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憐惜
禦花園的南邊日光溫暖,林若秋在裏頭待了半日,已是沁出滿頭細汗,好在提籃裏已裝得差不多了,碩大而潔白的花瓣一枝挨着一枝,十分安寧飽滿。
林若秋正要回去,生着青苔的石徑上卻有一人迎面走來。
高思容其實老遠就望見了她,但并未貿然跟來,直至打聽清楚,建昭帝忙于政事,并沒空前來禦花園時,高思容這才放心大膽的前來找茬:推己及人,她當然覺得林若秋來園裏沒安好心,不外乎為了勾引皇帝,可惜今日卻失算了。
只要皇帝不來做主,她倒要看看林若秋能找誰訴冤去。
女人之間的嫉妒如同毒火,高思容眼看林若秋拔得頭籌,幾乎要越過她去,自然咽不下這口氣。
高思容緊盯着對面不放,林若秋卻沒在看她,而是将注意力放在腳下的石徑:晨起的露水還未幹透,高思容又是這種一步三扭的輕狂身段,很可能會摔一跤。
然後她就看到高思容足下一滑,真的跌了個狗吃屎。
林若秋:“……”
看來她真有這方面的天賦,以後還是別輕易詛咒人好了。
那廂高思容的侍女正手忙腳亂将其扶起,高思容卻狠狠打落她的手,“蠢材!還不快回宮為我尋一身幹淨衣裳,指望我這樣走回去嗎?”
她那身鮮亮的衣裙沾滿了暗綠的苔藓與泥土,形容格外狼狽,只怕高思容亦想不到自己發難不成會先出一頓醜。
她要是知道就不該穿新衣出來了。
胡亂拿手絹簡單拭去污垢,高思容冷着一張臉望向對面,“林美人,你見了本宮不該行禮嗎?”
盡管林若秋并未取笑她,可她這種冷靜旁觀的态度卻讓高思容更加惱火。
林若秋于是款款屈膝下去,“見過高婕妤。”
就算高思容還未得正式冊封,林若秋亦不會傻到讓她揪住把柄,說幾句奉承話又不會掉肉。
高思容卻不肯輕易饒過她,冷笑道:“你如今再來跟本宮做小伏低也晚了。”
林若秋心道她這并不算賠禮道歉,何以能說做小伏低?不過……算了,高思容愛怎麽理解就怎麽理解吧。
高思容瞥見她那雙平淡的眸子,愈發咄咄逼人,“你自以為得了陛下幾日疼惜,就把宮中姊妹都不放在眼裏,很好!但願你早日誕下皇子,否則豈不枉費了這番得意勁!”
林若秋看着她紅漲面孔,心道尚書家的姑娘豪放起來亦不遑多讓,光天化日就敢開車,而且——确定高思容這話不是在祝福她嗎?
好在高思容及時将話題拉回正軌,指責林若秋近日的暴行,“你自己霸着皇上不放就算了,何以要與魏更衣過不去?不讓她侍駕,阻止陛下晉封,林若秋,你是不是連太後娘娘與承恩公府都不放在眼裏?”
一株高大的玉蘭樹下,侍從殷殷問向身旁高挑瘦削的女子,“娘娘,高婕妤話裏話外拿承恩公府說事,咱們要不要出言制止?”
魏昭儀形容冷淡,“且等等。”
侍女知她心中所想,因笑道:“林美人風頭太盛,有人出面壓一壓也好,不過這流言是怎麽扯到林美人身上的?真是稀罕。”
魏昭儀不語,宮裏從來不缺各種攻讦。誰叫林若秋自己不知避忌,就別怪別人将她當做眼中釘。流言雖不是從昭陽殿而起,魏昭儀卻有意放任此事,這不,果然有那容易煽動的跳出來了。
她倒要看看這場好戲能演變到什麽地步。
那廂高思容見自己口沫四濺說了半日,對方卻紋絲不動,有如一拳打到棉花上,軟綿綿的使不上勁,令她好生憋屈。
高思容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厲聲道:“既然你不聽勸誡,那便給本宮跪在這裏好好思過,什麽時候明白了,什麽時候再起身!”
