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身孕

一旁的兩人不禁面面相觑。

安然便關切的走上前來, “姐姐,這東西很難吃嗎?”既慶幸自己方才沒貿然品嘗, 又有些替林若秋擔心, 她這臉色未免太蒼白了些。

方姑姑則心念一動, 照她看來,林美人向來身健體壯,就算是苦夏,也不該當衆失儀, 該不會……她本待開口詢問,卻還是悄悄咽了回去,宮裏多少年沒孩子出世,萬一鬧得空歡喜一場, 她反而罪過不輕。

且林美人的身子她自己清楚, 如若真有了, 想必不會瞞着。

方姑姑遂收斂了喜色, 命人倒一盞清茶來供她漱口, 一壁問道:“美人仔細中暑,還是到陰涼的地方去站一站吧。”

林若秋看着手心那碟菜頗有些戀戀不舍,她還沒吃完呢, 偏偏這會子胃口不佳,倒黴透頂。

她這副為難臉色落在外人眼中卻成了對魏太後的敬畏, 想想宮裏的女人真是可憐, 明明在家都是金尊玉貴的大小姐, 在這兒卻既要安生伺候皇帝, 還得逢迎讨好太後——若這兩者不對付,更是難上加難。

方姑姑正要勸說,就見斜刺裏一只胳膊伸過來,将那盤辣炒腰花奪過去,冷聲道:“吃不下就別吃了。”

衆人吓了一跳,半晌醒過神來,齊齊向建昭帝問好。

林若秋胡亂施了一禮,便緊盯着楚鎮懷中的物事,見他吩咐魏安拿去倒掉,忙上前攔阻,小心提醒道:“陛下,這是太後娘娘賜的菜。”

她自己平日不好點這些,難得太後肯賞,林若秋還想留着當宵夜呢。

但楚鎮顯然誤會了她的意思,只當她脾氣軟弱任人挼搓,遂沒好氣道:“太後讓你做什麽你便做什麽,往日你在朕跟前怎沒這般聽話?”

林若秋暗暗吐了吐舌頭,跟這種不講道理的男人說再多都是廢話。

結果楚鎮還是讓人将那盤腰花拿去喂狗。

方姑姑看了半天,心中不禁感嘆:看來這林美人也不是傻的,關鍵時刻上起眼藥毫不手軟,不過誰叫魏太後理虧在先呢?好端端的去磋磨一個新進宮的宮嫔,實在有失長者風度。

也難怪陛下願意站在林美人這邊。

安然早尋了個借口悄悄溜走,林若秋沒法将她留住,事實上也不止安然,連紅柳亦偷偷退後一步之地——都知道陛下是要跟林美人說體己話的。

林若秋卻不大自在,她不願在公共場合同楚鎮太過親近,大家都是小老婆,獨她一個享受這份尊榮,成什麽樣子?且這麽一來,恨她的人就更多了,林若秋幾乎已能感到周遭針刺般的目光。

無奈楚鎮卻自顧自牽起她的手,林若秋也掙不開他,他那手勁大得實在厲害,像老虎鉗子。

但是下面的勁力就不怎麽足了,也許那些腰子該讓給他吃。

林若秋正胡思亂想一氣,就聽楚鎮和氣的問方氏,“母後現下可得閑?”

方姑姑本沉浸在這對金童玉女的甜蜜互動中,聞言方醒過神來,忙道:“在的,太後娘娘正候着陛下呢。”

無論魏太後是否真心喜愛這位長子,可她所有的尊榮體面都來源于皇帝的身份,從明面上而言,魏太後自然喜歡皇帝兒子對自己尊崇有加,母慈子孝。

楚鎮因命魏安指揮仆從将一座玉山子擡去園中供衆人賞玩——那玉山子是由湖廣總督所進獻,大幅的玉石上細細雕刻出白雲、流水、翠竹、蒼山,無不惟妙惟肖,纖毫畢現,這樣兼顧了奢靡與藝術的東西,正是太後最愛。

