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意外

自降身價去跟一只狗對比到底有些不倫不類, 林若秋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恥, 很快她就不去思考這件事。但是話說回來, 她跟阿寶的地位有何差別,皇帝是天子, 滿宮人幾乎都托賴他養育庇護, 林若秋不過是其中最受重視的一個。

暫時。

眼看楚蘭對阿寶如此關切,林若秋不禁生出點恻隐之心,因托人在宮中到處尋訪查問, 然而怎麽也打聽不出那條狗的下落。這倒奇了,好好一個活物能跑到哪兒去, 何況被人養熟的, 應該知道怎麽回到自家小主子身邊。

簡直像一樁無頭懸案。

很快林若秋就沒工夫細想了, 因除夕将至,宮中各處都喧鬧起來, 林若秋亦難得慷慨的給底下人多發了一份月例銀子, 又讓王廚娘整治一桌好酒好菜, 大家夥兒齊心熱鬧一番。

她沒參加宮中的除夕宴, 楚鎮雖來問過她的意思,可林若秋表示自己不願去。一則她月份這樣大了, 挺着個大肚子人來人往多有不便;二來,聽說邺王與邺王妃都會前來赴宴, 林若秋并不想與這夫妻倆碰面, 雖則魏太後不會當着親朋的面将那件事翻出來說, 可小孩子口沒遮攔, 萬一場面鬧僵了,彼此臉上都不好看。

因此林若秋寧願省點麻煩,也是留得一線好做人。楚鎮聽她這麽一說,自然允準——他一直都很能體諒,辭別了林若秋便茕茕離去。

林若秋望着皇帝略顯清癯的背影,忽然覺得他也不是多麽想赴這宴會,誠如那句名言,“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方才轉身回去席上。

紅柳等人早就舉杯暢飲起來,還行着酒令,腕上的镯子叮咚作響。一年裏頭也就這麽點放松的機會,自然得鬧個盡興。

衆人一眼望見林若秋,樂呵呵的發出邀請,“娘娘,不如您也來湊個局?”

“你們去折騰吧,本宮乏了。”林若秋打了個呵欠,又叮囑道,“別玩得太晚,到點就散了吧,明兒還得當差呢!”

哪怕她再怎麽脾氣随和,明面上也得布置得井井有條,否則外人就該說她這瓊華殿沒規矩了。

衆人對這位娘娘無不敬服,自然恭謹稱是。

林若秋回房躺下,卻并沒有睡得很舒服。紅柳等人注意動靜,又隔着門,倒沒怎麽吵擾她,只是林若秋難免猜想起楚鎮在筵席上的情況,身為人君,他自然是不會舉止失當的,只是,他真能毫無芥蒂地融入其中麽?

林若秋知道皇帝與太後之間的心結,如今邺王回京,這心結只怕更深了。

直至半夜,外頭的酒令聲漸漸散去,林若秋方才合眼,可沒睡多久,又被一陣輕微的推門聲驚醒。

還以為是進了賊,及至蹑手蹑腳地下床,瞧見那人熟悉的輪廓,林若秋方才舒了口氣。

繼而便聞到一陣強烈的酒氣,林若秋輕輕皺眉,“陛下怎醉得這樣厲害?”

楚鎮不言,忽地展臂擁抱住她,力道之大,幾乎能将她胳膊勒斷。

若非知曉宴會上戒備森嚴,林若秋恐怕以為他又被人下藥了,不過皇帝也只是抱一抱她,再未有其他逾矩的舉動,林若秋于是确定:他是真的喝醉了。

“妾讓人送盅醒酒湯來。”林若秋試探着說道,便欲輕輕将他推開。

誰知楚鎮卻緊摟着她的腰不放,一顆頭無意識的擱在她肩上,輕聲笑道:“方才在席間,朕看母後對三弟噓寒問暖,連他愛吃什麽菜、愛穿什麽顏色衣裳都記得,朕就忍不住想笑。”

您已經笑了,林若秋默然想到。不過難得見皇帝有這樣神經質的時候,是受刺激了吧?

她本來猶豫要不要問個清楚,誰知楚鎮自顧自的就說了下去,“這麽多年,母後依然不記得朕不愛吃羊肉,嫌那味道太膻,方才倒一個勁的催朕快用,仿佛她是天底下最疼愛孩子的母親……”

楚鎮自嘲的笑了笑,“朕只好由她的意,不然難道讓三弟看笑話?但朕想她也未必顧得上這個,母後的心耳意神都牽挂在三弟身上。三弟輕輕咳了兩聲,母後就緊張得跟什麽似的,忙着讓人送蜜露來,又恨不得立刻請太醫,朕當然知道三弟一入冬就有咳嗽的毛病,不知母後可還記得朕的頭疾?”

