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得失

自悔失言,方姑姑只得讪讪加以補救,“老奴只是随口一說,聽不聽自然得看美人您的意思。”

其實她私心裏亦不希望此事鬧得太大,這些年,魏太後與皇帝的關系越來越僵,方姑姑皆看在眼裏,着實為之着急。她是自小伴着魏太後長大的,固然佩服這位主子的剛強決斷,唯獨人情上缺了那麽點靈醒,一家子骨肉豈能弄得這樣生分?母子之間更不該有隔夜仇的。

若為了一個妾室令二人再度翻臉,方姑姑實在過意不去。何況這林美人又是她青眼有加、甚至暗暗有些提拔的。唉,太後她老人家也是,何必硬要擡舉自家侄女呢?這滿宮裏誰又不是她的兒媳婦?

林若秋見她一臉的郁悶憂愁,因笑道:“您別急,興許太後娘娘只是聽說有我這麽個人,偶然想要見一見罷了,未必是存心與我為難——太後娘娘才智高深,胸懷天下,怎麽會在乎我一個區區美人呢?”

這番吹捧弄得方姑姑大不好意思,卻越發認定了林若秋是個懂事的,瞧瞧,她倒話裏話外都幫魏太後正名呢。

“那麽陛下……”方姑姑躊躇道。

“陛下日理萬機,這等小事就不必驚動了,姑姑您說是不是?”林若秋嘴裏說着,卻悄悄使了個眼色,暗示紅柳留意長樂宮中動靜,若魏太後欲對她不利,那太和殿那頭也就不必瞞着了。

在未摸清魏太後的用意之前,林若秋當然不會傻乎乎的去打擾楚鎮。恃寵才能生嬌,她所得的寵愛是虛的,自然沒有撒嬌撒癡的資本——前提是魏太後能與她好好相處,否則,她并不介意破罐子破摔。

長樂宮坐落在禦花園的南邊,地氣最好,日光也足,連檐角的獸頭都比別處砌得高些——難怪都說魏太後性好富麗奢靡,此話果然不假。不過照林若秋來看,人越是缺什麽,越喜歡補什麽,只怕這位太後娘娘仍對昔年的低微處境耿耿于懷,才變着法的尋求慰藉吧。

侍女通傳過後,方姑姑便引着她進殿。林若秋極其流暢地屈膝施禮,“妾身美人林氏參見太後,願太後長樂安康,福壽綿長。”

魏太後也沒說讓她多跪一會兒好給個下馬威,只淡淡命她起身,“你就是永昌伯林耿的女兒?”

林若秋松了口氣,能心平氣和的講道理,證明這位太後娘娘還是可商量好的。比起真小人,林若秋更喜歡僞君子——對她而言,只要能維持表面的和平足矣,最好能一輩子和平下去。

她微微垂下眼眸,輕聲而清晰的應道:“是,妾身在家中行三,因選秀才得以召入宮中。”

魏太後默不作聲打量着她,但見她舉止端莊,意态舒徐,并非魏雨萱所說的那般粗俗不可接近——果然嫉妒最要不得,魏雨萱連敵人的長處都發現不了,又怎能取長補短。

但論起容貌,這一撥進宮的女孩子裏頭,林若秋雖是個中翹楚,卻仍不及魏雨萱多矣,這一點魏太後還是有把握的,并非她偏心自家侄女,事實如此。

林若秋默默承受對方審視的目光——魏太後看她的模樣就像菜市場上的大媽在挑揀豬肉——暗暗腹诽了一撥,林若秋亦悄然擡眸瞥了幾眼。不得不說,魏太後的确堪稱風華絕代的麗人,哪怕如今上了些年紀,亦能瞧出昔年風韻的影子,看來楚鎮優良的容貌倒有大半遺傳自這位生母,難怪宮人們都說昔年魏太後盛寵無比,此言果然不虛。

魏太後看夠了,方才再度開口,“哀家聽聞,魏更衣晉為選侍一事,是你在皇帝面前進言之故?”

林若秋謹慎的道:“臣妾不過是見魏妹妹可憐,才好心幫她說幾句話,并不為別的。”

至于收受賄賂一事,魏雨萱想必不會告訴她姑母——那畢竟是承恩公府的銀子。

魏太後果然不知情,只冷笑道:“你倒是厲害,把皇帝攥在手裏不算,滿宮裏還得受你恩惠,看來一個區區美人之位竟配不上你了。”

顯然她以為林若秋此舉旨在邀買人心,或是故意給魏雨萱沒臉,好叫頑敵知難而退。

早知如此,她就不該貪圖那匣財寶。林若秋心中默默嘆息,可錢都收了,總不成叫她吐出來?她這會子就算倒得幹幹淨淨,魏太後也未必會饒過她。

林若秋只能低眉順目的聽候處置,多說多錯,在一國太後這樣的強權面前,保持低調才是活命之道。

魏太後原想狠狠申斥她一頓,孰料林若秋這樣乖覺伏罪,她反而無處發洩——魏太後是要臉面的人,對方既識擡舉,她若不見好就收,傳出去別人就該說她這太後多麽苛刻了。

強自咽下一口悶氣,魏太後凝聲問道:“哀家聽說你寫得一筆好字?”