方姑姑暗道皇帝果然還是孝順,賀禮都比旁人看着用心,倒是太後每每不冷不熱,叫人着實心寒。

這廂楚鎮攜着林若秋徑直奔往長樂宮正殿,林若秋本想說不打擾他們母子團聚,無奈楚鎮看她就像蛛網縛住的獵物,不許她離開視線半步。

林若秋只好認命再去跟魏太後打一回交道,好在這次有皇帝替她撐腰,魏太後想來不好多說什麽了。

兩人進門時,魏太後正皺眉吩咐身畔侍女,“方含怎去了這許久?你過去瞧瞧,可別把哀家的旨意當耳旁風。”

侍女為難道:“太後娘娘賜膳雖是一片慈心,但林美人未必能夠領受……”

三伏天裏給小姑娘送一碟腥不拉幾的腰子,還硬逼着吃光,這是人幹的事嗎?

魏太後冷笑道:“這就叫委屈了?進宮可不比家裏,皇帝願意寵她縱她,哀家卻不似皇帝,總得教她學會點規矩,往後就知道留心不出錯了。”

話音未落,便聽一人輕輕嘆道,“母後常教導兒臣,背後切莫說人,怎麽您老人家自己卻犯了這忌諱?”

魏太後吃了一驚,這才看清是楚鎮前來,于是狠狠瞪向牆根站着的幾名宮人:也不知道提前通報一番!

宮人們也委屈,論地位,皇帝才是這宮裏最大的主子,皇帝說了不必通傳,他們還能違拗不成?說來母子倆鬥法不斷,又何必總把他們牽扯上?

楚鎮上前勸道:“母後不必怨責旁人,幸而咱們母子私底下說說無妨,若方才那些話被人聽去,倒有損您的威名,反而不美。”

魏太後老臉一紅,卻無言可辯,于是将鋒利的視線挪到林若秋身上。

林若秋忙低眉斂衽,比小白兔還顯得乖巧純良,這樣外人看來便是魏太後欺負了她——事實也是如此。

不待魏太後再度發難,楚鎮幹脆搶着道:“林美人最近脾胃不佳,母後您賜菜雖是一片好意,大暑天誰愛吃這些油膩葷腥之物,朕看着都煩,就命人撤下了。”

虧得他沒說已經倒去喂狗,否則魏太後更要氣得半死,但光是這幾句話已令魏太後大為光火,她還沒說什麽呢,皇帝就竹筒倒豆子般的說了一大長串,對一個妾室這般愛重有加,到底有沒有将她這位母後放在眼裏?

魏太後便冷聲道:“皇帝寵愛林氏也該有個限度,你可知林美人今日進獻給哀家的賀禮是一封帛書,且是拿皇帝所做的詩文濫竽充數,這樣膽大任性之人你也護着?”

楚鎮笑道:“母後這是嫌朕做的詩文不好?”

魏太後不意他專挑自己話裏的毛病,只得硬邦邦道:“哀家沒這麽說。”

“那就是好啰,”皇帝賴皮起來比誰都賴皮,“既如此,您還有什麽可說的?且女子無才便是德,若林美人成日家鑽研詩書,只怕您又得罵她是個書呆子、不肯将心思放在朕身上了。橫豎都是錯,依朕看,您就不該辦這個勞什子壽誕,也就不會生出這許多的事端了。”

盡管皇帝是以開玩笑的口吻娓娓道來,魏太後卻疑心他是認真的,話裏話外都在譏刺自己。但這樣的日子不适宜翻臉,魏太後只得裝作聽不懂的模樣,輕哼一聲了事。

方姑姑反倒瞧出來了,皇帝正是幫林美人出氣呢,也是太後自己氣量狹窄愛同晚輩過不去,這才叫人揪住把柄。

好在皇帝終究是個孝子,沒打算将自家親媽氣死,于是喚進魏安來,婉轉說起那座玉山子的來歷,并請太後留在宮中細細賞玩。

魏太後聽說是進獻給自己的賀禮,這才覺得面子上有光,待二人的态度和氣多了,又問起皇帝,“餓不餓?哀家瞧你最近都瘦了。”

