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赈災

林若秋只得命人奉茶來, 見她又從懷中掏出一尊羊脂玉雕的觀音像,一看便是上好的玉質, 忙道:“公主怎能如此破費?本宮生受不起。”

要是她記得不錯,早在日前湘平公主就已經随過禮了。

湘平抿唇道:“本宮難得過來看望, 莫不成兩手空空?那旁人不光是笑話林昭容你,恐怕連本宮也得一起取笑了。”

林若秋心道這位公主倒是個磊落直爽之輩, 只得命紅柳好生收下。

“那尊觀音像乃鎮宅之物,可護佑你們母女平安,記得擺在殿中醒目之處, 便可擋擋邪氣。”湘平叮囑道。

林若秋見她舉動殊為平常, 看不出有何異樣之處,且她與湘平素未謀面,這位公主殿下為何特意要來探視她呢?

林若秋輕輕咦道:“公主此番前來, 應該不止為和本宮說這些話吧?”

“難怪皇兄總說你聰慧,果然不錯, ”湘平公主笑了笑,繼而臉上卻籠罩上一抹愁容,“實不相瞞,本宮也想沾沾你的喜氣。”

林若秋這才想起,這位公主嫁給中書侍郎陳武,成婚已經三年, 可至今膝下無有所出, 難不成這是楚家人的通病?

湘平輕輕嘆道:“子嗣上的事當真是愁人, 皇兄如今也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獨獨本宮始終無此福分,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湯藥,始終也不見效……”

“大夫們多說公主您有恙麽?”林若秋好奇道。

湘平搖搖頭,苦笑道:“恰恰相反,他們都說本宮與常人無異,可若真如此,為何本宮總也生不出孩子?”

其實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大夫畏懼湘平的身份才不敢說實話,另一種則是……問題出在驸馬身上。

林若秋遂問道:“不知您可有請人瞧過驸馬爺的身子?”

湘平愕然,“這幹驸馬什麽事?”

林若秋不禁扶額,顯然時人總以為無子是女人的責任,卻想不到男人也有不孕不育的哩。當然楚鎮算是個例外,他這個是從外觀就能看出的病症,那些看不出來的呢?

林若秋想了想,換一種方式問她,“那不知驸馬府上的侍妾可曾有孕?”

湘平笑道:“這便是胡言了,驸馬府上哪來的小妾?莫說他不敢,就算他有此心,本宮也絕不會容許的。”

這便是皇家公主的好處吧,可以堂而皇之的獨占一個男人,公主象征着君權至上,君權自然是高于夫權的。林若秋對這一點其實頗為羨慕,當初她之所以甘願進宮,而非嫁入尋常門第,無非就是看穿了這一層:倘若一定要與其他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她寧願嫁給皇帝老子,在宮中偏安一隅,而不必為瑣事所擾。

只是事情發展到現在,已經遠遠脫離她的控制。她為楚鎮生下了兒女,這個男人也終究成為她生命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為了他,或許她日後也免不了陷入厮殺之中——殺死別人,或者被人殺死,這大概是不得不走的路途。

可是話說回來,這世上究竟有誰能真正恣意呢?哪怕出身高貴如湘平公主,如今她亦有自己的煩惱,她反倒羨慕林若秋呢。

林若秋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便輕輕朝湘平公主道:“不管怎麽說,下次您也請大夫順便瞧瞧驸馬爺吧,若無恙,各自也都好安心。公主您福澤深厚,想必定能得償所願的。”

“那便借你吉言了。”湘平公主笑道,看看時候已經不走,便起身告辭,“本宮還得去看看母後,就不多耽擱了。”

林若秋自然不會攔着人家母女相見,且湘平公主與她不過萍水相識,魏太後才是至親,這層關系她還是理得清的,便只讓紅柳好生送客出去。

湘平公主猶豫片刻,還是返身說道:“母後素來有些左性,又不易聽人勸阻,若哪裏得罪了你,還請昭容海涵。”

林若秋汗顏,“公主此話令我實實生受不起,若說得罪,原是我對太後娘娘多有冒犯,還望太後與公主多加寬宥才是。”

湘平笑了笑,“你何須自謙,皇兄對你的看重咱們皆瞧在眼裏,豈是旁人所能比拟?本宮說句不該說的話,你以後的福氣還大着呢,區區昭容之位算得什麽?”