林若秋愈聽愈沉默,心底也微微堵得疼,雖然聽上去都是些小事,可這麽多小事拉拉雜雜累積在一起,不由得讓人一陣發寒。人心之偏私,真能到達如此程度?倘若不能一碗水端平,對每個孩子都傾注同樣的愛,當初又何必非要生下來呢?

林若秋在家中雖也常被便宜爹無視,幸而王氏補全了她足夠的母愛,對于這點林若秋覺得還是很幸運的。楚鎮卻不同,他生在宮廷,注定了不會擁有一個仁慈的父親,若連母親都不能盡到關懷的責任,這些年他的日子該有多麽難熬?

微笑的面具下往往藏着一張悲傷的臉,這便是皇帝素日總愛捉弄她的緣由麽?

林若秋被一股澎湃的心緒激蕩着,忽然覺得什麽都可以不計較了。她輕輕拍着楚鎮的脊背,柔聲道:“陛下無須失意,您還有我呢,我會一直陪在您身邊。”

其實她壓根不必做出這樣的保證,除了宮裏她還能去哪兒?但既然言語上的鼓勵是楚鎮此刻最需要的,林若秋不妨多給他一些安慰。

楚鎮輕輕打了個酒嗝,醉眼朦胧地看向她,“果真麽?”

“真的,”林若秋認真點頭,“只要您不離開我。”

除非楚鎮死在她前頭,否則她一直都會陪伴楚鎮身側——其實就算皇帝駕崩了也一樣,她依然會以未亡人的身份繼續活下去,死了則随他葬入帝陵。

哪怕她對于楚鎮并沒有多麽強烈的愛意,林若秋也願意做出這樣的承諾。不為別的,只為他是她丈夫,是她腹中孩子的父親。

楚鎮按着她肩膀的手微微松懈——他竟睡過去了。

一句簡單的話就能令他得到寬慰麽?林若秋都不知該詫異還是心疼,她吃力地将楚鎮那具昂藏身軀拖到床上,接着胡亂蓋上一床棉被,好在這屋裏生有地龍,倒是不怕凍着。

這一晚楚鎮睡得很熟,只苦了林若秋,被他擠占得只剩下一點空間,連躺平都嫌困難,更別說好好休息了,林若秋只能眯起眼睛打盹。

次早醒來,楚鎮發現她眼下黑熊貓似的烏青,十分驚奇,“你一宿沒睡?跟她們玩了整夜?”

她才沒玩!林若秋憤憤不平的瞪這臭男人一眼,心道是誰半夜裏跑來折騰她的?真是好心沒好報。

楚鎮今日不用準時上朝,睡得晚些也沒關系,因頗為自得地道:“你這樣不懂事,只怕你腹中的孩子将來生得像你,還是該由朕好好管教,方能使其成才。”

這會子皇帝已能平靜的談論育兒經,看來昨晚上那些衷腸流露之語都被他忘得一幹二淨了。這樣也好,他慣常僞裝出堅強的一面,林若秋又何必拆穿,這世上誰不是裝糊塗過日子的?

她只輕聲嘆道:“您是它的父親,您要管束誰還能攔着?只是一樣,孩子小時您得慢慢哄着,等大了再嚴加管教不遲,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楚鎮對她刮目相看,“你仿佛變了個人,如今說起大道理來也是一套一套的。”

林若秋呵呵,她只是不想這孩子走上他父親的老路,童年時候的烏雲可是能籠罩人一輩子的。不過她覺得這點不用太過擔心,楚鎮一定會是個好父親——就怕他好過了頭,變成溺愛就不美了。

但就算那樣,林若秋也有法子糾正。她體貼的為楚鎮整理好冠上冕旒,輕聲道:“陛下要去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賀,不妨先用點朝食墊墊肚子,省得待會子饑餓難忍。”

楚鎮望着她笑,“你甚少這樣體貼。”

“妾幾時不夠體貼了?”林若秋不滿的跺腳。

這麽短暫的空檔,楚鎮側過頭,在她腮上輕輕啄了下,繼而含笑離去。

林若秋捂着發燙的臉頰,心道自己下次務必得報複一次,憑什麽次次都被人揩油,她也要揩回去!