她原以為林若秋會嬌滴滴的抗辯一番,甚至大聲吵鬧,如此也好治她一個以下犯上之罪,可誰知林若秋十分流利的跪了下去,半點都不需人用強的。
高思容:……
事情的發展貌似有些不對,不該是這樣的,她模糊感到一種危險的直覺,一時卻也說不清來自哪裏。
而且話都出口了,更不好叫林若秋起身。
樹蔭下的魏昭儀輕輕嗤道:“蠢貨。”
侍女面上跟着露出鄙薄之意,“還以為這高氏有幾番能耐,誰知卻是個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她以為她是誰,也敢拿出訓誡宮嫔的架勢?連娘娘您沒協理六宮,都不敢說随便發落誰呢!”
說着便攙起魏昭儀的胳膊,“娘娘,咱們回去吧,省得讓這蠢人污了耳目。”
魏昭儀随便嗯了聲,目光卻悄然轉向青石板上那名一言不發的女子。這個林氏,不知她是真的軟弱不懂反抗,抑或是只裝傻充愣的笑面虎……哪一種都不太好對付啊。
林若秋規規矩矩的将裙角上的褶邊按住,免得沾染太多泥土,膝蓋則緊貼着那被曬得溫熱的地磚。
高思容不讓她起身,她當然就不起身。林若秋對這副身子骨還是挺有自信的,不怕跪出個三長兩短來,只是如今天一陣比一陣熱,林如秋又在園子裏閑逛了一上午,額上難免沁出細汗來。
高思容瞅着她雪白肌膚上香汗細細的模樣,不免略覺心慌:被人瞧見了還當她怎樣磋磨人呢!其實才跪了不到一盞茶而已。她也不知林若秋怎生就這般嬌弱了,明明選秀那日看着活蹦亂跳健壯得很,肌膚也是微黃的蜜色,這才幾日不見,簡直和脫胎換骨一般了——她哪曉得林若秋天生膚白,只要不曬太陽,養回那身皮子是極容易的事。
高思容怕她跪得暈過去請太醫,那事情就不得不鬧大,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便想叫她起身,可張了張嘴,到底沒好意思發聲。
林若秋則仍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比起她來,高思容更加死要面子活受罪,這回姓高的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算算時辰,這會兒建昭帝理應派人去她宮裏傳旨,內侍們不見她,自然會禀報皇帝,到時候……
林若秋恍惚間,身子已被人攔腰抱起,映入眼簾的是建昭帝放大的英俊臉孔。林若秋猜着他要來,卻不料他來得這樣快,正要行禮問安,忽覺額上一滴豆大的汗珠滾落,生怕沾污了建昭帝的龍袍,連忙擡手拂去。
美人扶額前,當真是堪憐。這副模樣落在楚鎮眼中自然格外觸動,擡手用絹帕将她臉頰拭淨,皺眉道:“你身子柔弱,為何這樣不知珍重?”
一旁的魏安:???
林美人身嬌體弱,此話從何說起呀?
不過皇帝說的話一定是對的,他只要連聲附和就對了。
至于高思容,她自從見到那方繡着龍紋的靴角便覺大事不妙,如今更是吓得呆住。好容易回過神來,她連忙跪下請安,“妾身婕妤高氏,參見陛下。”
楚鎮臉上流露出一抹冷嘲來,“朕幾時封你為婕妤?為何朕不記得。”
魏安機靈得很,忙上奏道:“啓禀陛下,高氏尚未行過冊封禮。”
楚鎮便淡淡道:“既如此,那便讓禮部不用費事了。”
高思容不禁癱倒在地,她再想不到這般三言兩語就會斷送掉自己的婕妤之位,而聽建昭帝的意思,只怕是多嫌了她,以後也不會再召見她了。
一時間心緒複雜,她竟忘了此時該謝恩還是該告罪,而魏安已強行攜起她的手,“高主子,咱們走吧!”
