然消除,這女孩子的眼裏有一種俏皮與天真,卻是不沾絲毫欲念的。
她不會指望自己對她做什麽。
這麽一想,建昭帝也就放松下來,将外袍除下挂在那張太師椅上,自顧自的脫靴上榻。
林若秋看着男人眉眼間的深深倦意,鼻梁上方還有食指掐出的印痕,忍不住問道:“陛下可是素有頭疼的毛病?”
楚鎮奇道:“你如何知道?”
林若秋赧然一笑,“妾猜的。陛下若不嫌棄,就讓妾給您揉一揉可好?”
她并不懂醫,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來,皆因王氏也有同樣的毛病——是被佟姨娘氣出來的。歸根究底還是王氏太在乎那個男人,她要是什麽都不計較,當然也無須生氣了。
楚鎮唔了聲,并未拒絕她的好意。這深更半夜的,任誰都不想大張旗鼓請太醫來。
林若秋挪了挪身子,好勻出點寬綽的空間,只穿着羅襪的腳蝶翅般來回擺動。
楚鎮匆匆瞟了眼,便盤膝坐在床沿上,任由林若秋微擡素手給他按摩兩邊太陽。不得不說,林若秋的手法還真不錯,輕重有度,不疾不徐,指腹上攜帶的涼意似乎能讓人腦中繁雜的思緒安定下來。
皇帝是從不吝惜誇人的,因道:“你從何學來這套功夫?”
林若秋抿唇淺笑,“臣妾的嫡母亦有頭風病,在家中見的多了。”
楚鎮困意漸漸上來,含糊應了聲,“你倒孝順。”
林若秋不言,只專心致志繼續手上動作。
沒有誰天生就該對誰好。她若不孝順懂事,王氏也不會這樣疼她,這是交換,但裏頭流露出的親情亦是真的。
她忽然有點想念王氏與兩個哥哥,一入宮門深似海,往後不知何時能再見。就算她熬到可以回家省親的資歷,可君臣之別亦決定了她無法像做姑娘時那般與家人親切交談。
有得必有失,選擇了這條路,苦也好,樂也好,當然都只有自己受着。
林若秋微微出着神,手上動作不禁放慢,那被她按摩的人卻沒有半點察覺。低頭看時,才發覺建昭帝已輕輕打着呼嚕睡着了。
看來他平日裏工作真的挺累。
林若秋笑了笑,躊躇該就這樣讓他躺下,還是喚魏安進來替他脫衣。想想還是算了,明早兒建昭帝發覺自己一絲不挂躺在她懷裏,沒準還會疑心她對他做了什麽呢。
盡管理論上而言,以建昭帝目前的狀況,別人對他用強亦是白搭。可林若秋并不想承擔任何誤會。
她輕輕扶楚鎮躺下,又在他頸後墊上一個軟枕,好讓他睡得安穩些。當然被褥也不忘蓋上,夜深露重,皇帝着涼了算誰的?
林若秋端詳着這位陛下沉靜俊美的睡顏,心道從某種意義而言,她與建昭帝亦算得家人,不過那得在兩人交了心的情況下,現在當然只是領導與下屬的關系。
也許一輩子都是這種關系。
這樣也不壞。
林若秋挨着他躺下,心無挂礙地沉入夢鄉。
楚鎮猛然睜開眼,才發覺時候已經不早了,窗外已隐隐有日光透入。
定是昨夜睡得太沉的緣故。
楚鎮揉了揉酸脹的頸窩,正要讓魏安進來替他更衣,忽覺胸膛似有異樣,掀開被褥一瞧,竟是林若秋一只柔荑攬住了他的腰身。
隔着亵衣,觸感并不十分強烈,不過楚鎮仍是緊張了一會兒,之後才小心的将那只手撥開。
他正要下床,林若秋卻醒了,眨巴着眼眶道:“陛下您還沒走?”
楚鎮頗感無語,心道還不是你害的,好在他慣例會提前一個時辰起身,今日雖晚了點,也不會耽擱上朝。
林若秋記起昨晚上那番交談,亦有些不好意思。當下也不多言,麻溜的從帳中鑽出來,親自為皇帝更衣。
否則等魏安邁着小碎步進來又是行禮又是問安的,那得等得猴年馬月?
楚鎮最欣賞這副爽利性子,自然樂得從命,張開雙臂任由她上下忙活,倒忘了自己素日對女人的忌諱。
他好整以暇的打量屋內陳設,但見布置十分整潔,雖不甚富麗,勝在桌椅床榻都各歸其所,不顯逼仄窘迫。
懂得生活的人,才會注意這些閑工夫。
唯獨窗邊角落裏擺着的幾個箱籠有些紮眼,楚鎮随意望去,咦道:“這是朕數日前命人撥來的賞賜?”