開年之後,顯出一派新春氣象,雖然仍在春寒料峭之際,但比起嚴冬雪封之景已要好得多,且不久之後鳥語花香也将到來。

按理邺王夫婦過完了年就該立刻前往封地的,但因魏太後執意挽留,恩準其在京中多留幾日,兩人趁勢領命。

邺王妃本想将幼子接出去一起住,無奈楚蘭習慣了宮中生活,他才懶得去住那破破爛爛的驿館呢!遂懇求魏太後讓他留在長樂宮,魏太後自然笑得合不攏嘴,哪曉得這小子純粹是貪戀宮中富貴舒坦,并非獨獨舍不得她這位皇祖母。

楚蘭吃吃喝喝過得倒也惬意,唯獨一樣令他不快,阿寶已經兩三個月都沒露面了。他原先猜疑是否林婕妤将阿寶抓去,但看樣子也不太像,且大伯那樣疼她,什麽稀奇的貓狗不能弄來,何必觊觎他的。

莫非是阿寶自己偷偷溜出去的?

楚蘭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寄望于阿寶迷途知返,遲早還能回到他身邊來——否則,否則他就不要它了!

這一晚楚蘭睡在長樂宮偏殿,迷迷糊糊中聽得一聲響,仿佛有什麽東西翻過圍牆,他忙推搡枕畔小童,“醒醒,有賊來了。”

小童揉了揉眼睛,“長樂宮哪來的賊人,世子您忘了,咱們在宮裏,不是外頭。”

楚蘭一想也是,這裏禁衛森嚴,倒是沒聽說鬧賊的,難不成是哪裏來的野貓野狗?

小童想到一事,驚喜的道:“世子,定是阿寶回來找咱們了!”

楚蘭雖也覺得這想法很好,不過他還沒見過阿寶翻圍牆呢,狗也能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麽?

無論是不是阿寶,總得出去看一看。兩人小心翼翼地穿好衣裳,連鞋都不穿,赤着腳悄悄從牆根溜出去,省得吵醒魏太後。

到了院中,月光一片皎潔,楚蘭隐約瞧見一物卧在窗邊草叢堆裏,毛色像極了阿寶的模樣,忙驚喜的跑過去。

果然是阿寶!

楚蘭抱着小狗便嗚嗚咽咽起來,心中滿溢着失而複得的喜悅,漸漸的,他卻覺得懷中那物有些異樣,阿寶的身體怎這樣冷?楚蘭試着翻了翻眼皮,連眼睛都睜不開,他不由驚慌失措,“阿寶怎麽不會動了?是不是生了病?”

小童連滾帶爬過來,試着探了探小狗鼻息,愕然道:“世子,阿寶好像死了。”

“怎麽會?”楚蘭翻來覆去查看小狗每一處毛皮,又輕輕擺弄他的四肢,可無論他怎樣動作,都不見阿寶有何反應。及至當他發現阿寶的毛色黯淡無光,嘴邊還帶着一縷血跡時,楚蘭這才意識到——它真的死了!

他不禁悲從中來。楚蘭養了阿寶數年,看着他從剛會吮奶的小幼崽長到如今活活潑潑的模樣,他每次進門,阿寶都會朝他搖尾巴……可現在阿寶連動都不能動了,就像個冰冷的石塊。

楚蘭頭一次體味到失去至親的痛哭,在他這個年紀,沒什麽比這更難受的了。

小童看他哭得聲嘶氣噎,亦不禁紅了眼眶,恨恨捏緊拳頭,“世子,阿寶分明死在瓊華殿那位手上,您忘了麽?林婕妤還說沒碰它呢,可如今阿寶已經死了!咱們要為阿寶報仇。”

楚蘭愕然收住淚,機械的重複道:“報仇?”

“沒錯。”小童冷冷說道,“就算不是林婕妤主使,阿寶肯定也是因她而死的,若非因為林婕妤懷有身孕,陛下怎麽會不許宮裏養狗,沒準就有人抓了阿寶去她面前邀功,林婕妤表面上撇得幹幹淨淨,其實還不是怕阿寶傷了她腹中的孩子,這才先下手為強,倘若林婕妤沒了孩子……”

楚蘭沒聽懂他那幾句話,可也模糊意識到小童所說不無道理,真的是林婕妤害了阿寶麽?那他當然要為阿寶讨回公道。

楚蘭匆匆在地上挖了一個淺坑,将阿寶埋進去,又胡亂加了幾捧薄土覆上,垂淚道:“阿寶,我現在不能将你收葬,你且等一陣子,等這件事完了,我再命人安排。”