怪道皇帝稱公主性子直,這也忒直了些,只差明說她能問鼎後位了。林若秋只得尴尬的保持沉默。

湘平長公主離去之後,林若秋便坐在床頭發起了呆,憑心而言,她真的沒有一點觊觎後位的念頭麽?她不敢說沒有,偶爾——只是偶爾,她也想走到楚鎮身邊去,而非像現在這樣只能仰望着他。

可她也相當有自知之明,像她這樣的,做個大戶人家的冢婦都勉強,遑論一國之後。皇後不單是陛下的妻子,更是天下人之母,她必須擁有足夠的手腕與美好的品行,這些林若秋都不具備。倘若楚鎮是個平常人,她或許會很放心的說自己願意成為他的妻,但既然有這層君王的身份桎梏住,她便會牢牢告誡自己,自己不過是禦花園中最尋常的一株雜草,把那些不該有的念頭永久釘死在心裏。

至少對現在的她而言,這一點還不難做到。她與楚鎮才相處了一年,感情再深也有限,可是,天長日久之後呢?

林若秋忽然不敢想象下去了。

眼前一股清香撲鼻的氣味襲來,林若秋倏忽擡頭,就看到楚鎮端着一碗紅棗烏雞湯,目中頗有調笑之意,“要不要喝?你求朕,朕就給你。”

那不加鹽的肘子湯早就喝膩了,林若秋迫不及待想要換換口味。不過她可拉不下臉為一碗湯去央求,便只翻個身,用被子将臉擋住,“陛下愛給不給,臣妾才懶得理會。”

楚鎮只得暫且放下瓷碗,伸手去扯她衣裳,好不容易才将那塊被褥拉下來,卻發現林如秋面上淚珠縱橫交錯,大有奔流入海的架勢。

楚鎮愕然。“就因為朕不給你喝湯,你哭成這樣?”

這心志未免太脆弱了些吧?

雖然不是為這件事,林若秋只得借題發揮,抽抽搭搭的道:“您欺負我,吃點東西還和小貓小狗一般賞賜逗弄,您幹脆餓死我得了。”

她想自己大概真是産後憂郁症發作了,大有種無理取鬧的勁頭,這個在男人眼裏就叫做矯情吧?

楚鎮只得擁她入懷,輕輕嘆道:“行了,朕知道你委屈,朕何嘗不是?其實你何必理會那起子小人的口舌,他們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去,難道言語還能化成刀子?放心,有朕在,誰也不能傷害你分毫。”

顯然他以為林若秋是為宮內外的閑話生氣。畢竟人人都以為瓊華殿上下盼着是位皇子的,如今生下來是位公主,可不就趁了那夥子雜碎的心願麽?

楚鎮一面拍着她的背,一面恨恨說道:“朕總得好好理一理宮中的舌頭,再這般縱容下去,不定還會造出什麽謠言來。”

林若秋趴在他膝蓋上,眼淚還是汩汩流淌着:一半是傷心,一半則是無法明說的冤枉,其實她根本不在乎什麽皇子公主的,也不在乎外頭那些閑言碎語,她只是——只是自己也搞不明白,她到底為什麽哭,簡直毫無道理。

楚鎮為她拭淨了淚,這才将她的身子扶正,又舀起一勺湯,細細吹涼之後遞到她唇邊,“喝吧,朕不鬧你了。”

林若秋望着他一本正經的面容,情不自禁地張口咽下,模樣十分乖順聽話。

楚鎮笑道:“才将把朕的衣裳都哭濕了,這會子倒和沒事人般,朕不禁想起劉禹錫的一句詩,‘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你說你是無情還是有情?”

林若秋見他眼中瀉出溫柔來,心情卻十分憂桑,她恐怕真是有情哩。

可她寧願自己依舊無情。

湘平長公主來到長樂宮中,命人通傳進入內室,誰知魏太後一見她就冷冷說道:“你還曉得來看哀家,哀家以為你進了瓊華殿就不肯再出來。”

魏太後的消息也是夠靈通的,嘴上說在養病,結果宮裏的耳報神跑得比誰都快。

湘平長公主深知母親脾性,只得上前晃了晃病榻上的胳膊,嬌憨笑道:“您這兒幾時不能來?誰都知曉林昭容剛剛生産,兒臣自然得先看過她才好來母後宮裏,咱們也多些時間說說話呢。”