楚鎮笑道:“原本暑天懶得用膳,方才在太和殿中胡亂用了些點心,可到了母後您這裏又饑腸辘辘起來,大約母後這裏地氣足,人也格外的有精神。”

魏太後遂和顏悅色的問,“想吃什麽,母後命人給你做去。”

楚鎮道:“什麽都使得,只別再送一道鳳尾腰子就行。”

見楚鎮話裏話外仍拿方才賜菜說事,魏太後不免臉上略僵,心道這兒子真是叫狐貍精迷昏頭了,三番兩次為一個妾室尋她的不是,簡直忤逆。

當着許多人的面,魏太後不便發作,只淡淡吩咐人下去,“把小廚房下的壽面端一碗上來。”

楚鎮打蛇随棍上,“那便索性盛兩碗吧,也好讓林美人跟着沾沾母後的喜氣。”

魏太後無話可說,若連一碗面都吝啬那就太小心眼了,只得忍着氣命人辦去。

林若秋則始終以一副小白花的姿态依偎在皇帝身畔,她看出魏太後恨不得吃了自己,唯有牢牢抓住楚鎮這把保護傘,免得獨自一人淪為魏太後攻擊的目标。

須臾熱騰騰的壽面便被呈上來,這長壽面是一早就擀好了的,只等滾水下鍋燙熟,極是方便易得。

唯獨那送面的人卻不易得。

林若秋看着魏雨萱兩手嬌怯怯的扶着托盤,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摔倒,着實為她捏一把汗:長樂宮中的人都死絕了麽?竟要她一位嫡小姐負責端茶送水。

魏太後則露出滿意神色,可見一早就将人藏在宮裏,單等現在才放出來。魏雨萱穿着一件荔枝紅的宮裝,面龐經過精心修飾,愈顯得肌膚瑩白,眉目如畫。

大約魏太後着意調教過她,她看起來不像前些時那樣呆板,略微擡起頭看人時,眼泡裏仿佛含着兩汪水,格外多情——對男人而言,女人的眼淚是最大的武器。楚鎮冷落她多時,她心中悲痛難忍,掉幾滴淚是很容易的。

可惜這樣厲害的武器也沒派上用場,楚鎮根本不看她,只将一碗端在自己手上,一碗遞給林若秋,又貼心揀去她碗中的蔥姜蒜絲,笑了笑道:“朕記得你不吃這些。”

林若秋倒不是不能吃,只是不愛吃,在太後宮中她當然不會傻到挑挑揀揀的,無奈楚鎮這般體貼,林若秋也只好裝成受用的模樣,莞爾道:“謝陛下。”

她疑心楚鎮又在故意秀恩愛,不知是做給魏太後看的還是魏雨萱看的,但不管怎樣,既已承擔寵妃的使命,林若秋只好貫徹自身的職業道德,反正魏太後不會因她恭順就少恨她一點,那麽,又何必處處恭順呢?

她索性學習身旁楚鎮,旁若無人的吃起面來。說也奇怪,盡管周遭有許多雙眼睛盯着,她的胃口卻奇跡般的好起來,這素面無油少鹽,卻做得十分鹹淡适中、彈性十足,比禦膳房送的山珍海味似乎還要爽口些,果然太後宮裏的廚子也更有本領。

她這廂用膳用得香甜,另一邊,分散在園中各處賞玩的各嫔妃聽說皇帝已來長樂宮裏,幾乎不約而來的簇擁過來,即便懶得刻意去争,寵愛畢竟是個好東西,有總比沒有好。

魏昭儀立在一棵綠葉紛披的石榴樹下,遠遠望見魏雨萱手足無措站在皇帝身旁,臉上不禁滑過一抹譏嘲。

素英知她向來看不起那一位,因陪着她哂笑,“太後娘娘為了魏選侍也算費盡心機了,無奈四小姐就是個扶不起的阿鬥,給她機會她都把握不住,更別說還有林美人在場。”