小童在一旁道:“主子說的很是,林婕妤這麽跋扈,肯定不會同意咱們好好為阿寶辦喪事的,也只能委屈阿寶一陣子了。”

楚蘭用衣袖揩去面上的泥土,眼淚又從眶中滴落下來,他也顧不上擦拭,只暗暗捏緊拳頭。

阿寶的仇,他一定會報。

二月初,未央宮總算竣工,太皇太後等人也挑了個風和日麗的天氣重新從照明宮搬出去——照明宮雖好,住這麽多人還是嫌擁擠了些。不過人老了總愛戀舊,之前從未央宮遷出去時幾位老娘娘幾乎柔腸寸斷,如今要搬回去,偏偏又不舍得。

林若秋便笑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老究竟怎麽才能合适?幹脆将臣妾的瓊華殿讓出去得了。”

太皇太妃呸了聲,趣道:“你以為人家稀罕?要住也住長樂宮,而非你那勞什子瓊華殿,地方偏成那樣,如何能住人?”

另一位則笑道:“偏麽?我看皇帝倒是天天過去,應該近的很罷?”

林若秋被幾人三言兩語取笑,臉龐早就紅成了熟透的柿子。

太皇太後程氏嗔道:“行了,當着小輩的面也不知忌諱!”因拉着林若秋的手細細問她,“該有八個月了吧?”

林若秋點點頭,“黃太醫說,頂多還有一個月就要臨盆,囑咐我這段日子多出來走走。”

若非為遵醫囑,她是絕不肯挺着個肚子到處瞎逛的,如今好比随身挂了個鉛球,走幾步路就累得氣喘籲籲,憑什麽女人非得受這種罪呀?可林若秋也不敢不聽,不然到時候孩子生不下來算誰的問題?沒準連命都會搭上。

程氏便道:“那原是應該的,這時候受點苦,到時候生産起來倒更順當。”

太皇太妃笑道:“您老說起來倒頭頭是道,敢情您原來生過孩子?倒知道生孩子容易?”

程氏素來穩重,此時也掌不住笑了,罵道:“快滾進屋裏去罷,別在外頭丢人獻醜,聽聽你說的些什麽話?”

太皇太妃輕盈地一轉身,蝴蝶一般翩跹離去。

程氏方朝林若秋道:“你別理她,她就是這麽個性子,嘴上不把門的。”

林若秋當然不介意,她甚至有點羨慕太皇太妃這樣磊落的個性,林若秋雖然粗線條,也還做不到如此——她畢竟還是留有顧慮的,不比這幾位老人一身輕。

程氏嘆道:“哀家雖無兒無女,不想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重孫輩出世,你倒是圓了哀家的心願。”

林若秋笑道:“那有什麽難的,有了第一個,沒準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呢。”

這種善意的謊言應該是不必下拔舌地獄的,林若秋在心裏念了聲阿彌陀佛。

程氏欣慰地點點頭,“如此最好。”又正色叮囑她,“無論如何,在宮裏最要緊的是保全自身,須知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你越是風光,那起子小人恐怕越發不平。”

林若秋心中微微一凝,不禁想起前段日子的諸多巧合來,太皇太後這是暗示有人要害她,她不由輕輕問道:“皇祖母的意思是……”

程氏嘆道:“說再多也是無益,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只是一樣,你須記着這宮裏誰能給你庇護,只要牢牢抓住那人,鬼祟自然不敢侵入。”

林若秋細細品咂這句話的滋味,似有所悟,心悅誠服地施禮,“謝皇祖母指點。”

她大致明白了程氏的意思,程氏一生沒有兒女,卻靠着太宗皇帝的信任走到如今尊位,這自然是可供借鑒的。不過林若秋想自己跟她的路子還是不同些,現在她已沒法将楚鎮看做一個單獨的皇帝,他所象征的不再是一個身份,而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林若秋決定嘗試去接納他,也是接納漸漸在這個世界紮根的自己。

從照明宮中出來,林若秋長長吐了口氣,正要帶紅柳從一旁的小亭穿過去,忽見光溜溜的青石板上,一個半人高的影子直沖過來,看那去勢,似乎瞧準她的肚子。

紅柳忙攔在林若秋身前,皺眉問道:“什麽人?”

那人不言,仍是不管不顧地向前飛奔,眼看就要将紅柳撞倒。林若秋輕輕一擡腳,将他踢了個屁股墩兒。

楚蘭哎喲一聲,摔在地上爬不起來,只恨恨瞪着林若秋,如同一只被激怒了的小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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