作為皇帝身邊最富眼色的大太監,他當然看得出陛下此刻是想跟林美人獨處的。
高思容心神恍惚,身不由主地被人拖出禦花園。
林若秋則發覺自己仍躺在建昭帝懷裏,兩手抓住男人的衣袖,以一種詭異的姿勢靜默着。
好半晌她才開口,“陛下為何不放我下來?”
楚鎮嘆道:“你受了這麽大的委屈,朕對不住你。”
這是第三個說她受委屈的人了,這回倒勉勉強強算得真委屈,不過……她其實只跪了一刻鐘而已。
楚鎮那沉郁的面色卻仿佛她跪了三天三夜。
林若秋悶悶的道:“陛下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
雖然被人誤解的滋味也不壞,可她總覺得良心上有些不安,仿佛占了不該占的便宜似的。
楚鎮反将她摟得更緊,微微俯身在她額頭蜻蜓點水般的吻了下,道:“朕抱你回去。”
這便是男友力吧……林若秋不禁心潮起伏,想不到她唯一僅有的一次公主抱的經驗會是從當今天子身上獲得,這天子還是個不全之人。
算了,不管了,再拒絕下去反而不識時務。林若秋索性往他懷裏拱了拱,好舒舒服服靠在他肩膀上。
楚鎮嘴角泛起低低笑意。
回到瓊華殿之後,楚鎮便親自退下褲管為其驗傷,林若秋左右不肯——總覺得這皇帝下手沒輕沒重的,興許反倒傷了她。
無奈楚鎮強行壓着她的兩腿不許她動,臨了又取來藥膏為她塗抹:其實不過是膝蓋上略有一些紅腫,根本不打緊,只因年輕女孩子肌膚柔嫩的緣故才格外觸目。
落在楚鎮眼裏卻仿佛她為國捐軀身負重傷似的。
他一手按着膝蓋上方,另一手則取過太醫院臨時送來的傷藥:那是一種淡綠色的膏劑,抹在肌膚上涼絲絲的,十分舒坦。
可是楚鎮的手勁就讓人有點想哭了……那人的大拇指剛按上去,林若秋就眼淚汪汪起來,“陛下,疼……”
她可以肯定楚鎮乃習武之人,人家單身幾十年的勁道都沒這樣厲害。
楚鎮微微抿唇,“忍着點,過會子便好了。”
以前他出征負了傷,也是這般照顧自己的,就連兵營裏那些将士,也沒哪個在軍醫手裏哭爹喊娘——以此類推,他覺得自己所用的力道十分得宜。
林若秋:……
這就是直男的思維模式嗎?
魏安從高思容處回來,正興興頭頭準備進去邀功——陛下雖未明說,他卻結結實實恐吓了那高美人一番,保證這高氏以後不敢再作妖,尤其不許對林美人不敬——可有比他更善解人意的侍從麽?
誰知瓊華殿門口值守的小太監卻拉住他,悄悄擺手道:“魏爺爺,您別進去,陛下在裏頭忙活呢。”
忙什麽?魏安正自不解,隔着簾栊便傳來一遞一聲的呻喚,什麽疼啊、忍着點的,無法不引起人的遐想。
無怪乎眼前的兩個白淨內侍都悄悄紅了臉。
魏安輕咳兩聲,也便一本正經的到廊下望風,心道陛下竟也有這作風粗豪的時候,林美人還帶着傷呢,也不多加憐惜……每常都是靜悄悄的,如今卻鬧到白晝宣淫起來,也不知該說林美人太有本事呢,該是該說陛下終于展露本性呢?
男人啊男人。
那廂楚鎮抹完了藥,重新将杭綢制的薄薄褲管放下,擡頭看時,卻見林若秋楚楚含淚,以一副梨花帶雨的柔弱姿态仰面看着他——這人手勁太大,她疼得都說不出話來了,唯有用眼神表示抗議。
無奈男人領會到的意思跟她想表達的根本不是同一回事,看見這副“教君恣意憐”的模樣,楚鎮腦中一震,忽覺身下那物竟悄然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