話音剛落就見魏昭儀的神色冷淡下去,素英這才醒悟到自己方才說得不好,有林美人在場,別說是魏選侍了,換做自家主子只怕也難擠過去。

她讪讪道:“娘娘,婢子不是這個意思……”

魏昭儀卻已平靜下來,“你說得不錯,就連本宮也未必争得過她,所以不必去争。”

這世上很少有男人一心一意,更別說是皇帝,她需要做的只是等楚鎮的興致淡下來,到那時,壓根不需要她出手,林氏便會不戰而亡。

盡管如此,當她看到那兩人恩愛篤睦的情狀時,眼中仍不免劃過一縷刺痛——或許亦是羨慕,因那是她從未擁有過的。

不同于魏氏姊妹的黯然神傷,趙、謝二人更像是一副看好戲的态度,趙賢妃見謝貴妃一眼不眨望着正殿中的景象,遂懶懶邁着步子踱上前來,淺笑道:“姐姐可曾見咱們的陛下這般對待過旁人麽?”

她就不信謝氏真能半點都不吃味,當了這些年的貴妃,從未見她露出謙卑恭順之外的姿态——難不成她是個假人?

謝貴妃輕輕睨她一眼,莞爾道:“妹妹來問本宮這句話,可知你已經吃味了。”

說罷便帶上侍女姍姍進去。

趙賢妃暗暗握緊袖中拳頭,指甲幾乎刺進肉裏,這些年她跟謝氏明争暗鬥不斷,那謝氏卻始終壓她一籌,就算卯足了勁兒要挑對方的錯處,謝氏也從未被她揪住把柄,這哪是個女人,分明是個妖怪。

不過,林氏的出現更像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謝婉玉再怎麽裝作無欲無求,倘若發現有人威脅她的位置,應該也不會無動于衷吧?就不知這個林氏能否走到那一步。

趙賢妃眯起眼睛打量着遠方,心裏已經盤算好了對策。倘若不願與之為敵,或許她可以試着,讓林氏成為盟友。

林若秋并未察覺到周遭的暗流洶湧,就算她察覺到了,她也必須裝作不知。有時候當你看不清局勢時,裝傻反而是一種很好的策略。

況且她很少讓心事影響自己的胃口,比起勾心鬥角盤算輸贏,還是一頓飽飯來得實在。

末了林若秋連面湯都喝得幹幹淨淨,甚至很想打一個惬意的嗝,礙于面子才忍下了。她本想将空碗遞到侍從手中,可四下一看,原來下人已被魏太後遣散得幹幹淨淨,獨留他們幾個在場。

楚鎮見她茫然四顧,遂利索的将她手中碗盞奪過來,一并放到旁側托盤中——那刷了紅漆的托盤就在魏雨萱手裏,原來她還愣愣站着沒走。

林若秋可真覺得有點囧了,皇帝也是,這不是把人當奴婢使喚麽?當然這不能怪他們,要怪就怪魏太後自己好了,是她要将侄女兒送上來自讨沒趣的。

魏雨萱醒過神,飛快的抹了把淚,遂匆匆捧着碗碟回後廚房去。至于之後她是含悲忍恥的承擔這份屈辱,或是再去找魏太後哭訴,林若秋都管不着了,她吃的太飽、正在犯困呢。

這會子日頭煌煌當空照着,林若秋便感到上下眼皮打起架來,她可不敢在長樂宮中小憩,遂悄悄向楚鎮讨個主意。

楚鎮卻壞笑着望向她,“你在暗示朕陪你回去?”

似乎林若秋的意思是請他同榻而眠。

林若秋可真服了他這張嘴,明明和半個太監差不離,倒一天到晚淨說些渾話,怎麽,過過嘴上幹瘾很爽麽?