林若秋想起自己那時鬧的烏龍,不禁老臉微紅,“陛下還說呢,既然是按美人份例,何不讓內侍們指明了再送來,臣妾還以為、還以為……”
若真是槍打出頭鳥,她挺想給內務府再送回去,好在是誤會一場。
楚鎮聽了卻忍俊不禁,“以為什麽,以為朕對你一見鐘情,從此對你神魂颠倒不能自已,要和你做一對昏君妖妃?”
話都叫他說了,林若秋當然無法再說什麽,她真想拿小拳拳捶眼前男人的胸口,但那樣做就太過火了。
還是收斂些好。
楚鎮笑得快要岔氣,好容易平複過來,清了清喉嚨正色道:“朕不說,你難道不會自己打聽,你殿裏的宮人都是做什麽的?”
林若秋擡手将他頭上的玉冠扶正,若無其事道:“妾只等着陛下親口說與我聽呢,比起他們,妾自然更信得過陛下。”
楚鎮心中驀地震了震,看過來時,但見林若秋臉上平平常常,沒有半點谄媚之色。
大約這正是她心底的想法。
楚鎮忽然想起那日湖畔聽到的話,嘴角不禁勾起清淺的弧度,莞爾道:“朕那日聽你與安選侍說朕舉止溫柔,你如何知朕溫柔?”
林若秋驚訝,“陛下您偷聽人說話?”
“咳咳,”楚鎮臉上閃過一絲窘迫,忙掩飾道:“不是偷聽,不過偶然經過才聽到幾句。”
不過那種話在一個男人聽來總是別有意味,什麽叫“溫柔”,又是談論床笫之事,由不得人不瞎想。
他甚至懷疑林若秋是故意編出這種話來炫耀的,宮裏的女人為了争寵,什麽事做不出來?
林若秋垂眸嗫喏,“可是陛下的确待臣妾很好,臣妾沒有說錯……”
楚鎮由此明白了,她是真的不懂——對于那方面,遂捏了捏這小女子的肩膀,溫聲道:“妄議君上是不敬,以後別再說了。”
林若秋唯唯答應下來,心裏清楚對方将她當成了一個對性毫無所知的純潔女孩兒。
可她其實很懂。
不過懂不懂都沒多大差別就是了。
她們這批新人進宮已有半個多月了,晉封的旨意也終于拟定下來,與安然說的一樣,不過是照舊例往上擡了一階。林若秋與安然皆由選侍擢升為美人,高思容原就是美人,如今便該封為婕妤——可把她得意上天了。不過封美人簡單,婕妤卻需行正式的冊封禮,高思容想到自己仍需一個月才能由得滿宮裏恭恭敬敬稱一聲婕妤主子,不免有些情急。
最悲催的則是魏雨萱了,人人都得晉封,唯獨她仍在更衣的位分上原地踏步。不止如此,聽說連“侍寝”皇帝都有意忽略了她所住的流芳閣,這叫魏雨萱心底更不是滋味。
與此同時,宮裏卻有一種謠言悄悄流傳開來。
紅柳一邊為林若秋梳發,一邊愁眉緊鎖的道:“婢子也不知是哪裏起的頭,宮裏衆說紛纭,都說是美人您絆住了皇上,不許皇上寵幸魏更衣,就連晉封的名單,也是您在其中做了手腳。”
把她想得也太神通廣大了,林若秋有些好笑,“她跟我無冤無仇,我為何害她?”
紅柳觑着她的臉色,小心道:“她們都說您嫉妒魏更衣美色難擋,才暗裏用讒言迫害……”
這種流言倒是很值得相信,畢竟魏雨萱容貌出挑人人皆瞧在眼裏,為了排除異己,同一撥進宮的秀女只怕都将她視為敵人。就連紅柳亦覺得,自家主子即使表面上雲淡風輕,心裏肯定也是忌憚的。
林若秋靈活的将一對珊瑚耳墜挂到垂珠上,語氣漠不關己,“魏雨萱若真能迷住皇上,我攔了也是無用;如若不能,我又何必要攔?”
這麽簡單的邏輯漏洞,竟然沒人能瞧出來——不,她們理應瞧出來了,只是有意将林若秋往風口浪尖上引。
她居然真的做了出頭椽子。
林若秋想起老太太臨別時的告誡,頗有些世事無常的感慨。說也奇怪,她根本想不到皇帝會連着三四夜宿在她宮裏。
而且他們其實什麽也沒做。
問題是,這話說出去,誰會相信?
林若秋不禁懷疑起建昭帝是否想拿自己當擋箭牌,好掩蓋這人身殘志堅的事實……可宮裏這麽多女人,為何一定挑中她呢?
當然林若秋并不介意,她還沒到饑不擇食的年紀,每天吃吃東西賞賞花就很知足了。皇帝想來就來吧,好閨蜜之間原應互相幫助。
林若秋很快就将煩惱抛開,怡然自得的起身,“紅柳,帶上幾個竹編的提籃,咱們去園中賞花。”
這時節禦花園中的玉蘭開得正好,林若秋每天照例要折幾枝插瓶的。
紅柳只好準備工具随她出去,暗道這位主子可真是心性堅忍、無欲則剛,不知今後能有多大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