林若秋沒法點頭,也沒法搖頭。初試的時候教習嬷嬷都要問問各人有何才藝特長,林若秋想自己一個女孩子,總不能将騎馬射箭寫上去,這才勉勉強強記了個書法,實則是因琴棋畫她都不太擅長,唯獨一筆字算得矮子裏拔将軍,那還是她穿越前練的,還好不曾落下。

魏太後見她不應,只當是默認了,便吩咐人将書案擡過來,這才向林若秋道:“哀家近來常有夢魇不寧,法師說該取經文燒化以去厄,你便為哀家抄幾卷罷。”

魏太後畢竟是聰明的,并不說明着罰她,可抄經這項苦差也和體罰差不多了。明面上還是為太後鳳體着想,她不抄便是不孝。

林若秋只得答應下來,接過方姑姑遞來的楞嚴經,方姑姑還擔憂的瞧了她一眼,似是擔心她能否受得住。

林若秋當然受得住,對她而言,這樁差事除了無聊再沒別的。她又不是那種風吹吹就能倒的美人,抄幾卷經就能累趴下,遂溫和的朝對方露出一個笑臉,“勞煩姑姑您了。”

魏太後的一雙眼睛格外敏銳,許是察覺這兩人的交情不一般,便囑咐方姑姑去門外守着,另叫了兩個侍女進來。

林若秋則坐在窗前,安安分分的開始抄經。雖然那上頭有幾個筆畫繁雜的字她都不認得,但照貓畫虎還是挺容易的,只是這項工作着實枯燥無味,林若秋不多時便有了困意,強忍着才沒打呵欠。

魏太後則冷眼旁觀,看她能堅持到幾時。許是她做主人的疏忽,竟沒主動給客人倒茶喝,林若秋亦不好意思說自己幹渴。

好容易抄完了六卷經書,窗外夜色已如濃墨一般。林若秋恭恭敬敬的起身,正要将成果拿給魏太後檢視,誰知經過紫檀桌前時,上頭的琉璃佛燈竟轟然倒地,碎成數片。

林若秋雖算不上弱質纖纖,但絕對也是苗條可人,絕不至于沉重到使那張桌子晃動的地步——除非,是有人故意将佛燈擺到桌沿上。

魏太後身邊那金剛怒目的胖大侍女立刻跳出來呵斥,“大膽!供佛用的東西你也敢毀傷?”

語氣裏仿佛林若秋立刻就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魏太後卻淡漠道:“罷了,諒你也是無心之過。就罰你兩個月的月俸,小懲大誡,你可願領受?”

顯然,在魏太後看來,罰俸已是極傷臉面的舉動,林若秋但凡有點志氣,今後就該縮在屋裏不出來。

殊不知林若秋卻在心頭竊喜:放在不久之前,她或許會因少掉兩個月的月例而大為難受,可有了魏雨萱送的那盒賄賂,這區區之物便不在話下了。

魏太後若知道自家侄女賠了夫人又折兵,沒準倒會氣得睡不着覺。

走出長樂宮,林若秋認真向方姑姑道謝一番,謝她方才話裏對自己多有維護之意。

方姑姑愁容滿面的擺手,“美人快回去吧,往後這樣的事別再強出頭,是落不着好的。”

這一個又以為林若秋是真心同情魏雨萱,才幫她說話——但其實林若秋只做了筆生意而已啊,現下倒好,她幫魏雨萱提升了位分,魏太後又莫名其妙跑來排揎她一頓,從此兩不相欠了。

累了大半宿,林若秋原打算好好回去洗個澡,把這一身的晦氣都除去,誰知遠遠地就看到瓊華殿燈火通明,看來竟是皇帝來了。

因魏太後言行還算平和,林若秋并未讓紅柳去太和殿傳話,看來皇帝是自己乘興而來。難怪宮中上下人等都将她視作寵妃,林若秋自己都差點信了。

她恹恹的推門進去,楚鎮果然偎在床頭,手裏捧着一本書閑閑翻看。瞅見林若秋這副游魂般的模樣,他便笑将起來,“母後叫你過去做什麽?”

顯然他已聽說長樂宮來人之事。

林若秋本可以隐瞞不報,但想想何必忍下這口氣,雖說對着皇帝抱怨他親媽不太好,可她也不該白白當人家的踏腳石。

林若秋便以盡可能平淡的口吻道:“沒什麽,不過是被太後娘娘罰了兩個月月俸而已。”

這般的心平氣和,聽起來就不能算埋怨了吧?

以楚鎮的聰明當然糊弄不過去,他含笑看了林若秋一眼,便叫來魏安吩咐,“多大點事兒,傳朕口谕,賞林美人黃金百兩,南珠一斛,省得她終日埋怨朕小氣。”

林若秋驚住了,并非因為楚鎮這随随便便的一道旨,而是……對向來悭吝的皇帝而言,這出手真可謂闊綽了,她敢打賭宮中現有的嫔妃都未見過這份待遇。

被巨大的歡喜沖擊着,林若秋說話都有些磕磕絆絆起來,“陛下何故如此破費?妾身其實……”

正要表明一下不慕榮利的決心,楚鎮卻捏了捏她的臉,略顯輕佻的笑道:“自然是為了填你的月例啊,朕是你的夫婿,豈有讓你白白受罪的道理?”

林若秋恍惚覺得他在勾搭自己,就好像前朝宮女與太監偷偷結為對食一般,有一種不為人知的背德的快樂。

哎,其實他倆的關系也和對食差不多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