魏太後沒好氣的将她甩開,“有什麽可看的?林氏不過生了個女兒,你倒上趕着巴結,誰見過你這般眼皮子淺的公主。”

湘平公主笑道:“皇子也好,皇女也好,都是陛下的骨血。您瞧皇兄不都沒在意麽,咱們這些外人嘔哪門子的氣?且雖說是公主,可陛下甫出世就賜下封號,又格外恩賞其母,這般榮寵哪是尋常公主所能比拟的?兒臣都羨慕那林氏呢。”

魏太後冷笑道:“說一千道一萬也不過是個女兒,怎能繼承大業?皇帝看不明白,難道咱們也跟着糊塗?林氏若真有本事,此胎就該生下個皇子來,才算無後顧之憂。”

“哎呀,瞧瞧您這話多麽輕巧,”湘平公主樂了,“您以為誰都能一舉得男呢?母後您當年倒算運氣好的,可那又如何,皇兄還不是被抱去她人宮裏?依我說林氏倒真正聰明,頭胎生下一位公主,別人自然懶得争搶,等日後寵愛足了,位分也夠了,瞅着時機恰當再添上一位皇子,那才叫風風光光呢!且林氏入宮三月即懷上帝裔,好歹平安生下公主,如女兒我這般無所出的又該如何,豈不早就投河自盡了?”

魏太後聽她拉拉雜雜絮叨一大堆,還拿自己當年說事,不禁頗為惱火,及至聽到後面半段,怒火卻消失于無形,只輕輕嘆道:“你也是時運不好,想來日後總會有的。”

湘平公主無所謂的道,“好在女兒早就習慣了,否則若陳武他娘也和您這般埋怨,女兒不得怄死。”

魏太後瞪着眼,“她敢?”

“她當然不敢,可那也不過是顧慮兒臣的身份,”湘平公主輕輕嘆道,“母後您可曾想過,若兒臣不是帝女出身,如今會有何下場呢?”

固然驸馬是無法休妻的,可看湘平的神情,就算陳家人不敢有所表示,她心裏必定梗着一根刺:哪怕身為金枝玉葉,這子嗣的問題還是令她煩擾不已。

魏太後不禁遙想當年,莫非真是當年那碗落胎藥損了身子的緣故,以致于她所生的兒女個個子嗣不豐,皇帝就不說了,湘平至今毫無所出,就連邺王府中也獨得一個世子,樁樁件件未免太巧合了些。

魏太後從不後悔當年用那碗藥除去齊氏,更不怕齊氏前來冤魂索命,可眼前種種,不得不讓她聯想起是否報應:因為她曾經造下的孽,老天爺才要報應在她這些兒女身上麽?魏太後的身子不禁微微戰栗。

湘平長公主按着母親的手勸道:“女兒知道您跟林氏多有龃龉,可看在她為皇兄生下孩子的份上,多少寬宥些吧,好歹也讓女兒跟林氏相處起來不那麽費力,女兒還想到她宮裏多沾些喜氣呢。”

成見到底是不容易消除的。魏太後見一雙兒女俱站在林若秋那邊,難免有些惱火,“她有何喜氣可沾?說到底也只是個公主,來日生下皇子你再去道喜不遲。”

湘平公主實在拿這位頑固的母後沒辦法,只得努力露出笑顏,“能生公主,自然也能生皇子,您還怕等不到那一日?兒臣知道您屬意三哥,可邺王的資質差陛下遠矣,就算要立其為皇太弟,您倒不怕難以服衆?楚蘭還小雖看不出什麽來,可如今面目有損,将來要過繼陛下一脈亦是困難重重,您與其指望這一家子,還不如指望陛下早日生一位龍子出來,省得讓其餘宗室揀了便宜,須知陛下可不止邺王這一位兄弟。”

見魏太後有所動容,湘平公主索性再下一劑猛藥,“陛下雖然柔善,您忘了太宗皇帝和先帝麽?若您這方催逼得太緊,只怕陛下效仿太宗皇帝也是有可能的。”

太宗皇帝嗜殺,不少兄弟都折損在他手裏,史官們至今談起來仍脊背發寒。

魏太後登時眉立,“他敢!他倒不顧慮百年名聲?”