她很不願意羞怯卻不得不羞怯,“陛下在說什麽,妾聽不明白。”

楚鎮暗裏在她腰際擰了一把,咬牙道:“在朕面前你也好意思裝糊塗。”

林若秋險些驚呼出聲,忙捂上嘴看看四周,還好無人留意,天知道方才若鬧出動靜,她這張老臉就沒處擱了。畢竟是太後的地盤,且又是太後的壽誕,做這些鬼鬼祟祟的勾當魏太後不惱才怪呢!

林若秋或許真是恃寵生嬌,竟鬥膽在楚鎮小腿上輕輕踢了一腳,也不待楚鎮拿出皇帝的身份來壓她,便一溜煙的帶上紅柳逃走。

楚鎮嘴上笑罵兩句,揉一揉膝蓋,反倒目不轉睛的望着那女子的背影。

魏安心道:完了,皇帝這是真栽了。這林美人還真是獨具一格,陛下竟也吃她這一套,大約這就叫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吧?

林若秋雖然擔心皇帝會記恨她方才的冒失舉動,但轉念一想,這點肚量都沒有做什麽皇帝?楚鎮皮糙肉厚,她那點勁力落在他身上就和撓癢癢一般,沒準對方還以為是打情罵俏,這麽一想,林若秋也就撇開不管了。

好在長樂宮與瓊華殿離得不算太遠,除去來回腳程,睡上半個時辰理應是綽綽有餘的。林若秋回去之後便卸了珠釵,解下簪珥,讓紅柳扶她上床躺下。

本以為計劃十分周密,可誰知一覺醒來,窗外日頭竟已漸漸西沉下去。林若秋不禁大驚,匆匆披衣下榻,冷着臉叫來紅柳,“怎麽不早點叫醒我?”

紅柳委委屈屈說道:“奴婢喚了好幾聲,您總是不肯睜眼,奴婢還當您這幾日太過勞煩,有心想補一覺呢。”

林若秋別的事上脾氣都很好,唯獨起床氣有點大,這些她們都看在眼裏,又怎敢上前捋虎須?若是用些粗暴些的法子,只怕醒來還免不了一頓責罰呢。

林若秋一想也是,早知道就不該心存僥幸心理,睡這個勞什子午覺了,放在平日倒不打緊,可她還趕着去赴魏太後的晚宴呢!可是話說回來,她最近怎麽尤其貪眠?若說是夏乏,可夏天都快過去了。

林若秋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匆匆讓紅柳為她挽一個髻,也沒工夫洗臉另塗脂粉,好在兩頰有些睡出來的紅暈,倒像是天然施就的胭脂,簡簡單單更加動人。

回到長樂宮中,衆人果然已團團坐了一桌子,魏太後見她前來便冷笑道:“今兒不像是哀家做壽,哀家倒像是做客的。”

方姑姑笑道:“太後慣會玩笑的,林美人,您別放在心上,這會子還沒開菜呢!”

天氣炎熱,禦膳房的菜都得現做,免得變味,其時尚早,自然不必着急。

林若秋感激的望了這位老姑姑一眼,這才于百忙中尋到自己的位次,假裝自然地融入其中。

她的座位距離皇帝當然是有點遠的。

林若秋并不想成為衆人矚目的焦點,無奈楚鎮偏偏要拉她說話,“林美人,可是有何事耽擱了?”

也許楚鎮的意思是幫她解圍,但這卻令林若秋愈發尴尬,她只得紅着臉支支吾吾的道:“勞陛下記挂,妾只是有些貪眠,才睡得遲了。”

楚鎮點點頭,“那以後可得注意些。”

林若秋乖覺的應道:“妾知道了。”

錢婕妤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卻在接觸到魏太後冰冷的目光後,那笑便僵在臉上。也是,無論出于什麽理由,此舉總歸是對太後不敬,她們怎能陪着發笑?