湘平公主笑道:“名聲雖好,不及江山,母後您細想便知,太宗皇帝再怎麽被人說他暴戾,如今還不是安享宗廟,百年之後,誰還記得那些枉死之徒?這才叫功過留給後人評哩。”

魏太後不禁愣住。

湘平公主言盡于此,再度施禮之後,便轉身告退。她望着長樂宮屋檐上飛揚的獸頭,情知魏太後教這些年的榮華富貴迷暈了眼,以致于許多事都看不清了。

但願她這回能有所了悟。

林若秋坐月子做到第十天,長樂宮派人送來一把金燦燦的長命鎖,看樣子是新打造的,十分精美,只是戴在嬰兒脖子上未免太沉重了些。

可林若秋仍是含笑收下,哪怕不為實用,拿來賞玩也好。何況金子的分量這樣足,看出魏太後是破費了,這番心意怎能不要?

至此,宣告了長樂宮與瓊華殿冷戰的結束,亦宣告了皇帝與太後的冷戰結束。之後楚鎮抽空去長樂宮探望一趟母後,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随後而來的是另一個新聞,因西南今年水患大作,淹壞了不少房屋田舍,竟至餓殍遍野。楚鎮每日為忙着整頓災情與赈濟流民幾乎忙昏了頭,好在謝相那方有了對策,暫且将局面控制住了,只是赈災一事仍刻不容緩。

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不止城中富戶官吏紛紛募捐,後宮衆人亦不敢有所怠慢,紛紛掏出了自己的小金庫。林若秋原本算不上財力豐厚的那類——主要是沒得家中支援——但幸而她剛生下一位公主,光賀儀攏共起來便是不小的數目。

有了銀子便有了底氣,林若秋自然樂得表示慷慨,何況這是濟世救民的善舉。雖不敢比肩謝貴妃趙賢妃二人,可她拿出的捐贈也算趙謝之下獨一份的了。

反正也是借花獻佛。

與此同時,宮中卻有一項流言悄悄散播開來,道是如今城中災民都在忍饑挨餓度日,可皇帝卻打算為初生的小公主大肆舉辦滿月宴,未免有傷人和。

林若秋都快氣笑了,“這話是誰說的?好沒道理!難道因外頭有人在挨餓,咱們就連飯都不要吃了?”

赈災的銀子是赈災的銀子,滿月宴的銀子是滿月宴的銀子,兩件事怎麽能攪在一起說?

進寶打聽得清楚,遂上前一步蹙着眉道:“小的抓了幾個人細問,仿佛最初只是長樂宮中人私底下議論,不知怎的就傳開了。”

看來魏太後還是不肯跟她好好相處,林若秋還以為經過湘平公主一番忠告,魏太後多少會消停些呢,看來是她把人想得太好了。恐怕此事也少不了其餘宮裏的人推波助瀾,否則消息怎麽傳得這樣快?

林若秋眼下可謂騎虎難下,就算她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也得顧慮皇帝的名聲——女兒是他們兩個人的。

進寶遲疑的看向她,“娘娘打算怎麽辦?”

林若秋嘆道:“也只好讓他們如願了。”

與其等別宮裏的人來“仗義執言”,倒不如她自己裝得豁達些,也好落一個賢惠的名聲。好在滿月過了還有周歲,到那時想必再沒有天災出來搗亂了。

林若秋計劃已定,晚間楚鎮過來時,她便娓娓提起将滿月宴用度減半的事——當然不能不辦,這畢竟是景婳的大日子,只是少不得得辦得簡單些了。

誰知她甫一開口,楚鎮便斷然搖頭,“不可,朕的女兒憑什麽受這種委屈?朕不會同意的。”

林若秋只當他是以退為進,索性将事情攤明了說,“陛下的家事再大也大不過國事,若為了一位剛出世的公主大肆操辦筵席,又恰逢多事之秋,外頭人難免會說陛下不愛護您的子民,臣妾不願讓陛下受流言所累。”

楚鎮冷哼道:“朕的子民?朕的子民又非個個都是朕生的,朕偏心自己的孩子何錯之有?”

林若秋愣住了,雖然皇帝的态度很無賴,聽着卻很有道理——因為他是天子,任何自私的話都能說得理直氣壯麽?

楚鎮盛了一碗奶白色的鲫魚湯端到她身前,“放心,此事朕自有安排,定不叫你為難便是。”

林若秋只得保持緘默,她埋頭啜飲了小半碗才想起來,鲫魚湯貌似是下奶用的。

所以楚鎮還是嫌她奶水太少了麽?呃,這話聽起來怎麽怪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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