無奈皇帝已經發話,此事便算過去了,誰若還揪着不放,一定會遭陛下嫌棄的。沒人敢冒這個險,為着奉承太後卻得罪皇帝,這買賣并不劃算。

魏太後不免有一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錯覺,幾時沒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了?自從昭憲去後,她的人生可謂順風順水,如今卻仿佛昭憲再度活轉來,再度成為她前路上的阻礙,還搶走了她的兒子。

方姑姑勸道:“太後,您該少飲些酒,仔細醉倒。”

魏太後不聽。

林若秋如同鼹鼠般窩縮在座位上,總覺得楚鎮的目光頻頻向這邊張望,想必一定是留意到她臉頰的酡紅。他大概以為自己出來得太匆忙,才塗壞了胭脂,其實那不過是側身躺了太久,肌理天然沁出的紅色而已。

算了,博君一笑也算本事,林若秋也就自暴自棄地不做辯解,任由她誤會去。

安然的座次與她是挨着的,悄悄從桌子底下同她咬耳朵,“姐姐,你上哪兒玩去了?也不叫上我。”

林若秋不得不同她解釋,自己的确是睡了一個漫長的午覺,哪兒也沒去。

安然不信,“你騙人。”

林若秋只好叫來紅柳為她作證。

紅柳含笑點頭。這丫頭性子老成持重,反而更受安然信任。安然聽說她歇晌竟歇了一個多時辰,不禁瞠目結舌,“這也太久了,姐姐,我聽說有身子的人才這般貪眠呢!”

林若秋連忙捂上她的嘴,亦且哭笑不得:這丫頭真是瘋魔了,一天到晚将身孕挂嘴邊,被人聽見還以為她肚裏揣了個金元寶,立馬就能在宮中橫着走呢!

她匆匆警告道:“以後別再說這種話了。”因往安然嘴裏塞了個雞腿。

小姑娘果然消停下來,人生在世,唯美食不可辜負。

林若秋看着滿桌子菜卻有些興致缺缺,她素來自诩胃口驚人,近來卻常有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感慨,大約是中午那碗長壽面吃得過飽,現下還沒消化完,果然跟做姑娘的時候不能比了。

她這廂神情懶懶撥動筷子,那廂卻有人密切留意她的舉動。楚鎮招手叫來魏安,指着面前一碟白玉蹄髈,“把這道菜給林美人端去。”

他對于林若秋愛吃的菜色寥寥有些印象,正好這碗蹄花就在眼前,他自己也不動它,只管借花獻佛。

皇帝賜菜與太後賜菜的性質是一樣的,不過賜的什麽菜就很耐人尋味了。如魏太後那碟腰花給豬吃都不要,白玉蹄花卻是人人都愛吃的,一時間不免紛紛對林若秋投去欣羨的目光。

魏太後則暗暗惱火,她年紀大了,喜歡軟爛鮮甜的食物,結果皇帝問都不問她就拿去賞人,還是賞給那女人,這不是明擺着沒将她放在眼裏麽?

奈何楚鎮雖是她兒子,但更是皇帝,魏太後不便開口駁了皇帝的面子,且為一道菜計較更失氣度,只得再度飲下一口悶酒。

林若秋接觸到四座虎視眈眈的目光,難免有些膽戰心驚,心道皇帝這不是存心給她拉仇恨麽?秀恩愛死得快的道理難道沒聽過?

可被這許多雙眼睛盯着,林若秋亦是騎虎難下,皇帝賜菜更不能一口都不嘗,林若秋只得将頭垂得極低,“謝陛下。”

接着便輕輕咬了一口蹄髈。但她此時實在是沒什麽胃口,也就很難擺出享受的姿态。

魏太後瞧着反倒舒坦了些,可見林若秋不光是不給她面子,她連皇帝的賞賜都敷衍得很——這女人是想上天嗎?

這還沒完,林若秋還未來得及将肉塊咽下肚去,又是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從喉頭直沖上來,她猝然離身,扶着牆壁大口幹嘔起來。

魏太後勃然大怒,“胡鬧!哀家的壽辰你竟如此作态,是何居心?”

正要命人将這膽大包天的賤婢捉來審問,楚鎮卻擡手将其攔住,正色道:“母後,且等等再說。”

謝貴妃留神看了半日,面色驚疑不定,“林美人這模樣倒像是生了病,陛下,您該請個太醫來瞧瞧。”

楚鎮微微眯起眼睛,他心內有一個猜想,只是不好說得。罷了,還是請太醫瞧過再說,遂颔首同意謝氏所請。

長樂宮中就有一位值守的柳太醫,原是負責照料太後起居的,聞聽消息後匆忙趕了來。

林若秋早已被衆人攙扶到一張軟榻上,方才吐了半天沒吐出什麽,倒弄得她精疲力竭,如安然等自然擔心她生了急病,至于錢氏等人,則巴不得她生了急病好速速西去,衆人的想法原是相反相成的。

柳太醫驗過脈,臉色卻有些驚疑不定,似歡喜,又似驚愕,竟愣着說不出話來。

楚鎮焦躁問道:“林美人究竟身染何恙?”

柳太醫伏地磕了個頭,惴惴答道:“微臣不敢确定,煩勞陛下再請黃大人前來,與微臣一道診治。”

這樣子便已有了七八分真,楚鎮按捺住心頭狂喜,沉聲道:“那就去請黃松年過來。”

想着其他人前去那老東西多半還要稱病,雖着意叮囑魏安,“你親自前往,務必要将黃松年帶來。”

魏安情知此事的重要性,自然義不容辭,簡單捎上令牌就匆匆出去了。

餘下殿內諸人則陷入寂靜之中,俱有些摸不着頭腦,林若秋這是犯了哪門子的冤孽,難不成真是命裏無福快要死了?那可真是老天開眼。

魏太後是經歷過的人,倒隐隐猜出些究竟,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看見皇帝那副凝重面容,到底還是選擇沉默。

黃松年生來是個閑不住的人,雖然對外報了病假,并不肯立刻歸家休養,仍舊悄悄躲在太醫院內,教導徒弟各種搗藥之劑。

徒弟取笑道:“今兒是太後娘娘的千秋,人人都想着湊分熱鬧,您老人家怎麽到這裏躲清閑來了?照我說您老就是膽子忒小了點,若您能拿出點膽量,哪還有柳成章什麽事?柳成章可是太後娘娘身邊的紅人。”

黃松年剜他一眼,“去去去,你懂什麽,你以為長樂宮的差事是好當的?”

他不過三五不時的被魏太後叫去,已然覺得夾縫裏難受,柳成章日日夜夜陪在那老妖婆身邊,他倒不信能活得坦然。兩人都在先帝宮裏當過差,可黃松年性子謹小慎微,只管看病,從來不摻和嫔妃間的密謀,當初的昭憲皇後若不是皇後,他也未必會被拉攏。柳成章卻不同,當初魏太後這條路子雖是他自己選的,可魏太後手上沾了多少血,誰能料到清楚?柳成章當初固然借着魏氏飛黃騰達,如今魏氏已然坐穩高位,只怕過河拆橋的日子便不遠了。

還是他現在好啊,別看他這個太醫院院判過得如縮頭烏龜一般,說出去誰不是尊尊敬敬的?到他這個歲數,功名利祿都是虛妄,好歹攢些陰功,下輩子仍托個人身,做個走方郎中逍遙快活也好,可別再進宮了。

就是眼前這小子令他發愁。黃松年看着疏懶毫無志氣的徒弟,總覺得有生之年都無法教得他成器,豈不糟蹋了畢生所學?況且,誰知道他還有幾天可活,沒準哪天皇帝一怒之下就将他砍了,但凡後嗣無繼的帝王,不是走向暴戾,就是走向毀滅,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黃松年憂愁的嘆了一口氣,正要繼續為徒弟講解,忽聽砰然一聲響,大門豁然被人推開。

魏安風風火火的闖進來,一手夾着拂塵,一手便要将他拖走,“快随我來。”

黃松年唬了一跳,這是抄家來了?還是皇帝終于對他動了殺心?

徒弟亦看出情勢不好,忙上前抱住魏安兩只靴角,哭哭啼啼的道:“別捉我師傅,要抓就抓我好了,我願意一命抵一命!”

黃松年聽着深受感動,且又有些怪:啥叫一命抵一命?他又沒殺人犯法!

魏安瞅着這師徒倆個可勁表演,深感納悶,“你倆以為在臺子上唱戲呢?不過請你師傅過去驗個脈,你就在這兒鬼哭狼嚎,你倆不會是做賊心虛吧?”

“這個真沒有,我和他都是清清白白的。”黃松年生怕受到誤會,連忙做出辯解,一面卻咦道,“給誰請脈?”

“自然是林美人,之前三請五接的,您都不肯去,這不,陛下只好讓我親自過來請了。”魏安皮笑肉不笑道。

也虧得他為人機警,猜到黃松年未必舍得家去,這才先到太醫院來走一遭,免得白費氣力,果然就逮了個正着。

他一壁攙扶着黃松年那把老骨頭,一壁嘆道:“其實柳成章柳大人已經看過了,倒說什麽不敢确定,非得請您過去,否則何必這樣費事……”

殊不知黃松年根本沒聽進去,此刻他心中已然掀起驚濤駭浪:若是他料得不錯,那林美人想必已經……柳成章人品且不論,醫術還是信得過的,之所以拉他下手,也是覺得這事情太過匪夷所思罷,畢竟陛下的身子都……

長樂宮中衆人已等了有數盞茶的功夫,各自臉上都顯出不耐煩來。

錢婕妤忍不住壓低聲音同身側埋怨,“她以為她是誰呀,又是賜菜又是請太醫的,合着滿宮裏都圍着她轉好了,難為陛下竟肯依着她,真是鬼迷心竅!”

高思容并不搭理她這番混賬話,只默不作聲盯着軟榻上的女子。她雖然也不喜林若秋,但這女子的運氣也實在太好了些,入宮即得盛寵,自己和魏雨萱又都先後敗在她手下,已經不能單單用巧合解釋,倘若說世間真有妖孽存在,她相信林若秋就是那個妖孽,再不然就是妖孽的轉世。

楚鎮則神色緊張的在一邊噓寒問暖,一會兒問“要不要喝點水”,一會兒說“朕看你流了許多汗,不如拿帕子來給你擦一擦”。

林若秋都快被他逗樂了,而楚鎮這副模樣又難免被她過分解讀,難不成自己真得了絕症,馬上就要死了?

想到此處,林若秋身子不禁略僵,幾乎便想沖口問個明白。

好在魏安很快就将黃松年帶了來,楚鎮不讓他行禮,只急遽說道:“快來看看林美人的脈象。”

衆人早自發自覺的讓出一條道來。

黃松年低垂着頭快步走過去,避免接觸魏太後噬人般的目光:哎,他這副年紀還是偏健朗了些,早知道就該狠狠心給自己下點藥,好看着衰弱點,這下老妖婆肯定猜到他在裝病了。

好在魏太後并非今日的焦點,黃松年暫且不去管她,徑自來到榻邊,也顧不得男女之大防,擡起林若秋的手腕就将食中二指搭上去。

楚鎮屏氣凝神問道:“如何了?”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聲音中的微微戰栗,可知這結果對他而且多麽重要,但願是歡喜,卻更害怕是期待落空後的失望。

黃松年微微阖目,并不作答。

衆人不免暗罵這老東西驗個脈都鼓弄玄妙,都什麽關口了,還這般吊人胃口有意思麽?

好在黃松年并沒吊太久,須臾就将二指松開,沉聲道:“林美人她……應該是有身孕了。”

一言既出,四座嘩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